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雄偉
(廣東財經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510320)
監督過失中因果關系的“二階判斷”
謝雄偉
(廣東財經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510320)
監督過失,在客觀上表現為行為人違反監督注意義務,導致被監督者過失行為,并間接引起侵害結果的發生。作為過失犯罪的一種獨立類型,監督過失犯罪的成立,以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為必要,但由于存在被監督者過失行為介入的情況,形成了認定上的困難。可以結合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特點,并借助刑法因果關系認定的基本理論,提出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二階判斷”思路:在事實因果的層面,以條件說檢討被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以及監督者行為與結果間的因果聯系;在結果歸屬的層面,以相當因果關系說檢討監督者行為與結果間的客觀歸責。
監督過失;因果關系;二階判斷;事實因果關系;結果歸屬
監督過失,“是指處于讓直接行為人不要犯過失的監督地位的人,違反該注意義務的過失”。①黎宏:《日本刑法精義》(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21頁。監督過失理論主要由日本學者提出,“它為追究對于企業事故發生具有監督關系者的過失責任,提供了法理基礎”。②陳興良:《教義刑法學》(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29頁。在我國,學理上盡管沒有明確采用這一概念,但其在刑法分則的罪名中卻早有體現,如我國《刑法》第138條規定的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與第139條規定的消防責任事故罪等。并且,隨著近年來重大安全責任事故的頻發,許多相關案件在具體處理和認定上,亟需更為合理的理論予以解釋。因此,監督過失理論也逐步成為我國刑法學界的熱點話題。
作為過失犯罪的一種獨立的犯罪類型,監督過失犯罪的成立,以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為必要。與一般過失犯罪因果關系不同,在監督過失中,監督者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由于存在被監督者過失行為介入的情況,在認定上形成了一定的困難。尤其在我國司法實踐中,許多監督過失犯罪案件,如重大責任事故犯罪、瀆職犯罪等,因難以肯定監督者與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而造成無法追究監督者刑事責任的結果。如2013年備受社會關注的廣州建業大廈火災事故案,起火直接原因是電源線短路引燃可燃物,大廈消防設施等整體工程未完工、火災荷載大,火災迅速蔓延;其間接原因,則是大廈消防安全主體責任不落實,存在違法經營行為,以及大廈日常消防安全管理不到位,導致火災隱患長期大量存在。在該案中,負有監管職責的6名公職人員因涉嫌玩忽職守罪被檢察院批準逮捕,但最后法院認定其并未觸犯我國《刑法》的有關規定。法院作出該認定的主要理由是:是否構成玩忽職守,關鍵在于其行為與造成的重大損失之間有無內在、必然的直接因果關系。被告人沒有履行其職責與事故沒有直接、必然的因果關系,不具有刑法上關于玩忽職守罪的構成要件。③金羊網:《建業大廈火災6公職人員因玩忽職守被捕僅以受賄入罪》,http://gd.sina.com.cn/news/b/2015-01-09/detail-icczmvun 4830437.shtml,2015年10月29日訪問。
可見,如何正確認定監督過失中的因果關系,對于司法實踐中正確處理此類案件具有重大意義。筆者于本文中試圖從因果關系認定的基本理論出發,結合監督過失犯罪的具體特征,闡述監督過失中因果關系的認定問題,以期為司法實踐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視角。
(一)監督過失中因果關系的含義
關于刑法中的因果關系,學理上存在兩種不同的理解:廣義的因果關系概念與狹義的因果關系概念。前者包括了事實的因果關系與規范判斷,后者則限定為不包含規范判斷的事實因果關系。④張明楷:《也談客觀歸責理論:兼與周光權、劉艷紅教授商榷》,《中外法學》2013年第2期。換言之,在廣義理解上,因果關系涵蓋了兩個部分:事實因果關系與結果歸屬;在狹義理解上,因果關系則僅指事實因果關系。基于研究的需要,筆者于本文中所稱的監督過失因果關系是就廣義理解上而言的。
對于監督過失因果關系,學界存在不同的觀點:有學者主張,監督過失因果關系應當是監督過失行為與被監督者過失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⑤彭鳳蓮:《監督過失責任論》,《法學家》2004年第6期。也有學者認為,“監督過失因果關系表現為監督者的監督過失行為與構成要件結果之間的關系”。⑥易益典;《監督過失犯罪論》,華東政法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筆者贊同后者的看法,理由在于:刑法上的因果關系,一般即指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而并非發生在行為與行為之間;并且,某些學者認為監督過失因果關系,僅存在于監督過失行為與被監督者過失行為之間,是片面強調監督過失行為導致被監督者過失行為,忽視了監督行為本身引起危害結果發生的作用力。因而,筆者于本文中所稱的監督過失中的因果關系,就是指監督者過失行為與構成要件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
(二)監督過失中因果關系的特點
根據我國《刑法》的規定,過失犯罪均屬于結果犯,即過失犯的成立必須要具備法定危害結果的實現。因此,過失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直接決定過失犯罪的成立與否。在大多數普通過失犯罪中,因果關系的判斷并不復雜,原因在于:多數普通過失犯罪的因果關系表現為過失行為與結果之間的直接關系,而不存在其他因素的介入。然而,不同于普通的過失犯罪,監督過失作為過失犯罪的一種特殊類型,其因果關系的樣態則呈現出一定的特殊性。因此,必須先對其因果關系的特點予以闡述,具體而言,其主要特點如下。
1.監督過失的行為方式涵蓋作為與不作為
監督過失行為以不作為形式為主,也存在作為的形式。在監督過失中,“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直接造成了結果,但監督者對被監督者的行為負有監督義務,即有義務防止被監督者產生過失行為,卻沒有履行這種義務(如沒有對被監督者做出任何指示,或者做出了不合理的指示),導致了結果發生”。⑦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頁。也就是說,從犯罪的行為方式上看,監督過失行為違反了命令性規范,因而一般表現為不作為的形式。以玩忽職守罪為例,根據2006年7月26日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瀆職侵權犯罪案件立案標準的規定》(以下簡稱:《立案標準》),所謂玩忽職守,指的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嚴重不負責任,不履行或者不認真履行職責,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其中,不履行職責便是典型的不作為形態的監督過失行為,即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應當履行職責,且具有履行的可能性,而違背職責沒有履行。
在司法實務狀態,盡管多數監督過失犯罪表現為不作為的形態,但仍存在以作為的行為方式構成監督過失的情形。如《立案標準》中關于濫用職權罪的規定:“濫用職權罪是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超越職權,違法決定、處理其無權決定、處理的事項,或者違反規定處理公務,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此處,濫用職權行為即指在客觀上實施了履行職責的行為,但行為人所實施的履職行為卻存在超越職權、違法決定乃至無權處理的情形。例如,監督者違背禁止性規范,即以作為的方式,向被監督者做出超越職權、違法決定乃至無權處理的指令,導致被監督者實施過失行為,并最終引發危害結果。
2.監督過失的因果形式通常表現出多因一果
在監督過失的場合,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一般都存在被監督者行為的介入因素,這使得其因果關系的表現形式,呈現出多因一果的特點。在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中,“除了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人們有時候還需為第三方造成的結果負責。此種情形下結果被歸責于行為人,不是因為其行為直接操控了因果流程,而是因為它為介入者實施危害提供了行動理由或制造了機會”。⑧勞東燕:《事實因果與刑法中的結果歸責》,《中國法學》2015年第2期。監督過失因果關系即屬于這種情況。事實上,監督者的行為并非直接引起結果發生的原因,而是在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介入了被監督者的行為,并且由被監督者行為直接導致了危害結果的發生。這一點,也是監督過失犯罪與普通過失犯罪在因果關系上最為顯著的區別。從我國司法實踐來看,法院的做法,也肯定了此類案件危害結果發生系多方面原因造成,并且法院認為,這種因果關系所表現出的多因一果,在量刑時可以作為考慮因素。⑨參見四川省萬源市人民法院(2013)萬源刑初字第103號刑事判決書;四川省南充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南中法刑終字第160號刑事判決書;四川省宜賓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宜中刑二終字第28號刑事判決書;江蘇省泰興市人民法院(2014)泰刑初字第0354號刑事判決書。
案例1:被告人李瑞泉在任重慶市北碚區金刀峽鎮財政辦公室統管會計期間,沒有按照我國《會計法》以及該鎮制定的統管會計職責,認真監督、制約原財政辦公室出納鄭素華(另案處理),沒有做到每月與出納鄭素華核對銀行存款和庫存現金余額,并且在此期間也沒有及時登記會計帳目。由于李瑞泉在監督出納鄭素華的過程中,不認真履行工作職責,疏于監督,致使原財政辦公室出納鄭素華有機會挪用單位公款,截止案發共挪用單位公款共計621110元。法院認為,被告人李瑞泉對鄭素華貪污、挪用案件的發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系多因一果的直接責任者。⑩重慶市北碚區人民法院(2008)碚法刑初字第428號刑事判決書。
在該案中,負有監督職責的被告人,在不履行職責的行為過程中,介入了被監督出納鄭素華的挪用單位公款行為,最終導致了單位巨額公款被挪用的結果發生。因此,法院在判斷監督者即被告人行為與巨額公款被挪用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時,作為介入因素的應被監督的出納鄭素華的挪用單位公款行為,便成為認定的關鍵因素。也就是說,被監督者挪用單位公款行為的介入,成為了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不可或缺的橋梁,并由此形成了監督過失因果關系多因一果的特殊表現形式。
3.監督過失的因果流程呈現為前后兩個階段
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發生過程,表現為前后兩個階段。如有學者指出,監督過失的因果關系,從監督者行為到危害結果發生,整個過程存在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監督過失行為引起被監督者的行為,第二階段是被監督者行為引起危害結果。監督過失犯罪的成立,顯然以第二階段存在因果關系為前提。”①易益典:《論監督過失理論的刑法適用》,《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也就是說,從時間維度對監督過失因果關系進行考察,在客觀上,是先有了監督者所實施的過失行為,并由其過失行為引發了被監督者行為的產生,而后再由被監督者的行為導致了危害結果的發生。前一階段的重心,在于監督者行為與被監督者行為間的牽連關系;而后一階段的關鍵,則在于被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間的因果關聯。正是這一前一后行為的共同作用,構筑了監督過失中因果關系的全部過程。
案例2:被告人李增邕作為寶雞市財政局局長,對其下屬監管企業寶證公司的經營情況偏聽偏信,放棄職守、長期失察,從未安排過年度審計和指派專人進行監督檢查;特別是其將市國債辦業務委托給寶證公司以后,放棄監管職責,致使全市國債發行業務失去控制,導致寶證公司1993年至1998年共計超發國債本金17744.22萬元。法院認為,被告人李增邕不履行職責,放棄職守,對寶證公司的經營情況失察,致使寶證公司多年大量違規超額發行國債,并將超發國債所得的巨額資金投向外地搞房地產開發等項目,導致巨額資金難以收回,實際虧損人民幣1億余元的嚴重后果,其行為已構成玩忽職守罪。②《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報》2003年第3號(總第74號),第25頁。
從該案可以看到,被告人玩忽職守犯罪的因果流程,在事實上表現為前后兩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中,作為監督者的被告人實施了“放棄職守、長期失察”的行為,引起了被監督企業“超發國債本金”的行為。在第二個階段中,被監督企業“大量違規超額發行國債……導致巨額資金難以收回”,即被監督者行為直接導致了危害結果的發生。這一前一后兩個階段,構成了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基本樣態。
在明晰了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基本特點之后,采取何種標準對這一因果關系進行判斷,便是筆者以下論述的重點。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標準,歷來在學理上處于新論迭出、聚訟紛紜的境況。一方面,受到哲學因果關系的影響,我國傳統刑法理論,一直存在著必然因果關系說與偶然因果關系說之爭。另一方面,隨著德日等國刑法理論被引入我國,學界對各類認定標準各持己見,形成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說、客觀歸責理論等多種觀點,至今尚未形成共識。筆者無意在此對刑法因果關系的認定標準的學說作出判斷和評價,只是從解決問題的角度出發,試圖借助因果關系認定標準的基本理論,闡明監督過失中因果關系的認定問題。
如前所述,因果關系包含兩個層面的內容。第一個層面,是事實因果關系的判斷,即排除了規范評價的狹義因果關系認定問題。這一層面所要解決的是,行為人所實施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在經驗事實上是否存在因果關聯。以此為基礎,第二個層面,則是對結果歸屬的判斷。其目的在于,肯定了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之后,再對其進行規范上的評價,從而考察該結果能否歸責于該行為。也就是說,行為人的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聯。③參見林東茂:《客觀歸責理論》,《北方法學》2009年第5期。概言之,通過對因果關系進行事實因果關系與結果歸屬劃分,進而分別予以事實與規范的判斷,來對刑法因果關系進行整體而全面的把握。而這種從事實因果關系到結果歸屬的認定模式,以及從事實判斷到規范評價的認定立場,便是筆者于本文中主張需要借鑒,并用以解決監督過失因果關系認定問題的基本方法。
進一步而言,在確立了上述事實因果與結果歸屬二分的認定方法后,采用何種認定標準對其進行判斷,便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首先,對于我國傳統刑法理論所存在的必然因果關系說與偶然因果關系說之爭,學界已經做出了一定的檢討與反思,并且也在一定程度上達成了共識,即“刑法因果關系也根本不是哲學因果關系的具體運用,刑法因果關系的定型性、規范性,都是作為一門規范學科的刑法學所獨有的”。④陳興良:《刑法因果關系:從哲學回歸刑法學——一個學說史的考察》,《法學》2009年第7期。這意味著,要尋求認定因果關系的合理標準,應當走出必然因果關系說與偶然因果關系說的無謂爭論,而朝向刑法學本身的規范向度進行探索。其次,對于如何借鑒德日等國刑法理論中的各種因果關系理論,我國刑法學界也進行了一系列的探討。而討論的核心內容,是圍繞條件說、相當因果關系說與客觀歸責理論這三種有力學說展開的。
(一)條件說
條件說的基本含義是,對于具體結果的發生,不能想象其不存在的所有條件,均為造成結果的原因。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條件說求助于一種思維上的‘排除法’,即設想在該條件不存在時,結果是否同樣發生: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該事實就是結果的必要條件;如果所得結論相反,就可將該事實排除于原因之外。”⑤周光權:《客觀歸責理論的方法論意義:兼與劉艷紅教授商榷》,《中外法學》2012年第2期。盡管一般對條件說提出的批評認為,條件說可能會無限擴大因果關系的范圍,從而導致處罰上的不當擴張,然而,事實上這卻是對條件說在功能上的一種苛求。條件說的基本旨趣在于,對于結果的發生,在經驗上劃定一個可供刑法規范進行評價的事實范圍,而并非直接對行為與結果間的關聯進行價值判斷。換言之,“在因果論層次,條件理論提供了簡潔便利的公式,但其所篩選出來的眾多等價條件,何者屬于刑法上可以歸責給行為人的成果,那就留待歸責論來處理”。⑥林鈺雄:《新刑法總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頁。由此可見,條件說恰恰是一種針對事實因果關系的認定標準,而無關結果歸屬的判斷。
(二)相當因果關系說
“相當因果關系說主張,于行為與結果間存在有條件關系之前提下,參照社會生活之經驗,而被認為通常從該行為皆會發生該結果(通常皆如此)者,則有刑法上之因果關系。”⑦陳子平:《刑法總論》(2008年增修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頁。相當因果關系說的實質在于,對已由條件說所確定的事實因果關系進行價值上的評價,從而得出該結果能否歸屬于該行為的結論。這也就是說,依照社會生活的一般觀念,如果在通常情況下,某行為引起某結果具有相當性,則認為行為與結果間具有因果關系。進一步來說,“相當因果關系說實際上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是構成歸責基礎的‘條件關系’,二是以條件關系為前提的‘相當關系’,前者找因果關系之事實,后者則對事實進行相當性的價值判斷”。⑧劉艷紅:《客觀歸責理論:質疑與反思》,《中外法學》2011年第6期。由此可知,相當因果關系說實際上是以條件說所確定的事實因果為基礎,針對結果歸屬所提出的認定標準。
此外,圍繞“相當性”的判斷依據,學理上存在一定的爭議,并形成了三類觀點。其一,主觀說。該說認為,應當以行為人行為時認識到的以及可能認識到的情況,作為判斷相當性的依據。其二,客觀說。該說認為,應當以行為時存在的全部情況以及一般人可能預見的行為后的情況,作為判斷相當性的依據。其三,折中說。該說認為,應當以行為時一般人可能認識到的情況以及行為人特別認識到的情況,作為判斷相當性的依據。筆者贊同客觀說的立場,理由在于,因果關系是作為犯罪的客觀要素存在的,原本作為客觀要件的因果關系,卻被行為人的主觀認知所左右,這顯然是相互矛盾的。因此,站在客觀主義的立場上,筆者認為“相當性”的判斷,應當以行為時的全部客觀情況為依據。
(三)客觀歸責理論
客觀歸責理論的基本內涵,包括三個層次:第一,以“行為人是否制造了法規范所不容許的風險”為判斷的起點;第二,繼續追問,“行為人是否實現了不被容許的風險”,即危險行為是否與結果的發生有常態上的關聯性;第三,針對少部分案例,還要再追問,危險行為所引發的結果,是否在“構成要件的效力范疇內”。⑨同前注③,林東茂文。應當說,客觀歸責理論作為一種日漸勃興的歸責理論,因其層次分明的邏輯構造和深入細致的檢驗規則而具有得天獨厚的理論優勢。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該理論本身不存在疑問,并且,就本文的議題而言,筆者也不贊同采用客觀歸責理論來對監督過失中的因果關系進行認定,理由如下。
首先,客觀歸責理論的內容十分龐雜,在一定程度上遠遠超出了因果關系認定標準的范疇。換言之,該理論并非僅僅是一種歸責理論,實際上,它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因果關系歸責理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整個構成要件,因此成為了一種實質的構成要件理論。⑩許玉秀:《主觀與客觀之間:主觀理論與客觀歸責》,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頁。這使得其在犯罪論中的體系定位產生紊亂,進而在具體判斷過程中,會產生重復認定的情形。并且,考慮到我國傳統的四要件犯罪論體系的現實狀況,那樣的話將會加重客觀歸責理論體系定位不明的尷尬。因此,就筆者于本文中探討的監督過失因果關系而言,運用客觀歸責理論更有大材小用之嫌。
其次,作為客觀歸責理論前提的被允許危險的法理,有混淆立法政策與構成要件符合性判斷之嫌。根據被允許危險的法理,因社會發展的需要,而允許某些必然有風險的行為發生,據此認為這類行為不符合犯罪的客觀構成要件。然而,這種觀點實際上把立法政策與刑法解釋論混為一談。立法政策關心的是,某一類行為發生侵害法益的危險時,出于政策的考量,立法上是否應禁止這類行為;刑法解釋論考慮的則是,某個具體的行為是否具有法益侵犯的危險,以及其是否符合某一犯罪的具體構成要件。所以,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就不可能以一般性的結論為根據,判斷具體事例是否符合某種犯罪的構成要件”。①張明楷:《論被允許的危險的法理》,《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
最后,客觀歸責理論名為客觀,實為主觀,似乎名不符實。客觀歸責理論,顧名思義,其立場乃是以客觀的角度做出結果歸責與否的判斷。但在解決因果流程偏離的案件時,客觀歸責理論需要考察行為人的主觀認知,以此作為判斷基礎,這表明客觀歸責理論并不是純粹客觀的。換言之,客觀歸責理論所標榜的客觀立場,實際上也需要依賴行為人的主觀認知與行為當時的客觀情況進行綜合判斷,而并非單純以所謂純客觀的視角進行認定。因此,該理論的客觀立場也為有的學者所詬病,稱其所采取的客觀視角并無理由,應從客觀歸責轉向主觀歸責。②周漾沂:《從客觀轉向主觀:對于刑法上結果歸責理論的反省與重構》,《臺大法學論叢》第43卷第4期。
綜上所述,筆者從解決實際問題的角度出發,認為運用客觀歸責理論來解決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思路,仍然值得商榷。進一步而言,由上可知,筆者于本文中用以解決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認定標準已然呈現。從因果關系的概念出發,將因果關系的判斷分為兩個層面的問題逐一解決,并在不同層面采取事實判斷與規范評價的不同立場進行認定。具體而言,其一,在行為與結果的事實因果關系層面,從存在論的角度出發,運用條件說對其進行事實上的判斷,進而考察行為與結果間是否存有經驗上的因果關聯;其二,在行為與結果的結果歸屬層面,從規范論的角度出發,運用相當因果關系說對其進行價值上的評價,進而考察行為與結果間是否存有刑法上的因果關聯。概言之,透過這一認定方法和標準,對監督過失中的因果關系進行“二階判斷”:先在事實因果的層面,以條件說檢討被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以及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聯系;而后在結果歸屬的層面,以相當因果關系說檢討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客觀歸責。這樣,可以在整體上對監督過失因果關系進行全面的檢視,從而解決前述司法實踐中難以肯定監督者與結果之間因果關系存在的認定難題。
對于監督過失中事實因果關系的認定,可以區分為兩個層面的問題:其一,被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其二,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前者的認定,乃是后者判斷的前提。換言之,只有肯定了被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著事實上的因果關系,才能進一步判定監督者與危害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以此,為后續監督過失的結果歸屬認定提供事實因果關系的基礎。
(一)被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
1.以條件說為標準進行判斷
有學者認為:“監督人的行為只有通過被監督人的行為,才能對結果的發生產生間接的影響。對監督人追究過失責任的前提,需要被監督人實施了過失行為。”③這表明,在認定監督過失中的因果關系時,必須以肯定被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存在事實上的因果關系為基礎。而對這一事實因果關系的認定,一般而言,采用條件說作為認定標準,即可妥善處置。比如,在涉及監督過失的瀆職犯罪中,被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用條件說進行判斷即可得出結論。在案例2中,被監督企業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以條件說“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的公式進行認定可知:如果沒有被監督企業違規超額發行國債的行為存在,那么也就沒有巨額資金難以收回的結果發生,因而,被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間存在事實上的因果關系。
2.以疫學因果關系補充判斷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在被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中,除了上述以條件說即可認定的一般情形外,也存在著一些條件說無法直接認定的、特殊的事實因果關系存在。比如,在環境監管瀆職犯罪中,由于作為監督者的行政機關不履行監督職責,被監督企業向河流中違規超標排放污水,致使周圍居民的身體健康受到損害。此時,對于被監督企業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是否存在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僅由條件說“沒有前者就沒有后者”的判斷公式似乎難以判定。其理由在于,導致居民身體健康損害結果的原因紛繁復雜,并不能說沒有工廠違規排污便沒有居民健康受損,進而主張二者之間存在事實因果上的關聯。因而,此種情況下,只能借助有關疫學的因果關系予以認定:“某個因素與基于它的疾病之間的關系,即使從醫學、藥理學等觀點不能符合法則地證明,但是,根據統計的大量觀察方法,肯定其間存在高度的蓋然性時,就可以肯定因果關系。”④[日]大塚仁:《刑法概說》(總論)(第三版),馮軍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頁。需要說明的是,盡管有學者指出,疫學因果關系是相當因果關系運用的一環,與之沒有本質的不同,但實際上,二者分屬不同層面的標準:疫學因果關系根據疫學統計的事實推定因果關系的存在,屬于事實因果關系層面的認定標準;相當因果關系說則是在肯定了事實因果關系的前提下,依據相當性的標準,進行規范上的評價,乃屬于結果歸屬層面的認定依據。⑤馬駿:《環境犯罪中疫學因果關系理論探究》,《政法學刊》2014年第3期。因此,筆者認為,疫學因果關系是作為條件說的補充,對特殊的事實因果關系進行判斷。
根據疫學因果關系理論,雖然通過條件說無法肯定排污行為與健康受損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但借助疫學的因果關系標準,則可以確定被監督企業違規排污的行為與周圍居民健康上所患疾病之間存在著事實上的高度蓋然性。換言之,通過對居民生活的經驗觀察,可以得知,在被監督企業實施違規超標排放污水行為之后,居民所賴以生活的水源受到了不可避免的污染,盡管無法在醫學上查明其所患疾病與水源污染之間的必然聯系,但在客觀上可以肯定,被監督企業的違規排污行為提升了居民患病的概率,即與健康損害結果之間存在高度蓋然的因果聯系。因此,便可認定被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存在著事實因果關系。
(二)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
在確定了被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之后,接下來就需要對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進行判斷。這一判斷,不僅是后續監督過失結果歸屬認定的前提,也為追究監督者的刑事責任奠定了客觀歸責的基礎。如前所述,監督過失行為,一般表現為不作為的形式,也存在以作為方式構成監督過失的情況。
對于作為形式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判斷,徑直采用條件說,就可以獲得合理的解決。例如,在監督者不當履職,強令被監督人員違規作業而導致安全事故發生的情況下,監督者的不當履職行為,違反了安全監管的禁止性規范,即表現為典型的作為型監督過失。而此時,對監督者不當履職行為與事故結果之間事實因果關系的認定,采用條件說即可清晰判斷,換言之,如果沒有監督者不當的強令行為,那么也就沒有最終安全事故的危害結果發生,二者在事實上具有因果關聯。因此,以條件說認定作為型監督過失的事實因果關系,是較為妥當的做法。
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監督過失是以不作為形式存在的,因此,如何認定不作為形式的監督過失因果關系,就是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一般而言,與作為的情況不同,在判斷不作為犯因果關系時,由于在客觀上并不存在直接與結果發生相關聯的行為,不得不對其采取一種假設的因果關系法則來輔助判斷,“即不作為的‘條件關系’可以判斷為‘一旦履行了一定的作為義務的話,該結果就不會發生’這樣的‘假定的條件關系’(稱之為假定的因果關系)”。⑥[日]松宮孝明:《刑法總論講義》(第4版補正版),錢葉六譯,王昭武審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3頁。換言之,不作為并非毫無作為,而是不作應作之為,因此對不作為監督過失行為與結果之間的事實因果關系認定,就轉化為在假定監督者實施了法定監督義務的情況下,危害結果是否仍會發生的判斷。
案例3:被告人王二團、楊哲、王利明負責動物的防疫、檢疫工作,但疏于職守,對出境生豬應檢疫而未檢疫,運輸工具應當消毒而未消毒,且沒有進行鹽酸克倫特羅(俗稱瘦肉精)檢測,就違規出具《動物產地檢疫合格證明》和《出縣境動物檢疫合格證明》、《動物及動物產品運載工具消毒證明》、《牲畜一號、五號病非疫區證明》,致使3.8萬余頭未經瘦肉精檢測的生豬運到江蘇省南京市、河南省濟源市等地,且部分生豬喂養了瘦肉精。法院認為,三被告人作為防疫員和檢疫員,負有對出境生豬進行瘦肉精檢測和檢疫、對運輸工具進行消毒的職責,而三被告人不履行職責,未經檢測、消毒,就為他人開具或讓不具備檢疫資格的人員代開有關證明,導致大量未經瘦肉精檢測的生豬流向市場,且部分生豬喂養了瘦肉精,客觀上對廣大消費者的身體健康造成了嚴重危害。⑦參見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編:《人民法院案例選(季版)2012年第1輯(總第79輯)》,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125頁。
該案中,被告人的不履職行為,違反了食品監管中的命令規范,屬于典型的不作為監督過失。對被告人這種不履職的不作為行為與消費者健康危害間的事實因果關系,采取條件說難以直接認定。因此,采取假設的因果關系法則,假設此案中的被告人履行了職責,對生豬進行瘦肉精檢測和檢疫,那么不法分子所生產的有害生豬就不會流入市場,進而也不會引起消費者健康上的損害。據此,可以肯定被告人不履職的不作為狀態,與危害結果之間存在事實上的因果關系。
在肯定了監督過失中的事實因果關系之后,最終要解決的問題,便是對監督過失中的結果歸屬進行認定,即在監督者行為與結果間存在著事實因果關系的基礎上,對該結果是否可以歸屬于監督者行為,進行刑法規范上的評價。具體而言,根據前述對監督過失中因果關系特點的描述,在認定監督過失因果關系中,所面臨的最大疑難問題在于,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有被監督者行為這一介入因素的存在。而如前所述,相當因果關系說不僅著重解決因果關系中結果歸屬的部分,并且,其主要解決的難題便是存在介入因素的場合。
具體來說,相當因果關系說站在事后的客觀立場,通過綜合考察四方面因素,來處理存在介入因素的因果關系中結果歸屬問題:(1)行為人行為導致結果發生的危險性大小;(2)介入因素的異常性大小;(3)介入因素對結果發生的作用大小;(4)介入因素是否屬于行為人管轄范圍。⑧同前注⑦,張明楷書,第185頁。概言之,在判斷時,應當基于行為時一切客觀事實,對這四方面因素進行全面綜合的考量,最終得出結果歸屬于何行為的結論。結合本文的議題,在對監督過失中結果歸屬的認定時,同樣需要從這四個方面著手。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基于前述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的諸多特點,筆者認為,應當以這四方面因素為判斷資料對被監督者行為與監督者行為分別進行考察:對被監督者行為的判斷,需要考慮被監督者行為與監督者行為之間的關聯性,被監督者行為對危害結果的發生具有的作用,以及被監督者行為是否處在監督者的監督范圍內;對監督者行為的判斷,則最終落腳于監督者行為與結果發生的關聯性認定上,換言之,監督者行為是否與危害結果的發生具有關聯性,以及具有何種程度的關聯性,方可達到將危害結果歸屬于監督者行為所要求的標準。
(一)被監督者行為的判斷
1.被監督者行為與監督者行為之間通常存在緊密關聯性
對被監督者行為與監督者行為之間關聯性的判斷,實際上歸結于對被監督者行為這一介入因素異常性的判斷。換言之,監督者行為與被監督者行為間的關聯越緊密,就表明被監督者行為的介入因素異常性越弱,進而就越容易肯定監督者行為與結果間的因果關系,反之,則結論相反。因此,在具體考察作為介入因素的被監督者行為異常性時,就需要對監督者行為與被監督者行為間關聯性的緊密程度做出認定。
然而,實際上,在監督過失中,這種關聯性的判斷,可得出的結論卻是有限的。不同于一般的介入因素存在之情形,在監督過失因果關系中,監督者行為與被監督者行為,原本就因監督與被監督這一特定關系而具有密不可分的聯系。并且,也正是基于二者之間這種緊密關聯的考慮,才會進一步追究被監督者的監督過失責任。倘若監督者的不履職行為與被監督者的過失行為之間不存在規范上的聯系,那么被監督者行為造成的危害結果,也無需歸責于監督者的過失行為,據此,也就沒有監督過失這一理論存在的客觀基礎。因此,對監督者行為與被監督者行為之間的關聯性判斷而言,結論是唯一的,那就是二者之間具有規范上的關聯性,且這種關聯性是較為緊密的。這表明,被監督者行為這一介入因素并非異常,而是由監督者行為通常可以引起的。
案例4:被告人楊某自2001年10月開始擔任同樂派出所所長。同樂派出所三和責任區民警在對舞王俱樂部采集信息建檔和日常檢查中,發現經營者王某無法提供消防許可證、娛樂經營許可證等必需證件,提供的營業執照復印件上的名稱和地址與實際不符,且已過有效期。楊某得知情況后沒有督促責任區民警依法及時取締舞王俱樂部。2008年6月至8月期間,廣東省公安廳組織開展“百日信息會戰”,楊某沒有督促責任區民警如實上報舞王俱樂部無證無照經營,沒有對舞王俱樂部采取相應處理措施。舞王俱樂部未依照我國《消防法》、《建筑工程消防監督審核管理規定》等規定要求取得消防驗收許可,未通過申報開業前消防安全檢查,擅自開業、違法經營,營業期間不落實安全管理制度和措施,導致2008年9月20日晚發生特大火災,造成44人死亡、64人受傷的嚴重后果。⑨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印發第二批指導性案例的通知(檢例第8號)》[高檢發研字(2012)5號],《檢察日報》2012年11月30日,第3版。
被告人作為監督者,對轄區內的娛樂場所負有監督管理職責,其明知被監督企業未取得合法的營業執照擅自經營,且存在眾多消防、治安隱患,卻不認真履行職責,使本應停業整頓或被取締的舞王俱樂部持續違法經營,最終發生特大火災,造成嚴重后果。從此案可以清晰地看到,作為監督者的被告人,其不認真履職的行為,與被監督企業違法經營行為之間,具有緊密的關聯性。換言之,類似這種監督者負有監督管理職責而不履行的行為,在通常情況下,便會直接引起被監督企業違規、違法經營的行為,因而可以肯定二者之間的關聯性。
2.被監督者行為對導致結果的發生一般具有決定性作用
至于對被監督者導致結果發生作用力大小的判斷,實際上如同監督者行為與被監督者行為之間關聯性的判斷一樣,由于監督過失因果關系本身的特殊性,得出的結論也較為單一。從前述歸納的監督過失因果關系特點來看,其因果關系發生的過程具有階段性,前一階段是監督者行為引起被監督者行為,而后一階段便是被監督者行為引起結果的發生。這一特點表明,最終危害結果的發生都是由被監督者行為直接導致的,即被監督者行為對結果的發生往往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具體而言,從前面所引用的各個案例來看,無論案件在具體事實中存在何種千差萬別,對于最終危害結果發生起到直接的決定作用的,毋庸置疑,始終都是被監督者的行為。比如,在案例2中,最終導致巨額資金難以收回這一危害結果的,是被監督企業寶證公司多年大量違規超額發行國債的行為;在案例3中,被監督者生產、銷售有害生豬的行為,對消費者健康受損這一結果起到了直接的決定作用;在案例4中,被監督的俱樂部違法經營行為,對重大火災的發生也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力。因此,可以說,在監督過失犯罪中,被監督者行為導致結果發生的作用力,一般都具有直接性和決定性。
3.被監督者行為通常處在監督者的監督范圍內
對于被監督者行為是否在監督者監督范圍內的認定,也直接影響著監督過失行為與結果之間是否存在結果歸屬關系的判斷。一般來說,即便是介入因素具有較大異常性的情形,如果該介入行為發生在前行為人監督范圍內的話,則仍然可以肯定前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聯。因而,在監督過失中,假若被監督者行為發生在監督者的監督范圍內,那么,就可以把危害結果的發生歸屬于監督者的行為。
案例5:被告人程某、周某在任職期間內對所轄水域進行巡視檢查過程中,未對戴某甲伙同姚某未持有合格的檢驗證書、登記證書和必要的航行資料擅自航行和未經泰興市地方海事處批準進行散裝液體污染危害性貨物過駁作業的船號為贛撫州化×××號危險品運輸船進行巡視檢查,未對責任人采取必要的行政處罰;自2012年1月至2012年12月19日間發現船號為贛撫州化×××號危險品運輸船所停泊的某運河過船閘至入江口門航道水域嚴重污染后,未進行初步調查,未及時向上級匯報,致使戴某甲伙同姚某將運出的尾氣吸收液15564.935噸運輸至某運河碼頭排放進入,嚴重污染運河水體。⑩參見江蘇省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泰中環刑終字第00002號二審刑事裁定書。
在該案的判決中,法院認為,兩上訴人具有對事發水域船舶進行監管的法律職責,因兩上訴人在履職過程中存在嚴重不負責任的情形,對應當發現的問題沒有發現,使得應當做出處置的問題沒有得到充分的關注和及時處置。上訴人的失職行為與水污染后果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換言之,法院之所以肯定了作為監督者的上訴人失職行為與水污染后果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較為關鍵的一點便在于,“兩上訴人具有對事發水域船舶進行監管的法律職責”。也就是說,作為介入因素的被監督船舶之水污染行為,發生在監督者具有監管職責的水域中,落入了監督者的監督范圍,因此就可以肯定水污染結果與監督者失職行為之間的結果歸屬關系。
(二)監督者行為的判斷
在監督過失中,對于最終結果的發生,在事實上具有因果關系的,除了直接導致結果發生的被監督者行為,還包括間接導致結果發生的監督者行為。在肯定了監督者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事實因果關系后,仍需對這兩者之間在刑法上是否具有結果歸屬關系做出規范評價。而在這一評價中,最為核心的一點便是考察監督者行為與結果發生之間的關聯性大小。也就是說,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的發生,是否應當具有關聯性,以及具備何種程度、何種性質的關聯性,仍需結合相當因果關系理論,做出進一步的判斷,以作為整體判斷監督過失結果歸屬的重要依據。
從司法實踐來看,在一般的監督過失案件中,涉及因果關系部分的辯護,大都以被告人的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無直接、必然的因果關系作為主要辯護意見。①參見安徽省涇縣人民法院(2014)涇刑初字第00115號刑事判決書;貴州省施秉縣人民法院(2014)施刑初字第73號刑事判決書;三門峽市湖濱區人民法院(2014)湖刑初字第212號刑事判決書。與之相應,也有法院根據二者之間是否具有直接、必然的因果關系來作為認定其結果歸屬的主要根據。②參見四川省宜賓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宜中刑二終字第139號刑事裁定書;安徽省碭山縣人民法院(2013)碭刑初字第00274-1號;山東省濟寧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濟刑終字第230號刑事裁定書。
案例6:被告人包智安在擔任南京市勞動局局長期間,未經集體研究,擅自決定以南京市勞動局的名義,為下屬企業南京正大金泰企業(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正大公司)出具鑒證書,致使該公司以假聯營協議的形式,先后向南京計時器廠、南京鐘廠、南京長樂玻璃廠借款人民幣3700萬元,造成3家企業共計人民幣3440余萬元的損失。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庭主辦:《刑事審判參考·2004年第6輯(總第41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
該案一審法院認為,正因為包智安以勞動局名義出具了“鑒證書”,相關企業間非法拆借資金行為得以實行,也同時產生了巨大的資金使用風險,且造成有關企業實際損失人民幣3400余萬元的客觀后果,該后果與包智安的不法行為間具有因果關系。而此案經過上訴,二審法院認為,包智安違反規定同意鑒證的行為是一種超越職權行為,但尚構不成犯罪。對此,有法官指出:“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是濫用職權行為與造成的嚴重危害結果之間有必然因果聯系的行為。否則,一般不構成濫用職權罪,而是屬于一般工作上的錯誤問題。”④同上注,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庭主辦書。
與之相近,也有法院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國家稅務總局會議紀要的規定來認定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關系。該紀要指出:“要準確把握一般工作失誤與瀆職犯罪的界限,嚴格遵循法定犯罪構成的主、客觀要件,認真查清已造成的損失與稅務人員的行為是否有法定的因果關系。要區分一般違反內部規定和觸犯刑法的關系,要根據違規的程度和造成的危害綜合考慮,不能籠統和簡單地把稅務機關內部的工作規定作為認定稅務人員瀆職犯罪的依據。”⑤山東省棗莊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棗刑二終字第24號刑事裁定書。這表明,司法實踐中,許多法院對于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發生之間的關聯性要求是,二者必須具有直接、必然的關聯,并且,其也根據是否具有直接、必然的關聯,來界分一般工作中的失誤、錯誤與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犯罪行為。
然而,問題在于,以直接、必然的關聯作為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發生之間的條件要求,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監督過失犯罪的入罪標準,可以有效地與一般工作中的失誤、錯誤導致的行政責任相區分,但同時,卻使得監督過失犯罪的因果關系要求過于嚴苛,造成了處罰上的漏洞。因此,基于這種考慮,也有法院認為,盡管被告人的瀆職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但客觀上是有關聯的,至于瀆職行為與危害后果之間是否存在直接的或者必然的聯系,則并不影響因果關系的認定,但在責任追究和量刑上可以酌情考慮。⑥參見河北省邱縣人民法院(2014)邱刑初字第32號刑事判決書。并且,實踐中,也有根據二者之間存在關聯性來認定其因果關系的做法。⑦參見江蘇省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通中刑二終字第00124號刑事判決書。同樣,還有法院直接指出,盡管存在直接導致危害結果發生的介入因素,但并不能就此否定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間有一定的因果關系,即二者間存在著客觀關聯性,因此可以據此認定二者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⑧參見河南省光山縣人民法院(2014)光刑初字第00026號刑事判決書。再比如,對食品監管瀆職罪,有學者主張:“在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均存在濫用職權或玩忽職守的情況下,導致嚴重危害結果發生的直接或必然的原因是直接責任人員的瀆職行為,主管人員的瀆職行為通過直接責任人員瀆職行為的具體實施發揮作用,因此追究主管人員食品監管瀆職犯罪的刑事責任,不以其瀆職行為與造成的危害結果之間存在‘直接或必然’因果關系為必要條件,只要存在間接或偶然的因果關系即可。⑨謝望原、何龍:《食品監管瀆職罪疑難問題探析》,《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10期。
事實上,如前所述,以相當因果關系說的標準進行審視,可以認為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只需存在一定程度上的關聯性即可,而并不以直接或必然的關聯性為必要條件。具體而言,在肯定了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存在事實因果關系的基礎上,依照一般經驗法則,綜合行為時存在的一切客觀情況作事后判斷:如果認為,同一條件下,均會發生相同的結果,便可認定二者間存在相當因果關系。而這種相當性的認定,實質上就是一種通常性的判斷。這意味著,從客觀的角度,對監督過失犯罪作事后審查,如果在一般情況下,監督者行為能夠通常地引起危害結果的發生,那么二者的因果關系就具有相當性,因此,危害結果的發生就可以歸咎到監督者的行為上去。在此,透過相當性的檢驗可以獲知,在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關聯程度上,其并沒有要求必須具備直接性或必然性,而是在追問,二者之間是否具有一般、通常的關聯性。這就表明,前述實踐中,要求二者之間必須具備直接、必然的關聯性方可成立刑法上因果關系的做法存在疑問。因為,相當性的標準,要評價的并不是行為與結果間究竟是否有必然、直接或偶然、間接的程度關系,而是要檢討二者之間是否具有社會生活經驗法則上的一般、通常的概率關聯。因此,在監督者行為的判斷上,結合相當因果關系說的認定標準,只要監督者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具備一般、通常的關聯性即可,而無需以直接、必然的關聯為必要。
(責任編輯:杜小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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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6)05-0149-12
謝雄偉,廣東財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