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蛟
亓光博士的新著《政治詮釋學視域中的公正問題研究》近期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公正作為重大的理論與實踐問題,歷來備受社會科學諸領域關注,古今中外相關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但也就隨之帶來“如何理解公正”的新問題。該書積極回應這一重大的政治哲學問題,以獨特的理論立意、廣闊的學術視野、扎實的分析框架體系、嶄新的研究方法、翔實的文獻資料,對“理解公正”這一重大的理論和實踐問題進行了頗有深度和力度的探索,取得了突出成果。在此,我僅從三個方面談談對本書的看法。
一
眾所周知,政治哲學總是以其哲學的超驗性觀察來透析社會政治現象,當然政治哲學也在適應社會現實的需要中不斷地“與時俱進”。當代政治哲學的詮釋學(解釋學)轉向引人注目。德沃金在《為了刺猬的正義》一書中就這樣指出“在很大程度上,漫長的哲學史就是概念解釋的歷史。哲學家一方面在自覺而專業地解釋他們所研究的概念,另一方面則幫助了被解釋概念的創新?!雹賀onald Dworkin.Justice for Hedgehogs,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P.157.在這一過程中,很多政治哲學家不再嘗試對正義原則或者康德主義的行為規范進行評價,通過形式可理性的追訴而力圖研判人類行為的特征與理性選擇的客觀程序,而是越來越重視理解公正問題。所謂理解公正問題,是指如果一個社會意圖考量它的社會與政治原則——公正原則,那么唯一可靠的方法只有闡明這個社會的美好訴求與實踐及其在歷史與傳統中的意義。由此便存在一個概念框架與話語解釋的問題,前者是基礎的、隱性的,后者是復雜的、顯性的。在大家較為熟悉的理論模式中,后者占據了多數。美國政治哲學者沃爾澤就解釋自己的分配正義原則,即所謂的復合平等理論。麥金太爾專門從正義與實踐理性二者的歷史差異性來解釋兩種觀念的差別。而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業已被證明是基于盎格魯-美利堅傳統中關于自由與平等的道德人的觀念的。正是在這些觀點的背后,都存在著不同公正概念框架的理解問題,進而建構了不同話語體系。它們是概念框架與話語解釋的綜合體。當然,在我國的公正研究中,人們依然更多地關注于社會公正、分配正義甚至生產正義的“實質內容”,或者機械地將語境論吸納進來,但卻未能真正面向理解公正的一般理念,即不論是歷史解釋還是社會解釋,對于這些解釋本身,仍然需要有一個政治哲學的解釋。如果我們真正投身于這場詮釋學轉向中,那么我們如何對評價我們自己的社會意義,如何在平等的完備評價解釋間的爭論中作一個公道的第三人?假如我們無法認同某一種合理的公正解釋,究竟如何進入這種解釋的歷史與傳統、社會與實踐的語境之中?倘若我們要探索自己的公正話語體系,又應該有一個怎樣的“先入之見”?進而言之,詮釋學轉向在理解公正乃至政治哲學的發展中究竟將產生何種作用,它是充滿希望的,還是已然走向沒落了?
然而,只要詮釋學路徑在政治哲學中特別是在公正這樣的本質存疑概念的解釋中確立起來,那么,自然就要面對解釋沖突的問題。盡管古往今來人們大多認為良政、正義、法治、和諧、穩定等是一個國家的“公器”,而社會利益、需求、實踐與傳統的制度建構是維系這些公器的基石,但是不同的政治主體對于如何理解這些公器、怎樣評價相關制度建構的價值始終爭訟不止。
正因為如此,政治哲學的詮釋學轉向才明確提出并奠定了解釋多元主義的新傳統。認同、共識不僅僅是現實政治的實踐,更為主要的是對政治理論與政治哲學的挑戰;不僅僅是對某個問題或價值的認同與共識,更為主要的是對于認同與共識本身的反思。對于理解公正問題而言,這種解釋多元主義意味著與之相關的理論不再需要卷入對唯一的正義原則的宣誓性爭論中,而是更加積極地推進這種爭論。而只有更好地面對既存的爭論,才談得上推進。在我看來,公正問題的詮釋學路徑可能產生的最大影響就在于其核心訴求是一種詮釋性溝通的觀念,是一種理解的品質。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理解’這個詞,即我們說某個人善于理解時所指的那種品質,其實就是從學習上的理解品質那里引申出來的。”①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克倫理學》,廖申白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200頁。在這個意義上,假如一種公正理論可被稱為是詮釋性的,那么其必定會意識到其立基諸理論的片面性以及因之將必然存在的可替代解釋的肯定性。而實現這一點,必然需要一種實現它的理論。
從很大程度上,直面上述問題并提出一種理論的設計,正是本書所欲實現的學術價值與理論抱負。
二
美國學者泰勒和沃爾澤較早提出“簡單調適模式”,試圖以此在差異性的公正解釋之間找到一種機制性的解決方法,以如實呈現所有的差異性公正解釋。不過,他們對此沒有進行具體的論述,而且他們也沒能說明人們在社會傳統與個人諸善與行為方面無法達成共識的情況下怎樣才是忠于歧義以及如何才能建立與之相應的制度渠道。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忽視了在意識形態層面的分歧,而這種分歧對于理解公正而言是一種系統性與基礎性的偏見,而且無法避免。
在此基礎上,另一位美國學者麥金太爾提出,“簡單調適模式”是一種典型的自由式個人主義話語體系的產物。在這個話語體系中,真理性是調適分歧解釋的基本假設。正是在這里,麥金太爾認為,只有拋棄真理性假設,才能真正實現分歧解釋的調適。在這個基礎上,建立在詮釋學路徑中的辯護性溝通才是有效的調適模式。之所以溝通本身重于真理性,根本原因在于評價某個人的公正解釋就要允許對自己的解釋加以修正和重構。由此,麥金太爾提出,“簡單調適模式”應該被“詮釋性溝通”所取代。而詮釋性溝通是一種面向自我修正與重構的一種理解方式。
詮釋性溝通的提出得到了很多學者的贊同。但是,他們認為麥金太爾的認識需要進一步被豐富。特別是哈貝馬斯和羅蒂提出并運用了一種非限定性交往的理想類型,并將其應用在“詮釋性溝通”上,這就使其變得越發理性化與創造性了。正如哈貝馬斯所言,“無論語言世界觀在元歷史層面上的變化被認為是存在、延異、權力或是想象,無論它是被賦予神秘的拯救內涵、審美震驚、造物主的痛苦,還是被賦予創造性的迷狂,所有這些概念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語言建構視域的創造性與一種內在世界的實踐結果徹底脫離了開來,而這種內在世界的實踐在語言系統中已經預先被規定了下來?!雹诠愸R斯:《現代性哲學話語》,曹衛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71頁。這就意味著,解決公正理解問題不能追求一種“最終結果”,而是要將解釋分歧看作是詮釋性溝通自身的有機組成部分。
時至今日,詮釋性溝通的理論框架依然是多元主義解釋模式下分析公正等本質存疑概念的重要途徑。其基本要求包括兩個方面:“第一,假定對社會過程的自我解釋性討論是建立于一個公平性與獨立性基礎之上,那么只要可能,這些安排就應該影響到社會中關于共享的諸善、歷史傳統與政治說服的差異性理解;第二,這些代表性不可能存在之處以及任何行動要求排除一些解釋之情況下我們需要同時去理解這種排他性以及變化的可能性?!雹跥eorgia Wornke.Justice and Interpretation,Cambridge,UK:Polity Press,1992.pp.161-162.
不難發現,從知識譜系學的角度,上述理論正是本書的理論背景與邏輯起點。
三
明確了問題對象、學術使命與理論方位,在充分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并批判性借鑒的基礎上,本書提出了自己的論點并對其進行了較為充分的論證??傮w而言,本書的研究具有三個鮮明的特點。
第一,資料翔實,邏輯縝密。作者閱讀了大量相關研究成果,從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公正理論入手,嘗試運用政治詮釋學的認識路徑理解公正這個重大問題,顯然極具挑戰性。毋庸置疑,這是一項基礎性工作。之所以稱之為“基礎性”,不僅是因為研究本身的基礎性,而且是因為即便是在詮釋性政治哲學中,也屬于概念框架研究的基礎性范圍。在此基礎上,才會有政治詮釋學與理解公正的關系問題,才可能將歷史解釋與社會意義加以重估,進而才有理解公正的討論。這種結構安排看似平淡,卻并不容易掌控得當。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版跋中所言:“在形式上,敘述方法必須與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須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內在聯系。只有這項工作完成之以后,現實的運動才能適當地敘述出來。這點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觀念上反映出來,呈現我們面前的就好像是一個先驗的結構了?!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22頁。
第二,立意新穎,破立兼顧。應該指出的是,從知識論路徑探討政治哲學(政治理論),對于提高理解政治價值才具有開拓性意義。人們已經習慣于在倫理學的話語框架中討論“公正”,圍繞那些分配、矯正、交換及其建構其上的主體關系的道德原則進行評價與爭論,但是解釋作為這些原則基礎的概念卻依然被稱為“旁門左道”。我認為,詮釋學轉向破解的就是獨斷性的解釋思維,在這里,細致研究概念解釋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不僅十分恰當,而且非常重要,應當予以高度重視??陀^而言,本書涉及詮釋學與公正這樣兩個重大問題,研究難度可見一斑。將詮釋學與理解公正恰如其分地“糾纏”在一起,既需要理論支撐,又需要分析技藝。政治詮釋學的提出就極具勇氣并十分關鍵。作者沒有從既存的解釋性政治理論模式中選擇一二加以應用或重塑,而是借用伽達默爾的命題,使之重構一種框架性認識路徑。并在此基礎上,使得重新梳理公正概念史成為可能。特別是在公正觀念與要素的闡釋中,展現了政治詮釋學的優勢,體現了理論的深度與分析的充分性。
第三,論述嚴謹,觀點明確。解決理解公正問題,需要立足于前人的分析模型,提出更為有效的解釋框架,這就是政治詮釋學必須首先建構與闡明的理由。在此基礎上,只有解決了政治詮釋學從理論本質、認識路徑到方法工具不同層面與理解公正之間的相關性之后,“死的”政治詮釋學才能進入“活的”公正解釋過程中進而總攬理解公正的問題。由此,才有了從歷史維度、概念維度與共識維度的理論建構,也由此證明了公正話語分析的必要性。通覽本書,不難發現,這一邏輯通過作者的詳細論證得到了較好的體現,在各個部分的核心觀點與不同部分核心論點的銜接上,做到了絲絲入扣,很好地將一個復雜問題化解為若干簡單問題,進而還維持了問題本身的復雜性。
我一直主張政治學的青年學者特別是博士研究生應當注重基本理論研究,特別是政治哲學的研究。這對于政治學的學科、學者、學術的繁榮發展具有戰略意義。毋庸置疑,作為一部青年學者的理論著作,本書還有可提高之處,例如政治詮釋學的建構還頗顯稚氣,公正概念史、觀念與要素、共識與話語分析等相關內容的起承轉合關系還需要進一步斟酌,語言仍多顯晦澀。但是,瑕不掩瑜,我相信,該書的出版對我國政治學理論特別是政治哲學研究領域具有積極的意義,是超越西方政治哲學話語體系的一次有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