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念 林婥琴
經歷、經生、經文
——論弘一法師的書法佛緣
■李 念 林婥琴
一首 《送別》從 《城南舊事》傳頌到現在。興許,很多聽眾和我一樣, 起初并不知道這首歌的創作者弘一法師,更無法仰及他傳奇的一生。然而數年之后,當我再一次走近他,是在一次偶然情況下,看到了法師所書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坦然地說,初識它時,并沒有來勢磅礴的沖擊感,而是娓娓道來一般,像在給我們訴說著關于他的故事。最終,讓我打定主意走進他,大抵也是因為初學者那一股不諳世事的好奇勁兒!在他的筆觸間,留給我的疑念甚多,以至于在我推開這扇門的時候,幾乎幾度覺得無跡可尋了。而如今,又寫下如此綴文來蟻窺法師的書法之于佛法歷程的情結,但愿不會被看作肆意妄為,足矣。
國學先驅夏丏尊曾以這樣一段話來評價弘一法師: “綜師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而以傾心西極,吉祥善逝?!盵1]字里行間,囊括了叔同先生這一生所扮演的角色,卻沒法描摹出他盡顯傳奇的一生。
弘一法師,俗姓李,字叔同。成長于津門桐達一戶富有的鹽商之家。少時受家學影響,不僅熟讀國學經典,耳濡佛教經文,對新學也頗有興致。詩、書、畫、印、音樂、戲劇皆有涉獵,且造詣非凡。這也足以揭示了他作為中國近現代文化史中一位罕見全能藝術家的原因所在。可是,他并未因過人的藝術天賦而凌駕于蕓蕓之上,而是在正直人生絢麗之際脫下華服,踏入僧門,告別了 “偏偏佳公子”的生活。從此,人們眼中才華橫溢的 “叔同先生”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潛修梵行,精研律學的高僧弘一法師。我們沒法評判他的哪一段經歷最為人稱道,只能說,前一段是他追逐過的青春,后一段是歷練后的年華。
作為 “二十文章驚海內”[2]的大師,叔同先生的青年時期就因滿腹才華而倍受關注。受業于蔡元培時,年少的叔同憑其出眾的文采馳名于十里洋場的大上海。沒人能揣測什么樣的心境能使得年少的他寫出 “人生猶如西山日,富貴如同草上霜”[3]一類的人生禪悟。詩者,感其況而述其心,發乎情而施乎藝也。先生筆下的每個字都凝結著對家事國事的感懷,正如他創作 《金縷曲》述志一般: “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于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凄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盵4]行氣中流露的豪氣,充滿著熾熱的愛國熱情,這也正是青年叔同的如實寫照。先生作為中國第一代美術留學生,于1905年東渡日本求學,師從名畫家黑田清輝學習西洋繪畫后不久,便在美術界展露頭腳。先生也是一名新文化運動的拓荒者,當他學成歸來,投身藝術教育時,不顧旁人的閑言碎語,毅然改變了當時國內藝術教育的陳舊法則,大量引進西洋畫的教學方式,結束了我國美術教育范本臨摹的歷史。與此同時,作為第一個往國內傳播流行音樂的先驅,他所寫下的 《送別》一曲,歷經代代傳唱,經久不衰。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盵5]如詩如畫的意境就好似朋友之間揮手相送的畫面浮現眼簾。在留學期間,先生還創辦了 “春柳社”,編演了 《茶花女》 《黑奴吁天錄》等劇目,為當時國內賑災義演募捐,即使身在異鄉,卻也常懷救濟同胞的慈悲之心。國雖動蕩,愛國無疆。報國無門之時,他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到藝趣中來,把自己的所學帶入祖國,影響更多的青年志士,這便是他作為一名教育者的使命所在。
1918年,民國第七個年頭,叔同先生正直39歲?;蛟S是母親的離世,或許是家庭屢遭變故,加之國內時局動蕩不安,他滿腔的壯志豪情已經被世事消磨殆盡。而此時,摯友夏丏尊隨口的一句 “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和尚倒爽快?!盵6]熟知竟一語成讖。是年,先生于西子湖畔的虎跑定慧寺剃度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在后來,每當談到弘一法師為何皈依佛門時,其門生豐子愷這樣講道: “李先生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藝術家,而做和尚呢?用高遠的眼光,從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偉大,遠在教育之上。真正的佛教,崇高偉大,勝于一切?!盵7]
然而,當他踏入空門后,發現僧團戒律不嚴,如沙般散漫,遂立下 “除了扶律,是不足以言振興了”[8]的誓言。所以法師當時的心愿就是為僧團樹戒,因而轉持戒律森嚴的南山律,以身作則,精研禪學。再說到法師持律的嚴苛,法師是嚴格按照自律所奉行的。無論舊友新識,權貴平民,他在閉關期間,都一概回避。就如他自己所說: “既已出家,便應作往生想,倘若拆閱,見家有吉慶事,恐萌愛心;有不祥事,易引掛懷,不若退還為上?!本痛艘矂濋_了佛門與俗家之界。然而,在他皈依的第19年,抗日戰爭的煙火也彌漫到佛門清修之地,他顧不得友人勸阻,決心為護法故,不怕槍彈,更提出了 “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9]的主張,號召全國佛教徒,奮起抗日。遂自題居室曰: “殉教堂”,并每日為民眾書 “念佛不忘救國”的條幅,任人取去,起到了 “凝聚民族,鼓舞民眾”的作用。想必,這也是法師為僧俗兩界所共仰的緣故吧!與其說青年時代那個滿腔愛國熱情的叔同先生又回來了,不如覺得他一直都在。對于這一段僧門頭陀的持戒生涯,朱光潛先生評價道: “佛終生說法,都是為救濟眾生,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的。入世事業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種,弘一法師從文化思想這個根本上著眼,他持戒那么謹嚴,一生清風亮節會永遠嚴頑立儒,為民族精神文化樹立了豐碑?!盵10]
棄俗剃染之后,弘一法師諸藝皆廢,唯有書法不輟,就如他自己所言: “無論寫字、刻印,皆是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盵11]不難想象,佛教徒的世界觀、人生觀,大抵都應該隨筆入紙了吧!法師把書藝帶入寺廟過后,更多則是以佛教經文的形式呈現了。自漢代佛教傳入國內之后,直至民國,佛教徒隊伍愈發壯大,也愈發虔誠。而法師作為佛門弟子,信奉佛教,希望佛祖庇佑,念誦、抄經實為必然之事。由此,法師也多了一層 “寫經生”的身份。而談到抄經,作為一種修禪定的最佳方式,除潛修功德以外,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 “寫經體”的推進??涤袨檎J為: “書法亦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證于心源,妙語了悟?!盵12]精道的小楷書體在書家和佛家交融的水乳中,得以升華。舊時,經文作為傳播佛法的最佳載體,寫經已不只是單純的書法行為,還要供佛教徒閱讀。于是,易于識別,字體均勻,成了 “寫經體”衡量優劣的首要標準。正如 《宣和書譜》記載: “寫經不同寫字屏,取其神趣,不必工整。若寫經,宜如進士寫策,一筆不容茍簡。其體必須依正式體。若座下書札體格,斷不可用。古今人多有以行草體寫經者,光絕不贊。”[13]其次,依個人書風的不同所呈現出細致焉,持重焉,秀美焉,皆自然成勢。盡管 “寫經體”風格迥異,但皆須以 “精誠”貫穿始終,皆須讓觀者體味到書者的虔誠之心,禪定之意,烘托淡泊空靈的佛教境界,方能一一盡顯經文之大意。法師出家后也時常抄寫佛經以作修行。一日,他將自己所書的佛經呈給印光大師,欲求其點評一二,孰知印光大師只是說 “文人習氣未脫”。究其法,印光大師答道 “唯有精誠”。開悟后的弘一法師,直至圓寂,其書法都秉承 “精誠”二字。古人云 “書者心畫”,統觀法師的作品,可以明顯察覺到其書體的獨特性,似篆非篆,似隸非隸,似行非行,不確定性中又彰顯著弘體風格的確定性。他的書法與歷史上的其他書家相比,至少有兩個鮮明的特點:一是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沖逸、恬靜之書風;二是書法內涵大多與佛家信條一致,勸人為善,激勵斗志。正因如此,我們可以看到法師諸多的書法作品都以禪修為主題,若數表達佛法最為極至的,當推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盵14]《心經》雖僅二百余字,卻濃縮了六百卷 《大般若經》的要義??梢哉f是般若思想的核心,佛法教義的精髓。它是詮理最深奧,說法最微妙的大乘佛教的經典。同時也是語言最簡潔、聲韻最順暢的普度眾生的佛經。
(一)弘一法師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書法語言窺見
筆法:細細拜讀這幅 《心經》,筆筆中鋒,恬靜淡雅,整體用筆較為圓潤,行筆較緩,字字勻稱,摒棄圭角,不見起迄。線條化繁為簡,卻見 “樸拙圓滿,渾若天成”,這正是法師在穿上百衲衣后,形成的心安神定的佛陀境界。
字法:再看字法,此 《心經》每字均為近乎1厘米見方的小楷。大體呈內緊外松的字勢空間,體態穩重,既形成了緊密的內部空間,又有外部開張的走勢。與其他經文相較之,字勢的動感愈加明顯,故謂之 “動中求靜,靜中藏動”,有精神,卻無火氣,讓人觀后心如止水,正與佛家大徹大悟,無欲無求的精神相契合了。
章法:弘一法師手書 《心經》為橫幅,因 “寫經體”這一特殊的形式,而呈現出縱有行橫有列的格式,布局莊重、大氣。字里行間透氣、舒朗,亦如經文應有之穩重。通篇大小字形統一、工穩,如見法師端坐于前,沐手敬書的虔誠畫面。
通讀弘一法師手書的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經文的要義,書者的人生體會都如墨跡一般浸潤開來,他濃厚的佛學思想及佛教美學都蘊藏其中,點畫線條也不單單只是形式了,而成了佛教涅槃寂靜境界的外在顯現。這正是弘一法師畢生追求的宗教境界,它無欲無求、清凈寂寥。
(二)弘一法師對聯作品的書法語言窺見
在弘一法師的作品中,除了大量的經文偈語之外還有不少充滿著禪趣的對聯。出家之后,他創作了大量的對聯送諸寺院,這些書作,大多寄托了大師的參禪心境,富有哲理,饒有興致。如其所書 “智慧善分別,音聲非如來”,又如 “如夢不真實,舍我而修行”,足以見其深厚的文筆功底,而弘體書風在對聯作品上的呈現也同樣讓人回味無窮。初看這兩聯,簡易卻不失率真,依舊是弘體書風那 “不食煙火”的筆觸。對聯的形式傳統,細看每一個字,已然拋棄了繁縟的纏繞,只剩干練的線條,拋棄了臃腫,剩下了筋骨。而這樣的筆觸、線條,正是有安靜祥和的身心狀態才能做到的。在弘法的過程中,弘一法師也將這一形式運用起來,勸人為善,試圖以佛教徒的世界觀、人生觀去影響更多的人,當然,這樣一來,意義也更為深厚了。
(三)弘一法師遺墨 《悲欣交集》的書法語言窺見


1942年10月,弘一法師在泉州大開元寺寫下 “悲欣交集”四字絕筆,于三日后圓寂。這留給世人最后的四字,讓人在欣賞其法度之余,開始揣測大師彌留之際呼之欲出的情感。對于一副書法作品而言,這只是用草稿背面書寫的四字,或許顯得過于隨意。加之用筆又明顯不同于經體風格,稍顯急促,尤有枯筆可見,方圓兼備,線條暢達,這一切不同尋常的不拘形式反倒讓所抒之意更為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了。在 “見觀經”的落款后,法師用濃墨畫上了一個顯得沉重的句號。足以可見,在法師行筆間,想要表達的欲望遠比書寫本身更趨強烈。
一一看來,弘體書風的形成,也是經歷了數載寒窗的錘煉和打磨,是基于扎實的書法功底,過人的藝術稟賦,良好的綜合素養以及高尚的個人情操共同作用之下所誕生的精誠之作。對于研習書法的人,是極具借鑒價值的。然而每個個體的人生經歷是唯一的,沒有人會成為第二個弘一。但是他的學識,他的修養,他的造詣,他的精誠書藝,他每一段活得那么極至的經歷都是值得我們去仰望的。在我們合上這一頁之前,再看一段夏丏尊對法師極為貼切的描述:
像他 (弘一)那樣的人是于過去無量數劫種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這,都是稀有的福德,正應他歡喜,代眾生歡喜。[15]
按佛家的說法,他成就了一生傳奇。

[1]韓秉芳.弘一法師與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2]朱浩云.有書無法,有書入禪—漫話弘一法師其人其書 [J],收藏集,2012,04。
[3]李叔同.斷句P186[M],新世界出版社。
[4]李叔同.金縷曲P198[M],新世界出版社。
[5]李叔同.送別P215[M],新世界出版社。
[6]韓秉芳.弘一法師與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7]韓秉芳.弘一法師與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8]溫金玉.弘一法師弘律因緣探究 [J].法音,2007,6。
[9]田玉德.弘一法師的悲欣人生 [J]文史天地,2008,10。
[10]溫金玉.弘一法師弘律因緣探究 [J].法音,2007,6。
[11]李海珉.李叔同─弘一大師的書法 [J]書畫藝術,1999,2。
[12]陳永玉.康有為書法探源 [J]書法之友,1997,8。
[13]釋印光.印光法師文鈔三編 [M],弘化社,1990。
[14]弘一法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M]中醫古籍出版社,2013。
[15]韓秉芳.弘一法師與居士佛教 [J].世界宗教文化,2011,2。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