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 劉良恒 周暢 高遠至

導讀:2015年4月28日,有智力障礙的13歲少年王志強,死于河南省信陽市第一人民醫院,死時瘦成了皮包骨頭,看上去形似一具“干尸”。因王志強在送醫前獲得信陽市救助站的救助,并被安排至與救助站有合作關系的新天倫老人養護院托養,所以家屬質疑:“救助站收到孩子時為什么不登報,不想辦法聯系家屬?這么瘦且身上有傷,是不是受到了虐待?是不是餓死的?”后經法醫鑒定,認定王志強患重度營養不良伴褥瘡形成,并合并多部位結核病變,最終致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此事件紛紛擾擾一個多月,公眾從震驚到憤怒再到追問:救助站接收程序是怎樣的?日常管理狀況如何?對尋求幫助者,救助站一般都怎么處理?為什么要把一個少年安排到養老院托養?托養之后,救助站就沒事了么……社會救助一時成為公眾廣泛關注并熱議的社會問題。
接待“走投無路者”最輕松
2015年7月下旬,行走在“火爐”長沙街頭,一陣陣熱浪撲面襲來。在長沙市岳麓區救助站大廳,記者看到一名求助者正在接待窗口前辦理手續,另一名求助者坐在大廳長椅上吃方便面。大廳右側隔壁房間里,也躺著求助者。
“我姓牟,是湖北恩施人,來長沙找工作,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身份證、錢包又在長沙汽車西站被扒手偷走了?!闭诮哟髲d吃方便面的求助者對記者說,自己實在走投無路,所以就找到救助站來了。
岳麓區救助站業務科科長張維告訴記者,進入高溫天氣以后,主動到救助站求助的各類人員相對比較多。2015年截至7月下旬,岳麓區救助站已經接待了1500多位求助者,與過去兩年相比,增幅比較大。“如果是真正有困難的求助者,我們很樂意為他們服務?!睆埦S說,能夠幫到這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工作就有價值。
記者采訪了解到,因走投無路來尋求幫助的人,是各地救助站最輕松的接待對象,而且救助的效果往往也很好。
25歲的河南許昌人卓小玉,之前在武漢誤入傳銷組織,身上2900多元被騙,幸而被公安機關及時解救。卓小玉從武昌救助站、孝感救助站一路輾轉到信陽,記者見到他時,信陽救助站工作人員正在幫他填表、購買火車票。一切順利的話,他當天就可以回到家。卓小玉告訴記者,他獲解救時身無分文,還沒有證件,走投無路,多虧救助站收留,自己回去要踏踏實實找個工作。
各種“來歷不明者”有點棘手
除了走投無路者,救助站面對的流浪乞討人員群體龐雜,智障癡呆、精神病人、危重病人、艾滋病人、被家庭遺棄的兒童……幾乎每個人背后都是一個不幸的故事。比如有一名智障婦女,被“丈夫”以每次10元的價格在村里賣淫。這名婦女身染重病后流浪,被救助后很快因病過世,直到一年后才查找到其親屬。許多流浪者在流浪期間,從垃圾堆里翻撿食物,露宿郊野,女性還可能遭遇性侵。許多人疾病纏身,死亡者并不鮮見。
在信陽救助站,一名瘦小的“無名氏”精神病人已經住了兩天。工作人員給他換上干凈的衣服,“無名氏”隨后便將一條毛巾搭在頭上,在院子里徘徊,見有人走來便笑嘻嘻,隨后又嘟囔著自顧自地離開。工作人員通過媒體,發布了附有他照片的尋親公告,如果10天之后無人認領,則只能送往信陽一處養老院進行暫時代養。
在合肥市救助站,一個來自外省的小男孩,因為常年流落街頭行騙,也被派出所送到了這里。但小男孩不愿接受救助,工作人員考慮到他是未成年人,便將其安置在房間內,沒想到這個孩子后來居然拿刀劃破臉自殘。
“救助管理站只有救助權,沒有執法管理權,遇到類似的未成年人,往往工作很難開展?!焙戏适芯戎靖闭鹃L汪明田說,像這個外省小男孩,放他出去無法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不放他出去又跟管理制度相悖。
此外,一些求助者在救助站內肆意妄為,也讓工作人員無可奈何。張維說,經常有警方送來的醉酒者在站內鬧事,大呼小叫,甚至罵人毀物;輕微違法者常常不服管理,打架斗毆,破壞設施;上訪者更是將救助站當成了旅店,吃住免費,來去自由,對救助站提供的物品挑三揀四,甚至強拿硬索……
最難纏的是“騙助者”和“鬧助者”
“現在最麻煩的是,有大量專職‘跑站的人,我們根本拿他們沒有辦法?!睆埦S說,“有些求助者,我們給他買了火車票,他馬上就到火車站退票換錢。還有的求助者,到了救助站,不給錢就不走?!?/p>
記者在信陽救助站采訪時,就見到了這樣的“騙助者”。當天下午5點,一個瘦小的“流浪漢”走進救助站。工作人員代竹松一眼就認出,這個人是“跑站騙助”的,因為這已經是他半年多來第3次到信陽救助站了。工作人員將他手里的礦泉水瓶沒收,見記者不解,工作人員便打開瓶蓋讓記者聞——里面裝的竟然是白酒。
記者了解到,當前“跑站騙助”的人不在少數,僅信陽救助站,每年遇到的就超過200人。代竹松說,這些“騙助者”在全國各地救助站之間打轉,要么索要救助費,少則50元,多則500元,聲稱“你這個地方我一年只來一次,不過分的愿望你就要滿足”;要么要求救助站為他提供“返鄉”火車票,然后他拿著火車票去退票換錢。
有“騙助”的,還有“鬧助”的。記者曾跟隨救助站工作人員親身體驗了一回:精神疾病患者劉志國2012年5月被送到救助站,救助站先后安排他在醫院治療、養老院寄養。直到2015年5月,工作人員找到他的哥哥劉志成。當時劉志成拒絕接弟弟回家,他說:“我家經濟困難,沒有能力接收弟弟。很感激3年來救助站對弟弟的照顧。”但“干尸男童王志強”事件后,劉志成對救助站的態度由以前的感謝轉變成了指責:“(劉志國)人走的時候好好的,100多斤呢,現在變成這樣,是你們救助站的責任!”
在信陽市第一人民醫院,劉志國的主治醫師告訴記者,治療劉志國的醫藥花費已近20萬元,現已符合出院條件,卻無人接收其出院。接受記者采訪時,劉志國的家人堅持:“救助站必須要給弟弟找一家養老院,支付生活費、醫療費,負責照顧他的后半生。”
“將責任一股腦兒推給政府,同時家屬保留追責權利,在救助站,這類案例不勝枚舉?!毙抨柧戎靖闭鹃L方玉說。救助站工作人員曾以“起訴遺棄罪”,試圖說服一名家長接回自己的智障兒子,卻被對方回復道:“我寧愿坐5年牢,也不愿意要這個孩子了!”
社會救助自身面臨運轉難題
2015年7月,西安市長安區一個救助站被曝光樓內經營商業會所。該救助站工作人員表示,會所只是租用救助站的場地。救助站因在裝修、購置設施等方面存在資金缺口,所以出租大樓部分房間,而且租金上繳給了區財政專戶,再由財政撥付相關費用。這樣的解釋顯然不能打消公眾的疑惑:難道社會救助這一公益事業,是由房地產“創收”來保障運行的嗎?
從民眾對“干尸男童”事件的強烈反應可以看出,整個社會對救助制度寄予了越來越高的期待。承擔這種期待的擔子,直接落在了各級救助站的肩上,而救助站和目前的救助制度,卻還沒有為此做好準備。
按照我國相關規定,救助站救助對象為“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即因自身無力解決食宿,無親友投靠,又不享受城市最低生活保障或者農村五保供養,正在城市流浪乞討度日的人員。但現在實際救助對象,遠遠超出這一范圍。
“對于醉酒者、上訪者、輕微違法者、‘跑站者等特殊群體,還有主動或被相關部門送來救助站求助的,雖然都不屬于法定救助范圍的求助對象,但我們不能視而不見,簡單拒之門外?!焙祥L沙市救助站副站長李峰說。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絕大部分流浪人員以乞討為生,他們最希望的是能夠得到金錢救濟。而救助站能夠提供的是食宿、洗理、返鄉資票等服務,一般不能給流浪人員金錢。因此,他們許多人不愿意入站接受救助。而愿意入站的求助者,有的向救助站索要現金;有的不愿意回家,要求常住救助站;有的不回戶籍地,要求轉往外地;有的要求入站要車接,出站要車送;還有的要求在站內好吃好住,要煙要酒要物資。所有這些要求,都遠遠超出了政策許可的范圍。
在這種錯位與落差中,不少基層救助工作者陷入“救也不是,不救更不是”的兩難中,甚至因為社會的不理解和輿論的壓力,滿懷委屈與抱怨。其實,社會對救助工作的高要求并沒有錯,問題在于,這樣的高要求對當下的救助站確實是不能承受之重。
當然,救助站本身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但社會救助不應該始于救助站,也不應該終于救助站,它應該是一個體系和鏈條?,F在,面對社會的質疑和高期待,是時候對救助制度進行全面的反思和完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