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鄧 楚、許 路
訪談按語:2012年12月15日,“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海外的傳播及影響研究—以20世紀為中心”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舉辦。借蘇州大學季進教授來北外主持討論之機,筆者對季進教授就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現狀和未來進行了訪談。季進,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20世紀中外文學關系、海外漢學(中國文學)研究和錢鍾書研究。
訪談者:季老師,您好!您這次來北京是為了參加北外舉辦的“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海外的傳播及影響研究—以20世紀為中心”研討會,此次會議對翻譯、現當代文學等議題也有所涉及。您的研究領域主要是海外中國文學研究,能否請您簡單介紹一下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概況?有哪些領域值得關注?
季進:這是一個很大的論題,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經過了近一百多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蔚為可觀的規模,而且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中國文學研究也有著各自的特色,很難做簡單的概括,我還是說說英語世界中國文學研究的情況吧,這是海外中國文學研究成果最豐富,也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從中國文學翻譯來看,重要作品、論著的英譯本不斷問世,其中既包括對較少受關注的作品的引進,也有對經典譯本的翻新。最有影響的譯介成果是各種中國文學作品選集,如孫康宜、蘇源熙(Haun Saussy)合編的《中國歷代女作家選集》(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An Anthology of Poetry and Criticism, 2000),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劉紹銘合編的《哥倫比亞中國現代文學選集》(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2007)等,為普通讀者接受中國文學提供了有效的渠道。在編寫文學史方面,總體觀照和分時代、文類概論的著作都不少,尤其是梅維恒(Victor H. Mair)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02)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孫康宜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10)集中了英語世界中國文學研究的一流學者,無論以質還是以量來衡量都是當之無愧的皇皇巨著。
而在專精性的學術研究領域,除了已為我們所熟知的中國文學研究名家外,學術新秀也不斷涌現。這些學者在繼承傳統的同時,還積極回應時代與社會的要求,或積極尋覓嶄新的研究領域、或強調新理論或跨學科的方法,使美國漢學研究呈現出多樣化的研究形態。比如魏愛蓮(Ellen Widmer)的《美人與書:19世紀中國的女性與小說》(The Beauty and the Book: Women and Fic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2006), 高 彥 頤(Dorothy Ko)的《閨閣師:17世紀中國的婦女與文化》(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 Women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1995)等女性主義理論立場的彰顯,王斑的《歷史的崇高形象》(The Sublime Figure of History: Aesthetics and Poli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1997)、劉 康的《美學與馬克思主義》(Aesthetics and Marxism:Chinese Aesthetic Marxists and Their Western Contemporaries,2000)等對美學意識形態的觀照,杜潤德(Stephen W. Durrant)的《模糊的鏡子—司馬遷著作中的緊張與沖突》(The Cloudy Mirror: Tension and Conflict in the Writings of Sima Qian,1995)、裴碧蘭(Deborah Lynn Porter)的《從大洪水到著述:神話、歷史與中國小說的誕生》(From Deluge to Discourse: Myth, History, and the Generation of Chinese Fiction,1996)、何復平(Mark Halperin)的《走出回廊—宋代中國對佛教的文人透視》(Out of the Cloister: Literati Perspectives on Buddhism in Sung China 960-1279,2006)等對文學與歷史與宗教的跨學科闡釋等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美國漢學學者在視覺文化領域的研究,它可算是1990年以來海外漢學研究中最受矚目的一支力量。海外漢學視野下的視覺文化研究一方面嘗試著跨越原有的“藝術史研究”學科邊界,另一方面也在嘗試走向跨文化的對話;它一方面企圖超越視覺感官、將研究置于更深更廣的領域,另一方面也通過線條、色彩、布局等“表面文章”挖掘特定歷史中的意識形態。視覺文本已然成為融文化、政治、經濟、歷史、科技等領域于一體的開放性批評范疇,很值得關注。
訪談者:目前國內學界對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譯介與研究如何?有哪些值得注意的成果?
季進:國內學界對海外中國文學譯介與研究的關注起步較晚,最近幾年發展較快。1970年代中期以后,國內學者整理出版了《外國研究中國》《國外中國古代文化研究情況》等,編著了《世界中國學家名錄》等工具書,為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礎。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成果主要體現于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是海外重要學術成果陸續翻譯出版。就專著而言,近年來海外學者的研究著作已逐步成為出版熱點。除了宇文所安、李歐梵、王德威等著名學者的著述得到全面譯介之外,在海外具有較大影響力的研究者的代表作也紛紛出版,如孫康宜的《抒情與描寫—六朝詩歌概論》(Six Dynasties Poetry,1986)、高友工和梅祖麟的《唐詩的魅力》、田曉菲的《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Tao Yuanming and Manuscript Culture: The Record of a Dusty Table,2005)、蘇源熙的《中國美學問題》(The Problem of a Chinese Aesthetic,1993)、梅維恒的《唐代變文》(T’ang Transformation Texts: A Study of the Buddhist Contribution to Rise of Vernacular Fiction and Drama in China,1989)等;就選集而言,有樂黛云、陳玨編選的《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Jr.)編選的《美國學者論唐代文學》、浦安迪(Andrew H. Plaks)的《浦安迪自選集》、莫礪鋒編的《神女之探尋—英美學者論中國古典詩歌》等。就譯叢而言,劉東主編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江蘇人民出版社)著眼點較廣,所出書籍兼顧文學、歷史、社會文化多個方面;我和王堯主編的“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譯叢”(上海三聯書店)比較系統地呈現了英語世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成果與面向;王元化主編的“海外漢學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則側重于海外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這些是國內學者負責編選的系列叢書。而最近上海古籍出版社開始引進杜希德(Denis Twitchett,1925—2006)主編、收錄不少漢學名家成名作的《劍橋中華文史叢刊》(Cambridge Studies in Chinese History, Literature and Institutions),已有數本中譯版面世,我認為是相當值得關注的。
其次是國內學者開始了對海外漢學的研究。其中又可大略分成幾類:一是擁有較大影響力的研究叢書,比如傅璇琮和周發祥主編的“中國古典文學走向世界叢書”(江蘇教育出版社)、樂黛云主編的“中國文學在國外叢書”(花城出版社),此外張西平主編的“海外漢學研究叢書”(大象出版社),閻純德、吳志良主編的“列國漢學史書系”(學苑出版社)等也涉及不少英語世界中國文學的譯介與研究著作;二是概論性或專題性的研究專著,前者有王麗娜的《中國古典小說戲曲名著在國外》、黃鳴奮的《英語世界中國古典文學之傳播》、宋柏年主編《中國古典文學在國外》、葛桂錄的《中英文學關系編年史》、王曉路主編《北美漢學界的中國文學思想研究》等等,后者有江嵐的《唐詩西傳史論—以唐詩在英美的傳播為中心》、徐志嘯的《華裔漢學家葉嘉瑩與中西詩學》、顧鈞的《衛三畏與美國早期漢學》、姜智芹的《中國新時期文學在國外的傳播與研究》等等;三是出現了一批專業工具書,如中國社科院編的《美國中國學手冊》、胡志揮編的《中國文學作品英譯本索引手冊》、安平秋和安樂哲(Roger T. Ames)編的《北美漢學家辭典》,最新的有臺北漢學研究中心出版的系列工具書,如汪次昕編《英譯中文詩詞曲索引:五代至清末》、倪豪士編《唐代文學西文論著選目》、汪次昕和邱冬銀編《英譯中文新詩索引,1917—1995》以及雷金慶(Kam Louie)和李欄(Louise Edwards)編寫、1993年出版的Bibliography of English Translations and Critique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1945—1992;四是大批相關學術期刊的創辦與研究論文的發表,《世界漢學》《國際漢學》《漢學研究》《清華漢學研究》《海外中國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讀書》《漢學研究通訊》等刊物,都陸續發表了大量關于海外中國文學傳播的研究論文。2000年以來,與海外中國文學研究有關的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也有明顯增多的趨勢。
訪談者:國內學者對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認識與研究還存在哪些不足?
季進:海外漢學已經有了百余年的發展歷程,而我們對海外學者成果的研究才不過數十年,盲點和誤區是必然存在的。我認為目前最大的不足就是對于海外漢學沒有全方位的認識與介紹。大量的海外研究成果尚未譯介,目前得到引進的只占很小的比例。不進行必要的了解,研究與評論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一是我們對一些漢學家的思想及論著缺乏系統性的譯介,缺乏對海外學者的知識譜系、思想變化的動態考察,更沒有將其置于全球化的語境中衡量其地位和價值,因此我們時常以偏概全地把單部作品甚至論述的斷片當成一個研究者全部的理論思想,或者因陷入“我執”境地而產生不必要的誤解。周蕾(Rey Chow)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周蕾是探討性別問題、香港形象、視覺文化的先驅學者,她不僅出版了多部專著,而且在多份理論批評與研究刊物上頻頻發表文章,和宇文所安、張隆溪等學者之間也有過理論的交鋒和論辯。作為一個生于香港、活躍于美國學界的女性,她堅定地站在第三世界、邊緣者的立場上,從個人經歷出發,綜合運用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后現代主義等理論武器,著力于揭示并批判西方社會和主流文化對“中國”單一、穩定的身份認識,恢復中國文學文化的復雜性與多樣性。然而這樣一位重量級的華裔學者的著述,僅有一部《婦女與中國現代性》(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 The Politics of Reading between West and East, 1991)2008年在大陸出版。國內學界對周蕾的興趣也主要集中于一些頗具爭議性的章節,比如《原初的激情》(Primitive Passions:Visuality, Sexuality, Ethnography,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Cinema, 1995)中對魯迅筆下“幻燈片放映”事件的探討,不僅沒能理解其獨創性論點對中國文學研究的貢獻,反而連續出現了好幾篇批評性的文章。周蕾的理論當然有其不足,完全可以商榷與批評,但是比起匆忙地為她打上“闡釋過度”的標簽,深入地介紹周蕾的研究立場和體系顯然更為重要,也更為有益。
二是在對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整體認知上存在盲區。以地理盲區為例,日本、俄羅斯、法國、德國、荷蘭、瑞典、捷克等國的漢學研究,都擁有悠久的歷史和自身獨有的特色。由于20世紀以來英語文化圈的空前擴大,以及“典范轉移”后美國取代歐洲成為國際漢學研究的風向標,國內學界對英語世界,尤其是美國的中國文學研究,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但對非英語國家地區的研究成果關注不足,翻譯出版的成果也是相當有限。比如荷蘭萊頓大學早在1875年就創設了漢學講席,執教于萊頓的佛克馬(Douwe W. Fokkema,1931—2011)也是一位擁有國際影響力的大漢學家,而我們對萊頓這個歐洲漢學研究的重鎮顯然缺乏更多認識。在法國,討論中國文學的有葛蘭言(Marcel Granet,1884—1940)、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弗朗索瓦·于連(Fran?ois Jullien)等本土學者,也有如程抱一這些來自中國的研究力量,但目前國內全面展現法國的中國文學研究情況的成果相對較少,只有錢林森主編的三卷本《法國漢學家論中國文學》等少量的著作。再比如捷克的漢學研究在歐洲一直頗有影響,我們只知道普實克(Jaruslav Pr??ek,1906—1980)及其“布拉格學派”,但對捷克的中國文學研究、對“布拉格學派”的形成、演變其實不甚了然。2012年5月,我請布拉格查理大學的漢學中心主任羅然(Olga Lomová)教授來做了一次講座,主題為《魯道夫·德沃夏克(Rudolf Dvrák,1820—1860):查理大學與中國最早的學術相遇》—如果沒有羅然的講座,我們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普實克之前還有這樣一位偉大的捷克漢學家。
這其中當然有語言層面的因素,但更多的還是視野的局限。我們國內的學者習慣于關注熱點現象、知名人物,習慣于關注一個固定的語言文化圈,但是缺少將各國各地區的成果作為一個統一有機體進行考量的自覺意識,也不會主動地同海外學者對話,形成良性互動。國內到現在都沒有一份較為全面的海外中國文學翻譯作品與研究著作的目錄,對中國文學翻譯與傳播的發展脈絡、基本特點、總體成就與經驗不足等,還缺少深入的分析評述,更未能從當代中國文學發展與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的高度,對此展開總體研究與深入反思。所以我們在加大譯介力度的同時,也迫切需要對中國文學在海外的譯介與研究進行系統的梳理和深入的論述,力爭從跨文化研究視野考察與評估中國文學譯介與研究對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的特殊作用,并闡明海外中國文學研究對國內學界的借鑒意義。
訪談者:在國內學界,不僅有盛贊海外漢學的聲音,也有著對它的批評和質疑。比如有些評論者認為,一些海外學者完全從西方的意識形態出發、脫離了中國的歷史與現實;而國內的研究者亦對其盲目推崇,結果形成了一種褊狹的“漢學主義”傾向。對此,您的看法是什么?
季進:我想,在談論這個問題之前,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對海外漢學成果的重視和引進并不代表它們就比國內學者的作品要來得“優秀”,我們也不必將海外學者的立場或方法標榜為唯一“正確”的研究之道。但我也不贊同將海外漢學與“漢學主義”簡單等同,“漢學主義”概念的理論推演似乎要遠大于海外漢學的研究實際。
單純從學理上來看,當某種思潮或傾向包含一套獨立的解釋概念和批評方法并構成相對完整的理論體系時,我們為之冠名以“主義”是比較合適的。而目前被稱作“漢學主義”的學界現象似乎并不總是符合以上條件,因此我們必須回答:到底什么是“漢學主義”?這種所謂的“漢學主義”潮流形成的原因是什么,它會在何時逆轉、緣何而逆轉?它的背后潛藏了怎樣的權力話語和知識取向?當然,一個更重要的前提是,我們站在何種立場上提出這種批評,是基于不同學術話語的對談、不同文化語境的協商、還是不同地緣之間的跨國流通?或者換一種更為直接的說法:我們是在同一個學術范圍內談論中西差異呢,還是在不同的文化間討論同一個學術?這個基礎預設,可以幫助我們厘清學術的立場和界限到底在哪里,其發展和新變的依據又是什么,以及支持這種學術的動力機制和意識結構是什么。我們與其急著用“漢學主義”指責海外漢學,不如對這些問題展開深入的討論。
我覺得,與其糾纏于“漢學主義”的爭論,不如將海外漢學與本土研究都視為某種統一的“學術共同體”,它是指全球化的時代各種文化傳統與資源被廣泛分享,人們在深入地理解、探討和展示其中某些方面時所形成的一種學術聯結。它取代了那種實存的人際關系和學術網絡,轉而強調虛擬的同一性的時空構造。“想象”是其中的關鍵詞,將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學術共同體”的理念。我們對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反思,也就是試圖突破一般意義上的概念性描述和現象鋪陳,力圖將海外與國內的研究狀況、特點、歷史都視為統一的整體進行比較性的深挖,以一種“共同體”的學術理念,來看待海外中國文學研究所引起的全球性文學與文化反思和學術生態的發展。
訪談者: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是,您認為我們應當以何種態度來對待它?對于海外漢學,您是如何理解的?
季進:所謂海外漢學,指的是“中國”地理國界與學術體系之外的中國想象與研究,這種研究以及我們對其進行的再研究,本身就是一種跨文化、跨語際的交流實踐,也是全球化帶來的必然結果。20世紀以來全世界的社會歷史語境變得空前復雜多變,使得在中西文化與學術彼此緊密聯系又相互激烈碰撞中產生的海外漢學研究,就像王德威所說的那樣,已經成為多重話語沖突、對話、融合、共生的場所,是歷史、虛構、民族、國家、性別、主體、情感、日常生活、離散、族裔、主權、霸權互動的空間,是學科對話、理論旅行,展示“再現”和“代表”的政治的理想對象。
海外學者的學術方法、思維模式、言說理論以及其中體現出來的復雜的“話語權力”,本身即是對中西文學交流的復雜面向的一種說明。這些研究不免會出現“六經注我”的過度解讀傾向,也有可能導向犧牲文本的原有特性、以“文化研究”大包大攬,也許還會脫離中國現實語境和史料基礎,把中國文學文本變成西方理論預設的某種“佐證”。但是,正是由于海外漢學在學術視野、對象選取、方法抉擇、理論取向等方面,與大陸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大異其趣,才呈現出它獨特的學術魅力。因此,我們如何堅持自己的主體性,對海外漢學展開扎實而深入的再研究,才是我們所面臨的迫切而重要的課題。
對于海外漢學,我認為不僅要將其視為一個研究對象,更要將其看作是一種全新的、富于啟示性的“方法”與“機制”。我們應當超越對海外漢學成果簡單的價值評述,要發現其在“方法論”層面上的意義,把它變成我們認識世界的一個媒介和通道:既關心“海外漢學”探討了什么、闡述了什么,更要闡明其挑動了什么、質疑了什么,又釋放了什么;特別是這些成果在反饋到國內時,對國內的研究格局和書寫形態產生了怎樣的刺激和影響,在何種意義上推動了文學研究的跨文化對話進程。我們也應當將海外漢學理解為一種機制。這個理念在于闡明海外漢學研究不單具備豐厚的學術價值,也擁有很高的社會價值和實踐效應。借著海外學術界所呈現出來的中國形象和中國歷史,我們得以反思和正視中國文化和文學在向海外傳播過程中所出現的種種問題、優缺利弊,換言之,它變身為一種指導機制和測試體系,能夠幫助我們不斷修繕、完備本國文化的海外傳播,達到文化交流的和諧有序的狀態。最重要的是,要把全世界范圍的(當然也要把我們本國學術界包括在內)相關研究視為一個“學術共同體”,來討論海外漢學界如何與中國學術界展開互動,如何在傳播者和接受者之間建立起一種互證、互補、互識的雙邊對等關系,從主體間性的角度出發,建立完善的認識論主體,充分論證文化傳播對促成世界范圍內的文化融合、對話的價值、意義,也考察其可能潛藏的意識形態運作和霸權干預,真正地實現中國人文學術的范式轉型。
訪談者:您是研究海外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專家,在您看來,中國現當代文學目前在海外的接受情況是怎樣的?中國當代文學在國際上到底占據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季進:這些年,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崛起,西方對中國的興趣也從單一的政治、經濟與外交領域轉向文學文化領域,同時中國政府也為塑造正面文學與文化形象而實施了文化走出去戰略,加之當代作品不斷獲得國際獎項,中國文學在國外的影響與地位顯然有所改善,中外文學的交流也日益成熟。但中外文學交流依然很明顯地存在不平等的現狀。我們對西方文學的關注與熟悉程度,永遠與西方對中國文學的關注相距甚遠。西方出版社每年翻譯、出版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遠遠無法和我們每年引進、出版的西方文學作品相比肩。透過這一現象,我們看到的是歷經世代累積所造成的中西經濟、政治、文化實力的懸殊差距。
其次,中國文學在世界上的影響雖然越來越大,但其實還是屬于絕對的邊緣化、小眾化,很難成為大眾暢銷讀物。這種情況可能歐洲比美國要好一些、詩歌的命運也比小說要好一些。王德威曾與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合作,主編出版了一套“中國文學翻譯系列”,囊括了《私人生活》《我愛美元》《馬橋詞典》《一九三七年的愛情》《長恨歌》等擁有一定影響力的當代文學作品,譯作也皆是出自名家高手,但是總體而言銷量極為有限,更多的是進入大學圖書館作為專業研究者的閱讀材料。所幸王德威未必看重眼下的市場收益,而更多地從文學文化交流的角度考慮問題。因為這些譯本的文學史意義隨著時間的流逝,才會逐漸彰顯出來。
西方的讀者在何種層面上接受了中國現當代文學、接受了哪些現當代文學作品?這雖然不是一個可以量化分析的課題,但我們很輕易就能發現,在熱鬧的文學輸出的背后存在著大量的問題,我們對現在媒體過于樂觀的宣傳,也要保持冷靜審慎的態度。
訪談者:莫言小說的英文譯者葛浩文是英語世界最著名的中國文學翻譯家之一,莫言的創作能得到國際認可,葛浩文絕對是功不可沒的。您認為從推動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角度來看,中國譯者和外國譯者誰來“操刀”更為合適?
季進:如果是為了更廣泛地獲取海外讀者的認同,我認為也許由以外語為母語的譯者來完成翻譯工作比較合適。這并不是在懷疑國內眾多翻譯家的素養和能力,我也沒有資格否認他們的專業功底,但是文學作品的翻譯絕不僅僅是兩種語言符碼間的精準轉換,更何況植根于不同文化背景的語言間本身就不可能有絕對的意義對等。錢鍾書談翻譯的最高境界是進入“化境”,就是說在深刻理解原文的基礎上,將原來的作品的情感意旨自然而然地與新的語言文化融合在一起。葛浩文的母語是英語,他一定比我們更了解鮮活潑辣的、“活著的”本土英語,而且他也一定比我們更清楚自己國家的文學傳統欣賞什么、排斥什么。他可以挑選最符合英語讀者理解習慣的詞匯與表達方式,而且他也能依據讀者的需要調整小說內容—事實上,葛浩文對莫言的小說也確實有所刪改,也許有批評者認為作為翻譯者葛浩文不夠“忠實”,但他讓中國文學披上了英美當代文學的外衣,我想這恐怕是葛浩文譯本受到認可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我們國內的譯者很難與之比肩的巨大優勢。
在時下的中國,中國當代文學的外譯似乎成為了一種潮流。翻譯實踐不僅僅是為了“出口”本國文學,但無論如何,沒有讀者的翻譯是無效的交流。對于國家斥巨資組織各種典籍或經典作品的外譯“工程”,我們一方面樂觀其成,一方面也應當對其效果持保留態度。以前中國政府也推出過“熊貓叢書”,翻譯介紹了從古至今的數百部中國文學作品,從整體質量上來講還是不錯的??墒沁@套叢書中的絕大部分作品出版之后悄無聲息,有的永遠躺在駐外使館的地下室蒙上塵埃蛛網、遭受濕氣或者蠹蟲的侵襲,極少數命運稍好的譯本進入大學圖書館,被相關研究者翻閱,但總體來講對于西方大眾讀者并沒造成多大的觸動。當代文學的翻譯,更為有效的方式可能還是得靠以西方語言為母語的國外專業翻譯家或漢學家,由他們自主選擇、自主翻譯的作品,可能更容易獲得西方讀者的青睞,爭取更多的普通讀者。
訪談者:現當代中國文學作品譯成外文的數量其實并不少,但在海外有影響力的卻不多,您所說的應該是一個重要原因。那么,我們又該如何真正擴大中國文學在海外的影響力呢?
季進:中國文學之所以在海外影響力不盡如人意,我想最大的原因應該還是語言文化的天然隔閡。我們看來十分優美動人的篇章,也許在外國讀者眼中就會變成連篇累牘、不知所云的“天書”。就像我在上一個問題中所回答的那樣,譯者也許可以費盡心思越過語言的關卡,但再優秀的譯者也不一定就能跨過文化的鴻溝。西方國家有著發達而自足的文學傳統,有著自己的閱讀趣味與評判標準,再加上一些復雜的現實原因,導致國外讀者對外來的文學有一定的排斥,這是第二個原因。中國現當代文學本身發展得也不充分,在整體思想深度和藝術價值上確實難以與西方抗衡,這是第三個原因。除此以外,西方讀者長期以來也存在著對中國的固有偏見,在“東方主義”式的凝視中,中國文學不可避免地變成被想象、被審視、被閱讀的對象,甚至被認為是與西方決然不同的存在。西方讀者未必對當下中國人的真實經驗與需求感興趣,而中國文學本身的巨大變化,有時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期,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與想象的范圍。
如何真正有效地讓我們的現當代文學走向世界,被西方讀者接受,我想這必然是一項艱巨的使命。雖然文學文化的交流途徑并不僅限一種,但文本的翻譯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一種。所以我們需要重視翻譯工作,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夠與國外的翻譯者進行合作。在其他技術層面我們也可以去創造交流的可能,比如組織文學交流活動,參加國際性的比賽、展會,使文學作品更頻繁地參與到世界性的文學生產、流通與閱讀中去。這項工作不是只靠若干高校、個人或組織就能完成的,國家的支持、社會力量的參與十分必要,而且爭取海外出版商、高校、相關組織機構甚至是公司財團的幫助,對于擴大中國文學的海外影響力也是至關重要的。
當然,我們也不必抱著特別功利性的目的,也不應奢求我們的努力在短時間內就能立竿見影,更不必為了迎合國外的某種趣味而刻意改變自己的創作風格。中國文學在西方世界的邊緣化地位的確立,歷經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而要讓西方讀者認識中國文學、消除之前的偏見,也同樣需要經過慢慢的積累才可能逐步實現。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所展現的獨特的認識與情感,以及它立足于中國的歷史、社會現實所發生的變化,這本身是一種非??少F的特質,也是中國文學作為世界文學一部分的獨特定位。如果我們放棄自己的個性、成為西方所熟悉所想象的“中國文學”,那又會被西方無情拋棄。倒是你長期堅守自己的獨特的風格和價值,也許某一天終將為西方讀者所認可。
訪談者:我們經常談論中外文學關系,談論中國文學如何走向世界,其實從比較文學的立場來看,中國文學本身就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您能不能談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季進:中國文學當然是世界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現在應該已經不會有學者在提及“世界文學”時遺漏中國文學的存在,只是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討論,中國文學到底要以何種面貌居于“世界文學”的大家庭里。我認為,在強調全球化、強調資本與商品的跨國流通、強調普世價值的今天,更應當強調中國文學的特殊性和最起碼的中國立場。如果不能充分關注中國與中國文學的特殊性,那就很容易走向淺薄的全球普世主義,將中國文學與文化的現實,削足適履地置于“與全球化接軌”的想象之中。但如果是那樣的話,中國文學文化的存在價值就會大大降低—你想方設法和別人保持一致,這也許會比較容易獲得接納,但沒有差別意味著你不能做出獨到的貢獻,而且和他人一樣的特征僅僅是模仿得來,沒有深厚的文化根基,所以你也不大可能超越別人。時間一長這種行為就會變成慢性自殺,沒有個性的文學也就沒有活力,終將被歷史淡忘。我們并不是要故步自封、和全球化的潮流相抗衡,而是希望承認“世界文學”作為一種生態系統的內在多樣性。
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的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寫了一本《何謂世界文學》(What is World Literature?,2003),從全球化的角度將“世界文學”理解為世界范圍內文學的生產、流通和翻譯的過程。中國文學是世界文學的一個部分,它與其他各民族、各語際的文學一起,共同構成了世界文學這個“想象的共同體”。 整個世界文學應該是一種不斷交流與聯系的狀態,哪怕是一種想象性的聯系。每個國別文學都只是世界文學的一個部分。即使我們總是討論國別文學,將其與其他文學相區別,但仍然無法回避它與世界文學的聯系。我在跟宇文所安做訪談時,他也曾經提出,在全球化的語境下,中國文學與文化傳統應該成為全世界共同擁有的寶貴遺產。我們所要做的不是強調中國文學是中國獨有的東西,而是應該把《紅樓夢》與《堂吉訶德》都視為同等偉大的小說,使中國文學成為一種普遍的知識。我個人對以上兩位學者的觀點是比較贊同的。中國文學本身就代表了世界文學的一個面向,而且是一個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面向。中國作家用獨特的語言文字和表達方式,寫下自己對國家民族、對這個世界、還有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獨特感受,以自己個體化的經驗去豐富全體人類的經驗,以自己的文學創作去為世界文學共同體增添色彩,這樣的意義與價值,不需要借助“被譯成幾國文字”“在海外銷量如何”或是“獲得哪些國際獎項”就可以肯定—有人曾問,莫言獲獎可否視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走出去”的成功?這個問題也許本來就是個“偽命題”,中國現當代文學本來就被包含在世界之內,哪里來的“里外”之分,又怎么會需要“走出去”呢?
其實,毫不夸張地說,我們目前正在從事的文學、文化研究及其相應的理論和學術規范,也是作為一種資本在全球范圍內流通與滲透。我們如何重返中國文學的傳統,豐富自身的文學實踐,以獨特的實踐參與到世界文學的進程之中,既不要遺失中國文化的固有血脈,又不會脫離世界文學的譜系,從而催生中國文學的內爆,呈現出多層次、多角度的“眾聲喧嘩”的敘事格局,我覺得這才應該成為我們追求的目標。
訪談者:最后能不能介紹一下您主持的“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還有您最近在從事哪些方面的研究呢?
季進:“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是2005年成立的,它的創立與發展離不開李歐梵教授的關心與支持。2004年我應李歐梵教授之邀在哈佛大學交流訪學,正好李歐梵教授從哈佛榮休,他就將自己的藏書、手稿及一些影像錄音資料全部慷慨地贈給了我們,以此為契機,我們成立了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并邀請他擔任名譽主任,此后開展了一系列學術研究、出版與交流活動,也取得了一些成績。我們關注和研究的重心是海外的中國文學研究,這正好跟北外、華師大等海外漢學研究重鎮的研究重心形成了互補。這些年來,我們舉辦了數十場學術講座,邀請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學者來蘇州講學交流,宇文所安、艾朗諾(Ronald Egan)、高利克(Marián Gálik)、羅然、顧彬(Wolfgang Kubin)、伊維德(Wilt Idema)、胡志德(Theodore Huters)、田曉菲、瓦格納(Rudolf G. Wagner)、李歐梵、王德威、張隆溪、奚密、葉凱蒂、王斑、張英進、黃心村等都來講過,影響不小。我們還出了一本《下江南—蘇州大學海外漢學演講錄》。
在海內外學者的支持下,我們還策劃出版了“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譯叢”,試圖較全面地呈現海外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面貌及趨向?,F在正與復旦大學出版社合作,出版“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叢書”和英文版的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系列文選。此外,我們還與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復旦大學等合作,先后舉辦了 “中世文學的世界:漢魏六朝唐宋研究的新視域與新路徑”國際學術論壇和“學術共同體中的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等學術會議。此外,我們還有一個“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zwwhgx.com),除了介紹我們自己的研究中心的基本情況與最新消息外,也致力于整合漢學研究網絡資源,發布相關領域的最新消息??上КF在精力不夠,網站建設受到影響。
至于我本人,近些年主要的研究領域還是英語世界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今年會完成相關的國家社科和教育部課題。去年我們成功申請了國家社科重大招標項目“百年來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研究”,我主要承擔“英語卷子課題”的任務。此外,我想和同事、朋友合作編寫一本關于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經典的導讀教材,希望以此普及一些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基礎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