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蒞
?
從“唯物史觀”到“人類史觀”
——文化人類學對馬克思歷史研究的影響
王 蒞
唯物史觀;人類史觀;史前社會;公社
“唯物史觀”是馬克思解釋人類歷史的重要理論,但是它形成于馬克思從資產階級社會向后思索一般人類社會的研究時期,因而無法具體說明史前社會的情況,這一難題構成馬克思中后期歷史研究的主攻方向。在進一步研究過程中,馬克思以公社為切入點,通過借鑒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具體說明了公有制的歷史存在、公有制向私有制的歷史轉變和公有制社會的內部結構三個關鍵問題,建構了“人類史觀”這一理解史前社會的理論結構,從而實現了對“唯物史觀”的發展。
人類歷史研究是貫穿于馬克思畢生理論生涯的重要主題,而他對人類歷史的研究往往是通過大跨度敘述人類歷史的發展進程來實現的。概括而言,馬克思在40余年的理論生涯中至少對全部人類歷史展開過三次大跨度的敘述,而這恰好表征著他研究人類歷史的理論進程。第一次人類歷史敘述出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以有生命的個人存在及其物質生活資料生產為前提,將人類歷史奠基于現實的生產過程中加以考察,用一般生產理論討論一般人類社會,建構起唯物主義的歷史觀。第二次人類歷史敘述出現在《1857—1858年政治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將資產階級社會視為充分發展的“人體”,進而通過“人體解剖”的方式討論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這種歷史敘述的理論模型集中體現在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第三次人類歷史敘述出現在《人類學筆記》和《歷史學筆記》中,馬克思在系統研究資產階級社會的理論基礎上進一步將眼光投射到全部人類歷史,以人類歷史的實際進程具體討論歷史的演進過程。由此可見,馬克思對人類歷史的研究經歷了一般人類社會——資產階級社會——全部人類社會三個階段。
在目前的學術話語中,對于馬克思敘述人類歷史過程的討論與唯物史觀的形成和發展過程的討論緊密關聯,特別是在討論馬克思關于史前社會研究時提出了“唯物史觀的發展問題”。而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目前學界主要的思路是分析史前社會研究如何在時空上具體拓展了以《〈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為代表的唯物史觀“經典表述”,以此證明唯物史觀在面對史前社會和東方社會時仍具有解釋力。與此不同,本文聚焦于馬克思寫作《人類學筆記》時期集中關注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這一史實,分析他借鑒文化人類學研究的動因及其理論成果,以此證明文化人類學如何在研究范圍、研究主題、研究方法等方面發展了唯物史觀。因此,本文語境中唯物史觀的發展問題并不是唯物史觀“經典表述”理論結構的應用問題,而是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與唯物史觀“經典表述”的關系問題,以及是否可能建構新的理論結構發展原有理論結構的問題。
為了從歷史發展的實際過程理解資產階級社會,馬克思從資產階級社會從后往前追溯人類歷史的發展進程,而這一思路必然導向“人類社會最初狀態為何”這樣一個問題。在19世紀中后期,對于人類社會最初狀態的研究是通過“公社”這樣一個特殊的現存組織形式展開的,而“公社”的特殊性表現在其中混雜了私有制和公有制,這一點構成本文所謂的“公社難題”。
19世紀50年代初,馬克思因英屬東印度公司對印度進行殖民侵略而發表意見時首次觸及到印度的“村社制度”問題。他當時根據旅行家的游記和英國政府的官方報告認為村社是東方社會特有的社會組織形式,基于此種組織形式的社會中不存在土地私有制。1853年6月2日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說:“貝爾尼埃正確地看到,東方(他指的是土耳其、波斯、印度斯坦)一切現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甚至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1](P112)而在馬克思看來,印度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根源是由于“村社制度”構成了專制制度的基礎。在《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中,馬克思指出:“從遠古的時候起,在印度便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社會制度,即所謂村社制度,這種制度使每一個這樣的小結合體都成為獨立的組織,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2](P681)村社之間的彼此獨立,加上獨特的氣候和土地條件,使得在以農業為主的東方社會中公共工程(特別是水利灌溉工程)管理職能只能由中央政府來執行,這一點導致政府權力集中而不可能產生土地私有的社會制度。馬克思說:“在東方,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員太大,不能產生自愿的聯合,因而需要中央集權的政府進行干預?!盵2](P679)盡管馬克思此時根據旅行家游記得出“東方社會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結論被后來的研究否定了,但是他從復雜的人類歷史發展進程的研究中提出了“私有制不是天然存在”的理論猜想,并且認為私有制是某種原始公有制解體之后的產物。因此,馬克思在《1857—1858年政治經濟學手稿》中以“亞細亞的所有制形式”指稱他以為東方獨有的公有制形式,與古典古代的、日耳曼的所有制形式一起構成資本主義之前人類歷史的三種形式。進而在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盵2](P592)
隨著西方學界對土地所有制問題研究的深入,馬克思發現了在西方也同樣存在土地公有制的遺跡,這一理論發現主要得益于格·格·毛勒的研究。馬克思對毛勒的研究成果給予高度重視,在1868年3月25日致恩格斯的信中說:“他(指毛勒,引者注)的書是非常有意義的。不僅是原始時代,就是后來的帝國直轄市、享有豁免權的地主、公共權力以及自由農和農奴之間的斗爭的全部發展,都獲得了嶄新的說明。”[1](P283-284)從毛勒的《馬爾克制度、農戶制度、鄉村制度、城市制度和公共政權的歷史概論》、《德國馬爾克制度史》、《德國領主莊園、農戶和農戶制度史》等著作的分析可知,他的貢獻在于通過對馬爾克制度的研究,證明了在歐洲廣大地區也曾經存在過土地公有制,現在的土地私有制不過是公有制的殘余,“亞細亞生產方式”不僅在東方存在,而且在西方也有其歷史的殘余。由此,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最初是公有制,私有制不過是公有制解體的產物”,這一猜想在除東方以外的西方社會范圍內也得到了驗證,公有制和私有制混雜并存于其中的“公社”進一步突顯為研究的重要突破口。
從1870年開始,文化人類學領域出現了大量關于公社土地占有制的研究成果,馬克思及時關注到了這一全新的理論動向。其中,他與柯瓦列夫斯基的學術交往值得提出來重點分析??仆吡蟹蛩够缒晟孀惴▽W,曾師從梅恩(馬克思在《人類學筆記》中的批判對象)研究古代法律制度,后來在倫敦結識了馬克思,并成為終生的學術朋友。在《人類學筆記》中,馬克思高度重視科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他在遵循原書結構的前提下對其內容進行了更為細致的結構劃分,寫下了大量摘錄和評論,并指出科瓦列夫斯基將亞、非、美洲社會與西歐社會做機械類比的錯誤。科瓦列夫斯基曾說:“從我們的每次會面中我都得到了從事西歐經濟史和社會發展史這一科學工作的新的推動力。假如沒有和馬克思認識,我很可能既不去研究土地占有的歷史,也不去研究歐洲的經濟發展,而是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政治制度的發展進程上,尤其是因為這類問題就是我所講授的課目?!盵3](P428)可見,馬克思此時關注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是為了進一步探究公社土地占有制的難題,而他引導科瓦列夫斯基從經濟關系角度研究公社土地占有制問題再次證明其思想發展進程與文化人類學研究共同匯聚到相同的議題,這構成馬克思此后繼續關注摩爾根等人的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的原因。
梳理清楚了馬克思借鑒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的原因,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基于政治經濟學研究提出的唯物史觀能否解答“公社難題”?恩格斯在《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中指出:“這種德國的經濟學本質上是建立在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礎上的,后者的要點,在本書的序言(指《〈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引者注)中已經作了扼要的闡述?!盵2](P597)因此,我們將根據《〈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提煉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并以此為基礎分析唯物史觀與“公社難題”的關系問題。本文認為,唯物史觀提出了一個敘述人類歷史的理論模型,包含社會結構、社會形態、歷史規律三個方面的內容。
首先,馬克思為了厘清紛繁復雜的歷史發展過程,從生產力的發展及在生產過程中形成的生產關系出發,建構了作為理解人類歷史的基礎的“社會的經濟結構”,并指出具體表現為法律、政治、宗教、哲學、藝術等方面的社會意識形式歸根結底都要受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的制約。馬克思強調在考察歷史變革時需要時刻區分生產的經濟條件和意識形態的形式,因為只有前者才能提供解釋歷史的依據。此種社會結構理論的提出,一方面基于個人要生存就必須從事物質生產的一般生產理論;另一方面將生產的經濟條件作為各種意識形態的基礎這一論斷又基于資產階級社會中物質生產極大發展的特殊歷史事實。因此,當“公社難題”直指私有制的歷史性時,基于資產階級社會特殊歷史的社會結構模型不能直接挪用為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結構模型;同時,一般生產理論也不可能對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進行具體分析。以上兩方面的困難構成“公社難題”對唯物史觀的第一重挑戰。
然后,馬克思根據占有的歷史材料,在1859年將資產階級社會以前的歷史從“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角度概括為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這一點構成社會形態理論的基本內容。在此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當時使用的“亞細亞”概念有明顯的東方社會特殊論色彩,他試圖通過公有制向私有制的發展線索從經濟關系演變的角度敘述人類歷史?!肮珉y題”將馬克思對人類社會最初狀態的追問向前推進了一步——既然在東方社會之外仍能廣泛證實公有制的存在,那么如何具體描述人類社會公有制階段的內部結構并說明公有制向私有制的歷史轉變?這一點關涉到社會形態理論的基礎是特殊的東方社會還是全部的人類社會,這一點構成“公社難題”對唯物史觀的第二重挑戰。
最后,馬克思在唯物史觀的語境下認為資產階級社會是非資產階級社會的發展方向,共產主義社會則建基于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揚棄。在《資本論》第一版序言中,馬克思斷言:“工業較發達的國家向工業較不發達的國家所顯示的,只是后者未來的景象?!盵4](P8)他將這一過程稱為“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并且正在實現的趨勢”和“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4](P8、10)“公社難題”出現之后,公有制的存在得到了史實證明,人類歷史向資產階級社會發展的趨勢被俄國革命家維·伊·查蘇利奇重新提了出來——俄國農村公社能否不經過資本主義的發展階段而直接進入共產主義?從馬克思五易其稿的回信,“歷史必然性”明確限制在西歐各國的表述,以及最終做出的“兩可回答”——“在《資本論》中所作的分析,既沒有提供肯定俄國農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論據,也沒有提供否定農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論據”[5](P590)——來看,馬克思對唯物史觀內涵的歷史規律理論變得非常審慎,而這種審慎態度的原因是他對于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尚未進行具體的、歷史的研究。在馬克思看來,將一種公有制社會引向私有制在本質上不同于將一種私有制社會轉變為另一種私有制,這是“公社難題”對唯物史觀的第三重挑戰。
出于上述三重困難,馬克思勢必要進一步分析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內部結構。此時,摩爾根的《古代社會》進入了馬克思的研究視野。
在《人類學筆記》中,馬克思主要摘錄了科瓦列夫斯基、摩爾根、梅恩、拉伯克、菲爾五個人的著作。如果我們將馬克思對待五部著作的基本態度加以分類,那將不難發現他對科瓦列夫斯基和摩爾根主要持肯定態度,而對梅恩、拉伯克和菲爾主要持否定態度,尤有必要指出的是馬克思對梅恩、拉伯克和菲爾的批評主要基于摩爾根《古代社會》的基本觀點。此時,如果我們聯系上文關于馬克思由科瓦列夫斯基進一步深入到摩爾根的思想演進,那么將會發現科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經過和結果》和摩爾根的《古代社會》建構了馬克思理解以公有制為基礎的史前社會的理論結構,我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討論唯物史觀的發展問題。概言之,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對馬克思敘述人類歷史產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在以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研究史前社會方面,馬克思實現了以下四個方面的重要轉變。
第一,從私有制到公有制。馬克思借鑒科瓦列夫斯基的研究成果,通過對公社這種公有制和私有制混雜的社會組織進行研究,找到公有制解體、私有制形成的歷史根據,從而證明史前社會時期存在原始公有制的猜想。具體而言,公社解體的原因產生于公社內部:首先,公社成員之間的利益沖突是引起公社土地私人占有的根源;[6](P1-3)其次,公社成員和外來移民發生沖突后,公社成員為了阻止移民繼續遷入,采取分配土地的做法是加劇了公社解體;[6](P3-4)再次,因公社宗法制度遺留的酋長政權改變“土地不得轉讓”的習慣法破壞了氏族的原有結構,使得土地私有和轉讓成為可能,這種做法進一步破壞了公社土地占有制;[6](P6-8)最后,新興的手工業和商業階層為了進入城市并同時希望維持土地占有,極力要求分配土地,這一做法在客觀上加速了土地私有化進程。特別是土地私人占有過程中的不平等導致了大土地所有者對小土地所有者的捐稅壓迫,小土地所有者被迫放棄土地占有權,而換取土地使用權,這一現象最終導致農奴制的產生。[6](P8-9)除此之外,科瓦列夫斯基與馬克思重視資本主義時代的殖民擴張問題是一致的,指出了外國政府在殖民地的剝削政策瓦解了原有的公社土地占有制。這構成公社解體的外部原因:一方面,殖民者不懂土地的公社占有形式,以分配、轉讓、買賣等肯定私有制為前提的手段人為地破壞了公社對土地的占有;另一方面,殖民者在侵略過程中逐漸了解到土地公社占有的事實,并且發現了氏族制度作為公社組織的基礎,因而他們蓄意以削弱氏族制度的方式破壞公社土地占有制。[6](P12-14)在內外因素的作用下,公社土地占有制瀕臨解體。至此,馬克思確證了人類社會最初為公有制。
第二,從父權制到母權制。在母權制理論出現之前,西方學界基本上是通過現存父權制社會結構來理解史前社會的。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亦如是:“社會結構只限于家庭的擴大:父權制的部落首領,他們管轄的部落成員,最后是奴隸。”[7](P521)1860年代以后,母權制理論打開了史前社會的圖景,并成為理解史前社會的重要鎖鑰。誠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1891年第四版序言》中所言:“確定原始的母權制氏族是文明民族的父權制氏族以前的階段的這個重新發現,對于原始歷史所具有的意義,正如達爾文的進化理論對于生物學和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對于政治經濟學的意義一樣。……母權制氏族成了整個這門科學所圍著旋轉的軸心;自從它被發現以后,人們才知道,應該朝著什么方向研究和研究什么,以及應該如何去整理所得的結果。”[8](P28)馬克思借鑒摩爾根的研究成果肯定了母權制社會的存在,進而認為父權制社會是母權制社會解體的產物,這一點是對當時西方流行的父權制理論的公然反叛。在摩爾根之前,巴霍芬最早通過對埃斯庫羅斯的《奧列斯特》進行重新解釋并系統闡述了母權論的觀點。但是,摩爾根不滿意巴霍芬將宗教作為歷史發展動力的做法,認為母權制到父權制變遷的原因應該從現實生活,而不是“現實生活在頭腦中的反映”中去尋找,因而他通過考察家庭形式的演變過程重新證明了母權制社會向父權制社會發展的歷史過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說:“摩爾根在美國,以他自己的方式,重新發現了40年前馬克思所發現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盵8](P15)此外,摩爾根跳出了以希臘、羅馬為代表的西方歷史,在更廣闊的人類范圍內證實了母權制的歷史存在,這與馬克思在史前社會研究中主張從整個人類歷史著眼具有一致性,這構成馬克思、恩格斯重視他的研究成果的又一原因。
第三,從經濟關系到家庭關系。在母權制理論出現以前,西方學界關于婚姻家庭關系的討論始終處于“史前時期”,家庭關系被認為是天然形成的社會基礎。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觀點可以視為當時西方學界的基本認識:“家庭起初是唯一的社會關系”。[7](P532)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父親對妻子、兒女,進而是奴隸、財產的控制衍生出了最初的私有制——“奴隸制”,這一思路自然導向馬克思以物質生產關系(尤其是經濟關系)敘述人類歷史的唯物史觀。然而,以母權制理論為基礎的家庭史研究徹底改寫了這種觀點。其中,以摩爾根的觀點最具代表性。摩爾根從親屬稱謂與婚姻、家庭形式的關系出發,認為親屬稱謂的演變一方面與婚姻和家庭形式有直接對應關系;另一方面,親屬稱謂的演變又明顯滯后于實際親屬關系的演變過程。因此,他假設現存于公社中的某些親屬稱謂是某種原始婚姻和家庭形式的遺跡,進而通過親屬稱謂制度演變的考察,推導出婚姻家庭形式的演變過程。馬克思、恩格斯借鑒摩爾根《古代社會》中的觀點,將迄今為止的家庭形式劃分為五個階段。在摩爾根看來,家庭并不是天然存在的,在此前有很長一段時期內是人類的群居和雜交時代。后來,隨著母子之間生育關系的明確化,“血親觀念”開始出現,兩性關系被限定在同一輩分的人之間。從這種關系中衍生出了第一種家庭形式——血緣家庭,其基本特征是同一代兄弟姐妹互為夫婦,不同輩分之間禁止通婚。因此,以血親觀念為基礎的血緣家庭,其基本特征必然是母系傳承。婚姻形式的進一步的發展排除了兄弟姐妹之間通婚,一些被規定不能結婚的母系親屬集團形成氏族,人類社會進入族外婚制時期。與此相對,家庭形式進入第二階段——普納路亞家庭。一群兄弟與一群姐妹內部互稱“普納路亞”(即親密的同伴),群婚制轉為伙婚制。但是,普納路亞的婚姻形式仍有原始群婚制的遺留,其進一步發展導致第三種家庭形式——對偶制家庭產生。其中,一對男女的婚姻逐漸代替伙婚,但是這種對偶關系并不具備唯一性,出現“主夫”或“主妻”的特殊現象。與之前所有家庭形式不同,在對偶制家庭中,子女的生父得到了確認,人類社會從此轉入父系傳承的家庭。隨即,第四種家庭形式——父權制家庭開始出現。世系傳承方式的轉變,再加上男子在公社勞動中逐漸發揮主要作用,私有財產觀念、繼承權觀念開始出現,家庭中產生了最初的奴隸制。此一階段即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判定的“人類歷史最初階段”。在父權制家庭中,一夫多妻是典型的婚姻形式,但是妻子對于丈夫的婚姻形式并非是唯一的,這一點導致了第五種家庭形式——專偶制家庭產生。需要注意的是,最初形成的專偶制家庭基于父權制的前提,因而專偶只針對女性而言,并且專偶制婚姻與私有財產觀念密切關聯。[9](P437-593)后來,恩格斯補充說,只有到了共產主義條件下,婚姻才有可能基于愛情而非財產,男性專偶才有可能實現。
第四,從基本社會因素到史前社會結構。馬克思在借鑒摩爾根觀點之時,與之在一個問題上出現了重大分野,這一點標志著二者在理解史前社會結構上的分歧。摩爾根認為發明與發現、政治觀念、親屬制度、財產觀念是人類社會從蒙昧經野蠻到文明時代的四類事實,它們在發展過程中具有平行地位,這一點在《古代社會》一書的結構中已經鮮明地體現出來。然而,馬克思則認為親屬制度、財產觀念、政治觀念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具有內在的邏輯關聯。具體而言,人類社會在最初狀態下,以血緣為基礎的母系家庭關系占據支配地位,動產和不動產都是氏族或公社的占有物,私有財產觀念尚未形成。隨著母系家庭向父系家庭的轉變,私有財產和繼承權觀念實現了私有化進程,這即是科瓦列夫斯基在分析公社土地占有制解體原因時揭示出的問題。然而,從公社占有到私人占有的私有化過程在人類歷史上經歷了漫長的年代,這一過程又與公社本身的發展交織在一起,衍生出氏族公社、家庭公社、農村公社等復雜樣態,后來馬克思將其形象地比喻為公社的“原生類型”、“次生類型”、“再次生類型”,這是馬克思身處其中的資本擴張完成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之前的人類歷史真實狀況。因而,私有制的發展必然進一步加強私有財產觀念,結果是人們為了保住自己的私有財產不被侵占,迫切需要在原始的血緣或家庭關系之外建立以財產為基礎的政治組織。所以,最早的國家就在氏族制度的廢墟上建立起來了。馬克思在摘錄《古代社會》時分析到:“最古老的組織是以氏族、胞族和部落為基礎的社會組織;氏族社會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在氏族社會中,管理機關和個人的關系,是通過個人對某個氏族或部落的關系來體現的。這些關系是純粹人身性質的。此后,產生了以地域和財產為基礎的政治組織;在這里,管理機關和個人的關系,是通過個人對地域,例如對鄉、區和國的關系來體現的?!盵10](P200)具體而言,國家的建立主要通過改造舊的氏族機關和設置新機關兩條途徑來完成,一方面部落議事會的成員不再由酋長擔任,而是由自由民的各階層代表充當,經濟地位決定了政治的參與度和職位高低,血緣關系不再是支配性因素;另一方面,專門從事政治管理的官僚機構、警察、法庭、監獄等相繼出現,以政治關系為主導的國家取代了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氏族在社會生活中的統治地位。
綜上所述,馬克思之所以轉向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成果是為了進一步求解“公社難題”,這一難題具體展開為相互關聯的兩個層次:第一,馬克思力求通過對公有制和私有制混雜的公社這一社會組織進行分析來證實公有制解體、私有制形成的原因、經過和結果,這一步通過借鑒科瓦列夫斯基的研究成果得以實現。第二,馬克思在證實公有制存在的基礎上,需要進一步解剖史前社會的內在結構,并說明史前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演變歷程,這一步通過馬克思借鑒摩爾根的基本結論而又修改其理論框架得以實現。因此,公有制存在的歷史證明、母權制理論的基本假設、婚姻家庭演變的歷史考察以及史前社會的內部結構構成了馬克思敘述史前社會的主要話語,這里集中體現了文化人類學對馬克思歷史敘述的重要影響。
在說清楚了文化人類學如何進入馬克思的理論視野,并且對馬克思的歷史敘述產生何種重要影響的基礎上,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馬克思借鑒并改造了的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是否形成了他解釋史前社會的理論結構,以及此種理論結構與唯物史觀這一馬克思在歷史研究領域內的最大貢獻之間有何關聯。
本文認為馬克思在面對“公社難題”之后,為了說明史前社會的內部結構及其向現代社會的轉變,開始嘗試在唯物史觀“經典表述”的理論結構之外建構一套新的理論話語。之所以如是說,主要基于兩點原因:第一,馬克思在進入史前社會研究之后,其敘述的主導話語是文化人類學而非政治經濟學,此處彰顯出政治經濟學與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之間的同構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批判資產階級“超歷史”的政治經濟學;進而,在文化人類學研究中批判梅恩、拉伯克、菲爾等人將解釋西歐社會的諸因素“超歷史”地挪用到史前社會和東方社會。因而,在馬克思尚未完全成型的理論方案中,文化人類學與史前社會才可能真正具有同構關系。第二,馬克思借鑒文化人類學研究成果的最終目的是要提供理解史前社會的理論結構,并說明史前社會向現代社會演進的歷史線索。這一點集中體現在馬克思由科瓦列夫斯基關于公社土地占有制解體的研究進入摩爾根關于史前社會內部因素的研究,進而改造摩爾根《古代社會》原書結構的過程中。馬克思以摩爾根的理論為基礎,力求在全部人類社會范圍內證明母系傳承是最初的社會秩序,基于母系傳承的母權制家庭是最初的社會組織。隨著物質生產的發展,男性逐漸在家庭關系中占據支配地位,特別是想把公社財產據為己有的私有財產觀念和想把財產留給子女的繼承權觀念共同完成了母權制家庭向父權制家庭的過渡,這一過程同時伴隨著公有制向私有制的過渡。在私有制產生的基礎上,馬克思進而將以國家為代表的政治結構安放在經濟關系的基礎上,認為國家的出現與保護私有財產有關,并且建基于父權制家庭的國家內涵了階級的起源和分化。因此,“家庭—私有制—國家”的理論框架是馬克思進入史前社會研究后提出的不同于“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的理論框架,其目的在于揭示史前社會的內部結構并說明史前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歷史演進。據此,我們認為馬克思在進入史前社會研究后提供了另外一種歷史敘述結構。因其以全部人類社會為研究范圍探求人類歷史的最初狀況,并且主要話語來自文化人類學理論,我們將之稱為“人類史觀”。
“人類史觀”的提出首先需要解釋此種敘述歷史的方式何以在“歷史觀”層面展開?如果我們將馬克思與科瓦列夫斯基和摩爾根的研究方法做一個比較,那將不難發現:后兩者重在通過大量實證材料厘清史前社會內部的基本問題,其理論更多的是實證化的具體言說;而馬克思則重在通過社會內部的諸種因素去建構理解史前社會的理論結構,并以發展線索的方式大跨度敘述公有制向私有制轉變之后的人類歷史進程,其理論形態最終呈現為一種結構化的宏大敘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馬克思借鑒文化人類學之后的歷史敘述視為“歷史觀”層面的話語言說。
既然同為“歷史觀”,“人類史觀”與“唯物史觀”有什么關系?為什么需要在“唯物史觀”之外再提出“人類史觀”?從概念使用上看,“唯物史觀”或“唯物主義歷史觀”都是恩格斯對馬克思歷史觀的稱謂,并且根據恩格斯的提示,“唯物史觀”的內容來源于《〈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在此,如果我們將馬克思確立其歷史觀基本觀點的《德意志意識形態》拿過來加以對照,將不難發現《〈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經典表述”直接脫胎于《德意志意識形態》*參見王蒞:《從“唯物史觀”“歷史唯物主義”到“歷史理論”——馬克思敘述歷史話語體系的命名問題》,《學習與探索》,2016年第6期。。按照本文將馬克思研究歷史的進程概括為“一般人類社會—資產階級社會—全部人類社會”的三階段說,“唯物史觀”的提出主要對應于前兩個階段。在馬克思由一般人類社會進入到資產階級社會的研究過程中,他的研究方法恰好走了一條相反的道路——只有通過解剖資產階級社會才有可能說明一般人類社會,這即是馬克思在《1857—1858年政治經濟學手稿》中提出的“人體解剖法”或“向后思索法”。目前,學術界基本上認為馬克思在一般人類社會研究階段提出了一般生產理論或生產邏輯,在資產階級社會研究階段提出了資本批判理論或資本邏輯,而關于生產邏輯與資本邏輯的關系討論已經明確揭示出一般生產理論不足以具體說明資本主義的社會現實*參見仰海峰:《歷史唯物主義的雙重邏輯》,《哲學研究》,2010年第11期。。在此基礎上,本文進一步認為不論是基于一般人類社會研究提出的一般生產理論,還是基于一般人類社會向資產階級社會過渡而提出的唯物史觀都不足以具體解釋史前社會。一般生產理論不足以具體說明史前社會很好理解,因為它僅能提供理解人類社會存在與發展的哲學人類學前提,而這一點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而之所以認為唯物史觀也不足以具體說明史前社會主要基于兩點原因:第一,不論是唯物史觀提出的年代,還是建構唯物史觀的理論基礎,都沒有囊括史前社會的研究材料,因而它的理論中并沒有內涵對于史前社會的解釋向度。如果堅持認為唯物史觀可以具體解釋史前社會,那么它就會走向“超歷史的歷史哲學理論”,這一點是馬克思本人明確反對的。第二,按照“人體解剖”或“向后思索”的方式,馬克思遭遇“公社難題”之后亟待解決的公有制的歷史存在問題、公有制向私有制的轉換問題、公社內部的社會結構問題等完全不可能得到解釋,因為它們正好在“猴體”向“人體”發展的過程中逐漸消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史觀”提供了馬克思敘述史前社會的話語結構,照亮了“唯物史觀”內含的理論盲區,代表了對于“唯物史觀”的發展。
具體說來,“人類史觀”對“唯物史觀”的發展主要通過以下環節展開:首先,從唯物主義立場解釋歷史是發展得以實現的基礎環節。馬克思在人類歷史研究方面突出的理論貢獻表現為他主張從現實的物質生產出發理解人類社會,因而他面對人類歷史的基本態度是唯物主義的。正如他自己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說:“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進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7](P545)恩格斯后來用“唯物史觀”表征馬克思與“唯心史觀”的區別,以及用“歷史唯物主義”表征馬克思與從前所有唯物主義的區別的時候正是抓住了這一點。理解了馬克思思想的基本傾向,我們就可以明白當馬克思面臨各派文化人類學對史前社會的解釋時為什么肯定科瓦列夫斯基從經濟關系解釋公社土地占有制而批評梅恩從古代法律制度重構史前社會。所以,堅持唯物主義基本立場進而借用文化人類學理論展開歷史敘述是“人類史觀”的出發點,這與“唯物史觀”是一致的。然后,“人類史觀”承接了“唯物史觀”不能具體解釋的史前社會構成發展的實質環節。在文章第一部分的分析中已經指出,“唯物史觀”建構于從現在資產階級社會“向后思索”一般人類社會的研究環節,因此它強調的物質生產、經濟關系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發展成熟的因素。但是,這一理論并不內含著對于史前社會的解釋。“人類史觀”在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上,通過“家庭—私有制—國家”的歷史線索具體說明了公有制的歷史存在、公有制向私有制的歷史過渡和公有制社會的內部結構三大問題,完成了“唯物史觀”不可能實現的歷史敘述。最后,“人類史觀”提供的理論結構最終走進唯物史觀建構的理論結構形成發展的關鍵環節。本文之所以認為“人類史觀”發展而非反對“唯物史觀”不僅是因為議題上的承接,而且在于兩套理論話語最終是相通的。這種承接和相通就蘊藏在“家庭—私有制—國家”的理論結構之中:一方面,從家庭到私有制的理論結構承接了史前社會的歷史敘述,明確揭示出在私有制或經濟關系發生主導作用之前人類社會的基本結構;另一方面,從私有制到國家的理論結構與“唯物史觀”提出的“經濟基礎—上層建筑”模型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它們都要說明在私有制或經濟關系發生主導作用之后人類社會的基本結構,這即是“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2](P591)的經典解釋模型。由此可見,“人類史觀”的提出將有可能實現馬克思對全部人類社會歷史進行具體研究的理論計劃,從而發展和提升“唯物史觀”的理論解釋力。
[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M]. 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M]. 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馬克思主義來源研究論叢[C].第8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
[4]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M]. 第5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M]. 第3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 [俄]馬·科瓦列夫斯基. 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M]. 李毅夫, 金地譯.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7]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M]. 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8]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M]. 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 [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 古代社會 [M]. 下冊. 楊東莼等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2.
[10] 馬克思古代社會史筆記[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 孔 偉]
From Materialist View of History to Anthropic View of History——The Effects of Cutural Anthropic on Marx’s Study of History
Wang Li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Materialist View of History; Anthropic View of History; prehistorical society; commune
Materialist View of History was an important theory when Marx studied human history, but it formed in the view from bourgeois society back to general human society. As a result, it couldn’t explain prehistorical society concretely, which directed Marx’s work in his middle and late study times. In further study, Marx focused on commune by referring to cultural Anthropologists and explained three key problems, ie. the existence of public ownership in reality, the transforming from public ownership to private ownership, the structure of public ownership society. In case of the above facts, Marx constructed the Anthropic View of History which explained prehistorical society specially and developed Materialist View of History.
王蒞,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