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柜

李迪

消毒柜

李迪

【編者按】

陳先巖是揚州市公安局的社區民警。在二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他一直受到當地群眾的廣泛贊譽，當選為兩屆全國人大代表，榮獲公安部一級英模稱號。其工作的切身體會是：要當好社區民警，就要實實在在為百姓服務。

著名作家李迪多次深入揚州實地采訪，創作了感人肺腑的長篇紀實文學《陳先巖的故事》，即將由公安部群眾出版社出版。《中國法治文化》2016年第5輯摘發了其中片段《小陸子》，獲得好評。現繼續摘發其精彩片段，以饗讀者。

肖多桂是機械廠的電工，外號人稱“消毒柜”。一是叫起來像，二是他動不動就說，我給你消消毒！

1997年早春，我提出把辦公桌搬進社區，與居民零距離接觸，率先建起了全國第一個社區警務室，起名“民警服務亭”。當初，建這個亭子很難。我給局里打報告，局里支持但沒經費。后來，我找到一個公路收費用的爛亭子，運回了社區。街道辦事處非常支持，幫我在社區中心選了個地址。我找來水泥，做了地基，把亭子立起來了。亭子很小，剛夠一個人坐里面，現成的辦公桌根本擺不下，我去集裝箱廠找來包裝板，請木工“量體裁衣”，做了一套小桌椅。之后就要解決用電問題。當時離亭子最近的是機械廠宿舍樓，他們用電吃大鍋飯，不用考慮費用。我讓所長出面跟分管民警打了個招呼，讓他協調一下機械廠，能否從宿舍樓接電過來。機械廠保衛科很支持。于是，我就把電接了過來。我選了個吉利日子，5月18日，正式對外“營業”。亭子上貼了時間表：一、三、五上午、晚上；二、四、六下午。

哎喲，沒有不開張的店。服務亭開張，就趕上換戶口簿，馬糞紙的換成卡片式的。居民們都跑到派出所辦證大廳去換，一時間人如潮涌，水泄不通，吵架罵街，你推我搡。而我們社區的居民，不用大老遠跑派出所去擠，來我這個亭子就行。我統一收下，再拿到派出所去換。不過，居民方便了，我可慘了。尤其是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下班了，一看亭子上的換戶口通知，都跑回家去找戶口簿。我邊收邊登記，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要辦戶口的居民，有的從樓上窗口往下看看，一看亭子外等的人少了，他們就下來辦，像流水席一樣。他們吃過飯了，可我還餓著肚子。有好心人給我泡了一碗方便面，我三口兩口吃掉接著干。晚上我忙到半夜，還有人跑來送戶口簿。我連夜把一大包戶口簿送到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一夜加班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我把換好的戶口簿帶回來發放。整整一星期，天天如此。要是做生意能這么紅火，準發財。我雖忙得四腳朝天，但是很有成就感。為人民服務是什么，就是做這些小事。

這個亭子原用作公路收費，收費處有個像橋一樣的過道，能遮風避雨躲太陽。亭子的壁板上有一個洞，用于安裝電風扇。收費員坐在里面收費，風雨不動安如山，太陽曬不著。悶熱了，電風扇一吹，整個兒一活神仙！但是，搬到我這兒來可慘了，洞還在，電扇沒了，太陽天坐里面熱得像狗一樣，呼哧帶喘。如果有雞蛋，能孵出小雞來。我也不能光膀子啊，警察形象是要保住的。想買臺電風扇，很貴的，口袋里的兩個錢，丁是丁卯是卯，早就有安排。一天，我忽然看見有居民扔包裝盒，上面印著電風扇的照片，我趕緊跑出去撿回來，把照片貼在亭子里。熱得實在受不了啦，就抬頭看一眼“電風扇”，望梅止渴。有一次，我外出開會回來，哎喲喂，亭子忽然變樣了，頂上搭了個“帽子”！這“帽子”很大，是用鋼管焊接的，上面鋪了專業防雨布。“帽檐”向四周延伸出小兩米。這樣一來，不管東曬西曬還是當頭曬，亭子都躲在陰涼里。這是誰做的好事？小陸子說是做藥品生意的張利東。張利東有一段時間跟他愛鬧矛盾，我沒少當和事佬，掰開揉碎，調解成功。他說無以回報，多次請我吃飯，我都沒吃。現在趁我不在家，他給了我陰涼。

這天晚上，我來到服務亭，準備整理外來人口信息，進門一拉燈，不亮！哎，昨天還好好的，怎么忽然不亮了，燈泡壞了？我擰下一看，沒壞啊！換一個，再一拉燈繩，哎喲，還是不亮！

這時，有人告訴我，是消毒柜干的，他把電線剪斷了！

啊？他憑什么？

他說你不該盜用機械廠的電，給你消消毒！

嘿，他有病是怎么的？我跟廠里說過啦。

我靜下來一想，他是廠里的電工，可能是我沒有尊重他吧。我們跟廠里協調以后，應該由廠領導找他，肖師傅，你去幫著接起來吧！這樣，他有人情，也有尊嚴。我們自己就接了，惹他不高興了。

是這個原因嗎？又像，又不像。

那時，我剛來社區不久，對肖多桂還不了解，只知道他是個電工，外號“消毒柜”。長的什么樣兒我都沒印象。我特地把戶口大底冊搬出來，翻找他的信息。一看照片，哎喲，原來是他！難怪。

前兩天，他找過我，想把外孫的戶口從鄉下遷來，以后好上學。我跟他講，戶籍有政策，外孫不能遷，你自己的孫子還差不多。他瞪我一眼，什么也沒說，掉頭走了。噢，他剪電線是為了報復我，冠冕堂皇地咬了我一口。我再去廠里要求恢復供電，廠長知道了再罵他一頓，就結下梁子了。算了，還是另想辦法吧。當天晚上，我拿警用手電筒照著辦了公。

第二天，我有主意了。馬路對面有一家私人開的浴室，老板姓胡。我找到他，說胡老板，我能不能接一下你的電？該算多少錢就算多少。他說算什么錢啊，不就一個燈泡嗎？您想怎么接就怎么接吧。說著就把電工叫來，快去，幫陳警長接電！我說謝謝胡老板，往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就說話！他說真備不住會有事求您！

這話讓他說著了，結果我還真幫了他大忙。那是后話，先放放。

電來了，亭子里的燈又亮了。

肖多桂感到很奇怪。他偷偷一查，發現我是從浴室接過來的，又跑去問老板，老板說我讓接的，你別亂消毒啊！此后，肖多桂見到我，就像見到仇人。我呢，沒事兒，只要碰見他，老遠就跟他打招呼，肖師傅！他兩眼翻成了大元宵。

后來，我就開始關注肖多桂。他脾氣暴躁，還愛管閑事。如果買菜的跟賣菜的發生了糾紛，他只要看見，腿就走不動了，站在那個地方，三分鐘以后就要發表評論。只要有三個人湊在一起談什么事，他就覺得應該弄個明白，立馬不走了。比較典型的是，有一次，城管拆違章建筑，房主不給拆，雙方吵起來。他送孫子上學正好看到，立刻就跟城管干上了，吵得比房主還兇。他天生大嗓門兒，用不著使喇叭。前來增援的城管還以為房子是他的，差點兒叫警察把他抓走。

1999年7月，江蘇省委宣傳部把我作為典型進行宣傳，宣傳部組織了省市兩級十多家媒體采訪。先開座談會，會后來到社區采訪居民。就在這時候，肖多桂突然在院子里放開喇叭大嗓兒，你們搞什么搞？全都是假的！這一喊不要緊，媒體感興趣了，嘩地一下過去，鏡頭對著他。我當時在旁邊，臉都青了，知道他是來攪局的。媒體問他，我們今天到這兒報道全國優秀警察陳先巖，你是怎么樣看待他的？肖多桂說，他好什么啊！你看看這地上的糞水！化糞池堵了，他管了沒有？儲水箱漏水他管了沒有？有記者問，除此之外，你還有別的沒有？他說，反正我覺得這些他都應該管！聽他這么一說，媒體又散了。一個女記者問我，陳警長，這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啊？我笑笑，精神病倒是沒有，他就是跟我過不去。當時，我真的很生氣，這不是砸場子嗎？你也太過分了！晚上，我想找他去理論，走到半路又回去了。算了，路遙知馬力，他早晚清楚我是什么人。過后，我再見到他，還是笑臉相迎，老遠就跟他打招呼。他還是一副地主嘴臉。尤其是周圍有人的時候，我熱情地喊，肖師傅，你買菜去啊？他不但眼翻元宵，還打了個噴嚏，阿嚏！這噴嚏也太大了，都能澆花了。我心里像吃了個蒼蠅。盡管如此，我堅信人心換人心，總有一天能化了他心里的疙瘩。

后來，他家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們之間有了轉機。

肖多桂是離婚后重組的家庭，雙方都有子女。他的是個兒子，不跟他住一起。女方是兩個女兒。有一天，肖多桂的兒媳跟他老伴兒為瑣事吵起來，兒媳打了他老伴兒一個大嘴巴。這下肖多桂可不干了。女方的孩子也沖了過來，要給老媽報仇。她們首先找肖多桂，說這是你兒媳干的，你要出來擺平。肖多桂剛說了兒媳兩句，他兒子就叫起來，你再敢唆，我把你們老兩口都給收拾了！肖多桂的老伴兒嚇壞了，趕快來找我。我馬上趕到他家，肖多桂看到我很尷尬，臉上擠著笑給我倒茶，又叫我坐，聲音小得像貓，眼也成貓瞇眼了。我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老伴兒先講，還沒講完，肖多桂的大肉喇叭又響了，陳警長，你把打人兇手弄到派出所去！我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講了這么多，我都聽明白了，我還要跟你兒子兒媳談談，看看他們是怎么想的。你放心，這個事我保證負責到底。再怎么著，你們也是一家人，事情發生歸發生了，不要記仇，不利于團結的話盡量少說。

離開肖多桂后，我又趕到他兒子家。大夏天的，跑得我一身臭汗。兒媳婦一說，立馬激動起來。原來，矛盾是為了帶孫子的事引起。他們家有一個小孩，對方家也有一個小孩，雙方為接送小孩上學的事鬧起來。我千言萬語、苦口婆心，前后跑了一個多星期，汗也不知道流了幾大碗，最終，兒子兒媳買了水果到肖多桂家，當著我的面道了歉，與兩位老人握手言和，破家重圓。

第二天，肖多桂帶著老伴兒來到警務室，進門就向我道歉，說陳警長，我過去有很多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他講得眼淚汪汪的。我說肖師傅你請坐，今天是你自己來講的，你先剪斷電線，又攪局采訪，可是我從沒有記恨過你，看見你總是打招呼。我覺得，我們之間本來就不存在矛盾，只不過是哪方面的結沒解開。今天你說來道歉，實在是太嚴重了！肖師傅，你千萬別這么說，往后，我們就是好朋友！肖多桂的喇叭一下子打開了，陳警長，你真是個好人！聽說你正組織“夕陽紅”老年巡邏隊，我老伴兒加入你的隊伍行不？我說歡迎，歡迎！以前人家是送郎當兵，今天你是送老伴兒參加“夕陽紅”啊！肖多桂夫妻倆都樂了。他老伴兒當場填表，加入了“夕陽紅”巡邏隊。

從此后，肖多桂成了社區的正能量。我在干部會上講，肖師傅管閑事好，就怕他不管。我們就要用好管閑事的人！肖師傅做任何事都有激情，他身上有一股勁兒，我們要把這股勁兒用起來！我提議，把肖師傅吸收到居民自治領導小組！大家一致鼓掌同意。

就這樣，肖多桂的鐘表上了弦，走起來咔咔的！社區整治環境要挖化糞池，有居民不給挖，說化糞池不能弄在我家這兒。肖多桂大喇叭一開，你們家不拉屎啊？啊？化糞池悶地底下你怕什么？再攔著我就給你消消毒！！他這樣一兇，把人家嚇著了，心說別讓他給消了毒。

社區道路維修，我讓肖多桂負責監工，他成了最忙的人。早上施工隊還沒有來，他已經來了；中午不睡覺也要盯著。他看見工人直接把磚砌起來，就跑我這兒來說，陳警長，我給你報告，這樣施工不行，磚應該先拿水清洗過才能用。他們直接砌上去，中間有土，磚跟水泥不黏了，就是豆腐渣工程。我立馬把工頭兒找過來，那家伙說，周圍沒有自來水。我說這不是理由吧。我是悄悄說的，給對方留點兒面子。肖多桂可不管，大喇叭又叫起來，我給你消消毒！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他這樣一兇，工頭兒沒辦法，拉來一車水，把磚清洗了。施工方原計劃在人行道上鋪面包磚，這種磚很像一種面包，表面上切成幾排小方塊。肖多桂堅決反對，大聲說，這個磚不平，不好掃，汽車一軋就壞。還有，小孩喜歡騎小車，磚縫兒會別住車轱轆，把孩子摔了！盡管他反對，但是，磚已經拉來擺在那個地方了，施工方不愿意再拉走。我覺得肖多桂說的有道理，就去跟施工方講，政府整治老社區本來是好事，為什么好事不做好？居民說不好，你們還要做，這不是吃力不討好嗎？你不同意沒關系，我找區長去！施工方說快算了，換！工頭兒一聽氣得不行，但施工方是東家，鼻子大了壓住嘴，他也只好把面包磚拖走，改成水泥路。后來我才知道，磚廠是他妹妹開的，他要推銷自家的產品。結果，由于肖多桂的反對，沒推銷出去。

“我給你消消毒”是個好人。

很可惜，他前年去世了。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