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他已經帶著他還有他的女朋友看過好幾次房子了,有時候一上午,有時候一下午。
他知道他是個作家。
“我是不拿工資的。”他向他解釋。
“就是說是業余的?”
他搖頭,他的意思有兩個:一是他靠寫作維生,二是作品可不業余。
他聰明,反應快:“那就是自由作家了。”可見他平時也是翻刊看報的。
他笑了:“獨立兩字要好些”。
“那就是獨立作家了。”他也笑,改正道。
再一次,再看房,快要結束時,他向他問道:“最近寫什么?”
他說無非是些男女。
他向他建議:“要有些色情,還要有暴力。”
顯然,他是已讀過他所寫的某本書了,而且知道并不暢銷,而且找出了問題所在,所以才向他建議。
事實上,他的書多少還是能賺點的,只是不是很多罷了,不能使他一出手就把房子買下來,手里還能有余錢。他還不敢保證自己能在不長的時間里寫出更多錢。他需要積累。他需要時間。“賺錢猶如針挑土,用錢好似水推沙”,父母曾經這樣告誡,他也覺得很有道理。
返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和女朋友,互相逗著嘴:
“你還需要更多色情!”
“還要暴力!”
“還有血腥!”
到底是新的還是舊的呢?
又是夏天了。天剛剛透亮,太陽的酷熱就逼到了床前,他的腦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這么兩句話,一句是太陽每天照舊升起,一句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一句“新”,一句“舊”,表現了兩種人生態度。
然而,前不久,他得了肺炎,住了一次院——都是空調給害的,使他對這“新”與“舊”有了更為切實的感受。
那是在半夜,他突然醒來,聽見那位渾身上下插滿了各種管子的鄰床正在一個人自言自語:“重點是什么,啊,重點是什么?”
“活著,每天都是一樣,吃喝拉撒,都是重點!”他打斷了他的夢話。
“對我來說可不是,我是一天壞過一天。”那人竟然回過話來,一反白天的無聲無息,“我的肺,每一天,都在變小又變小。”他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正在鋸,“醫生說我的肺活量正在迅速地下降,好像我是一個工廠,產量每天都在減少。”他倆躺在黑暗之中,互相之間,無法看到。“我要死了,我快死了,”鄰床雖然氣喘吁吁,還在繼續費力說著,“我的肺里有一個大洞,呼吸一天比一天困難,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覺到。”
“我的肺也不好,又咳嗽,又發燒。”
“你可不像我,你會好起來。”
“你也是,也一樣,你也能夠好起來的。”
“千萬別抽煙……都是香煙給害的……每天兩包……有個洞……就像玻璃渣在扎……”他的呼吸跟不上了,聲音飄過來,若斷若續的,“弄不好……一口氣……上不來……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明天有霧霾,天氣預報說。”
“有霧霾也有太陽,霧霾后面有太陽,太陽明天照舊升起。”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他強調道。
“是啊,是啊,是新的,但它也是舊的呀!到底是新的還是舊的呢?”鄰床反問道。
他一時竟答不上來。他還真沒這樣想過。
他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