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旭紅
本世紀初,一部名為《達·芬奇密碼》的小說成就了暢銷奇跡。這本書不僅刷新了美國有史以來的書籍銷售紀錄,還在短短數年間被翻譯成42種不同語言。2006年,由該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更是火遍全球。這部小說當然有著眾多暢銷書的特質:層層懸疑的情節,緊張刺激的氛圍,高超的敘事技巧和簡練卻表現力極強的語言等。不過,僅僅這些并不足以制造奇跡。讓這部小說超越一般懸疑故事的是它的隱秘主線:基督信仰真正的傳承者和守護者不應該是羅馬天主教會,而是耶穌的妻子及其后裔。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后者成為教會極力隱藏和抹殺的對象……這個結論無疑是非常驚人的,因為它顛覆了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傳統之一。《達·芬奇密碼》走紅以后,人們很快發現:這種顛覆絕非小說作者丹·布朗的獨創——它的主題早在上世紀80年代的另一部暢銷書《圣血與圣杯》已經面世,并且同樣引起了巨大的爭議與反響。
其實,歐洲人對天主教會歷史的質疑以及對基督信仰統緒的揣測從未間斷過,上述兩本小說的產生也正是基于古老相傳的各種傳說。然而到上世紀后期,圣杯傳說再度甚囂塵上、尤其是關于耶穌婚姻家庭的顛覆性設想借現代傳播手段之力傳遍世界,卻是與女性主義圣經學術的成就密切相關的。1895至1898年,美國女權運動先驅之一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出版了《女性的圣經》一書,對大量圣經章節進行女性中心的解讀,從此開女性主義圣經研究之先河。1970年代以降,伴隨著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第二次風潮的來臨,女性主義圣經研究蓬勃興起,其中最有影響力的作品就是當今西方女性主義神學領軍人物伊麗莎白·舒斯勒·菲奧倫查的學術著作《以她為念》。
《以她為念》出版于1983年,與小說《圣血與圣杯》幾乎同時。不過,與后者不同的是,這是一本嚴肅、嚴謹的學術著作。該書副題是《一種對基督教起源的女性主義重構》,顧名思義,它的目的是從女性主義角度對基督教最初的歷史進行重新解讀。所謂女性主義的角度在文本中的主要表現有二:一是關注一切與女性相關的內容,二是暗含“(圣經)文本都是以男人的視角寫就、對女性存在一定程度偏見”的預設。當然,學術著作不是小說,所有預設都必須經由嚴密的論證。為此,伊麗莎白·舒斯勒·菲奧倫查通過比對、解讀大量的相關文獻,從社會學、歷史學等方面對《圣經》中與女性問題相關的章節進行批判性解釋,從而試圖揭示出女性曾經在基督教早期歷史中占據活躍而重要地位的歷史真相,以及《圣經》(《新約》)作者們以各種手段隱瞞或歪曲這一真相的過程。相比于驚險刺激、引人入勝的小說,滿篇文獻引注、各種概念術語的學術著作自然是枯燥的。然而,正因為其嚴謹的學術風格,《以她為念》對基督教發軔時期女性形象的重塑具有根基性的意義——它將小說家們的大膽設想落到實處。更重要的是,它所關注的是基督教早期女性的群像,而非某一個有話題有看點、能夠引起當代人娛樂興趣的人(如被影射為耶穌妻子的抹大拉的馬利亞)。嚴謹繁瑣的論證猶如利鑿,一點點撬開了那些蒙蔽在古老文字和人們思想上的塵垢,從兩千多年的歷史深處,透出了女性智慧與功績的奪目光芒。
在這些女性當中,讓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是曾經拯救了以色列民族的朱迪斯。據《朱迪斯書》記載,朱迪斯是一位美麗而富有的以色列寡婦。當敵國巴比倫王的手下大將敖羅菲乃率大軍壓境、以色列的男人們束手無策之際,朱迪斯挺身而出,憑借非凡的勇氣、巧妙的智謀和出眾的美貌色誘敖羅菲乃,最終成功解救出自己的族人。凱旋歸來的朱迪斯受到族人們的盛大歡迎,功成名就之后,她拒絕了無數的求婚者,獨身生活到百歲高齡后方才離世,身后事也極盡哀榮。根據伊麗莎白·菲奧倫查的分析,《朱迪斯書》大約作于公元前一世紀,在敘事和主題上都有意模仿《出埃及記》。這表明在原作者心目中,朱迪斯的功業甚至堪比摩西率領以色列出埃及。這個故事流傳頗為廣泛,后來的“七十子譯本”以及天主教和東正教的正統基督教《舊約》版本都包含有這個故事,可是偏偏猶太教從未將之接受為正典。究其原因,無非是正典編撰者們(自然是男性)認為朱迪斯以美色誘敵,與英雄行徑相去甚遠,因而難登大雅之堂。同時,也有很多學者質疑朱迪斯故事的歷史真實性,甚至認為它只是以色列最早的一部小說。然而在現代女性主義者眼中,朱迪斯的色誘成功恰恰證明了男性的缺陷和女性的智慧,而對其歷史真實性的懷疑更是男性中心主義抹殺女性在歷史中的存在與作用的表現。我們可以設想,在以對耶和華上帝的信仰為基本歷史邏輯的古代以色列,這樣一個故事即使不是完全真實地發生過,也一定有其歷史依據或原型。而這樣的一位女性,只要她在歷史中存在過,她的光芒就是不可遮蔽的,所有讀到她的故事的人,有誰不會為她的聰明、勇敢、美麗、堅定以及她對祖國的愛所折服呢?她不是女扮男裝的花木蘭,也不是徒然指責“寧無一人是男兒”的深宮婦人。與中國歷史上被嵌入典型的男性中心主義話語的女性形象相比,朱迪斯閃耀著完美的女性光彩,并且用這種光彩戰勝了最強大的男人。
然而朱迪斯的例子只是伊麗莎白·菲奧倫查用來證明作為基督教誕生語境的猶太教具有男性中心主義偏見。與之相比,《圣經》中另一個女人被忽視的命運更加令作者憤慨不已,這就是《馬太福音》《馬可福音》和《約翰福音》都提到的一個“用香膏膏耶穌”的女人。在《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中,這個故事都發生在“最后的晚餐”前夕,猶大出賣耶穌之前。耶穌和眾門徒出席宴會時,一個無名的女人進來,把一瓶極珍貴的香膏澆在耶穌頭上。門徒們立刻站上道德高地、指責那女人浪費錢財,不如用它周濟窮人,但耶穌制止了他們,并且當眾肯定了女人這一行為的重要價值:她是“為我安葬作的。我實在告訴你們:普天之下,無論在什么地方傳這福音,也要述說這女人所行的,作個紀念。”據福音書記載,耶穌親口如此贊許并設立為紀念的行為,這是唯一的一次。這是因為,在猶太教傳統中,用膏油澆頭通常是先知確立以色列王權的一種神圣儀式。《圣經·撒母耳記上》就記載了以色列先知兼領袖撒母耳將膏油倒在掃羅頭上,立他為以色列王的儀式(撒上10:1)。后來他又以同樣的儀式膏立大衛為王(撒上16:13)。因此,這個女人其實是第一位確認耶穌神圣地位的門徒。相比于在“最后的晚餐”之夜背叛主的猶大以及三次不認主的彼得,這個無名女人的行為更顯得彌足珍貴、無比重要。然而可惜的是,正如經文中已經表現出的那樣,以彼得為首的圍繞在耶穌身邊的男性使徒們完全不理解這女人的行為,他們對她的指責透露出強烈的男性中心主義的傲慢與偏見。因此可想而知,他們不會真正地看重和執行耶穌親口為她設立的紀念。相反,正如伊麗莎白·菲奧倫查所指出的那樣,在耶穌受難后,負責編撰福音書的男性使徒們有意無意地淡化和抹殺了這個膏立耶穌的女性門徒的地位,以至于到今天,三次不認主的彼得成為教會的磐石,人們提到“最后的晚餐”時想到的反倒是那個罪人猶大,而主耶穌要求紀念的女人卻被歷史遺忘了。
時至今日,伴隨著《達·芬奇密碼》的流行,人們總算記住了《圣經》中一個女人的名字,可她不是這個膏立耶穌的女人,而是抹大拉的馬利亞。但是,人們記住她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小說明確地將她的身份確定為耶穌的妻子、即傳承耶穌王室血脈的工具、真正的圣杯。很顯然,這種定位遵循的仍然是典型的男性中心主義原則:女性的尊榮完全來自于她與男性的關系。當然,小說家的想象未必全然沒有依據,因為從福音書來看,抹大拉的馬利亞的地位的確非常重要和特殊:她是耶穌受難時的見證人,名列眾女性門徒之首,又是耶穌復活的第一見證人。復活后的耶穌先向抹大拉的馬利亞顯現,并且命她向眾使徒傳達福音。由此可以推斷,她的確是耶穌身邊最重要、最親近的追隨者之一。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她與耶穌有夫妻關系。在見證受難和復活時,她也不是單獨出現的,而是作為女性門徒的首領,在男性門徒紛紛避難的生死關頭仍然追隨在耶穌身邊,為他料理后事。可以想見,如果這位抹大拉的馬利亞確有其人,她必定在耶穌的傳教過程中貢獻良多,并占有重要地位。福音書的編撰者們沒有記載她的其他事功,但也無法從那驚人的歷史事件中徹底抹去她的名字。事實上,在未被列入正典的基督教早期文獻中有一部《馬利亞福音》,相傳即為抹大拉的馬利亞所作。這部福音書除了記載耶穌生平言行及教導之外,也反映出了馬利亞與彼得之間的尖銳矛盾,而這一矛盾的實質就是男性門徒基于男性中心主義的偏見而否定,乃至嫉恨女性門徒之權威和功業。在小說中,這一矛盾披上了一層男性中心主義話語的外衣,并且被衍化為一場長達兩千年的迫害與陰謀,變成了當代人的娛樂盛宴。
然而,對于我們而言,基督教世界對“圣經中的女性”這一話題的探索絕不僅僅是一場有噱頭的娛樂。它巨大的勇氣和深刻的批判應該帶給我們反躬自省的覺悟,讓我們把目光轉向自己的傳統,去正視我們的歷史中那積壓在萬千女性身上的厚重而令人窒息的塵埃,并嘗試用批判的武器挖開這些塵埃,讓女性燦爛的智慧重新閃耀在文明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