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算賬的老板

童樹梅

說來真是高興，哥仨剛進城就承包了一項工程。說是工程，其實不大，過過嘴癮而已，也就是一戶人家的裝修，但這足可以讓哥仨興奮了，最起碼個把月不用愁沒活干了。

可干了兩天后問題來了：晚飯怎么解決？早飯和中午飯都好辦，早飯是兩大碗稀粥和兩個饅頭，吃得心滿意足，中午飯是一份盒飯，差不離也就飽了，可晚飯成了個難題。吃粥吧，一天累死累活地干下來，體力消耗相當之大，吃稀的肯定熬不到天亮;繼續吃盒飯吧，就這么個針尖大的“工程”，能掙多少錢？一天兩頓盒飯，一份盒飯至少十二塊錢，太浪費了。再說主人家是分工段結賬，現在兜里票子緊張得很。

這天收了晚工后哥仨在小街上一搖一晃地閑逛著，從路旁小飯館里飄出來的酒菜香直往鼻孔里鉆。這一嗅不要緊，三人的肚子立即咕咕亂叫起來，可逛了好一會兒也拿不定主意該吃啥。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面的老大驚喜地叫了起來：“有了，就吃它了！”

跟在后面的小哥倆忙上前一看，原來是家牛肉面館，只見老大指著面館門口的價格牌說：“你們看，‘六元一碗，面湯盡喝，咱吃完面后跟老板再要一碗湯，放點胡椒粉，再吃兩個饅頭，一共七塊錢，又有味又有營養還管飽，就它了！”

哥仨坐定后很快牛肉面就端到了面前，老二偷眼看看別的食客，小聲嘀咕道：“咱這面還不少哩，都冒尖了，牛肉好像也比別人的多些。”

猴急的老三早就吸溜吸溜地大口吃起來，一邊騰出嘴說：“比別人多？難道你是老板的小舅子不成？不過好像還真多些。”

三人香噴噴地吃完面后又試探著請老板舀一碗湯，笑菩薩一樣的胖老板果然二話不說，給每人舀了一大碗滾燙的湯，還大方地讓他們隨便灑些香辣胡椒粉。于是三人啃著事先買好的饅頭，喝著又辣又香的面湯，吃了個滿頭大汗痛快淋漓。

吃完后老二打著飽嗝去付錢，誰知當他回來后一臉的緊張，低聲說：“快走！”

老大、老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看老二擠眉弄眼既緊張又神秘的樣子，嚇得二人站起身就往外走。三人一口氣走出老遠，轉過兩條街后，老二還悄悄往后瞟，直至確信無人跟蹤后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老大、老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頭霧水。

老二終于止住笑，說：“今天可占了大便宜了，原來那胖老板是個糊涂蟲。你們說，咱三碗面應該多少錢？”

老三直眉瞪眼地說：“十八塊啊，這還用算——你的意思是胖老板算錯了？”

老二笑得合不攏嘴：“那胖老板說十五塊，我之所以叫你們快走，就是怕他回過神來。咱一下子就省了三塊錢，抵得上明天的早飯錢了。”

老三一聽也快活地大笑起來：“世上還有這樣笨的人，看樣子那胖老板小學都沒畢業。”

可老大沒笑，他沉吟著說：“咱這樣做不太好吧，人家可是小本生意，再說，面和牛肉片給得又特多，這樣一來人家可就白忙了。”

老二和老三一聽不笑了，老二想了想，一拍頭說：“我懂了，這是胖老板的生意經，他見我們第一次來，所以才讓我們吃點甜頭，是想吸引我們以后再照顧他的生意。你們瞧著，等下次咱們再去時他就不會算錯了。”

老大瞪他一眼：“你這是自我安慰！不管怎么說，咱不能占人家便宜。”

老三撓撓頭說：“我說老大，不就是三塊錢嘛，用不著大驚小怪的，再說， 我們兜里的錢已不多了，能省一塊是一塊。”

老大一聽沉默了：是啊，本來出來時帶的錢就不多，能省一點當然好了，可……他在心里掙扎了半天，長嘆一聲說：“人窮志短啊！”

第二天晚上，哥仨又來到那家面館，面和牛肉還是那樣多，面湯還是不要錢，胡椒粉還是隨意灑，哥仨照例吃得渾身大汗、肚皮滾圓。

吃飽喝足，這回是老三付錢。

老三交錢時正看到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吃完付賬。老三吃驚地聽到胖老板嘴里念念有詞：“你們六個人，一共三十塊。”

老三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幾個大學生一臉的吃驚，不過吃驚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拼命壓抑的興奮。到老三結賬時，依舊是十五塊。至此可以確信無疑，胖老板真的不會算賬。

一晃過去了好多天，三人天天收了晚工都來這兒吃牛肉面，天天依舊是十五塊，好多次他們都遇到那幾位大學生，看他們一臉興奮的樣子，不用說也照例是“六六三十”了。

這天晚上三人又去吃面時，老大腰板直起來了，因為主人家給了一部分工錢，老大斬釘截鐵地說：“這次一定要給足錢，還要把以前的補上。而且，要提醒胖老板賬算錯了，他再這樣下去可就虧大了。”

老二和老三一聽不樂意了，嘀咕道：“這不是太迂腐了嗎？敢情這么多天白高興了！”

老大一聽，瞪著眼說道：“你們可是我從老家帶出來的，臨出來時老人們怎么說了？他們說小時貪油，大了貪牛。他們還說，該賺的就賺，不該賺的打死也不能賺，人在做，天在看哩。他們臨了還千叮嚀萬囑咐我說：‘這小哥倆就交給你了，掙不掙到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們這是第一次進入社會，你身為老大一定要把舵把直了。所以說，我肩上可擔著千斤重擔哩，我帶壞了你們，回去可交不了差。以后你們不跟著我了，隨你們大鬧天宮去，但現在必須聽我的。說吧，補不補錢？”

小哥倆一聽，異口同聲地說：“那就補唄。”

在面館里，哥仨看到那幾個大學生也在，當哥仨再次吃得肚大腰圓后要結賬時，有個染了一頭黃發的年輕人醉醺醺地搶先一步來到了胖老板的柜臺前，大大咧咧地說：“胖哥，給咱哥們結賬。”和黃毛一塊的還有幾個人，看樣子他們是在別處喝過酒后又到這里吃面的。

胖老板看樣子和這黃毛很熟，他看了黃毛一眼，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七個人，一共四十八塊。”

此言一出，哥仨就愣住了，胖老板一直少算的，怎么這會兒多算了？

黃毛大叫起來：“錯了，錯了！是六七四十 二，怎么個四十八了？胖哥，你連這么簡單的賬都不會算，你年輕時會計怎么當的？”

哥仨一聽大吃一驚，這糊涂胖老板年輕時還做過會計？

卻見那胖老板依舊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慢慢說道：“我說是四十八就四十八，快給錢，還有客人等著結賬哩。”

這時那黃毛的朋友一起圍了過來，個個晃著身子嚷嚷道：“喂，我說胖子，你想訛詐也不看看對象，今天要是不把賬算清楚，一分錢也沒有！”

黃毛更來勁了，噴著酒氣叫道：“胖哥，今天當著我哥們的面你給我難堪，看在老街坊老熟人的分上，還有我娘沒少免費吃你面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可今天不把賬算清楚，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老大他們一聽心就提起來了，明明是胖老板算錯了，再說這幾位看上去都不是善茬……

胖老板忽然一拍桌子，瞪起雙眼叫道：“你不計較，我還跟你計較哩！你倒是吃飽喝足了，可你那瞎眼老娘呢？現在都晚上七八點了，她吃飯沒有？我多收你一份錢，是想過會兒端給你老娘吃，知不知道？”

黃毛一聽就愣住了，他的哥們還要鬧，黃毛吼一聲：“都給我住嘴！”

然后黃毛哆嗦著手掏出一張五十的鈔票遞過去，說：“六七四十 八，胖哥，這賬我永遠不會忘的，多謝你——胖叔！”黃毛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

黃毛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走了，不用說是端給他老娘了。這邊哥仨心情復雜極了，那幾個清瘦的大學生也是一臉五味雜陳的樣子。老大上前低聲說：“老板，結賬，我們一共三個人，三六一十 八，老板，你以前一直少算了……”

胖老板笑了起來，貼近老大的耳朵低聲說：“沒少算，是三六一十 五，告訴你們，我以前也在外面打過工，而且，我兒子現在正在外地上大學。”

胖老板的聲音雖小，但是旁邊那幾個學生也聽到了，他們的眼睛都濕潤了。

（發稿編輯/蘇 朝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