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東
古典詩詞與新詩藝術的重構
當下舊體詩存在的問題
□鐘 東
【編者按】中國新詩藝術水平已經有了很大的提高,相對于“五四”白話新詩而言,相對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政治抒情詩與敘事詩而言,九十年代至新世紀中國新詩的成就,遠遠超過前七十年的總和。當然,不同時代的新詩也各有千秋。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可以發現中國新詩雖然已經發展出了自己的傳統,然而還是不太深厚、不夠博大,還需要向前人學習。中國古典詩詞從思想到藝術都博大精深,能夠給新詩以許多重大的啟示,新詩人也需要進一步地了解與認識中國古典詩詞的藝術傳統。本期發表的六位中青年詩人學者的論文,探討古典詩詞與新詩藝術重構之間的關系,闡述了許多重要的、獨到的見解,值得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鄒建軍)
筆者認為,自“五四”以來,舊體詩在“新”的環境,掙扎了百年之久,延命于今,早已不再為讀書人的必修,而是變成了小眾們的珍賞。以是之故,新時代談舊體詩,未為易事。然本世紀以來,舊體詩壇一時熱鬧,參與者愈眾,則問題愈多。但愿本文能夠中其肯綮。
淺見之于舊體詩,標詩心為切要。梁劉勰曰:“文之為德大矣,與天地并生。”(《文心雕龍·原道》)明瞿佑曰:“學詩之要,豈有外于誠乎?余觀歷代工詩者,在漢魏晉則有曹劉陶謝輩,在唐則有李杜柳岑輩,在宋則有歐蘇黃陳輩,在元則有虞楊揭范輩。諸賢詩,刊行久,固足以為后學法矣。” (《歸田詩話》)道心、德心者,向為文人所尊崇,仰之如日月;真心、誠心者,定為古今之法式,奉之如圭臬。當今舊體詩壇,詩心缺焉。
詩心之缺,由于詩教之不興。晚近以下,西學東漸,書院改學校,私塾隨之消亡。學校科目,鮮有專門詩課。書香世家,詩教不絕,亦如縷線。普羅大眾,只能在《牡丹亭·閨塾》等文學作品中,領略私塾詩教的場景;或者在《紅樓夢》的香菱學詩之類的情節里,感受家族詩教的氛圍。迄至當代,自小學至于大學,詩歌教學,每為解析,幾無仿作。詩歌課業,常以應試為目標,用作者簡介、主題思想、字詞結構、寫作藝術的套路為之,使鮮活的詩作,解剖成了文字的碎片。所以,舊體詩之涵泳功夫,學校豈能教焉!
傳統詩教既已式微,而教與學、傳與承、師與生亦每未必能相得。當前學校教詩之人,往往不是真的詩人;真的詩人,又往往沒有專門的機會去教詩的寫作。況且,當今社會共同的評價機制,不可能對詩歌寫作的高人,給予功利的肯定與鼓勵。試問,哪一位當代的李白、杜甫或王維,是憑借寫作舊體詩詞,而得了高級職稱的呢?傳統詩教,為當代教育體制、評價機制所不許,詩之教也,不得而傳,顯而易見。
詩教之不興,使當今的舊體詩,普遍不知路數與門徑。粗淺的人,以為平仄過了關,就是舊體,更不用說平仄不合格的。不知有幾個人清醒,格律其次,字句、意氣、韻味、境界、格調、興趣、肌理、性靈的錘煉或純化,才是舊體詩關鍵之所在。香菱學詩,是在曹雪芹的筆下,反映了清代人的詩學觀,從王維五律、杜甫七律、李白七絕入門,作為學詩的根基,再上溯魏晉。雖然,這種詩學觀點,可能受明代前后七子“詩必盛唐”的影響,講求玲瓏、無跡,但是畢竟有路可循,不易入歧。因為不重視路數,所以當代詩教,散漫無歸,很難成就真詩人、大詩人。
大體而言,唐詩宜多悟,宋詩宜多學。悟如參禪,學在勤力。然唐詩之玲瓏、宋詩之“老”境,皆非少年所易得者,故知路途遙深。學詩者不得良師指授,又不知擇路之要,所為詩作豈能金聲玉振,只怕是蠅噪蛙鳴而已。
舊體詩在當代,生存的大環境既然如此,也就很難形成詩的生活方式。我所謂詩的生活方式,是小眾日常精神生活的方式,像韓愈被貶作詩示韓湘子,蘇軾被貶作詩贈王朝云之類,隨生活中感情之興會所至,隨緣而作。這種生活方式,在唐宋傳奇小說、明代短篇小說如《剪燈新話》中屢屢可見,那是古人詩的生活之折射。
今人寫舊體詩,多得其形,難入其神。古詩文之精粹如神龍,變化無方,深不可測,劉勰名書曰《文心雕龍》,趙執信話詩曰《談龍錄》,道理在此。舊體詩尤其如龍,妙不可言。趙氏詩話第一則,即錄其與洪升思、王士禎阮亭論詩如神龍的一段著名公案,雖然表現的方式個人自有偏好,但其如神龍則是肯定的。以龍喻詩,重在有神。袁枚《隨園詩話》稱,吳門名醫薛雪曰:“我之醫,即君之詩,純以神行。”陳師道《后山詩話》言黃山谷過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蓋神意不如杜耳。古人如黃山谷尚如此,何況今之人如我輩也。
基本功未過關,如屬對合掌,以“繞霧”對“凝云”、“斷壁”對“懸崖”、“經冬”對“歷秋”,似工整而實重復,浪費語言。另,無境界、不含蓄,每為常見欠安之處。無境界指立意未能出新,不含蓄謂標語式文句。如“改革騰飛、爭先策馬”之類。今人之作,多不見古人詩筆下天地之心、庶民之情,故失于纖弱,落于甜俗。因詩教失傳之故,當代以現代漢語韻部寫上舊體律詩,居然自標一派,筆者以為大不妥。舊體詩若是消亡,也要等到地球爆炸,豈能亡于爾輩之手!
余之學詩,曾于豫章故郡,從先師胡守仁、陶今雁等教授入,研習杜少陵、韓昌黎、黃山谷唐宋諸家,上追《詩》 《騷》,下逮漢魏,陶然有年。雖曰不能,愿學焉。后移居嶺南,得黃天驥、陳永正諸公指引,于清代、晚近詩家,亦稍稍留意。熏染有時,未知神妙。本文雖欲厚愛于崇古,并未薄望于維新。中山大學有嶺南詩詞講習社,建社多年,辦有《粵雅》,師生作品,以“雅”為尚,堪為當代詩詞正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