孫華
(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北京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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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線性遺產的不同類型
孫華
(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北京100871)
摘要:線狀遺產 (Linear Heritages)是指遺跡本身呈現連綿線條形態的文化遺產,屬于點、線、面這個空間形態分類標準下的類型;線性遺產 (Sequential Heritages)是指由線狀遺跡串聯或沿線形邊界排列的點線結合或點狀排列的遺產,因其歷史上某種內在的關系而被串聯在一起;文化線路 (Cultural Routes)則是由特定交通線路串聯起來的一條呈線性分布的文化遺產的集合體,它主要服務于一個特定的文化交流或產品貿易目的,具有較長的歷時性并形成了一種傳統,同時跨越較遠的地域空間成為跨文化甚至跨文明的聯系紐帶。線狀遺產是構成線性遺產的基礎,而線性遺產如果滿足一定的條件,就可以成為文化線路。
關鍵詞:文化遺產;線狀遺產;線性遺產;文化線路
2005年10月,ICOMOS第15屆大會暨科學研討會在中國西安召開,將文化線路列為四大專題之一,形成了《西安宣言》,并通過了有關《文化線路憲章(草案)》的決議。2008年,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的ICOMOS第十六屆大會上,通過了《關于文化線路的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憲章》(簡稱《文化線路憲章》),文化線路作為一種遺產類型,其概念和定義、特征和種類,均有了基本確定的解釋和界定,具備了一定的可操作性,標志著文化線路正式成為世界遺產保護的新領域。2014年,絲綢之路(西安至天山段)和大運河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單,前者屬于典型的文化線路,后者雖然被歸入“遺產運河”類型,卻也與文化線路及其相關遺產類型有著密切的關系。文化線路及線形或線性的遺產引起了我國遺產界和公眾的廣泛關注。
作為國際文化遺產界關注文化線路趨勢的回應,中國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也開始關注文化線路類型文物,在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列入了“茶馬古道”,在2012年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中也有“蜀道(廣元段)”這類線形或線性的文化遺產。但“文物”畢竟與“遺產”不同,茶馬古道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就會涉及該文物類型的歸類、該文物價值的評估等一系列麻煩;“蜀道”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也涉及這類遺產的遺產類型,以及這類國內交通線路是否可以歸屬于文化線路的問題。這些都需要對包括文化線路在內的這類線形或線性的遺產類型進行研究。
作者簡介:孫華 (1958—),男,教授,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考古與文化遺產保護。E-mail:bjsunhua@hotmail.com.
我這里說的“線狀遺跡”或“線狀遺產(Lineal Heritages)”,是區別于“線性遺產”和“系列遺產”的一個概念,它是指遺跡本身呈現連續的線條形態的文化遺產,屬于視覺形態或空間形態分類標準下的遺產類型。在這種分類標準下,不可移動物質文化遺產有點狀遺產、線狀遺產和面狀遺產3類,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既是從小到大的關系。線狀遺產的種類有限,不外乎歷史上人工建造的交通線路、灌溉渠道、防御工事等,諸如具有年代價值的道路、運河、溝渠、長城、塹壕等。在《世界遺產名錄》中有多處呈現線狀形態的文化遺產,如長城(1987)、哈德良長城(1987)、阿姆斯特丹防線(1996)、塞默林鐵路(1998)、山地鐵路(1999、2005、2008)、上日耳曼·雷蒂安邊墻(2005)、阿夫拉季灌溉系統(2006)、雷塔恩鐵路(2008)和大運河(2014)等。由此可見,在世界遺產領域內,“線狀遺產”始終是以一種特殊的遺產類型客觀存在的[1],盡管在國際遺產組織的分類中沒有這個類型名稱。
線狀遺產以其主要承擔的是溝通功能還是分隔功能為標準 (也可以理解為人或物向線的兩端或一端移動還是面向線的一側而不動),可以劃分為2個類型:第一類是溝通類,指具有遺產性質和價值的古代道路、近代公路、近代鐵路、人工運河和灌溉渠道;第二類是分隔類,則是指具有遺產性質和價值的古代長城、長墻或長堤,古代、近代甚至現代的軍事塹壕和戰壕。其中第一類溝通類是線狀遺產的主體,它可以陸道或是水道為標準將該類線狀遺產劃分為道路和河渠2小類。前者根據寬窄、坡度、路面和行走方式的不同,可以分為驛路、公路、鐵路這樣更小的類型;后者則根據其功能是行船載物還是引水灌溉,也可以分為運河和灌渠。至于第二類分隔類的線狀遺產,也可以根據線形文物本體是聳立于地上還是開鑿于地下,將其分為城防和塹壕2類:城防類根據防御對象是敵人還是洪水可以分為長墻和長堤;塹壕類還可以根據其是用于己方軍隊據守還是用于阻擋敵方軍隊行進,劃分為戰壕和阻濠2個類型。這種分類當然只是著眼于基本形態和主要功能的一種分類,有的線狀遺產具有綜合的形態和功能,需要考慮到它們的復雜性。
古代的驛路很多,古羅馬時期修筑的羅馬大道、秦始皇時期修筑的直道,都是著名的古驛道,只是這些古驛道大多被后來的公路占壓或破壞,完整保留下來的不多,基本上只是一條古道的部分殘段,如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意大利的阿庇烏大道(appian way)、墨西哥的皇家內陸干線 (Camino Real de Tierra Adentro),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的川陜蜀道等。公路由于均屬近代,數量眾多,建筑難度又不及鐵路,故很少被列入文化遺產進行保護,但像溝通四川盆地與青藏高原的川藏公路、乃至于在太行山絕壁上人工修筑的郭良村公路等,都應該屬于公路遺產。近代的鐵路因與蒸汽機車等工業革命的偉大發明聯系在一起,早就引起了遺產保護學界的關注,奧地利的塞默林鐵路(Semmering Railway)、印度的大吉嶺喜馬拉雅鐵路(Darjeeling Himalayan Railway)等,都是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著名鐵路。運河是頗被某些世界遺產委員會咨詢專家看重的文化遺產,專門有“遺產運河”的類型,法國的米迪運河(Canal de Midi)、加拿大的里多運河(Rideau Canal)、中國的大運河等,都是典型的運河遺產。以長距離引水滿足農業灌溉和生活用水需要的灌渠和水渠,歷史上也應當很多,但大多在現代農業興起和城市供水設施改善后被廢棄乃至于消失,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阿曼的阿夫拉灌溉體系 (Aflaj Irrigation System)、伊朗的舒什塔爾古代水利系統(Shushtar Historical Hydraulic System)、中國的都江堰,以及具有世界遺產潛質的意大利古羅馬供水系統 (Water Supply System in Ancient Rome)、中國新疆吐魯番的坎兒井等,都屬于這類遺產。長墻類遺產以其壯觀的氣勢為人們所矚目,英國的哈德良長城(Hadrians Wall)、德國的上日耳曼·雷蒂安邊墻上 (Upper German Raetian Limes)、中國的長城很早就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堤防類歷史上也數量眾多,但在自然和人為的破壞下往往是屢建屢修,因而受到遺產保護界關注不夠,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荷蘭阿姆斯特丹防線(The Defence Line of Amsterdam),其中的堤防部分就屬于這類遺產。至于塹壕的2個類型——戰壕和阻濠,有單獨存在的,更多的是兩者結合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塹壕戰就是最典型的戰壕與阻濠結合的工程范例;中國歷史上秦國沿邊界的“塹洛”工程,其中就包含了阻壕在內。只是這種戰時臨時的軍事工程,戰后通常迅速被平毀,現在反而很少見到。
線狀遺產在當初創造出來的時候,往往就不是孤立存在的,它通常在沿線有一系列相關的點狀構筑物和建筑群。例如,一條連接國家中心都城與某地方城市的古代道路,除了道路兩端的城市外,沿線還有一些道路經由的城鎮和村落,以及為交通服務的驛站、店鋪、關卡等;一條近代的鐵路,除了路橋本身外,還有沿線的城鎮和車站、修理車輛的工廠、儲存和轉運貨物的倉庫、鐵路員工的生活基地等;一條溝通城市之間的運河,除了渠道、碼頭、船閘以及沿線的城鎮鄉村外,還有保障運河供水的水庫、防止鄰近洪水威脅的堤防等附屬設施;即使一道軍事長城或塹壕,沿線也有作為支撐點的軍營、堡壘和縱深防御地帶。由于這些線狀遺產往往呈現一條(或多條)線狀遺跡串聯多個點狀遺跡的狀況,這就會形成一個由線狀遺產為主干、點狀遺產為依附、呈線狀排列的具有線路性質的系列遺產——“線性遺產”。
“線性遺產”不是一個世界遺產或國際組織通用的遺產類型概念,這個中文概念似乎始于單霽翔先生關于大型線性遺產保護的文章[2]。在該文中,作者談到線性文化遺產是近年來國際文化遺產保護領域中提出的一個新理念,卻并未詳細論述其淵源流變。此后中國學者關于線性文化遺產的討論均在單霽翔先生所論概念下展開,并都引用該文所表述的內涵和特點。從單先生提出的“線性文化遺產”的英文lineal or serial cultural heritage來看,該詞組還帶有明顯的系列遺產特征,是涵蓋了“線狀遺產(Linear Heritage)”和“系列遺產(Serial Heritages)”的混合概念。鑒于目前“線性遺產”的概念在名稱上和運用上都具有一些不確定性,容易造成混淆,還需要從學科分類邏輯上去對相關概念、內涵和特征上進行分析和討論,以便能夠重新定義。
作者以為,文化遺產從形態上看確有線狀和線性2種,但“線性遺產”應該表述為Sequential Heritages,它們只是被線狀遺跡串聯起來或按線狀排列的點狀遺產的集合體,不包括其他類型的系列遺產。“線性遺產”有2種原生狀態:一種狀態是在遺產被創造和形成之初,就存在一條“線”狀的人工構筑物作為主干,如道路、運河等,其他點狀的建筑物或構筑物或它們的集群依附于這條線狀的人工構筑物而存在;另一種狀態是當初遺產創造和形成只是依托一條自然的線狀地理單元,如河流、谷地或習慣性交通線路(并沒有實際的道路),這些遺產只是一條自然的或無形的“線”串聯起來的許多“點”。其中前一種原生狀態的線性遺產在其發展演變過程中,有的那條線狀的遺產主干有可能被廢棄和破壞,逐漸蛻變成第二種狀態的線性遺產。由于線性遺產的概念大于并可以包含 “線狀遺產”,“線性遺產”也就包括了4種類型:①單純的線狀遺跡,如一條古道、一條運河等;②被線狀遺跡串聯并包括線狀遺跡的一連串點狀遺跡,如一條古道及其沿線的城鎮、鄉村、客棧、寺廟等;③被自然的河流串聯或受自然的邊界限制而呈線狀排列的點狀遺產集合體,如大江大河沿線的歷史城鎮,沿山麓山谷、湖岸海岸等分布的城鎮和村落等;④被無固定形態的路線和航線串聯城鎮、村落、寺廟等遺產,如沙漠路線及綠洲、海上航路及港口城鎮等。
線性遺產是線狀遺產最常見的存在形式,換句話說,大部分線性遺產都是線狀遺產和點狀遺產的結合體。只有那些沙漠中的遺產,過去人們在綠洲與綠洲間的往來依靠的是一條習慣性路線,這條路線隨著風沙和沙丘移動而不斷變化,沒有形成固定道路遺跡;沿著大江大河邊散布的古碼頭及歷史城鎮、通過海洋航線聯系起來古代港口和歷史城市,其水道要么是自然的江河航線,要么就是基于洋流的習慣航線,才沒有人工的有形線狀遺跡。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線性遺產”,原先本來有線狀的遺跡為主干,只是后來這條遺跡已被毀壞無存,但剩下的點狀遺產仍然呈線狀排列的遺產而已。由于《操作指南》沒有線性遺產一類,自然也就缺乏對該類遺產的解釋,遺產保護學界的學者就只能自己來下定義。單霽翔先生在他的文章中這樣定義“線性遺產”:“線性文化遺產是指在擁有特殊文化資源集合的線形或帶狀區域內的物質和非物質的文化遺產族群,往往出于人類的特定目的而形成一條重要的紐帶,將一些原本不關聯的城鎮或村莊串聯起來,構成鏈狀的文化遺存狀態,真實再現了歷史上人類活動的移動,物質和非物質文化的交流互動,并賦予作為重要文化遺產載體的人文意義和文化內涵”[2]。
單先生的這個定義相當全面,因而得到了不少學者的認同,不少論文在涉及線性遺產時都引用了單先生的這個定義[3]。單先生這個定義對于線性遺產的視覺形態的描述“鏈狀”無疑是恰當的,但是這個定義強調這種線性遺產的形成是為了一個特定的目的,強調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的集合,并為這類遺產加上了人類歷史上人類移動和交流的載體的特性,就將相對簡單的線性遺產復雜化了,與文化線路和文化景觀也因此會發生交叉。試問,如果線性遺產需要一個特定的目的(如絲綢貿易、茶馬貿易等),那么那些沒有特定目的,只是因自然或人工制約(如山谷內、江河邊、道路旁)而形成的呈線狀或鏈狀形態的遺產群就不屬于線性遺產了嗎?如果線性遺產將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的載體作為必要條件和要素,那么已經終止了歷史上的特定行為和作用的呈線狀排列的遺址和古跡,如絲綢之路、茶馬古道、運河沿線遺跡等,就不屬于線性遺產嗎?而如果必須具有人類雙向移動所導致的文化交流,才應該是線性遺產,長城、灌渠等不具備這項功能的線狀遺產也應該從線性遺產中剔除。基于這些考慮,作者以為如果使用線性遺產作為一種特殊遺產類型的話,還需要對線性遺產的概念重新進行定義。這個定義是:線性遺產(Sequential Heritages)是從線狀遺產發展而來的不可移動物質文化遺產的一種分布形態,它是由人工營造的線狀遺跡串聯起來、或沿自然形成的線形邊界排列起來的點狀遺產所組成,這些被串聯或排列成為“鏈狀”的遺產群體,往往具有共同的產生背景、關聯要素和象征意義,因而可以被視為一個有共同的外部邊界和內涵特征的遺產群體。
在線性遺產中,有的包含了有形的線狀遺產,如中國的大運河;有的卻沒有這樣一條有形的線狀遺產,只有一條習慣的點與點之間的連線,以及被這條虛擬線路串聯起來的遺產單位,如跨國的絲綢之路。后一類缺少線狀物質文化遺跡串聯的線性遺產,就為刻意尋找關聯因素來串聯一些點狀遺產,使之形成線性的系列遺產提供了可能,就存在著可長可短、可大可小的串聯方式和策略。“遺產線路”或“文化線路”就是基于這樣的思維定式提出來的遺產概念和類型①盡管在世界遺產領域,從來沒有系“線性遺產”的概念和類型,并且“線性遺產”的概念出現比“遺產線路”或“文化線路”要晚,但從思維的邏輯順序來看,應該是先有線狀的、系列的、線性的遺產概念,然后才有較為特別的線性遺產“遺產線路”或“文化線路”。。
“遺產線路”(Heritage Routes)又稱作“文化線路”(Cultural Routes),它是一種特殊的文化遺產類型,也是一種特殊的線性遺產。下面采用更為常用的文化線路作為這類遺產的名稱。
“文化線路”與“線性遺產”一樣,是一個集合的遺產群的概念,提出這個概念并將其作為世界遺產的特殊類型,需要首先考慮2個問題:一是,在以往的世界遺產類型中是否還存在類型上的缺失,需要新的遺產類型來彌補;二是,這個新提出的遺產類型是否有益于世界遺產的保護與管理,而不僅僅是一個新穎的概念。要明確這一點,還需要對文化線路的定義作進一步的分析。
《文化線路憲章》這樣定義文化線路:任何交通線路,或陸上,或水上,或其他類型,有清晰的物理界限和自身特殊的動態機制和歷史功能,以服務于一個特定的明確界定的目的,且必須滿足以下條件:
(1)必須來自并反映人類的互動,和跨越較長時期的民族、國家、地區或大陸間的多維、持續、互惠的貨物、思想、知識和價值觀的交流;
(2)必須在時空上促進受影響文化間的交流,使它們在物質和非物質遺產上都反映出來;
(3)必須要集中在一個與其存在有歷史關系和有文化遺產關聯的動態系統中。
上面定義未必是最終定義,還有待更加深入地闡述和細致地劃分,但就這個定義本身而言,作者認為還是相對準確的,并且已經在國際遺產保護領域達成基本的共識,如明確并規定了一些必要的構成要素,如“交通線路”“交流互動”“動態系統”等,這是文化線路的存在要素。按照《文化線路憲章》的前言,文化線路有以下特點:“通過交通路線而發展起來的人類遷徙和交流的特定現象。其所蘊含的遺產內容,由‘文化線路’概念所帶來的創新而揭示出來。”“這一有助于人們流動的交通路線,是用于或完全是為一個具體的和特定的用途服務的”。“文化線路,不是簡單的、可能包含文化屬性的、聯系起不同人群的交通運輸路徑,而是特定的歷史現象”。因此,文化線路可以看作是一種通過承擔的特定用途的交通線路而發展起來的人類遷徙和交流的特定歷史現象,現象的載體即文化線路的遺產內容;交通線路的具體特定用途和特定的歷史現象,是理解和把握文化線路遺產內涵與遺產內容的基礎。
《文化線路憲章》對文化線路特征的闡述過于強調它是一種“歷史現象”,將歷史現象作為物質文化遺產的特點本來就有點怪異,在補充說明文化線路這一概念的時候,還加入了不該加入的一些內容,將本來還相對清楚的定義又補充得不那么清楚了②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ICOMOS和CIIC是由多國的多位專家和官員組成,不同的專家的意見難于統一,在文件中出現沖突和矛盾的現象在所難免。。最典型的例子是,在說明文化線路的“動態特征”時,認為“活躍的文化流動不僅以物質或有形的遺產得以體現,還有構成文化線路非物質遺產的精神和傳統見證”;在說明文化線路的“識別特征”時,認為文化線路是“植根于不同社區傳統的具體文化特色”,是“文化遺存和禮俗,比如典禮、節日和宗教慶典等,代表了與線路意義和功能相關的某個文化和歷史地區內不同社區共享的價值”;在辨識文化線路的“辨識程序”中,強調“文化線路的非物質遺產是理解其意義和相關遺產價值的基礎,因此,對物質要素的研究應與其他非物質要素相結合”。看來,ICOMOS和CIIC的部分專家或官員是把文化線路的動態性理解偏了,將歷史的動態性與現實的動態性混淆起來,將本來不是必要元素非物質文化遺產當作了文化線路的必要元素,從而又引起了新的矛盾和沖突。例如,2014年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絲綢之路:長安至天山廊道路網”,其年代范圍是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6世紀[4],也就是大航海時代開始以前,此后的絲綢之路已經失去了其歷史作用,作為文化線路已經中斷(當然現在要重啟絲綢之路,只應該理解是當代的國際政治和區域經濟的話題,與文化遺產本身的延續性并無多大關聯)。絲綢之路時期的貿易活動和文化習俗都已經終止或改變,如果按照《文化線路憲章》這些補充的條件或標準,絲綢之路就不大符合文化線路的條件。但誰會認為絲綢之路不是典型的文化線路呢?
國際遺產保護界對文化線路的定義比文化景觀準確,可以基本沿用。下面以《文化線路憲章》的定義為基礎,對文化線路定義如下:文化線路是線性遺產的特殊形式,它是由特定交通線路為基礎串聯起來的一條呈線性分布的文化遺產的集合體。它主要服務于一個特定的文化交流或產品貿易目的,具有較長的歷時性并形成了一種傳統,同時跨越較遠的地域空間成為跨文化、甚至跨文明的聯系紐帶。
文化線路具有這樣一些特點:一是有一條線性遺產為主干,該線性遺產既可以是有形的道路和河流,也可以是無形的海洋航線或沙漠中習慣的路線;二是形成了較長的時間,歷史上的人們曾經長期使用某條路線往來,該路線已經成為一條習慣交通路線;三是具有跨文化的空間,作為文化線路的線性遺產應該跨越廣闊的區域,甚至具有跨文化的線路長度;四是具有雙向互動的功能,商品貿易和文化交流總是相互,單向的貿易和傳播不具備持久性;五是有著相對專一的目的,商旅或行人主要為販賣某種商品或基于某種精神上的需求往來在這條線路上;六是有著持久深遠的影響,作為文化線路遺產的線性遺產應該在歷史上發揮了重大的作用,為人們所熟知。
對照文化線路的定義和特點,我們知道許多線性遺產都不屬于文化線路[5]。對照特點一可以知道文化線路不等于線狀遺產,被一些學者當作文化線路的長城等防御體系、都江堰等灌溉體系,因其不屬于交通線路,不應該歸屬于文化線路。對照特點二可以知道,那些存在了很短時間的交通線路和臨時行軍線路,如亞歷山大東征路線、蒙古滅大理路線等,不應屬于文化線路。對照特點三可以知道,不是任何歷史上的交通線路都可以作為文化線路,靈渠、井陘古道等均不屬于文化線路。對照特點四可以知道,那些單方向的族群移動路線和行軍路線,如藏羌/藏彝走廊、半月形文化傳播帶、紅軍長征路線等,不屬于文化線路。對照特點五可以知道,那些沒有特定目的之普通交通線路,如某段古驛道、某條古運河等,作為文化線路也有點勉強。而對照特點六可以判定,那些歷史上的影響不是很大的線性遺產,如仙霞古道、若羌至鐵干里克紅磚路等,也難以作為文化線路。從文化線路的這些特點來看,文化線路顯然是在線性文化遺產基礎上引申和發展起來的一個遺產概念,它是指線性文化遺產中那些具有跨文化的長距離、大空間的有特點和有影響的特殊陸上或水上交通線路。因此,那些認為“線性文化遺產是由文化線路衍生并拓展而來的”看法,肯定是不準確的。
在《世界遺產操作指南》中,文化線路是與文化景觀(Cultural Landscape)、歷史城鎮和城鎮中心(Historic Towns and Town Centres)、遺產運河(Heritage Canals)并列的。從遺產線路與文化景觀并列來看,可以知道,在世界遺產委員會的專家心目中,文化景觀不是遺產線路,盡管有的文化景觀可能會呈線形分布③實際上,《操作指南》附件三(Ⅲ)也含糊地說到,“遺產線路可被視為一種特殊的動態的文化景觀 (近期這種爭論使其北納入 《操作指南》”。這種既要分別遺產線路與文化景觀,又要注明二者間有相互重疊,其原因就是世界遺產委員會的專家對文化景觀的定義不準確,這樣既弄糊涂了別人,也弄糊涂了自己。;遺產運河也不是遺產線路,運河盡管是典型的線狀,并且可以通過這個線狀的遺產串聯成為線性遺產,但卻與遺產線路不是同一類。不過,《操作指南》盡管將遺產線路與文化景觀和遺產運河并列,卻又提出它們之間彼此重疊(與文物古跡Monuments也重疊)。《操作指南》這樣定義遺產線路、遺產運河和文化景觀為:“遺產線路是由各種有形的要素構成,這些要素的文化意義來自跨國界的跨地區的文化和多維時,說明了沿著這條線路上展開的運動時在時空上的交流互動”;“遺產線路可被視為一種特殊的動態的文化景觀 (近期這種爭論使其被納入《操作指南》)”(附件三22)。
“運河是人類興建的水路。從歷史或技術角度看,運河本質上或作為這種文化遺產類型第一個特例都可能具有突出普遍價值。歷史運河可以被看作一個文物古跡、一種線型文化景觀、或是一個復雜的文化景觀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附件三17)。
“文化景觀見證了人類社會和居住地在自然限制和/或自然環境的影響下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產生的進化,也展示了社會、經濟和文化外部和內部的發展力量。”“文化景觀通常能夠反映可持續土地利用的特殊技術,反映了與大自然特定的精神關系”(附件三6~9)。
從以上3種特殊類型遺產的定義來看,遺產線路(即文化線路)與遺產運河和文化景觀本來不會產生混淆,遺產線路強調它屬于一種跨越空間距離很大并具有沿著線路雙向互動交流性質的特殊的線性文化遺產;遺產運河強調它是人工興建的作為水上交通線的線狀遺跡,是線狀遺產的一類;文化景觀強調的是人類聚居區對土地持續利用的技術及其過程的反映,與傳統村落有幾分近似 (作為特殊的文化遺產類型,《操作指南》有歷史城鎮而無傳統村落)。這3類特殊的遺產原本不至于發生混淆。只是由于《操作指南》對文化景觀類型遺產內涵和外延的闡述都存在著模糊的地方,如將文化遺產所共同的要素即 “人類與大自然的共同杰作”作為文化景觀的首要要素,就容易導致與其他文化遺產發生混淆。此外,《操作指南》盡管將遺產線路作為世界遺產的特殊類型,但在《世界遺產名錄》中,列入世界遺產的這類遺產卻不用“遺產線路”而用“文化線路”來標志,這就使人有點莫名其妙。其實,如果“遺產線路”與“文化線路”完全是同一內涵和外延的話,就應當選擇其中的一個概念(其中“文化線路”似乎又更合適一些),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亂。下面就以“文化線路”作為標準概念,對這個特殊的遺產類型進行闡釋。
盡管ICOMOS及CIIC對文化線路的闡述還存在著一些問題,但總的說來,這些國際組織對文化線路的定義還是比較清晰的,如果不是由于另外一些遺產類型的交叉干擾,本來還不至于造成比較多的麻煩。這個影響文化線路的類型就是“文化景觀”。
如前所述,《操作指南》附件三將文化景觀作為4類特殊遺產之一,并給它下了這樣的定義:
文化景觀屬于文化遺產,代表著‘自然與人聯合的工程’,它們反映了因物質條件的限制和自然環境帶來的機遇。在一系列社會、經濟和文化因素的內外作用下,人類社會和定居地的歷史沿革。
這個定義本來是不錯的,最開頭的“自然與人聯合的工程”是說明文化遺產的,因為所有文化遺產都是人類適應和改造自然的作品,不僅僅是文化景觀。遺憾的是,幾乎所有的文化遺產保護專家,都將“自然與人聯合的工程”作為文化景觀的基本要素。福勒(P.J. Fowler)在《文化景觀世界遺產:1992—2002》④UNESCO Paper 6:World Heritage Cultural Landscapes 1992-2002,by P.J.Fowler。一文就這樣寫到,“文化與自然長期以來都是2個相對的、幾近敵對的概念,自然遺產強調越少人為干預越好,文化遺產則強調人類的刻意創造,使得文化遺產成為包括紀念物、構造物、建筑物及遺跡等孤立現象,較少思考整體結構與景觀本身。進入20世紀80年代,雖然世界遺產登錄工作仍持續進行,但許多專家及世界遺產委員會逐漸意識到原先的定義方式已經無法應用于文化遺產的整體區域與多樣化類型。因此,‘文化景觀’作為一種新增的處理機制于1992年被世界遺產委員會有意識地創造出來。”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在越南會安召開的會議上,與會專家對一系列遺產概念、亞洲遺產的真實性問題、亞洲相關遺產保護的特定方法等進行了研討。其中對文化景觀重新進行了闡述。會后形成的文件《會安草案——亞洲最佳保護范例》(以下簡稱作《會安草案》),UNESCO對文化景觀重新進行了重新定義和闡述:“文化景觀是指與歷史事件、活動、人物相關或展示出了其他的文化或美學價值的地理區域,包括其中的文化和自然資源以及野生動物或家禽家畜”(9-1-1定義)。
文化景觀并非靜態。保留文化景觀的目的,并不是要保護其現有的狀態,而更多的是要以一種負責人的、可持續的方式來識別、了解和管理形成這些文化景觀的動態演變過程。
亞洲的文化景觀受到了各種價值系統和各種抽象性框架理念(例如宇宙哲學、泥土占卜、風水、泛靈論等)以及各種傳統、技術的和經濟系統的影響與感染。要有效地保護文化景觀,就必須對這些系統加以識別和了解(9-1-2框架性概念)。
《會安草案》關于文化景觀的定義比《操作指南》有所擴展,使其不僅限于利用土地的人類定居地。值得注意的是,《會安草案》強調文化景觀不是靜態地理景觀,而是動態的文化景觀;文化景觀不僅是物質的,還包括了非物質的觀念價值、文化傳統、技術和經濟系統;保護文化景觀不是保留其現狀,還應保持其可持續性。這些,作者以為就是文化景觀的基本內涵所在。然而,無論是國際還是國內,解讀文化線路概念的學者卻偏偏再三強調,文化線路與文化景觀的最基本差異是,文化線路是動態的,持續性的,擁有非物質文化特征的。這就正好將文化線路與文化景觀的特征弄顛倒了。文化遺產,除了今天仍然在沿用的歷史城鎮、傳統村落、宗教圣地等具有動態的、持續的和非物質的特征外,其他絕大多文化遺產都是靜態的、終止了發展的物質文化遺產,如遺址、歷史建筑、紀念物/古跡等。至于那些非物質文化遺產,它也只是在那些歷史城鎮、傳統鄉村、宗教圣地等傳統仍然在延續的遺產中還有保留。歷史上車水馬龍的道路、風帆林立的運河、生機勃勃的城鎮等,這些都是歷史上的動態性,這種動態性在今天大多已經不復存在。只有被納入文化景觀的歷史城鎮、傳統村落、宗教圣地等,才會保留其當今的動態性和未來的延續性。這本來是很淺顯的道理,不知道為什么ICOMOS專門成立的“科學”機構,召開了多次專門的學術會議,那么多人經歷了這么長時間的討論,卻還沒有辨析清楚。
關注文化線路與文化景觀2個概念的辨析,始于2002年在西班牙馬德里召開的ICOMOS第十三次會議,會上產生了《馬德里:考慮與建議》(下簡稱《馬德里建議》),該文獻在“背景與地位”中提出,“文化線路”常常與相對靜態且規模上較小的文化景觀相混淆,甚至在官方術語中將文化線路稱為 “線性文化景觀(Linear Cultural Landscapes)”,這既是保守的或受到傳統束縛而對“文化線路”實質否認,又是一個根本性的概念錯誤。因此,《馬德里建議》進而提出了以下思考:
(1)文化線路顯露出一個新的針對文化遺產及其所蘊含的非物質和動態維度的概念方法,這一意義遠遠超出其實質內容;
(2)文化線路無法通過包含文化要素 (包括紀念物、歷史城鎮、文化景觀等等)的方式而生成或被定義,但他們是動態引擎,其運轉和歷史路徑可以產生或持續產生那些文化要素;
(3)從邏輯和合乎科學的嚴格觀點來看,文化線路并不是線性或非線性的文化景觀,即使文化景觀存在于文化線路的路徑上,二者仍可能完全不同或在地理上相互獨立且距離遙遠。
自從2002年《馬德里建議》提出后,將文化線路作為一種特殊動態的文化景觀的舊有認識得到一定程度的糾正。然而,在那以后一直到現在的《操作指南》中,依舊將文化線路定義為一種動態的文化景觀,只是不將其作為文化景觀的一個類型,而是與文化景觀并列為4種特殊的文化遺產類型。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況,影響到了國際和國內對文化線路的認識,例如中國的城市規劃專家王景惠先生,他在絲綢之路與文化線路關系的文章中就將“無形元素”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文化線路的3個基本特征之一[6]。
文化線路與文化景觀混淆的原因,景峰先生在他的博士論文中進行了分析,他認為導致這種混淆的原因主要有4個:
一是 “文化線路和文化景觀概念有所混淆的原因首先在于文化線路本身包括的內涵十分豐富,與其說它是一種特殊的遺產類型,倒不如稱之為一種遺產集合體”。文化線路“強調的不是某一類遺產,而是遺產(物質、非物質、自然)之間的關系。這點與強調人、文化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文化景觀十分相似”,“因而在短時間內無法完全割裂”。
二是“文化線路與文化景觀在概念上確有重疊,它與‘延續性文化景觀(Continuing Landscape)’和‘關聯性文化景觀(Associative Cultural Landscape)’有相關之處”。
三是 “對文化線路的形態和類型確定較晚也是導致概念混淆的原因之一”。
四是 “未能及時說明文化線路的動態性與文化景觀動態性的區別”,“文化線路不是文化景觀中因社區或區域生存需要自然進化而成或被創造出來的,它是由物質或精神交流的需要而產生的。動態因素在這2類遺產中的重要性顯然是不同的”[7]。景峰先生的分析是到位的,這里只需要再補充一個原因,就是當文化遺產的這些集合類型的概念被冠以“文化”的形容詞后,容易將文化深層的非物質要素與表層的物質要素混淆在一起,將屬于需要通過這類文化遺產來探討和研究的傳統觀念、歷史背景和社會機制問題,當作遺產保護的問題來看待了。
正由于文化線路與文化景觀及其相關類型的定義不夠確切,各特殊類型遺產間存在著交叉重疊的模糊地帶,因此,無論在文化遺產的保護理論上,還是世界遺產的申報實踐上,都帶來了一系列混亂。關于這些混亂,劉小方先生已經指出,這里就不贅言了[8]。
上面討論了線狀遺產、線性遺產、文化線路3類相關遺產的內涵、外延及相互關系,可以看出,線狀遺產是構成線性遺產的基礎,而線性遺產如果滿足一定的條件,就可成為文化線路。在線狀遺產、線性遺產和文化線路3類遺產或遺產概念中,線性遺產涵蓋面最廣,線狀遺產是線性遺產中存在線狀遺跡的一類,文化線路則是線性遺產中被限定了范圍功能并具有了特別寓意的那一部分。就遺產的保護而言,沒有線狀遺跡的線性遺產和文化線路(也有文化線路可能會有很長的線狀遺跡),與有線狀遺跡的線性遺產和單純的線狀遺產,在管理方式和手段上有許多不同,需繼續加以研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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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劉小方.文化線路辨析 [J].桂林旅游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17 (5):622-625.
中圖分類號:K825.4
文獻標志碼:A
A discussion on Different Types of Sequential Heritages
SUN Hua
(Cultural Heritage Conservation and Research Center of Beij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Linear heritage is a type of cultural heritage that are presented in continuous linear forms,and it belongs to the class that is categorized by its spatial form such as point,line and plane.Sequential Heritage can be formed by a string of linear form sites,or by nodes of heritage sites arranged along linear shaped boundaries.These sites are normally linked by some inherent connections.Cultural route is an aggregation of linearly distributed cultural heritages stringed together on the premise of specific cultural routes.It mainly serves specific cultural exchange or goods trading purposes,it is diachronic and has formed a tradition over relatively long period of time,and at the same time,it spans over a wide extent of geographical spaces to become a trans-cultural or even trans-civilization connecting belt.Linear Heritage is the basis forming Sequential Heritage,and if certain conditions are met,Sequential Heritage could become Cultural Routes.
Key Words:cultural heritage;linear heritage;sequential heritage;cultural ro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