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愁

○郗文倩

客愁

○郗文倩

中國古代的行旅生活

古人出行、旅居，特別愛傷感，總感到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這“異”區別于“常”，“客”區別于“主”，所以就會滿身滿心的不自在，這也是中國行旅文化中特別突出的現象。

異地異鄉的風景名物、世態人情本可以帶來令人喜悅的新鮮感，而古人卻常感到局促不安、孤獨傷感，其他感覺都似乎變得很遲鈍，所以古代有一類詩歌就被稱為“客愁詩”，比如杜甫就說：“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絕句漫興九首》）春色秀麗，賞心悅目，可杜甫眼里，獨在異鄉，即便是春天也是故意捉弄他，讓他不快活。仇兆鰲評曰：“人當適意時，春光亦若有情；人當失意時，春色亦成無賴。”

有人說，杜甫一生飽嘗離亂之苦，所以他這種感受才如此強烈，其實，客愁很早就已成為一種思維和情感慣性，倒未必源于具體事件。比如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就很難說是有何歷史事件做背景的。宇宙廣袤、曠野遼闊，更覺人之渺小；江面平靜澄澈，月影似親近可觸，卻倍覺孤獨，泊舟夜宿于霧氣迷蒙的江渚，整個人都被這寂苦與鄉愁所籠罩了。客愁、鄉愁、悲秋等等情緒，顯然已是某種集體無意識，只要有一點外界的撩撥，就忽的冒出來，把人瞬間淹沒了。

以前說過，中國古代很早就產生成熟的農業文明，這種文化強調穩定的土地、穩定的人口族群，這就對出游產生很大的心理牽制力，出游甚至牽扯到“孝”的倫理問題，孔子說：“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因此，傳統世俗觀念都對“游子”“游民”等持排斥甚至歧視眼光，認為理想的社會應當是“國無游人”（《后漢書·荀悅傳》）、“鄉無游手”（《晉書·食貨志》）。形成這種觀念當然和很多具體的制度措施有直接關系，如秦漢時期就已形成的嚴格的戶籍制度。戶籍關系到徭役、賦稅，管理者勢必格外重視。秦國商鞅變法，富國強兵，創立“占”即如實自報戶籍的登報制度，如果不如實全面登報即所謂“匿不自占，占不悉”，就要受到嚴厲懲罰。為此商鞅還立法：“生者著，死者削”，即出生登報戶籍，死時削籍，如果匿戶，按秦律處罰極重。劉項楚漢之爭進行了四年的拉鋸戰，到漢初戶口散亡，十存二、三，高祖五年即皇帝位，第一道詔書即令民“各歸其縣”，重新登報戶口，限期三十日，逾期不報，即判三年徒刑，淪為奴隸，這都是很嚴苛的。

此后歷朝歷代都重視戶籍制度，一直到朱元璋時代達到一個高峰，規定若有包辦作弊，或者隱瞞人口不報的，經手人員“一體處死”，“隱瞞人戶，家長處死，人口遷發化外”。因為當時戶口冊的封面用黃紙，所以稱為黃冊制度。不僅如此，這項制度還強調職業要世襲，不能隨意變更，將全國人口分為農民、軍人、工匠三大類，在三大類中再分若干小類，比如米戶、茶戶、囤戶、菜戶、漁戶、窯戶、酒戶、蛋戶、站戶、壇戶、女戶、丐戶等等，計8080種以上。統治者希望治下的百姓都像莊稼一樣有根，長在地里，代代不變，即便發生災荒，跑到外地要飯謀生，造黃冊時被發現，“所在有司，必須窮究所逃去處，移文勾取赴官，依律問罪”（《明會典》卷二十，黃冊）。

人本是崇尚自由的動物，身體自由，精神自由，而身處社會，很多自由都被壓制了。當古人的行旅受到各種客觀物質條件和主觀文化心理的約束而不得自由的時候，愁緒就自然產生了。好在，詩歌，抑或文學以及其它各種藝術給了古人一個表達的通道，如此，才能獲得平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