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平
古代波蘭-立陶宛流行著一種叫作“先人祭”的民間祭祀形式,19九世紀波蘭的偉大詩人、劇作家密茨凱維支直接以《先人祭》為名創作了長篇史詩,把一個古老的民間祭祀形式搬上了舞臺,成為了經久不衰的劇目,創造了詩歌和劇作的雙重奇跡。
用詩句,而且還是在舞臺上,呈現有些神秘的非主流的古老的民間祭祀形式,本是一件很枯燥沉悶的事情,特別是在呈現的同時還要揭示其存在的特殊意義就更難。古代波蘭-立陶宛流行著一種叫做 “先人祭”的民間祭祀形式,19世紀波蘭的偉大詩人、劇作家密茨凱維支直接以《先人祭》為名創作了長篇史詩,把一個古老的民間祭祀形式搬上了舞臺,成為了經久不衰的劇目,創造了詩歌和劇作的雙重奇跡。
以今天的大眾審美標準看,這是一出很難懂的長詩和很難從頭看到尾的劇作,大約有兩幕的表演都是在黑暗得幾乎看不見的舞臺上進行的。作者密茨凱維支在今天也已經漸漸被人淡忘,或者人們對他本來就不熟悉。而知道他的讀者可能不少還是從魯迅作品中知道的。這位19世紀波蘭的偉大詩人、劇作家、教授,同時還是一名著名的政治活動家、革命者,他的多重身份,使其作品的影響早就超出了歐洲,超越了文學。
這部長篇詩劇是少見的不按劇目順序寫作的作品。作者1821年先寫了第一部的主要內容沒有發表。兩年后,1823年作者寫作并發表了第二部和第四部。過了9年,1832年作者才寫作發表了第三部。可以推測第三部是他更為成熟的思考。
在時任總理周恩來的建議下,上個世紀70年代,中國選譯了密茨凱維支《先人祭》中政治性、愛國性最強烈的第三部,于1976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而《先人祭》的中文完整譯本,即包括序詩和附詩以及四部劇本在內的全本,直到2015年8月,為配合弗羅茨瓦夫波蘭劇院在首都劇場的演出,才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通俗地說,“先人祭”是祭祀故去的人的一種儀式。“先人祭”就是祭先人,這是在古代波蘭-立陶宛非常流行的一種民間祭祀的宗教形式,每年的11月1日(萬靈節前后),鄉民們要給死去的親人上供(食物、水果等),并通過對親人的喊魂、歌唱與亡靈對話,安慰亡靈,解除其在人間和地獄中的痛苦,幫助他們升入天堂。古代波蘭斯拉夫人曾經信仰過火神、雷神、風神、太陽神。即便是基督教和天主教被引進波蘭,波蘭民間一直存在著自己對原始宗教的理解。先人祭這種民間祭祀形式,就是他們的一種堅持和信仰。“先人祭”有一套自己的儀式規則,整個儀式把天主教會與神職人員排除在外。這種被認為帶有神秘主義民間迷信的祭祀形式一直不被官方接受,到了近代,更是遭到了禁止。
《先人祭》詩劇的精髓恰好在未演出的《先人祭》第三部里。在第三部的前言中,作者這樣寫道:“半個世紀以來,在波蘭,一方面暴君們橫征暴斂,無盡無休,殘酷無情;另一方面,人民則顯示了自己無限的堅忍不拔的獻身精神。” 波蘭劇院院長涅什科夫斯基則說,“反抗是《先人祭》的脊梁” 。這種反抗精神,是近代波蘭這個苦難民族的精神。懂得了這個精神,就看懂了《先人祭》是用民間祭奠先人的儀式這樣一種獨特的民間祭祀來表現波蘭精神的。
首先,“先人祭”儀式的內容是祭奠自己的親人而不是祭拜和歌頌上帝。在波蘭這樣一個總是處在失去祖國痛苦中的國度里,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人們認為他們大多數死去的親人都是冤魂。在祭奠儀式中,他們呼喚死去的小女孩,呼喚死去的農婦,呼喚死去的牧羊人,呼喚死去的鄉村姑娘和老人,真誠祈禱他們能升入天堂。
民間祭師和合唱隊反復吟唱和追問亡靈:
“說吧,為了升入天堂,你們誰缺什么?
誰有需要?誰有祈求?”。
民間祭師能夠決定誰升入或者不升入天堂嗎?這難道不是“越俎代庖”嗎?
是的,對于什么樣的靈魂不能升入天堂,民間有著自己的標準。
在《先人祭》中,死人不能升入天堂的標準有3個:“誰若是沒有嘗過人世的艱辛,那他就不能享受天堂的幸福” ;“凡是生前毫無人性的人,死后也不能享受別人的幫助” ;“誰若是生前沒有接觸過人生,那他死后就不能進入天堂”。顯然,按照這個標準,大多數善良窮苦的、嘗遍人世艱辛的百姓是能升入天堂的;而不能升入天堂而且還要受到詛咒的人,是那些欺負窮人的毫無人性的 “東家”,他們是永遠不能升入天堂的罪孽深重的鬼魂。
令人有點費解的是第三個標準中的“生前沒有接觸過人生”的人。什么是“沒有接觸過人生”的人呢?在這里的“人生”,原來特指愛情。愛情,是人的普遍追求,甚至是苦難生活中的人的唯一希望。這種民間祭祀形式其實是鼓勵人們在生前追求愛情,充滿了世俗的價值關懷。所以在劇中,一個姑娘的亡靈這么唱到:
“我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
只要讓年輕人來到我身旁。
請他們緊緊拉住我的雙手,
讓他們把我拉到這地上,
讓我和他們在一起嬉玩片刻。
請你們聽著,并銘記在心,
因為根據上帝頒布的指令,
誰若是生前沒有接觸過人生,
那他死后就不能進入天堂。”
反抗精神就是這樣以升入天堂標準中鮮明的世俗性和民間價值關懷表現出來。
其次,“先人祭”舉行的場所是隱秘的。由于受到教會僧侶和官方的禁止,鄉民們只好躲開教會和官方的監視,選擇在夜晚的墳場、黑暗的空屋或者偏僻的鄉村小教堂進行,這也是為什么第一幕、第二幕都是在黑暗中演出的原因,因為要在舞臺上呈現民間祭祀的隱蔽與神秘。第二部一開始,場景便是一個偏僻的鄉村小教堂。
祭師吩咐參加祭祀的鄉民:
“你們把教堂的大門關上,
圍繞著棺材站成一圈。
不要點燈,不要有一絲燭光,
還要用帷幕把窗戶遮上,
免得那蒼白色的月光,
透過縫隙射進教堂。
要行動迅速,勇敢大膽。”
代表鄉民的合唱隊則齊聲唱著:
“趁如今到處是沉默,到處是黑暗,
讓我們匆匆趕去參加祭奠。”
這種在黑暗中神秘地進行的祭奠,顯然營造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不屈服的秘密抗爭。
最后,人們會發現,主持“先人祭”儀式的,不是教會的僧侶、神甫,而是民間的祭師、巫師甚至詩人。
祭師唱到:
“讓我們悄悄地緩步前進,
避開教堂,避開貴族莊園,
因為神甫不準祭師出來活動,
夜晚的歌聲會驚醒貴族老爺的酣夢。
只有亡魂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念
前來祭師召喚的地點;
活著的人都要在貴族老爺的地里勞作,
墳場也得由教會統管。”
民間祭師主持宗教儀式,顯然有著打破和對抗教會壟斷宗教事務的意涵。鄉村小教堂遍布波蘭全國,每個鄉村都有。表面上看,這應該是國家通過宗教形式進行控制和滲透的一種表現。但吊詭的是,在波蘭,鄉村小教堂進行著的卻是和國家宗教完全不同的帶有強烈世俗情感的民間祭祀儀式。
民間祭祀的反抗精神在第四部達到高潮。詩劇的主角—已經在監獄中“脫胎換骨”變身成“康拉德”的古斯塔夫,在他的靈魂再次見到曾待他親如父親的老師—神甫時,他大聲質問:
“你可記得祖宗的信仰、風習?
啊!那美好的節日,對親人的回憶,
你為什么取消了祖上的先人祭?”
神甫回答:
“那節日起源于多神教的時期,
教會令我取消,我是照章辦理。”
“先人祭的集會常是夜靜更深,
在教堂、荒野,或者是地穴里舉行,
充滿了巫術、念咒儀式褻瀆神靈,
使百姓們深深陷入黑暗和愚蠢。”
但顯然,這來自神甫的解釋并不是沖突的真正的原因。
原因在于古斯塔夫申訴:
“可我代表他們,向你懇切建議,
給我們恢復古老的節日先人祭。
在那萬能之主的寶殿上有座天平,
我們的一生都要放在天平上稱,
仆人的一滴淚重于虛偽的祭文。”
這個天平,這個普通人的天平,顯然不是教會的主祭臺,不是上帝的標準,而是人民的標準。
第四部顯然也沒有寫完,也不是密茨凱維支《先人祭》的終篇。最后成書的《先人祭》第三部的寫作時間是耐人尋味的,那是在1830~1831年波蘭人民自發的反抗俄國統治、爭取民族獨立的起義之后的1832年。起義雖然失敗了,但這是波蘭人民無數次英勇抗爭中的一次。密茨凱維支顯然在這部中加大了政治抗爭的色彩。
丹麥著名作家勃蘭兌斯曾經深刻分析波蘭“是在一個作為獨立國家最近已不復存在的國家中發展的。由于這個原因,文學,尤其是詩歌,取代了國家生活的所有職能,這些職能在國土被瓜分時失去了” 。密茨凱維支用詩歌的形式記載和描述波蘭的民間祭祀,用來表達波蘭人民的反抗精神,在當時不僅是一種智慧,而且是波蘭19世紀政治浪漫主義達到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