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業
首先聲明一句,這里絕無貶低日語的意思。作為一個泱泱大國的國民,我不屑于玩弄這些不入流的小動作。這只是我讀了高低先生的《倘若馮英子先生健在……》(《雜文月刊》2016年第2期原創版)后心里產生的疑惑。
其實這個疑惑已伴隨了我四十多年。憶及年少時,看過一本日本作家寫的《沖繩島》。作家的大名,早已忘卻,書中寫的什么,當年也壓根兒就沒有看進去。那時正是愛看小說的年紀,怎么會看不進去呢?只因沒看幾頁就感到語言干癟,味同嚼蠟。既無中國小說常見的起伏跌宕的故事情節,亦無歐美小說豐富細膩的心理描寫和俄羅斯小說身臨其境般的場景敘述,當然更談不上語匯的生動、豐富、風趣和幽默了。不只我一人的感覺如此,身邊的小讀友們也大都是如此感覺。后來又看到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作品,語匯的單調無味,情節描述的刻板單一,如出一轍。據說,日本人古時候有語言無文字,公元三世紀時漢人王仁渡日后,漢文字才傳到日本。現在,日語的文字由漢字和假名兩套符號組成,混合使用,恐怕有時難免詞不達意。因此,莫不是日語本身在表述上不夠豐富才造成上述的感覺呢?
因為這個印象,所以1982年日本文部省審查通過的教科書中說上世紀三十年代日本軍隊“進入”“進出”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時,我也只當是日語本身詞匯的貧乏之故。后來得知,田中首相訪華說日本當年的侵華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麻煩”,受到周總理的嚴厲批駁,一時竟懷疑我們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沒準兒日本人一直耿耿于懷的挨原子彈轟炸一事,他們可能也只會說“唉,你們美國人真是給我們帶來了麻煩”吧?前些年,福田首相的“迎春之旅”,中日和國際輿論均好評如潮,福田在北大演講時表示要“勇敢反省歷史”,更是贏得了北大學子雷鳴般的掌聲。可他在談及中日間那段銘心刻骨的歷史時也只是說,“必須對自己的錯誤進行反省,以及帶著不傷及被害者感情的謙虛……”。應該說,在我們眼里,福田還算是一位主張中日友好的首相,所以他把日本侵華罪行說成“錯誤”,我們也只是認為日語詞匯里壓根兒就沒有“罪行”或“罪惡”這兩個詞,對他停止對被害者感情傷害的底線行為,也只會用近似贊揚般的“謙虛”一詞表述罷。沒準受害人還要感謝加害者這種“謙虛”的美德?
不過,若說日語貧乏,又怎么會走出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那么多的世界級大作家?我們中國的語匯,也有很多是來自于東瀛。比如“干部”這個詞,據說就是來自于日本。而“科學”一詞,我們中國從前壓根兒就沒有,明治維新時期日本著名科學啟蒙大師、教育家福澤渝吉把“Science”譯為“科學”,我們中國的康有為才首次引進并使用“科學”二字。翻譯家嚴復在《天演論》等著作中,也用“科學”。此后“科學”才在中國廣泛地“科學”起來。可見,日本人并不缺乏語言表述的智慧。當中國慰安婦要求日本政府對當年日軍的侵害賠償時,日本法庭判決受害者敗訴時稱“國家無答責”。這個“無答責”,就用得很妙,意即日本政府不只沒有賠償的責任,而且也沒有作任何回應的義務。我們中國就沒有這個詞。只是,這樣絕妙的詞語為何卻不廣泛應用于日本國內呢?前些年,日本200多名受污染血制品影響而導致丙肝感染的國民向日本政府、日本企業索賠,當時的日本首相福田不僅鞠躬道歉,而且日本政府也很痛快地“答責”了:先給受害者支付1.23億美元,再拿出0.26億美元作為“幫助款”,支付給調解計劃外的受害者。
如此看來,在日本政府正式的書面文件吐不出“道歉”二字前,我們沒準還得一直困惑下去。我們也不想困惑,因為這種由困惑而帶來的對日隔膜總是不大好。但當我們硬是參不透日本語匯的某種曖昧時,就很難不困惑下去。不過,有這種困惑也不是壞事,它會提醒我們,當今的日本仍不乏其當年“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于四方”的侵略美夢,因此我們必須居安思危,常備不懈,時時關注玩火者的新動向,把馮英子先生未完成的事情繼續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