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發展變成棘手的問題,聯合國的會員不斷增加,但是發達國家的俱樂部卻沒有同步“擴員”。70年過去了世界的貧富分化還是沒有得到根本性扭轉,只有十多個國家保持了長期的高速增長,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邁入富國行列,多數國家并沒有進入持續繁榮的軌道。世界變成了“地球村”,而“村子”里的貧富差距非但沒有縮小,還在擴大。
繁榮之路為什么如此艱難?不妨借用列夫·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國家為什么會失敗》一書中,兩位美國學者德隆·阿西莫格魯和詹姆斯·A.羅賓遜認為,繁榮的原因在于包容性的政治經濟制度,而貧困則根植于汲取性的政治經濟制度,悲與喜的根源都在制度。
此書一經面世,就備受推崇,在世界經濟復蘇乏力、增長前景不明朗、各國改革又看不到明確方向的時候,此書的出現可謂恰逢其時。一時之間,洛陽紙貴。對于關心發展問題的讀者而言,此書并不難懂,以歷史經驗與事實來闡述一個高度簡化的理論,這也是它能夠成為全球暢銷書的一個重要原因。
歐洲為何率先崛起?
研究近代世界經濟的學者,都無法回避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么歐洲脫穎而出?尤其是在19世紀的工業革命之后,世界出現了“大分流”,歐洲進入了繁榮與富強的軌道,而世界其他地區則很難踏上發展之路。
這種觀點被很多人認為是“歐洲中心論”,似乎英國能夠走上工業革命的道路,不過是靠了運氣,因為它比較容易開發煤炭資源,減少了森林砍伐等等。雖然這種說法降低了歐洲的“神話”色彩,但是對于解決第三世界的發展問題并沒有實質幫助,既然發展是靠運氣,那么,“歐洲奇跡”只能是上帝的作品了。
如果不研究歐洲奇跡的原因,也就沒有辦法知道發展之路在哪里。英國學者埃里克·瓊斯認為,地理環境、技術和地緣政治都扮演了重要角色,進一步說,歐洲是一個技術共同體,激烈的國際競爭有助于技術的傳播,一國出現新的技術變革,很快會被其他國家學習和模仿,因此,工業革命成為歐洲范圍的事件。
“地理決定論”被“三八線”、格蘭德河這樣的人為分界線所擊破了,“三八線”南北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經濟世界,很難說地理因素起到了關鍵性作用。南北美洲也是如此,拉美的自然資源稟賦要比北美好得多,但是拉美人現在只能嘆息,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因為美國是美洲的主導者。
“文化決定論”也曾一度流行,尤其是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認為資本主義的發展需要一種新的倫理,勤奮、節儉這些文化品質能夠讓一個社會進入持續發展的道路。在東亞經濟崛起之后,很多學者也在尋找東亞是不是也存在類似“新教”的倫理規范,儒教倫理也曾經備受關注。
而中國在上世紀70年代的劇烈轉變,證明文化觀念對于經濟發展可能并不起決定性的作用。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世界變得如此貧富不均呢?是制度使然。《國家為什么會失敗》提出了一個簡單有力的理論框架,即政治經濟制度是否具有包容性,決定著經濟是否能夠持續發展。
道格拉斯·諾斯和奧爾森等人都曾認為,制度是西方崛起以及國家興衰的根本原因所在。尤其是西方出現保護私人產權的制度,唯有如此,才能降低交易成本,鼓勵創新,讓歐洲從中世紀邁入現代社會之中。當然,諾斯最后將“制度”一詞的概念不斷延伸,包括規則、規范甚至是文化心理。隨著制度內涵的延伸,他們最終提出了兩種不同的制度模型:一種是限制進人社會秩序;一種是開放進入社會秩序。
后者對應的國家形態是憲政國家,這兩種制度之間的分野,恰好體現在包容性制度與汲取性制度之中。可以說,《國家為什么會失敗》是制度經濟學最新與最通俗的表達,讓越來越多的普通人窺知國家興衰的秘密,也明白一個道理:國家的興衰,尤其是大國的興衰的關鍵在于內部制度改革。包容并非來自恩賜
值得一提的是,兩位作者并沒有進行艱深的理論辨析,而是在全球的時空范圍之中,尋找“繁榮之路”的蛛絲馬跡。它更像是一部歷史學著作,不過比一般的史學著作更清晰有趣。
什么是包容性制度呢?就是允許和鼓勵大多數人參與到政治、經濟活動中的制度,讓每個人都有機會發揮自己的專長,也有機會從中獲得自己的利益。包容性制度是經濟繁榮之根,而很多國家卻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因為包容并不是恩賜,而是需要一套約束權力的制度安排,尤其是精英階層的妥協。
英國的光榮革命被認為是包容性制度的開始,從那時候起,英國走出了一條不同以往的發展道路,最終以全球性市場的構建,成就了英國的霸權。但兩位作者似乎沒有解釋為什么英國的革命是“光榮”的,同時打破了治亂興衰的周期律,通過持續的漸進變革,開創了一種新的政治文明形態。
自亨利八世以來的改革運動,打破了教會和貴族寡頭的控制,促成了鄉紳階層的崛起,這個階層包括地主、商人,尤其是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最終,這樣一個開放、多元的隋英階層,為了自身的利益開始限制絕對的權力。“光榮革命”最大的貢獻,在于馴服了絕對的王權,包括戰爭權、征稅權,國王變成了沒有牙齒的老虎。“王在法下”的原則得以確立,唯有如此,才能有真正的法治。
法治也是一個逐漸普及的過程,需要不斷消除特權,只有形式上的人人平等,才有可能在法律程序上實現對權力的約束。精英集團之間的矛盾和紛爭,要以法律的形式,而不是暴力解決。這是建立包容性制度最根本的條件,以一種非暴力、非強制性的方式解決利益的紛爭。
當然,這種包容很多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在北美和澳大利亞的殖民地,英國當局也想以強制的方式建立新的經濟秩序,但是因為勞動力匱乏,最終不得不妥協,而弗吉尼亞憲法的制定,以及澳大利亞法律的制定,讓法治成為一種新的治理方式。即便到澳大利亞的“移民”都是罪犯,但他們也創建了一個繁榮與包容的社會。
“法治觀念不僅會使專制主義走投無路而且還會創造一種良性循環;如果法律平等地適用于每個人,那么任何一個人或集團,甚至是卡多根或沃波爾都不能凌駕于法律之上,并且,被指控犯有侵犯私人財產罪行的普通民眾,也會享有公正審判的權利。”這是建立包容性制度的關鍵所在,當然也是最大的困難所在,因為要權力服膺法律,需要歷史性的跨越。
權力與金錢的誘惑
為什么多數國家都無法建立包容性的制度呢?因為權力與金錢勾兌在一起的誘惑太大了,精英之間難以達成妥協,以致每個人都成為權錢制度的奴隸與俘虜。包容性制度滿足兩個基本的條件:適度集權以及充分的開放與多元,不能滿足這兩條,就是汲取性制度,它最大的特征是少數人剝奪多數人的勞動與財富,而被壓制的多數人會以消極的心態抵抗這種壓制,最終形成一種僵局,結果就造成貧困與長期的動蕩。
既然發展與繁榮的秘密如此簡單,為什么不會被其他國家學習和模仿呢?換句話說,為什么制度移植如此之難呢?根源就在于,政治精英們并不一定要接受法律的約束,相比之下,他們更青睞暴力。
這樣的例子可謂比比皆是,通過政變上臺的將軍們,打著推翻專制的旗號上臺,不出幾年馬上就變成了新的獨裁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非洲的民眾生活在貧困線之下,飽受貧困、傳染病和戰亂之苦,但是一些統治者卻可以過上世界上最奢侈的生活。如果要建立包容性的制度,他們的這些利益也就隨之消失,因此,少數精英集團為了保持自己的權勢和地位,絕不愿意分享權力,接受法律的約束。
對精英而言,這種制度才是最好的,通過權力(尤其是暴力)可以控制經濟的命脈,以一種強制勞動的方式生產財富。雖然,一些國家的農產品和原材料可以進入世界市場,但是一半以上的利潤被統治者收入囊中,真正分配到勞動者手中的不到百分之一二十。這樣的制度不存在任何激勵因素,消極怠工也就變成理性的選擇,因為有一些人如寄生蟲一樣不勞而獲。
在這種汲取性制度之下,稍微給予勞動者一些激勵,就可能出現經濟的快速發展,但是如果不能實現制度的轉型,經濟的繁榮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因為多數人沒有財產的安全,一場惡性通貨膨脹,比如津巴布韋天文數字般的通脹率,讓全國一片赤貧。
世界銀行提出的“中等收入陷阱”,并不是經濟發展的陷阱,而是制度轉型的陷阱。如果不能建立包容性制度,就不可能有創造性的破壞,經濟就無法升級,最終發生逆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建筑,何嘗不是這個國家一百多年前經濟繁榮的遺跡,以及對當下執政者無能的控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