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交車站夜
搭有雨棚的大字報長廊燈光明亮,黑字紅叉的標題醒目而觸目:打倒黨內頭號走資派,批判唯生產力論,駁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陣陣冷風吹過,串聯的燈泡跟著晃動,附近從高處拉下的標語長幅嘩嘩作響。
2.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三個年輕人談興正濃。
申海明把腳擱到寫字臺上,坐得舒服些:“看來,文化大革命不在于革文化的命,其實是劃線,革老干部的命。”
楊玉棠收起支撐床邊的手:“難以令人信服,《論共產黨員的修養》怎么說變就變,一下子成了黑修養?”
尤繼壽把《毛主席語錄》放進小書櫥:“我剛進大學買過一本,準備打入黨報告。”
申海明鼻腔哼了聲:“你不要功利主義活學活用,好好去掉渾身假斯文腔調。”
“老申是無產者,赤裸裸的。”尤繼壽不快,還是大度地一笑,露出有些前凸的門牙,“現在到處成立造反隊,阿貓阿狗跳出來,稱個司令、部長,你怎么沒在廠里拉座山頭?”
“別忘了五七年大鳴大放。”申海明夾著香煙的手向下一壓,“右派!誰敢再發聲?還想造反,昏頭了。”
楊玉棠:“老申,你鉆研科學,讀馬列著作,怎么理解這些現象?”
申海明:“馬克思也看不懂。”
尤繼壽:“老申就會夸夸其談。”
申海明:“夸夸其談?我要搞造反,肯定是一把手。”
尤繼壽:“又吹了,非得你當一把手?沒有別的能人?”
申海明:“光棍吃肉毛朝里。寧為雞頭,不做鳳尾。”
尤繼壽推推眼鏡:“我呢,什么級別?”
“尤繼壽其人……”申海明朝他吐個煙圈,“特精特狡猾,狗頭軍師。”
楊玉棠插科打揮:“你讀的財經,財長級別。”
尤繼壽手指搓了個響:“你愛好文藝,可以做到文化部長啰?”
申海明放下腳:“非也。楊玉棠忠厚實在,是后勤部長最佳人選。”
楊玉棠眼望書櫥頂上小提琴盒:“我不是當官的科。業余能拉小提琴,自得其樂,足矣。”
申海明站起:“嘿嘿,幾只癩蛤蟆跳到秤盤里——自稱自。”
尤繼壽笑指申海明:“俗,俗不可耐。”
楊玉棠笑指尤繼壽:“尤繼壽不是蛤蟆,是金蟾。”
申海明跨步出去:“不早了,打道回府。”
3.大字報長廊
申海明跟尤繼壽在前面路口分開。
片名:無事生非。
4.某宿舍區夜
虞芳芳和李鳳云從宿舍區出來。
虞芳芳:“云姐,我心里有些慌。”
李鳳云:“不相信我?”
虞芳芳:“相信!你介紹的人嘛。想到馬上要同陌生男的單獨在一起,我就……”
李鳳云挽住她:“小楊進公司當會計,我爸帶了他兩年,放心。”
她們來到街頭小花園門口。
楊玉棠正在門口的梧桐樹下徘徊,看到她們走近,迎上一步:“啊,你們來了。”不由地看了虞芳芳幾眼。
5.小花園內夜
一條石凳前,李鳳云對楊玉棠說:“她就是小虞,虞芳芳。這是楊玉棠。你們談,我先走了。”
“勞你大駕,謝啦!”楊玉棠玩笑地躬腰,李鳳云已笑著離開了。
楊玉棠看看虞芳芳:“坐吧。”他正要坐下,忽地想起什么,打個手勢后起身追過去,“鳳云,鳳云。”
李鳳云站住:“不中意?”
楊玉棠笑笑:“你同尤繼壽……他說你比較冷淡。”
李鳳云:“瞎操心。”
楊玉棠:“你們剛認識,他就去外地勞動鍛煉,后來又集中學習,國慶節都沒有回來。接著元旦總該放假了。多接觸了解,會熱起來的。”
李鳳云推住他:“你呀,去熱自己吧。”
“晚上當心點,走好!”楊玉棠回到石凳前,“不好意思,剛才說點事。”
虞芳芳面含微笑:“你們很熟悉。”
“以前我在總店,離她家不遠,有好吃的,師母常喊我去。”楊玉棠坐下,“你是哪一年畢業的?”
虞芳芳:“六八屆。只讀了一年就停課鬧革命,假高中生。”
楊玉棠:“六八屆一片紅。你能在市區安排工作,相當幸運啦!”
虞芳芳:“我弟弟初中畢業,自告奮勇去黑龍江,我是政策允許留在城里的。”
楊玉棠:“他很通情達理,主動讓你留下來,還可以更好地照顧父母。”
虞芳芳消除了拘謹:“聽說你會拉小提琴。”
楊玉棠:“一般。業余愛好。”
虞芳芳:“空閑時,我也喜歡聽聽音樂。”
楊玉棠:“那好啊,欣賞音樂也要一定水平。高山流水,演奏者最希望得到理解的知音。”
月色朦朧,秋蟲唧唧,兩個人促膝細語。
6.小花園門口夜
虞芳芳同楊玉棠邊談邊走出小花園。
虞芳芳:“可能沾文憑的光,廠里送我去培訓,回來當了赤腳醫生。”
“說明領導賞識你。”楊玉棠在梧桐樹下停步,“講個情況,你考慮考慮。我爸爸是右派,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因為肝炎過世了。”
虞芳芳:“云姐沒提。”
楊玉棠:“她不曉得。”
虞芳芳沒了主意:“本來我想告訴家里談朋友的事,右派要不要講?”
楊玉棠:“總要過這一關。”
虞芳芳想了想:“你等我的信。”
楊玉棠目送她:“希望能再見。”
虞芳芳回頭見他還站在原地,嫣然一笑:“再見!”
7.服裝鞋帽公司日
張股長正從外面回來,他小身個,正當壯年,兩只沉鷙的眼睛,干練而自信。
黃書記正從三樓下來,問道:“財辦的會開完了?”
張股長:“介紹北京六廠兩校經驗,對我們開展運動很有啟發。”
黃書記:“楊玉棠的事著手調查了嗎?”
張股長:“我讓韋效禹同老吳先摸清他在本市的活動情況。”
黃書記推開樓梯旁邊會議室的門:“談談你對公司幾個對象的思路,再放到總支會上討論。”
張股長隨著入內。
8.小花園門口夜
梧桐樹下,虞芳芳對楊玉棠說:“家里不同意。”
“可以理解。”楊玉棠沒感到意外,“不過,我以為談朋友主要看本人愿不愿意。”
虞芳芳:“那你以為,我愿意還是不愿意。”
楊玉棠:“愿意!”
虞芳芳眼里透出笑意:“這么自信?”
楊玉棠:“因為,你在信里沒有回絕,還約我在老地方見面。”
虞芳芳合手輕輕一踮腳:“爸爸起初有顧慮,后來經不住我軟磨硬纏,媽媽也隨便我,松口了。”
楊玉棠:“我絕不會辜負你的心意。”
虞芳芳:“嘴倒蠻甜。”
9.公司會議室日
40幾個人在開會。
胡經理:“我們即將告別勝利的1969年,迎來新的征程。各個店務必備齊備足資源,確保元旦、春節的市場供應,爭取開門紅!”
“剛才胡經理總結了今年的業務,布置了明年的考核指標,希望大家回去傳達落實。”主持會議的黃書記話鋒一轉,“下面由人保股老張通報一個重要情況。”
張股長:“在座的是各個塊書記、店經理,我就開門見山了。最近,外地轉來一份材料,涉及到群眾鞋帽店的楊玉棠。”
身板壯實的老潘在木折椅上抬眼看看張股長。
張股長:“前不久,他所在里弄的小青年在廠里交待,向他借過唱片,什么小提琴梁祝,靡靡之音,內容很不健康。現在看,他的問題不簡單,水相當深!幾個人里,明確分工‘一把手‘部長,屬于當前運動打擊的重點!”
女財計股長:“公司年輕人里,楊玉棠素質算好的,竟然會……”
一個中年經理:“你財計股長只會算經濟賬,現在誰都不能打保票!”
瘦弱的50多歲經理:“階級斗爭真復雜!”
黃書記止住議論,引導話題:“楊玉棠問題對外保密。大家先議議,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現場陷入沉默,老潘臂靠椅背望窗外偶爾飛過寒鴉的枯樹。
黃書記:“老潘,他調到‘群眾半年多了吧?”
老潘:“小楊在店里,工作還算勤懇認真,同事之間關系也融洽。”
張股長:“這種人活動能力強,迷惑性大,最危險!平日他都接觸哪些人?老潘。”
老潘擦擦鼻翼:“無非公司幾個小年輕,有陣子,‘東鳳的姚紅找他。”
有人高聲回應:“姚紅挺要求進步的。”
老潘笑了:“‘東鳳經理護短啦,我沒講他跟楊玉棠交往有問題。”
旁邊的年輕經理湊近:“他們談戀愛?還是講你壞話?”
老潘象征性擰一下他手背:“講你對職工最摳門。”
女財計股長轉過頭:“多管閑事,人家一個喜歡拉琴,一個喜歡跳舞,就算談戀愛也合拍。”
黃書記用鋼筆點點充當會議桌的乒乓臺:“同志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就在眼前,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啊!公司黨總支研究決定,舉辦學習班,老張負責,韋效禹協助抓具體工作,全面審查楊玉棠。”
張股長補充:“韋效禹也列席今天的會了,大家有什么情況,直接找他,隨叫隨到。”
韋效禹30出頭,右眼窩處有個綠豆大的瘊子,他面帶笑容迎接好多人投來的視線。
“學習班抽調到誰,無條件放人。”黃書記口氣毋庸置疑。
“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中年經理大聲響應,引發會場一陣會意的哄笑。
10.公園日
虞芳芳同楊玉棠在劃船賞景,輕輕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
楊玉棠跟著哼了句:“音樂就有神奇魅力,使你緬懷過去的歲月。我剛進初中,班級開隊會,敲著鼓,吹著號,老師給我戴上紅領巾,心情振奮啊!爸爸還特地帶我到照相館拍了張照片。”
虞芳芳:“我在小學就參加少先隊了,當小隊長。”
楊玉棠:“比我行。上高中的時候,不少同學打入團報告,我也交過一份。”
虞芳芳:“你入團了?”
楊玉棠搖頭:“團支部委員說得很坦率,我這樣的家庭出身,要接受更多考驗,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
虞芳芳:“我爸講,現在,‘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因為同你在一起,他的心結被我扣死了。我才不管老子怎樣。媽媽說的對,一娘生九子,究竟是好漢還是混蛋,看本人。”
楊玉棠若有所思:“真正要了解一個人,哪怕是自己,并不容易。有一次,我偶然翻出小學成績報告單,看到老師寫的品德評語,愣住了,實在佩服老師的觀察力!”
虞芳芳:“寫的什么?”
楊玉棠:“優點,作業認真,有進取心。當時我根本沒在意,現在想想,我的確什么都較真,要求盡善盡美,所以也累。”
虞芳芳停住劃漿:“那缺點是什么?”
“粗心,上課隨便講話。”楊玉棠見她笑出聲,“看我穿開襠褲子高興啊。你的缺點呢?讓我也看看你穿開襠褲的樣子。”
虞芳芳:“內向,膽小。我是這樣,什么都悶在心里,怕張揚。”
楊玉棠:“內向,我理解是穩沉,有主見。膽子嘛,你爸不贊成我們好,你敢抗爭,膽子不小啊!”
虞芳芳擱槳做出嚇唬樣:“我使起性子來……”
楊玉棠要撓她頸脖:“紙老虎。”
虞芳芳笑著往旁邊躲,小船搖晃,她驚叫起來。楊玉棠忙抱住她,待船體稍穩,兩人不好意思地松開。幸好沒引起周圍船只的注意。
楊玉棠:“怪我不好,多險!”
虞芳芳:“我真沒用。”
楊玉棠:“你掉到水里,我肯定跳下去。”
虞芳芳:“你是有股傻氣。”
楊玉棠看一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老申等我們去吃晚飯。”
11.申海明家門外日
楊玉棠提著一簍蘋果與虞芳芳走來。
申海明老遠便揚起手,拿下嘴里香煙:“歡迎,歡迎!”
楊玉棠介紹:“老申。”
申海明自報家門:“申海明。你同楊玉棠一道來,可謂蓬蓽生輝。”
虞芳芳靦腆地笑笑。
申妻從屋里迎出來:“來啦。”
楊玉棠呈上蘋果:“嫂夫人,節日愉快!”
虞芳芳:“阿嫂,新年好。”
申妻:“都自己人,不用客氣,屋里坐。”
12.申海明家日
四個人在吃飯。
申海明舉起碗:“今天是元旦,很高興大家聚在一起。為我們共同跨進七一年,干!”
歡快聲中,四只碗相碰。
“為七十年代開始的美好生活……”楊玉棠呡一小口,“老申,我隨意,你盡心。”
申妻:“他呀,嗓門大,喉嚨小,喝酒根本不行。”
申海明示意他們吃菜,自己揀塊肥肉:“光棍吃肉毛朝里,來。”
申妻推他:“說話文明些。”
申海明:“口頭語。小虞,別在意。”
虞芳芳:“你講話同身體一樣豪爽。”
申海明握拳彎臂:“遺傳。老爸是碼頭工,從小扛大包,我十一二歲就摔石鎖,撐石擔。”
申妻挾只蛋餃放虞芳芳碗里:“邊吃邊談。”
楊玉棠品嘗紅燒肉里的百葉結:“嫂夫人燒菜的味道真是越來越好。”
“你不講究,我馬馬虎虎過得去。”申妻忽然笑起來,“記得吧,去年你來,鬧過笑話。”
楊玉棠一時愣住:“笑話?”
申海明想起來:“噢……肉!”
申妻對虞芳芳:“去年冷天,他拎了菜來,燒白菜肉絲,放下一看,只有大白菜,肉沒了。”
楊玉棠:“半道上,肉從尼龍絲袋網眼漏掉了。”
申海明:“在小節方面,楊玉棠,你相當欠缺。”
申妻:“小虞,往后你多上點心。”
虞芳芳笑而不答。
楊玉棠:“嫂夫人,春節就要到了,我們商量,小虞先上門,想請你陪著吃頓飯。”
申妻:“好事啊,我去。”
“孩子交給我。”申海明話音未了,床上的嬰兒發出稚嫩啼聲。
申妻催他:“快去。”
申海明拉她:“世上媽媽最親!”
13.高校食堂日
彩帶紙球烘托墻上的剪字“歡度春節”,就餐者寥寥。
尤繼壽買好飯菜,端到一角,摘下眼鏡慢條斯理擦拭:“唉!瑞雪迎春,前程茫茫。每逢佳節倍思親,何時回家鄉?”
14.楊家堂屋日
楊母、楊玉棠、虞芳芳、李鳳云、申妻坐在一起,他們剛吃完飯。
申妻:“媽媽今天高興,笑得一直合不攏嘴。”
楊母:“過大年,你們一起來,喜慶!”
申妻:“準媳婦上門吧。”
楊母:“多虧鳳云做的好媒。”
李鳳云:“主要是他們自己合意。”
申妻:“楊玉棠,什么時候請吃糖?”
楊玉棠征詢地看看虞芳芳:“才談幾個月,還沒考慮。
申妻:“兩情相愿,還等什么?我看,爭取勞動節辦了。媽媽,你說呢?”
楊母:“什么時候都行!小輩的事,讓他們自己做主。”
申妻笑著站起收拾碗筷:“好,今天就拜堂。”
楊母攔著:“都別動,我來。你們年輕人,忙自己的事去。”
申妻:“那我不客氣,先走了。”
楊玉棠送申妻:“老申不容易,一個人帶了半天孩子。”
申妻:“他才不虧欠自己,老早到爸媽那里混去了。讓小妹幫著照看。”
李鳳云:“我也要走。”
虞芳芳:“你留下嘛!”
楊玉棠:“鳳云,你沒拖累,多呆一會兒,咱們去百貨大樓。”
李鳳云:“大姐難得回來,我要陪陪她。阿姨,您辛苦!”
15.公交車站日
旁邊大字報長廊沒了,新拉條橫幅“深入開展‘一打三反運動!”
楊玉棠、虞芳芳陪李鳳云候車。
楊玉棠:“尤繼壽元旦沒回來,春節又不讓回來,少見!”
虞芳芳:“云姐。他怎么講?”
“學習緊張,大家都留下。”李鳳云想起了什么,“沒見到你哥,他也沒回來?”
楊玉棠:“年三十就趕回家了,被朋友拉去聚會了。”
公交車靠站,李鳳云上去,車開走后,虞芳芳仍在出神。
楊玉棠在她眼前擺手:“你不去百貨大樓啦?”
虞芳芳:“小楊,我總覺得怪,姓尤的可靠嗎?”
楊玉棠拉著虞芳芳邊走邊說:“他是獨養兒子,大學生,父親老技師,家庭條件相當好。不是考慮畢業分配,恐怕還要挑挑揀揀哩。”
虞芳芳:“云姐現在多落單!問你句話,行嗎?”
楊玉棠:“多少句都行。”
虞芳芳:“你別介意啊!”
楊玉棠學她語氣:“你別見外啊!”
虞芳芳被逗得笑了下:“你同云姐認識好多年,怎么不跟她談朋友?”
楊玉棠:“不夠條件。半年前,我試探過………”
16.李鳳云家日(回憶)
灶間的門開著,師母往煤爐上燒開的豆漿里敲只雞蛋。
楊玉棠拎了香蕉、糕點進來:“師母!”
師母眉開眼笑:“小楊!”
楊玉棠把東西放到小臺子上:“師傅還沒吃早飯?”
師母:“來看看就是,以后別再破費了!”
“再破費也報不了師母的好。”楊玉棠笑笑,走進小廳。
小廳同臥室隔道板壁,擺張八仙桌,師傅從臥室出來:“你今天休息?”
“過來交報表。”楊玉棠坐到扶梯邊矮竹椅上:“師傅,聽說您不舒服?”
師傅:“小感冒,已經好了。調到‘群眾還適應吧?”
楊玉棠:“相當順暢,潘經理對我很關照。”
師母進來把豆漿碗放桌上,仍回灶間。
師傅用調匙攪和蛋花豆漿:“他指名要你。”
“喝水。”師母遞給楊玉棠一杯茶,將手中油條撕成段塞進豆漿碗里。
楊玉棠大驚小怪:“哎呀!剛剛刷馬桶的手。”
“凈胡說。”師母佯裝作打。
師傅笑瞇瞇用調匙舀起油條邊吃邊喝。
楊玉棠:“師傅有師母照應,真福氣!”
師母打趣:“你快點找個好老婆。”
“小楊,小楊!”樓上傳來李鳳云喊聲。
師母:“三姑娘叫你,上去吧。”
“鳳云在家?”楊玉棠起身,“師傅,您慢吃。”
師母喜滋滋看他踏上樓梯。
17.二樓通間日
李鳳云背倚靠枕半躺在床上。
楊玉棠:“太陽老高了,還賴床上?”
李鳳云:“昨天中班。”
楊玉棠:“三班倒,辛苦!”
李鳳云:“你有陣子沒來,忙著談朋友?”
“沒有。”楊玉棠在配套梳妝臺的圓凳坐下,“群眾店比不得長征店,沒幾步就到這里。天天下班再學習一個鐘頭。”
李鳳云坐起:“你不忘記我這個妹妹就好!”
楊玉棠:“怎么會呀?我哥在外地,媽媽常說,平江能信托的人,就數你們家。”
“讓你看樣東西。”李鳳云掀開薄被,露出穿三角內褲的身子,指寫字臺前擔在椅子上的長褲,“把褲子拿來。”
楊玉棠一愣,又不免有些局促,過去拿來,雙手捧上:“三小姐,請!”
李鳳云笑笑,接過長褲挪到床邊穿。
楊玉棠拿起寫字臺上立式相框:“是讓我看這張照片?”
李鳳云梳著頭過來,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相冊:“在杭州玩拍的,一道去的小姐妹有相機……就是她。”
照片背景是西湖斷橋,虞芳芳緊挨李鳳云笑得很甜。
楊玉棠坐下翻看著:“女孩子喜好攝影的不多,取景構圖蠻有章法。”
李鳳云左臂擱在椅背:“你最喜歡哪一張?”
“都好。景美人更美!”楊玉棠指著她在三潭印月前的半身照,“特別是這張。”
李鳳云開心地推他一下:“你也學會奉承了,”
楊玉棠:“實事求是嘛,追求你的人肯定不少。”
李鳳云從半開的抽屜取出一疊信封:“你看,最可笑的是對門的小無錫,也兜個圈子寫信。”
楊玉棠沒動信封:“眼界高啊!你要什么條件?”
李鳳云:“當然成份要好。兄弟姐妹別太多,一兩個。人嘛……”
楊玉棠起身強作歡顏:“做哥哥的替你留心。人呢,你自己把關。”
李鳳云被噎得一臉悵惘。(回憶完)
18.路上日
虞芳芳聽完講述:“啊呀!云姐還以為你嫌她是擋車工。”
楊玉棠哭笑不得:“我會嫌她?畢業后,我想進廠當工人都沒機會。”
虞芳芳:“木頭!我都能理解你的出身問題,云姐更不會在意啦。命里注定,你同我在一起!”
19.百貨大樓日
鋼搪柜前,兩人指點印花面盆、高腳痰盂。
經過化妝柜,楊玉棠注意到玻璃柜臺里做工精致的木梳,乘虞芳芳駐足床上用品細看陳列樣式時,便轉身買了一把返回。
虞芳芳尋視:“這么大人都會走丟了。”
楊玉棠亮出木梳:“喜歡不?黃楊木的。”
虞芳芳接在手里把玩:“好!”
20.公司人保股日
韋效禹:“姚紅反映,楊玉棠同羅輝也有言論。”
“羅輝,唱歌的那個?”張股長在簡陋的木檔案櫥查看資料。
韋效禹:“對。我看,把他列入對象,查一查。”
張股長:“姚紅怎么知道?”
韋效禹:“他們這批人剛進公司一起學習,休息的時候胡扯,姚紅在旁邊聽到的。”
張股長把文件盒插進上柜,鎖好門:“我們要保持高度的警惕,也要控制打擊面。他先放著,以后有進展再說。”
韋效禹:“學習班什么時候開始?”
張股長:“快了,沒幾天。喔,你到財辦去一下,落實學習班地方,我電話聯系過。”
21.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楊玉棠在拉著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虞芳芳邊聽邊隨同節奏擺動懷中小貓的前爪,她放下小貓,從拎包里拿出相機,調好臺燈光,對準楊玉棠按下快門,拍完后說:“真感人!”
楊玉棠把小提琴放到寫字臺上:“中國愛情悲劇的小提琴曲,我不過螺螄殼里做道場,你還拍照。”
虞芳芳:“取你拉琴的神態,背景可以談化。”
楊玉棠親親她額頭:“怪不得你要我獻丑。”
“展示才藝。”虞芳芳將弓在琴弦上比劃,“好像在拉我的心!悲悲的只想哭。”
楊玉棠擁著她坐到床邊:“封建社會一去不復返了。如今我們能自由地在一起,多好!”
虞芳芳低垂眉眼沒有言語。
22.公司會議室日
韋效禹等人在商量什么。
老徐出現在門口:“韋效禹,我到‘群眾通知楊玉棠。”
韋效禹停住聊天:“施祥泰和蔣星呢?”
“已經通知了。”老徐同時用友好目光告別另外三個人轉身下樓。
“老徐走好。”老屠將近40,有一套人情世故。
姚紅:“徐師傅不像營業員出身。”
老屠:“她是南下干部家屬,有點老革命味道吧。”
“老革命氣質!用詞不當。”隨著略帶沙啞的話聲,走進一個保養得當的中年婦女。
老屠:“喲,老太婆,多承指教。”
姚紅和黑妹站起:“太婆!”
太婆樂呵呵坐下:“老張呢?”
韋效禹:“在總支辦公室。”
老屠:“黑妹,曉得太婆的來歷吧?”
太婆感覺良好:“阿黃啊!他笑我話多,嗓子啞,隨口說像老太婆,書記發話,其他人跟著起哄,后來干脆叫太婆了。”
韋效禹:“升級好!我想稱老韋,還不夠格呢。”
張股長進來:“學習班是階級斗爭試金石。給你們交個底,三個對象,楊玉棠頭上沒辮子,屁股沒尾巴,問題又最復雜,你們要緊緊抓住‘一把手‘部長的要害,引而不發,迫使他交代!讓下面職工信服公司搞他沒錯!”
太婆:“我這個小兵,堅決聽從指揮。”
老屠:“太婆歷經斗爭,老兵了。”
張股長:“姚紅,你有顧慮嗎?”
姚紅扭一下腰:“張股長,我以前跟楊玉棠借《白毛女》唱片,為的學跳芭蕾。今后絕不講情面。”
韋效禹指著姚紅、黑妹:“你們同他一道進公司,老張特為點名,有意培養你們啊。”
張股長:“這是組織的安排。”
姚紅:“我一定站穩立場,接受考驗!”
黑妹:“我們努力向老師傅學習階級斗爭!”
太婆:“革命自有后來人啦!”
張股長板結的臉露出笑意:“好!今天元宵節,散會就下班。明天到區財貿學校報到。”
23.學習班日
房間內,三組人坐在三條長凳上:張股長、韋效禹、老屠,太婆、姚紅、黑妹,施祥泰、蔣星、楊玉棠。
韋效禹目光犀利:“施祥泰,你呢?”
施祥泰50多歲,聞聲打個激靈:“我,我接受教育,接受改造。”
太婆:“別忘記自己身份。”
施祥泰:“是,開小店的資本家。”
老屠:“什么大小,本質一樣,剝削。”
施祥泰低聲下氣:“我要通過學習班,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蔣星。”韋效禹像提叫犯人。
蔣星40左右,戴一頂絨線帽,兩手抄在中裝棉襖袖管里,一下直起身:“我不就是困難時期貪污那點布票!退賠,大會檢討,早處理了,后來‘四清又搞,現在還要搞,有完沒完!”
太婆倏地立起:“什么話!蔣星,你想翻案?”
姚紅:“態度啊!”
韋效禹轉動小黑眼珠:“同你斗爭就是沒完,直到你服服帖帖,不敢再想!”
黑妹:“不識相,吃辣湖醬。”
老屠:“別翹尾巴,當心敲斷掉。”
太婆見蔣星又縮頭袖手,說:“你橫豎也要替家里人想想。”
張股長板結的臉沒有表情:“那時沒送你去勞教,夠寬大了,你還心懷不滿。想同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較量?”
韋效禹看張股長眼色,清清喉嚨:“現在宣布學習班紀律。每天七進七出,早上七點鐘到,晚上七點鐘走,中飯、晚飯到里弄食堂吃,沒有星期天。”
“散會。”張股長往外走,囑咐相送的韋效禹:“注意他們的動向。”
韋效禹回身見楊玉棠跟過來:“到哪去?”
楊玉棠:“我向張股長請假,今天晚上有事。”
韋效禹擋住:“不行!”
楊玉棠反感地跑到陽臺,兀自面對樓下無花果樹凋零的樹干。
老屠暗笑,同姚紅、黑妹談閑:“姚紅,聽說你的名字本來是彩虹的虹,后來才變為紅色的紅。”
姚紅頗為自得:“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同學們表決心,獻忠心,我自己改的。”
老屠不以為然:“要改就改徹底,叫要武,姚要武,不愛紅妝愛武裝。”
黑妹忍俊不住:“姚要武。”
姚紅跺腳:“屠師傅壞,拿我尋開心。”
太婆笑著走過去:“別聽他,一天到晚嚼死話。”
施祥泰、蔣星寂寞地坐在原位。
24.里弄食堂夜
施祥泰獨個一桌,楊玉棠、蔣星一桌,韋效禹、老屠一桌,太婆、姚紅、黑妹一桌。
楊玉棠:“我不能失約!這么冷的天,讓她在外面白等。”
蔣星:“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別說女朋友!”
楊玉棠看看手表:“還來得及。”
蔣星:“你有電話號碼?”
“我曉得地址,查電話薄。”楊玉棠匆匆扒完剩飯出去。
蔣星欲攔又止,嘆口氣。韋效禹捅捅老屠。
25.煙雜店夜
“公用電話”標牌旁,楊玉棠快速翻查電話薄,記下號碼,拎起話筒迅即撥數字轉盤,“嘟嘟”忙音。
后面,老屠追蹤過來。
楊玉棠再撥,通了,剛要開口,話機被一只手按下。
“干什么?”老屠聲音不大。
楊玉棠沒好氣:“你沒看見?打電話!”
“算了。”老屠拖他離開,“分不清場合。”
楊玉棠只得放下。
26.小花園夜
梧桐樹下,虞芳芳期待地張望。
27.一房間內夜
楊玉棠煩躁地走動。施祥泰、蔣星并肩悶坐。
蔣星:“老施,你平日走路都怕踩著螞蟻,咋啦?”
施祥泰放下捂托腮幫的手:“唉!鄰居家姑娘在東北插隊,寫信說與當地大娘睡一個坑,大娘寫成大狼,我當笑話講,有人告發了。”
隨著雜沓下樓腳步聲,韋效禹、太婆、姚紅、老屠說笑著進來。
“解散啦。”黑妹吆喝完,虎著臉喊住跨出門的楊玉棠,“你過來。”
韋效禹篤悠悠坐在門口小桌前:“剛才打電話給誰呀?”
楊玉棠:“女朋友,約好晚上見面。”
韋效禹陰絲絲一笑:“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楊玉棠:“虞芳芳。”
韋效禹:“哪個單位?”
楊玉棠:“國棉九廠。”
韋效禹記下:“以前到過你家的人,有哪些?”
楊玉棠拒絕回答:“這怎么講得清。”
太婆提示:“先說說,有印象的。”
“申海明、李華、尤繼壽。”楊玉棠匆匆報幾個名字,“我要趕回去!”
韋效禹合上工作手冊:“學習班情況,不許向任何人透露。今后誰到你家,講什么,包括你做什么,都要匯報!
楊玉棠沒等他說完,轉身就走。
姚紅:“看他緊張樣子,肯定有問題。”
韋效禹:“他急著向同伙報信。”
黑妹:“噢,階級斗爭!”
老屠:“狐貍遲早總要露出尾巴。”
太婆:“施祥泰才是老狐貍,他像只羊,亂蹦亂跳的小羊。”
“楊玉棠,羊,咩——”黑妹摟住她,“哈哈!虧你想得出,太婆。”
韋效禹咧開嘴:“旗開得勝!明天向老張匯報。”
28.申海明家夜
申妻坐在床上給小孩喂奶:“你把電話和地址留下來,我明天一早就打。”
申海明端過茶:“你呀,太隨便!瓜田李下,避嫌疑都來不及,還莽莽撞撞打電話。”
楊玉棠在電話號碼紙上加寫地址:“我有什么?”
“現在的風氣,寧左毋右。要整治你,有的是借口。”申海明摸出香煙,被妻制止,喝口水,“你被抓住什么把柄?”
楊玉棠:“恐怕是尤繼壽。前幾個月,他來信問我,托付的事辦了吧。”
申海明:“又要你幫什么忙?”
楊玉棠:“去他家里,把劉少奇的論修養、八大報告撤掉。”
申海明:“多此一舉。”
楊玉棠:“那封信我沒收到。這封信重復了托辦的事,又特為關照,遇到外調,就說彼此沒什么來往。莫名其妙。”
申海明:“我早說過,這個人詭異得很。”
申妻:“腦子進水啦!”
“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沖那封信做文章。”申海明往杯子加水,“那幫子人聽到雞就要鴨,慣于亂詐。你等他們點出來,再講明情況。”
“嗯。”楊玉棠放下茶杯,“走了。”
申妻:“難得來,再坐一會兒。”
楊玉棠:“我到約會的地方看看,小虞很可能在那里傻等。”
申海明指著在煤爐邊的自行車:“騎車去。”
楊玉棠:“你明天上班要用。”
申海明把車把塞給他:“抓緊時間要緊。”
楊玉棠推車出門:“嫂夫人,拜托了。”
申妻:“路上慢一點。”
申海明送出門口:“沉住氣!人碰到事才會有長進。”
29.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虞芳芳把楊玉棠拉琴的照片放在臺燈座上,引逗著將鼻子湊過來的小貓。
外面有輕微的鑰匙開門聲,小貓躍起跳到地上奔出去。
楊玉棠進來,看到虞芳芳,高興地:“小虞!”
虞芳芳:“怎么才回來?忘了約會啦!”
楊玉棠:“公司讓我參加學習班,七點鐘才放。”
虞芳芳:“我等了好長時間,不放心,就直接過來。阿姨說她也不清楚。”
楊玉棠:“媽上樓了?”
虞芳芳:“天冷,我勸她早點休息。”
楊玉棠脫下外衣掛在椅背,發現照片,拿起看:“好。要是兩個人合影的話,還要好!”
“美的你。”虞芳芳點一下他額頭,取過照片,示意他掀開玻璃板,“等著吧!”
楊玉棠:“我一出學習班,就上你家。”
虞芳芳在寫字臺上擺好照片:“什么事要你進學習班?我們廠也有。”
楊玉棠:“可能是個朋友寫信引起的誤會,他要我整理幾本書。”
虞芳芳:“你去了?”
楊玉棠點頭。
虞芳芳:“你就是實心眼兒,人家躲都來不及。”
楊玉棠:“事情總歸講得清。只是今后約會……”
“我來。”虞芳芳拈去他頭發上碎枯葉,“學習班遠嗎?”
楊玉棠:“區財貿學校,老早的耶穌堂。”
虞芳芳:“以前我在那里看過大人做禮拜。”
“小時候,我同老申常去玩。”楊玉棠不由苦笑,“現在成了我進修的地方!”
30.公司會議室日
張股長同黃書記商談著:“公司可以開個會,震震他。”
黃書記:“就借書和講乞丐的事?”
張股長:“這只是引子,對群眾也起到教育作用。”
“公司很多職工還同情楊玉棠。”黃書記踱到窗前,“老張,先小范圍,群眾鞋帽店十幾個人,再加上兩個揭發的積極分子。”
張股長:“最好讓老潘打頭,代表‘群眾發言。”
黃書記點頭。有人敲門,黃書記:“進來!”
老徐推開門:“老張,羅輝來了。”
張股長:“讓他等一會兒。”
黃書記要走:“你忙去,準備好了告訴我。”
“老徐,你叫羅輝到會議室。”張股長又對黃書記說,“今天星期四,我想安排在禮拜天下午。”
黃書記:“行。”
張股長:“老潘那里,你通氣了。”
“我馬上打電話。”黃書記出門。
羅輝帶著著窘困陪笑,不情愿地進來。
“坐。”張股長指面前位子,“韋效禹同你談過?”
羅輝拘謹地點頭。
張股長:“那為什么不愿站出來?抹不開情面?紅星服裝店的周慧萍,那么文靜的姑娘,都站出來揭發楊玉棠借毒草書。”
羅輝轉移話題:“社會上批判巴金,她聽說《家》最有名,還拍過電影,楊玉棠有這本書。”
張股長:“周慧萍現在覺悟了,你難道不如她要求進步?”
羅輝:“怎么說呢?當時不過隨口講起鄉下人到城里要飯,我被兩個小孩纏著討錢,楊玉棠看到個老頭跪在橋上向過路人討錢。”
張股長沉下臉:“你還辨別不出,他矛頭指向嗎?污蔑社會主義社會!羅輝,你無意講,他有心講,出發點不同。在階級斗爭中,你是靠攏組織,還是自甘墮落?你剛踏上工作崗位,以后的路長哩!”
羅輝慢慢抬起惶恐的臉。
31.小花園夜
虞芳芳同楊玉棠坐在若明若暗石凳上:“前幾天,你們單位來人找過我。”
楊玉棠:“長什么樣?”
虞芳芳:“是個男的,30多歲,很兇相。”
楊玉棠指右眼內角:“這里長一粒瘊子。”
虞芳芳點頭:“壞東西!”
(閃回)
韋效禹的臉繃得很緊:“你們在一起,他說過什么?不要因為是女朋友,替他隱瞞。”
虞芳芳身披醫務室白大褂,視線落在地上的一份期刊上。
“他給你寫過信嗎?”韋效禹追問。
虞芳芳瞥他一眼。
韋效禹想用森嚴的眼光鎮住她:“他會交待的。到時候,你就是包屁罪!講。”
虞芳芳又羞又氣:“你來外調我們怎么談朋友?”
一旁的老吳用腳碰碰韋效禹。
“楊玉棠不是一般問題,很嚴重,你別抱幻想!”韋效禹重叩桌子,“還有,你應該知道,你父親以前當過縣參議,我們會理清其中關系的。”(閃回完)
楊玉棠沉默片刻:“在學習班呆坐,我思來想去,覺得……小虞,你還是離開我好。”
虞芳芳伏他肩頭啜泣:“人家心里夠難受,你還……”
“作為男子漢,如果我不能帶給你幸福,我就沒有資格愛你,現在,我還給你造成傷害!小虞,人生相知難相逢,雖然我多么不情愿舍棄你,但只有這樣,才是我對你真正的愛。你犯不著為我耽誤自己!”
“不!”虞芳芳拉住他手,“自從我有了朦朧的愛情意識,我就一直在默默地期待,期待理想的意中人。我決定上門那一時刻,就已經把我的心,我的前程,同你緊緊聯系在一起了!“
楊玉棠握住她手:“你選擇了一個不該信托的人。”
虞芳芳:“我愿意,愿意!小楊,我告訴你外調的事,是讓你心里有數,你別……”
兩個50多歲婦女立在面前:“這么晚了,該走啦。”
楊玉棠:“公園也不讓坐?”
其中一個:“為你們好,年輕人。公共場所,不要傷風敗俗!”
虞芳芳:“走吧。”
兩個值勤看他們出去,繼續巡視。
32.學習班日
楊玉棠背對門坐在長桌頂端,左邊是太婆、姚紅、黑妹,右邊是張股長、韋效禹、老屠。
韋效禹:“昨天晚上,你洗澡了?”
“不可以?”楊玉棠沒直接回答。
“說明你不老實!為什么不主動匯報?”韋效禹變臉,坐下一咧嘴,“你換了襯衫。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張股長:“平時寫日記嗎?”
楊玉棠:“遇到事記一點。”
張股長:“日記呢?”
楊玉棠:“年底清理,燒了。”
張股長失望地:“放火啊!為什么?”
楊玉棠:“家里每天生煤爐,要引火紙。”
張股長:“一個多月了,想過沒有,為什么進學習班?”
楊玉棠:“被人懷疑了唄。”
“懷疑?”張股長沉鷙的眼掃描他臉,“你覺得懷疑什么?”
楊玉棠:“學習班把問題亮出來,我回答就是了。”
韋效禹:“你想摸底?”
黑妹:“老實點!”
太婆:“你搞搞清楚,老張代表組織問你話。”
楊玉棠不語。
張股長不溫不火:“昨天的會,對你有什么觸動?”
楊玉棠坦言:“沒想過,平常小事里有問題。”
“平常小事?”張股長眉頭一擰,“首先要端正態度,才能認識問題,交代問題。否則,錄音機放在面前,你也不會承認。今天點點你,下去好好考慮。”
楊玉棠不答話,出了房間。
韋效禹:“多狂!”
“死老虎好打。五十年代單位開大會,我坐到誰旁邊,誰就會發抖。”張股長到陽臺曬太陽,其他人跟著過去,“楊玉棠年輕氣盛,摁著腦袋,開始總要頑抗的。三五年,十年八年,專政他,改造他,就習慣自己的角色了。地富反壞右,現在哪個敢不低頭認罪!”
姚紅:“還有臭老九。”
太婆:“到底年紀輕,腦子活。”
“明天起,讓他蹲小房子,考慮問題。”張股長指著無花果樹前的矮平房。又對韋效禹說,“你做好出差準備。”
韋效禹:“去哪?”
張股長:“尤繼壽學校。我同班子商定后就走。”
33.路燈下夜
虞芳芳步履蹣跚。
虞父畫外音:“他們找了我。芳芳,你不要糊涂啊!如今社會,誰戴上帽子,就是被打入另冊的黑人!遭到歧視,永遠抬不起頭。他的子女,子女的子女,都是黑人后代,沒有希望!聽爸的勸,同小楊斷了吧……爸爸老了,你還年輕,求你啦!啊……老爸跪下求你啦!”
虞芳芳驚呼和哭聲的畫外音:“爸!”
34.楊玉棠家門口夜
虞芳芳掏出手帕拭淚,輕輕叩門。
楊玉棠開門:“這么晚,有事?”
虞芳芳默默同他進入房間,撫摸寫字臺上小提琴:“還拉琴?”
“排憂消遣,撥弄而已。”楊玉棠彈一下低音弦。臺燈前,注意到她臉,“你眼睛怎么啦?有點腫。”
虞芳芳掩飾:“路過防空洞地方,吹進灰沙了。”
楊玉棠:“我看看。”
“不疼,沒事。”虞芳芳坐下避讓,“明天我要出去了,廠里組織拉練。”
楊玉棠:“多長時間?”
虞芳芳:“大概兩個月。”
楊玉棠兩手撫她肩背:“乍暖還寒時節,容易著涼。你在外面當心點!”
虞芳芳一只手反搭他手:“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
楊玉棠:“我沒事。剛進學習班時,我還不以為然,后來師傅讓鳳云偷偷帶話,公司揚言我搞反革命集團。”
虞芳芳:“反革命?怎么可能!”
“天大的謊!這幾個月接觸,我越來越感到,頭上罩著無形的網。你拉練回來,我想總該有個說法了。”楊玉棠略停一會兒,“要是我不寫信給你,你不要來了,以后再也不要來。”
“你還說這話!”虞芳芳站起來,“在教堂婚禮上,新郎新娘宣誓,今后不管貧困與疾病,永不離棄!我們雖然沒有結婚,可我心里,已經許下了那莊重的誓言。”
楊玉棠:“我何嘗不是如此!貧困可以節儉,疾病可以治療。我們面臨的是政治運動,無法抗拒。如果因為我使你蒙受屈辱,我的心靈會永遠受到譴責的!”
虞芳芳:“那樣,我不痛苦嗎?不抱憾終身嗎?小楊,我信得過你!這些日子,前前后后我都想過,認認真真想過。即使你被戴上帽子,我也跟你在一起!我們頂多不要孩子,免得跟著背黑鍋。這輩子,給父母養老送終,兩個人過好自己的日子……我和你!”
“你和我!”楊玉棠強忍眼淚,扶她到床邊坐好,拿過琴很投入地拉起《梁祝》主旋律……
35.平江火車站日
尤繼壽挎包出了檢票口,找到廣場旁“反修大藥房”。
李鳳云從公交車終點站過來。
尤繼壽連忙跑去:“小李!真沒想到,你回信說到火車站接我,謝謝!”
李鳳云:“我要知道,你讓小楊藏的什么禁書,單位在找他。”
尤繼壽:“書沒問題,只是有幾本過時了,我請他挑出來。”
李鳳云:“你這不是瞎忙乎嗎?”
尤繼壽:“我怕外人看到,影響不好。”
李鳳云不信:“糊弄誰?就因為你,小楊被揪住不放。說得還挺嚴重,反革命!”
尤繼壽故作輕松:“我不是回來探親了?這樣,你先同我到家里,吃過飯,再慢慢告訴你。”
李鳳云:“我中班,現在就講。”
尤繼壽:“其實,起頭不過因為一封信。”
李鳳云:“他寫壞話啦?”
“沒有。”尤繼壽推推鏡架,“一時半會的說不清,我們去附近飯店,邊吃邊談。”
李鳳云扭頭就走:“一棍子打不出悶屁。”
尤繼壽跟在后面:“我送你上車。”
李鳳云:“不用。”
尤繼壽:“小李。我也為楊玉棠急。晚上我到廠門口等你,看看怎么幫他。”
李鳳云猶豫了一下:“好吧。東方紅廣場。”
36.楊家堂屋夜
楊玉棠開門進屋:“媽!”
“回來啦!”楊母欣慰地放下針線,從草暖包里端出鋼精鍋。
楊玉棠:“跟你說過,晚飯我在食堂吃,別操心。”
楊母:“小排黃豆湯。喝點。”
“我自己來。”楊玉棠舀了半碗。
楊母用勺子加幾塊排骨:“金棠要你看開點,隨他們折騰,自己穩住。”
楊玉棠:“哥來信了?”
楊母:“他打的長途電話,你們單位派人去查過。”
楊玉棠撿塊帶肉的脆骨給小貓:“本來尤繼壽的事說得清。他們打啞謎,擺出整人架勢。”
楊母嘆口氣:“他嘴大,你嘴小。不比在家里,怎么任性,媽不會計較。”上樓去了。
這時,傳來敲門聲。
楊玉棠正要洗碗:“誰?”過去拉開門。
尤繼壽快速斜身入內,閃到門背后。
楊玉棠厭惡地看他:“瞧你神鬼兮兮樣子。”
尤繼壽一只手抵住嘴,另一只手推上門:“當心讓人看到。”
楊玉棠:“你有病呀!特意來信要我對外調的講,說咱們沒什么來往。來往又怎么啦?”
尤繼壽顯出蒙難相:“唉!一言難盡。剛才我去老申家,他不在,順便到你這里。就為這封信,我被軍代表找去談話了。”
楊玉棠奇怪:“軍代表?”
尤繼壽:“軍宣隊進駐學校,領導運動。”
楊玉棠:“你們的信要經過軍宣隊檢查?”
尤繼壽搖頭:“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可能在宿舍寫信,同學看到,打了小報告。我被整得夠嗆!只好交待了,你也交待吧!”
“交待?”楊玉棠詫異,“交待什么!”
尤繼壽:“我們前幾年的議論。”
楊玉棠:“前幾年的話你還有心記著?”
尤繼壽正要答話,聽到門外動靜,趕緊返回房間。
“楊玉棠。”申海明在門外喊著,“尤繼壽來過吧?”
尤繼壽出來,近視鏡片后的眼睛似笑非笑,盡管故作鎮靜,還是有些尷尬。
申海明進來,白眼看著尤繼壽:“你集中學習完了?”
尤繼壽搖頭:“春節沒回家,這次提前放‘五一假,來看看你們。”
楊玉棠把洗碗盆擱到鉛桶里:“來告訴我們,他交待了大家以前講的什么話,要我也交待。”
申海明:“德性!”
“我愿意嗎?”尤繼壽苦著臉,“在那里,天天對著寶像,早請示,晚匯報,討論發言,寫心得,觸靈魂,神經都要崩潰了!”
申海明坐下:“如實反映沒錯。錯的是你那封信,無事生非!比狗屁還臭!”
尤繼壽陪笑:“我真嚇壞了!有個知青寫了首上山下鄉歌,被中央文革點名,判了死刑。我的信被捏著,敢違拗嗎?”
申海明摸出香煙:“知青歌到處傳唱,我們只是認識過程的私下探討,你撞見鬼啦,哇哇亂叫!”
尤繼壽托托眼鏡:“上面追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團,很嚴,我們講過‘一把手、‘部長。”
申海明氣得把煙盒扔桌上:“自己扣屎盆子!誰搞反革命集團啦?”
尤繼壽:“當然沒有。”
楊玉棠恍然大悟:“你亂對什么號?中邪了?”
尤繼壽內疚地看他:“我盡量爭取挽回。以后,你們千萬別來往,繩索越多越亂。”
申海明拉開門:“你先走,免得一起被抓住。”
尤繼壽羞赧地出去了。桌上“三五牌”座鐘敲響八點。
楊玉棠坐下:“我被拖下水,還連累你!”
申海明擺擺手:“你進學習班,有沒有告訴尤繼壽?”
楊玉棠也覺蹊蹺:“根本沒提。”
申海明燃煙思考:“尤繼壽精明自私,處處打小算盤,交待了絕不會跑來通風報信。在劫難逃!”
楊玉棠腦子沒轉過彎:“啊?”
“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申海明豁達地笑笑。“想想那些大家、老干部,被關被斗,你我草民,嘿嘿!”
楊玉棠撓頭:“以前誰誰怎么說,我真稀里糊涂!”
“你的腦子全記樂譜了。”申海明拍拍他肩頭,“沒什么好隱瞞的,好自為之!”
37.國棉九廠禮堂日
黃書記坐鎮臺上,施泰祥、蔣星、楊玉棠并立臺下,面對公司員工。
聚光燈下,張股長在小講臺前嚴正宣布:“經公司黨總支決定,報請區公檢法批復,施祥泰戴現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管制兩年,楊玉棠隔離審查。”
38.楊家堂屋夜
楊玉棠推開門,韋效禹、老屠、太婆,老吳涌進來,老吳關上門。小貓被許多陌生人嚇得躲到一角。
楊玉棠:“媽!”
太婆:“你媽在居委會。”
韋效禹:“到你房間去。”
“去樓上拿換洗衣裳。”老屠同太婆挾持他離開。
韋效禹在堂屋轉悠,注意到毛主席像同板壁間空隙,他吹吹拍拍,沒發現異常。
39.楊玉棠房間夜
老吳在檢查書櫥。老屠掀翻被褥,蹲視床下,拉開寫字臺抽屜,挑出筆記薄、唱片。
楊玉棠手持裝著衣物的面盆漠然站在門口。
老屠捧著書、筆記簿等東西,老吳挾著棉被,從房間出來。
老屠:“走。”
40.西廂房夜
兩個夜值班的已經到崗。
老夏,不滿50,瞇細眼,體態肥胖。老鄭,50出頭,瘦高個,筋骨健壯。
韋效禹、楊玉棠、老屠從矮平房前小路過來。
老夏放下茶杯去迎接,老鄭擰干毛巾,掛在舊日光燈上,走過去。
老屠抱著抄來的書簿上樓。
韋效禹:“老夏,人交給你們了。”
老夏傲兀地打量對象:“沒問題!”
韋效禹警告楊玉棠:“我們下班以后,你的行動,洗臉,睡覺,上廁所,都要經他們允許!”
老鄭從楊玉棠手里拿過面盆,領他進西廂房。
里面分隔前后間,沒有門,里間墻上貼一條“坦白從寬”標語,地板上攤一張草席。
楊玉棠放下棉被,接過面盆:“謝謝。”
老鄭回外間泡茶,見楊玉棠出來找地方掛毛巾,上前把自己的毛巾往一旁挪。
“頑固分子!不好好交代,還搞黑串連,企圖翻案,繼續犯罪!”老夏岔開兩腿,半躺在椅子上呵斥,突然坐直揚起手,“打開天窗說亮話,尤繼壽前腳剛走,材料跟著就過來了。你還在做夢!”
楊玉棠并不奇怪,欲回里間。
老鄭喊住他:“你喝水嗎?”
楊玉棠:“我的杯子在小房子里。”
老鄭:“去拿。”
41.楊家楊玉堂房間夜
楊母俯視玻璃臺板下照片:“玉棠,回來吧,早點回家!媽盼著你,等著你……”
桌上的小貓弓著背過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主人臉頰。
42.西廂房夜
楊玉棠側臥草席上難以入眠。
外間,老夏斜躺在椅子上發出粗魯的鼾聲,老鄭在搓臉,哈氣。
43.楊家楊玉棠房間夜
楊母靠著椅背打盹,小貓蜷在寫字臺上安睡。
“當、當、當……”楊母被座鐘報時驚醒,抬起失神的眼,看看空蕩蕩的單人床,忍不住埋頭抽泣。
44.西廂房晨
楊玉棠雙手插袋在斗室內小步走動。
“倒馬桶啦,拎出來!倒馬桶……”隔墻傳來女清潔工高亢的喊聲,糞車兩只大木輪在里弄彈石路上滾動。
窗外泛出晨曦,麻雀開始嘰嘰喳喳。
45.鉗工車間日
申海明全神貫注加工零部件。
保衛科干事從外走道過來:“老申,外調。”
“真時髦!”申海明放下銼刀,“哪個單位?”
干事:“鼓樓區鞋帽公司。”
申海明拿紗手套擦了擦手,摜在臺虎鉗上。
46.會議室日
韋效禹瞪著走進的申海明,未待他在門口椅子上坐定,問道:“你是申海明?”
申海明掏煙打火,好像沒聽見。
韋效禹:“問你話哩!”
申海明噴口煙:“你找誰?”
韋效禹:“申海明。”
申海明:“廠保衛科會找個頂替的來?”
韋效禹干咳一聲:“我們是鼓樓區服裝鞋帽公司專案組的,了解楊玉棠情況。你同他認識多久了?”
申海明:“很早很早,從小在一起玩。”
老吳認真記錄。
韋效禹:“他跟你談過父親的問題嗎?”
申海明:“兩代人,他爸爸同我不相干。”
韋效禹咽下口水:“最近,你在楊玉棠家見到過尤繼壽嗎?”
申海明:“呃。”
韋效禹:“他們都講些什么?”
“拐彎抹角干嘛?”申海明雙手合住架在左腿的右膝,“你直接問他們去。”
韋效禹忍耐到極限:“你的態度很對立,要考慮后果!”
申海明像看怪物一樣:“你整人整出職業病了,說話挺別扭。”
韋效禹眼露兇光:“申海明,看你能逍遙幾天!”
“光棍吃肉毛朝里。老子工人階級,‘工農兵學商,你……”申海明翹翹無名指。
韋效禹霍地立起:“你別犯在我手里!”
“整死!今天你整這個,明天那個整你,斗爭永遠在繼續。哈哈!”申海明也站起。
韋效禹叫起來:“你想干什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申海明折斷香煙,揚長而去。
“你,你敢階級報復!”韋效禹氣得嘴唇發抖。
申海明回過頭:“階級報復?你什么東西?造反上去的小混混,小人,得勢便張狂的小人!”
47.學習班日
張股長翻看報告紙:“最近表現呢?”
“整天裝作看‘毛選,打發時間。”韋效禹指報告紙,“要他再寫,還是這些。”
太婆:“老夏說,天天早上要叫才起來,有一回,鼻涕蟲都爬到枕頭上。”
“他以為沒事了?”張股長不屑地哼了聲,吩咐太婆,“叫他。”
48.院子里日
無花果樹結出許多果粒,老屠在下面查看默數。
“老屠。”太婆在小路一頭點點矮平房,指指二樓。
老屠會意,進了平房。
49.學習班日
張股長把檔案袋放進獨立柜抽屜,從另一只扁癟的檔案袋里取出一封信搖搖:“內查外調好幾個月了。”
韋效禹臉上有些掛不住:“這封信還是我請他同學的單位出面,才交出來的。”
張股長抽出信紙:“見過這封信,看看他的反應。揭露他們的反革命陰謀,才是學習班要達到的目的。”
韋效禹略顯興奮:“我一直按你定的調子喊,太婆、老屠都跟著喊,搞得他自己也疑惑了。老夏反映,有天晚上聽到他自言自語,‘是不是忘了。”
張股長執著地撇撇嘴。
50.院子里日
楊玉棠經過東廂房,坐在門口的一個矮壯青年朝他擠弄小眼睛,他點頭回應后,隨太婆上樓。
51.學習班日
韋效禹翻開工作手冊,寫下日期:“根據北京六廠兩校經驗,學習班對你進行第124次幫助。楊玉棠,考慮得怎么樣?”
楊玉棠:“問題既然挑明,我能回想起的言論,都盡量交待了。”
韋效禹;“你交代的什么?避重就輕!單單幾句話,會讓你進學習班?”
太婆:“小楊,交待就要徹底,竹筒倒豆子,別擠牙膏。”
楊玉棠沉默。
張股長輕聲慢語:“珠穆朗瑪峰海拔8848米,你估計爬到多高啦?”
楊玉棠:“不知道,我沒爬過。”
韋效禹:“裝傻!你根本沒接觸到核心問題,實質性的問題。”
楊玉棠無語。
老屠:“光棍吃肉毛朝里,硬挺啊?”
韋效禹走到楊玉棠面前,放下信紙,用手點點。
楊玉棠拿起瞄一眼,放回桌上:“我寫給同學的回信。他遠在新疆,想利用探親假帶些花色布回去。你們千里迢迢弄來,還問我?”
韋效禹收起信:“讓你知道,我們做的工作,深入到你想不到的程度。”
張股長:“不掌握你所有活動,我們會輕易動你?”
太婆:“你從小到大住在鼓樓區,連頭帶尾不過20幾年,身子被量了又量,能瞞住什么?”
韋效禹坐回位子:“你只要全部交代了,我們還可以做你女朋友工作,恢復關系。”
張股長循循善誘:“黨的政策一貫是治病救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哪怕你還有一根頭發露在水面,我們都盡力挽救。”
韋效禹頭、手俯靠桌面,兩眼上翻,左傾右側觀察對象。楊玉棠忍不住發噱,用右手大拇指掐左手虎口。
張股長:“這種態度,你的問題拖多久才能解決?不想回家啦!”
樓下傳來搪瓷碗狠砸水泥地的刺耳聲和叫罵聲:“媽的!關在這里悶死了,算什么名堂?”
張股長:“下面誰在鬧?”
老屠:“飲食公司剛隔離進來的小流氓,住在東廂房。”
張股長蹙起眉頭。
52.東廂房日
矮壯青年狂怒地踢翻長凳:“受這窩囊氣,呸!”
屋里還有兩個人,一個中年漢和一個50多歲的大骨架男人。
中年漢:“你關在這里,我們不也白天黑夜陪你關在這里。”
年紀大的拾起碗,摸摸崩掉搪瓷的部位:“小祖宗,你別拿東西撒氣,也不要難為我們。我做大餅油條也好,來看你也好,都為混口飯。”
中年漢:“是呀,要吵,你找頭頭。”
“頭頭根本不照面,龜孫子!”矮壯青年的闊頜透出狠勁。
年紀大的:“那就混吧,過一天算一天,又不少你工錢。”
中年漢:“小洪,遲早總要了結的。你就安穩點,大家過個太平日子。”
小洪搔搔短發:“你們兩個老師傅,老實巴交的。”
年紀大的扶起長凳:“好了。脾氣發過了,沒事了。”
53.院子里日
老鄭趕過來接班,走進傳達室小門,轉過屋頂沒了十字架的教堂,對坐在無花果下的太婆和老屠揮手:“回吧,下班休息。”
太婆:“鄭師傅來得早。”
老屠:“等老夏到再走吧。”
老鄭:“老夏有事,要晚點來,你們盡管放心。”
太婆拎起掛在椅背上的包:“新四軍老兵,誰不放心。老屠,走。”
老屠:“鄭師傅,明天見。”
太婆和老屠走了。
老鄭推開虛掩的門,領楊玉棠去西廂房,路過盥洗池:“要不要洗把臉?”
楊玉堂:“等一會兒吧。”
盥洗池在矮平房同樓房之間的空地,砌磚水泥方斗和一塊石板組合。小洪穿著短褲在洗頭。
老鄭和楊玉棠坐在樓梯旁的矮凳乘涼:“小楊,一個人在這里,身體千萬不能垮。我們以前吃的苦大得去,全憑年輕力壯才扛住。”
楊玉棠:“聽說,你老早就參加了新四軍?”
老鄭:“那時候,不當亡國奴,打小日本鬼子。想不到,現在老了,來看你這小鬼頭!”
楊玉棠:“我也20多啦!”
老鄭:“我就不懂,你長在新社會,從小接受黨的教育,能有什么事,有多大事?”
楊玉棠郁悶地吁口氣。
老鄭:“有啥說啥,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別苦自己,苦家里人。”
楊玉棠:“鄭師傅,我真盼著盡早解脫!但學習班口口聲聲‘要害問題、‘實質性問題,話里意思,我搞反革命集團,只有主動交待了,才叫徹底。”
“我們鄉下有句老話,‘寧愿跌進屎里,不要栽在紙上。”老鄭沉默片刻去西廂房,“你只管實事求是!”
知了鳴叫,楊玉棠凝視前面教堂。
(閃回)
鐘聲回盈,兒時的楊玉堂同申海明好奇地站在教堂門口,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進里面,信徒肅穆起立,跟隨牧師祈禱。(閃回完)
知了鳴叫,楊玉棠仰望蒼茫天穹。
楊母畫外音:“他嘴大,你嘴小!”
虞芳芳畫外音:“不管貧困與疾病,永不離棄!”
一個聲音傳來:“來,脫光身子洗,多舒服!”
楊玉棠被小洪喊聲喚回現實:“我晚上洗。”
“男子漢,還怕人看見。”小洪大笑,將一盆水從頭上倒下,沖去渾身泡沫,口鼻發出愜意的“唔唔”聲。
中年漢由矮平房過來:“兩個難兄難弟啊!”
老鄭捧著茶杯從西廂房出來,搖頭皺眉。
54.矮平房日
太婆推開門:“小楊,黃書記看你來了!”
韋效禹陪黃書記在長凳對面落座,太婆同老屠在門旁窗口一頭坐下。
黃書記:“小楊,我們創造條件讓你把問題講清楚,你要把握住啊!”
楊玉棠:“黃書記,學習班追究我過去的言行,一開始,我確實很抵觸,后來還是配合檢討,但他們不認可。”
黃書記:“有些話,可能不記得了。但經歷的重要場合,印在腦子里是不會忘掉的。譬如我,十幾歲拜師學生意,至今還很清楚。八仙桌上點兩支蠟燭,中間燒一炷香,我磕了幾個頭……”
韋效禹張大陰森森眼睛,下巴貼著桌沿,頭左右移動窺視對方。楊玉棠用右手大拇指強壓左手虎口,克制笑意。黃書記不高興地停住。
老屠:“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笑?”
太婆:“嚴肅點!”
楊玉棠在桌面擺動手掌:“看韋效禹呀!”
黃書記轉眼瞧韋效禹。
韋效禹坐正,鐵青著臉:“楊玉棠,在黃書記面前,你還囂張!”
55.小花園夜
路燈下,虞芳芳背靠梧桐樹注視前方,幻想著楊玉棠在路上出現。果然,暗處有身影過來。
“小楊!”虞芳芳喜極而泣,定睛細看,卻是兩個執勤,她失魂落魄地走了。
兩個巡夜婦女奇怪地查看梧桐樹:“這姑娘會不會是神經病?經常在這里傻站。”
“不像。”另一個看看背影,忽然指園內深處,“上半年,天蠻冷,里頭,我們要她早點走。”
那人也想起:“你記性真好。”
“挺般配的一對。沒見到那個小年輕,大概另外找人了。”
“唉!癡情女子負心漢。”
56.矮平房夜
韋效禹、太婆、老屠隔著長桌面對楊玉棠。
韋效禹拿過《毛澤東選集》旁邊印有劇照封面的練習簿:“《紅燈記》。學李玉和,堅強不屈?”
楊玉棠:“昨天晚上,我請夜值班買牙膏,再帶本練習簿。牙膏要不要看?”
韋效禹瞪他一眼,扔回練習簿坐下:“我們已經第169次幫助你了。小楊,你要為自己的政治生命負責……你真不要前途了?”
楊玉棠:“俗話說,皇帝不急急太監。作為當事人,我會不比你更看重前途?”
老屠:“什么皇帝、太監,不看場合。”
太婆:“注意態度,小楊。”
韋效禹緩過神,激動地用工作手冊拍打桌面:“我是太監?你還想當皇帝,哼!‘一把手‘部長,說說而已?小孩子扮家家?你多大人啦?啊!”他雙手撐桌怒視,喉嚨里發出“啊啊”示威聲,拍拍塞滿的檔案袋,拿出一小疊朝他揚揚,“全是你的材料,看,看看,還蓋有騎縫印!”
老屠:“可惜,就是不能讓你過目。”
楊玉棠靜坐不理。
“你還對抗?放在前幾年,你不被打死,也落個殘廢!”韋效禹跑過去擂頭擊肩,一把揪住頭發拎起楊玉棠,“劈開腦袋想,別太舒服了。”
太婆同老屠面面相覷。楊玉棠緊咬嘴唇,使勁推開韋效禹,一頭朝里墻撞去,由于被叉出的凳腳絆一下,減緩了沖力,但額頭上已隆起大包,表皮被粗糙的墻面刮破,血痕洇到“坦白從寬”白紙上。他撥開凳腳,退回再撞。
老屠趕上拽住:“你不要命啦!”
楊玉棠;“韋效禹不是要我劈開腦袋嗎,給他看看?”
韋效禹踉蹌至門口站穩,撣撣衣服:“畏罪自殺,死有余辜!”
楊玉棠憤憤指韋效禹:“人渣,給共產黨抹黑的人渣!”
“竟敢攻擊偉大的黨。我揍扁你!”韋效禹揮拳竄步上前。
楊玉棠本能地避讓,被打在鼻梁上,老屠攔住另一拳。
太婆奮力隔開韋效禹,低聲提醒:“注意政策!”
楊玉棠揩去鮮血:“你這人渣,會有報應的!”
韋效禹不依不饒:“狗嘴吐不出象牙。還放毒,宣揚迷信。”
太婆用手帕塞住楊玉棠出血的鼻孔:“韋效禹,去拿紅藥水。”
“革命的人道主義,我們還是有的。”韋效禹掏出鑰匙掂掂,走了。
太婆讓楊玉棠坐好:“小楊,學習班為你一個人拖到現在,大家都急,希望早點結束。”
老屠回到位子:“你是被審查對象,階級斗爭的活靶子。不要沖動,把問題搞得更復雜。”
楊玉棠稍許平靜:“是的。斗爭的火花照亮每個人的靈魂!”
57.公司人保股日
郝世達年近30,嘴大眼大。他站在人保股門口敲敲邊框:“郝世達報到!”
張股長似在閉目養神,抬眼略顯笑意:“歡迎大才子。”
郝世達坐到老徐的椅子上:“你們立下汗馬功勞,我來摘勝利果實,不好意思。”
張股長并無喜悅:“目前談不上勝利。你寫報告,要突出楊玉棠惡劣態度的種種表現,特別強調,可能隱藏重大問題,把案子做深做實!”
郝世達:“三人成眾。‘一把手、‘部長里大有玄機!”
張股長:“你接替韋效禹,利用這段時間,再敲打他。搞出來,莫說區財辦,市里也排得上號!”
郝世達晃動大腦袋:“與人斗,其樂無窮。嚇嚇,在一定壓力下,石頭也能榨出油。”
老徐剛從外面進來:“大才子,石頭也能榨油?”
郝世達起身讓坐:“工業學大慶,石油啊。”
58.國棉九廠禮堂外傍晚
大喇叭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
楊玉棠站在正門前一棵樹下,太婆、老屠守在旁邊。
公司職工陸續起來開會,個別青年朝楊玉棠悄悄遞個眼色,師傅朝楊玉棠恨恨一甩手,低頭鎖眉沒有停步。
正門一邊,韋效禹在關照兩個30歲左右男子:“聽清楚,我喊押過來,你們要把頭撳得死死的,手背得高高的,大步快走,表現出無產階級革命氣勢!”
一男子:“斗走資派看得多了,效果包你滿意。呃,我調動工作的事……”
“曉得了。”韋效禹直奔禮堂,回頭提醒一句,“張股長看你們的表現。”
59.禮堂傍晚
黃書記、張股長已經在主席臺就坐,旁邊還有一個穿便服的女干警。
韋效禹從臨時擱在主席臺的矮木梯跳步上去,在小講臺“喂,喂”試了試話筒,朝身后看過:“大家靜一靜,開會了。”
60.禮堂門外傍晚
楊玉棠被兩男子帶到正門等候。
里面傳來韋效禹的聲音:“最高指示……”
會場響起參差不齊背誦聲:“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如要亂說亂動,立即取締,予以制裁。”
61.禮堂傍晚
韋效禹難掩亢奮,貼近話筒:“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楊玉棠押上來!”
楊玉棠被兩男子壓肩拉臂跌跌撞撞地推進會場。在主席臺下方站定。松手后,那個要求調動工作的男子看看臺上。韋效禹從木梯下來,同他們坐到前排。
張股長緩緩走到話筒前,掃視一眼會場:“楊玉棠,在革命群眾面前,交代你的罪行。”
楊玉棠理理散亂的頭發,移步至高腳話筒:“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不理解破四舊、抄家批斗是革命行動,講過不滿的話,經過學習班檢討反省,現在認識到亂說有罪。”
張股長聲調威嚴:“交待具體罪行!”
楊玉棠回過頭:“你們不是規定,言論防擴散,不許繼續放毒嗎?”
張股長壓住他話:“交代要害問題,在‘一把手陰謀里,你做什么?”
楊玉棠想了想:“后勤部長。當時是這樣講起的……”
“好了。”張股長不耐煩打斷,“交代的什么呀?現在由區公檢法宣布決定。”
女干警將公文放在小講臺上:“我代表平江市鼓樓區公檢法革命委員會宣布,對楊玉婷實行拘留審查。1970年9月6日。”
邊門進來一名公安給楊玉棠戴上手銬,跟在走下木梯的女干警后面出去。
師傅痛苦地閉上眼,女財會股長捂住嘴,老徐愕然,老夏笑逐顏開,老鄭靜觀,潘經理手撫前額輕輕拍擊,姚紅神情冷淡,黑妹雙手合在胸口,周慧萍蒙住臉。中年經理仰身托腦,老屠好像參透一切,太婆眼里顯現游移,韋效禹張開嘴充滿喜慶,羅輝驚得沒“噢”出聲,郝世達快活地點頭拍腿,施祥泰深埋頭頸,蔣星翹著二郎腿乜斜主席臺……
張股長沉著臉到小講臺前:“‘一打三反運動開展以來,我們公司挖出了新生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小小楊會計,大大野心家。他妄圖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當后勤部長,落得可恥的下場!下面請黃書記講話。”
黃書記過來,調整一下話筒:“同志們,今天,楊玉棠作為反面教員,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斗爭教育課。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62.禮堂外傍晚
楊玉棠被帶到一輛廂式小貨車后面,沒有門,他被公安連托帶推,翻過擋板,跌坐到車廂里。
女干警拉開副駕座門:“怎么弄來這破車?”
坐在駕駛位置的公安:“警車全派出去,這車還是國棉九廠支援的。”
另一個公安進來關上門:“到底是大國營,提供會場、車子。”
車開了,樹影和燈光往后退,越來越快。
63.看守所夜
老王管教領楊玉棠經過長長的走廊去大監房。
64.大監房夜
大監房20多平米,木門上方透視窗卸了玻璃,進門一公尺左右橫砌一道水泥墩,上面擱兩塊板,墻角放只便桶。近30個在押犯分坐四排,中間兩排背靠背。北面鐵欄桿木窗采光透風,靠東墻碼放棉被。
一個十七八歲、面相未脫稚氣的大頭靠窗站在被垛前:“……剛翻窗到房里,主家開門進來了,我趕緊躲到床底下。”
坐在第二排第二個位子的小青年:“哈哈!七二,你被活捉了!”
同排靠窗的體育迷在原位踏步,不時注意透視窗,這時警覺地坐下。
七二底氣十足:“他要是看到,我手里的鐵管就砸過去!”
老王管教花白的板刷頭出現在透視窗口,內陷的兩眼相當精神:“6972。”
“老王管教,我胸悶。”七二坐下。
老王管教開鎖推門,指七二方向:“坐到他左邊。”
楊玉棠在水泥墩前脫鞋,踏上木板。
關門落鎖后,坐在第三排第二個位子的癩疤有些酸溜溜:“你認得老王管教?”
楊玉棠搖頭。癩疤動動下唇超出上唇的嘴,他右邊坐在外口的年輕大個子翻翻眼。
七二:“新犯人都坐當中,一天下來,腰酸背痛。老王管教照顧你。”
四排位子,中間多為年輕人,兩邊多為老弱。西面墻角暮氣沉沉的老頭70多,旁邊兩個五六十,30左右的高顴骨哮喘,外口腳踏水泥地的年輕人形銷骨立,右拳支撐下巴,老反復咀嚼。他旁邊的矮個子年歲小一些,下肢殘疾。楊玉棠這排,七二身高頭大,一副骨頭架,左手戴眼鏡的患鼻炎,緊靠便桶的老癟嘴瘦小干枯。
眼鏡:“反革命?”
楊玉棠點頭。
七二:“又是撇子頭!難怪這間管教辦公室都改成牢房了。”
“撇子頭?”楊玉棠不解。
眼鏡右手往斜下一劃:“反字啊!”
老王管教從鐵柵欄小監房巡視到大監房:“睡覺。”
犯人們散亂開來,各自從隨身小包拿出被單或絨毯,老癟嘴和70多歲老頭拿被鋪在水泥地上睡。
大個子用一只鞋從窗下墻邊量出去:“看好板縫,每人一鞋寬。”
“老王管教當班,起得晚,睡得早,真好!”七二同對面的人頭對腳很快躺下。
“你同他套睡。”眼鏡指楊玉棠前面人兩手相向合攏,又從隨身小包取出中山裝,“擋擋夜里涼氣。”
楊玉棠接衣謝過,倚被靜坐,看室內燈光下幾十個人的擁擠睡相,再望窗外建筑物黑黢黢的剪影,抑悶得近乎窒息。
65.李鳳云家夜
師母就著燈光洗衣裳:“唉!小楊被他們弄進去,有得苦嘍!”
師父坐在桌邊抽悶煙,忿忿不已:“講幾句話也要坐牢!還咋唬他要當部長,又不是投靠國民黨。那些整人的人,幾個不想撈政治資本往上爬?”
“指不定他同臺灣有關系,政府抓他。”師母憂心忡忡。
“瞎想。”師傅狠狠將煙頭壓入煙灰缸,“他大小孩一個,沒花花腸子。唉,少不更事,撞在風頭上,卷進去!”
“他媽媽命真苦!男人右派,現在兒子又……”師母難過得說不下去。
66.李鳳云家樓上夜
李鳳云默默翻看相冊,停在三潭印月的照片上。
67.看守所日
一道鐵柵欄分隔內外,中年發福的朱管教給楊玉棠上好手銬,交付承辦員帶走。穿過人員自由往來的通道,同另一個受審完的人犯擦肩而過,進入辦公大樓。
68.審訊室日
承辦員已過而立之年,舉止老成平和,他指定楊玉棠在門邊矮凳坐下,關上門,走到辦公桌旁:“什么事進來的?”
楊玉棠:“言論。”
承辦員:“知道《公安六條》嗎?”
楊玉棠:“外面貼過不少告示,好像看到過標題。”
承辦員:“具體內容呢?”
楊玉棠:“沒看。”
承辦員仍很安詳:“為什么?”
“我又不偷不搶,同公安不沾邊,沒想到看。”楊玉棠回答,依承辦員手勢上前看了審訊記錄,簽了名。
“把你的問題寫下來,寫好交給管教。”承辦員拿出一疊空白的“親筆供詞”,“在里面不要受壞影響,學壞了!”
楊玉棠抬眼看一下承辦員,默默接過。
69.大監房日
癩疤沒話找話:“一天兩頓牢食,媽的,沒一點油水!阿蹺,別人都關瘦了,你怎么白白胖胖?”
體育迷在原地踏步:“他媽媽在香港,從小吃得好,有底子。”
阿蹺輕擊兩腿:“小兒麻痹癥!我只有上半身吸收營養。”
小青年拎拎他扁軟的褲腳管:“你這副樣子,還搞女人?”
阿蹺顯得挺無辜:“咳!那天晚上,我就沖前面姑娘喊聲小阿妹,被‘條子拿了。”
眼鏡:“你有前科,不能有半點差錯。”
阿蹺:“眼鏡,你跟自己的學生相好,已經畢業了,怎么也抓進來?”
眼鏡圓睜雙目:“比你嚴重,破壞上山下鄉!”
阿蹺嘆息:“媽媽一直叮囑我,當心啊阿囡,當心!吃官司苦哇,苦!”
70多歲老頭出來,扶墻落地,趿著布鞋去小便。
癩疤擔心:“監房關的人越來越多,再下去,馬桶都蓋不上了。”
老癟嘴抬起皺巴巴的臉:“召集人是不是請示管教,中間倒掉一次。”
坐在墻邊的召集人回得很干脆:“這里是牢房。”
“管教才不管,亂說亂動當心吃銬子。朱管教來了。”體育迷趕緊坐下。
牢門開了又關、楊玉棠手執公文紙進來坐回位子。老頭提著臟兮兮中式長褲準備上鋪板。
大個子跳起截住他:“老東西!就你尿多,少喝點水。”
老頭擠出難看的諂笑:“一天就發一杯水,還怎么少喝?”
大個子沒商量余地:“不管,每天只許你上三次馬桶。”
老頭腫脹的水泡眼要哭出來:“那,那再……”
大個子在他面前指指戳戳:“用你杯子接,喝下去!”
楊玉棠看不過去:“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他也算人?死都快要死的老狗,孵小雞,跑來占地方。”大個子坐下,怒氣轉向楊玉棠,“關照你,新來的,少跟我齜牙!”
小青年幫腔:“真混,不軋苗頭。”
老頭趁機溜回座位。
楊玉棠摸摸剃光的頭:“都落到這境地,還窩里斗。”
大個子捋袖:“欠揍啊?就斗你!”
眼鏡朝他吹氣揮手,第一排外口的年輕人停住咀嚼,輕咳兩聲。小青年背過手敲他。
大個子收起架勢:“等著,自由活動時找你。”
眼鏡耳語:“他借老頭耍威,出口氣,你別當真。”
七二:“大個子發神經,被雷鳴咳嗽鎮住了。”
楊玉棠:“雷鳴?聽說過,鼓樓區有名的十三太保。”
七二:“我六九年,他六八年就進來了。”
眼鏡:“派系爭斗,悶關!身體拖垮了,老是反胃。”
楊玉棠再次看去,遇上雷鳴投來的視線,相互笑笑。
大個子抱拳打拱:“哎呀!朋友,誤會!別放心里去。”
楊玉棠抬手致意:“不吵不相識。”
大個子:“日后用得著兄弟,盡管開口。”
七二:“你這鬼臉,說變就變。”
大個子“哧哧”威脅:“七二,你敢說我壞話?”
“饒命!”七二夸張地倒下一腳半抬,舉雙手投降。
其他人跟著顯現活躍。小青年起哄:“掐死他。”
70.廠機關走廊日
廠保衛科干事同一女干部走向會議室:“鞋帽公司自己拿不出證據,總指望從這里撈到什么。”
女干部:“生意人思維。我們本著實事求是原則,沒錯!”
71.廠會議室日
申海明兩腳疊架長桌上坐等。
干事推門進來:“腳蹺黃天霸,比領導派頭還大。”
“都成落湯雞了,還派頭?”申海明放下腳,“傳我到這里,準備批斗?”
干事坐下:“老申,廠里已經判掉一個,另兩個在查。你是標準的三代紅,怎么也來添亂?”
申海明:“遭了忌諱!朋友之間隨便聊聊,誰能想到,日后會當成天大的事!”
女干事:“你不當回事?”
“嘿嘿,我指那個時候。”申海明在桌面轉動香煙,“現在,我被運動得汗淌淌,早熱醒了。文化大革命鏟除封資修,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我冒天下之大不韙,妄自非議,反動,反動透頂,背叛了階級,丟老爸老碼頭工的臉,罪該萬死。”
“說的比唱的好聽。”女干部笑笑:“養尊處優這么多日子,你就‘妄自非議這些?”
申海明燃支香煙:“光棍吃肉毛朝里。干脆!所有言論,我上綱上線,宗旨在推翻無產階級專政,頂到南天門了吧。”
干事壓手:“頭戴大帽子,里面空殼子。”
申海明手中香煙攪了攪裊裊青煙:“本來就是空的嘛!”
女干事:“你是聰明人,別讓自己難堪。只要在范圍之內,領導的態度立足于保。”
干事:“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要是發現有反革命組織,你吃不了兜著走。那就被動了!”
申海明神態坦蕩:“空口白話都亮出來,實實在在的勾當隱藏得了嗎?”
女干事與同事交換過眼光:“申海明,你先回車間勞動,等待處理。”
72.一組鏡頭
管教口令:“起床。”
大監房熟睡的人紛紛爬起,有的疊被,有的掀起另一塊鋪板拿臉盆,依次接牢門下角小方洞傳進的水,洗臉刷牙。楊玉棠用的不銹鋼面盆。
“嗒,嗒。”牢門下角小方洞遞進高腰鋁制飯盒,大半格菜蒸飯上撒一小撮帶汁的腌蘿卜,召集人蹲守門口接應,分傳下去。
管教口令:“睡覺。”
大監房四排人迅即起身,拿過棉被,在各自位子擠著躺下去。楊玉棠倒頭便睡。
管教口令:“起床。”
大監房在押犯疊被,翻板,拿面盆,領水漱洗。
窗外,刮風了,下雨了,樹葉枯萎飄落了……
73.小花園日
虞芳芳手持木梳坐在石凳上發呆:“壞東西,壞東西!”
李鳳云走來:“小虞!”
虞芳芳抬起迷茫的眼睛。
李鳳云:“我是鳳云,今天休息,看你來了。”
虞芳芳抱住她哭出來:“云姐!”
李鳳云幫她擦淚:“有段日子沒見,你瘦了!你媽說你天天到小花園。”
虞芳芳:“云姐,我拉練回來,小楊就被隔離,后來又被抓進去。爸爸整天唉聲嘆氣,我只能悶著,憋得難受啊。”
李鳳云:“小楊的事查清楚,總歸要放出來的。”
虞芳芳:“壞東西說很嚴重,我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李鳳云:“我們都了解他,結果看事實。”
虞芳芳:“我做了個夢。小楊被幾個壞東西推到水里,很深,他拼命掙扎!壞東西用長竹竿戳他,另一個搬石塊砸他!他,沉下去,沉下去了!”
李鳳云:“夢都是反的。小楊明明在看守所,你別胡思亂想。”
虞芳芳:“壞東西很兇,什么都做得出來。我不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哭啊,喊啊,急得往下跳!醒了,躺在床上。”
李鳳云安撫她:“你不是好好的嘛!小虞,成天瞎想會亂做夢。你靜心養病,早點上下班。”
虞芳芳站起:“我沒病!誰好誰壞,清楚得很。”
李鳳云:“你是沒病。天冷,回去吧!老呆在外面,要凍出病了。我們回家。”
虞芳芳傍著她走:“回家,家……云姐,我真希望有來世,下輩子,虞芳芳同楊玉棠在一起!”
李鳳云扶著她:“盡說傻話,沒有來世,今生你們就在一起。”
虞芳芳把木梳緊貼胸口:“在一起!”
74.李鳳云家夜
吃罷晚飯,師傅踱步,李鳳云擦鞋。
師母在灶間整理碗筷:“快過年了,小楊還不放出來,真讓人揪心。他媽媽不曉得怎么熬!”
師傅:“鳳云,那個姓尤的有沒消息?”
李鳳云:“他來過好幾封信,寄到廠里。說就要有結論了,好像蠻樂觀。我沒理他。”
師傅:“姓尤的沒事就好!公司講小楊搞反革命集團,騙鬼!說他態度不好,倒有可能。他性子直,關著殺殺銳氣,興許就是處理。”
有人敲門,師母隨手拉開。
“請問,這里是李鳳云家嗎?”尤繼壽站在門口。
李鳳云聞聲過來,帶上門。
尤繼壽激動地搓手:“我今天中午到的,想給你個驚喜,廠里說你休息。我結案了,敵我性質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
李鳳云看他抖動軍大衣的興奮樣:“我當批準你參軍了,跑來招搖。”
尤繼壽手指搓個響:“我早過了參軍年齡。小李,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講,好多話!我們出去走走。”
“太晚了。”李鳳云讓開他試圖伸過來的手,“你算內部矛盾,那老申呢?”
尤繼壽:“不清楚。聽軍代表口風,老申可能戴帽管制,要我接受教訓,同他們劃清界限。”
李鳳云:“提到小楊嗎?”
尤繼壽:“沒。幾個人的言論,老申為主,我估計,楊玉棠頂多帶帽吧。”
李鳳云用眼角看他:“今后,你也該同他劃清界限嘍。”
尤繼壽輕微嘆口氣:“社會壓力。”
李鳳云:“小楊是我爸的徒弟,我媽也很喜歡他,即使戴帽,我們都不會同他劃清界限。”
“小李,小李。”尤繼壽連連搖手,“你沒嘗到階級斗爭的厲害,千萬別碰燙手山芋。”
李鳳云:“不關你事,你走吧。”
“小李,我特地來告訴你,我不是階級敵人。”尤繼壽作最后努力,“我馬上就畢業分配了。有你這層關系,肯定能分到平江,我們……”
“你是敵我性質,以后別找我!”李鳳云返身進屋,“砰”地關上門。
尤繼壽佇立片刻,重重敲一記頭,怏怏離開。
75.公司會議室日
承辦員在通報案情:“綜合楊玉棠的交代和旁證材料,基本上排除反革命集團的嫌疑。”
郝世達心猶不甘:“申海明承認,他們的宗旨是推翻無產階級專政。”
承辦員目光詢問張股長。
張股長窩火:“申海明抽象承認,具體否認,等于沒講。”
郝世達:“所以,只有迫使楊玉棠思想徹底崩潰,才會水落石出。”
承辦員:“楊玉棠結案,以后有線索再追究嘛。評估他的案情和危害性,我們考慮,可以放在社會上改造。你們看呢?”
張股長態度堅決:“公司班子專題討論過,這個人不宜回單位,否則會造成極壞的負面影響。”
承辦員拎包告辭:“我把你們的意見帶回去,專政機關當然要為‘一打三反運動保駕護航。”
張股長陪送出門:“我們想再提審楊玉棠。”
承辦員:“行,到時我通知看守所。請留步。”
郝世達看承辦員下樓的背影:“這個承辦員,思想保守。”
“司法部門注重事實和證據,你去盡力而為吧。”張股長回到會議室,收起乒乓臺上工作手冊,緩聲小結道,“這次運動,戴帽,管制,再加一個判刑,我們基本上取得了成果。”
76.小花園門前日
天飄下了雪花,花園空蕩蕩,虞芳芳離開以前坐過的石凳,在初次見面的梧桐樹下面站住,目不轉睛瞅著前面那條路。
歌聲:
花不當時萌寒冬,
凋零成泥沒土中。
長憶梧桐樹下牽手喲,
無奈如夢情景留傷痛!
我盼啊盼,
大地回暖冰雪消融;
我盼啊盼,
來日魂隨春雨化彩虹!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虞芳芳孤獨而渺小,依稀可辨……
77.審訊室日
郝世達看著眼前消瘦的楊玉棠暗自高興:“光陰荏苒,一晃半年,半年多啦,你仍然無動于衷啊!準備在里面養老?”
透過窗玻璃,楊玉棠望著外面在小雨中穿飛的麻雀:“麻雀都不愿關在籠子里。”
“行動呢?拿出具體表現!”郝世達坐下頭枕椅背,“在學習班,你要是徹底交代,就不至于步步升級到這里。”
楊玉棠看著得意的郝世達……
(閃回)
公司會議室,排練節目的幾個年輕人坐在折椅上。楊玉棠拉“北風吹”,姚紅隨著樂曲跳芭蕾舞《白毛女》。
郝世達推門進來拍幾下手:“拉得太好了,我以為里面放錄音。”
楊玉棠放下小提琴:“主角是喜兒,我不過陪襯音樂。”
羅輝從折椅上站起:“我們的節目才是陪襯。”
姚紅展示身段:“音樂好,我跳得才更有激情。”
郝世達:“財辦組織慶‘五一文藝會演,你們肯定能為鞋帽公司爭得名次!我給‘財貿戰線寫篇宣傳稿,替‘北風吹先吹吹風。”(閃回完)
郝世達探起上半身:“現在還來得及,楊玉棠。抓住最后機會!張股長說了,只要你還有一根頭發露在水面,都要挽救。”
楊玉棠睥睨:“挽救?”
郝世達:“是啊!你們幾個同伙在比賽,誰交代得最徹底,誰最能得到寬大處理。”
楊玉棠舉起手銬:“我頭發都看不見了,還在喊挽救!”
郝世達慍怒地看他:“不可救藥。帶著花崗巖腦袋,做你的部長夢去吧!”
“郝世達。”楊玉棠冷冷看他,“我禍從口出,罪有應得。可明明子虛烏有,你,張股長,為什么非要抬舉我!”
“你這態度。”郝世達悻悻往外走,“給你預言,結局不妙啊!”
楊玉棠也站起:“我的結局越糟,你們的功勞越大。”
“哼!”郝世達摔手出去。
老吳一字未記,把紙筆收進直筒人造革拎包。
78.審訊室外日
老吳同楊玉棠走到辦公區門口,目光焦灼而痛惜:“小楊,時間真的不多了,有什么說出來,你不能毀掉自己啊!”
“吳師傅,我心領了!”楊玉棠感激地看著他邁入雨中。
老吳趕上去,在他身旁撐開傘。
郝世達徑自往看守所走,頭也不回。
79.楊家楊玉棠房間傍晚
單人床被褥整潔。
楊母在搪瓷面盆絞干舊毛巾,擦著小提琴盒、寫字臺,喃喃自語:“玉棠,媽天天給你整理房間,一直到你回家。傻啊!他嘴大,你嘴小,他說白就是白,說黑就是黑,掰什么理?怪不得外面宣傳,知道越多越反動。”她把面盆端到堂屋,搓清毛巾掛好,開門去馬路邊倒水。
落日余暉照在她端莊又飽經風霜的臉上。
李鳳云過來:“阿姨!”
“鳳云!”楊母疑惑地望望她左臂的黑紗。
李鳳云:“我剛參加完追悼會,跨過火塘。您不忌諱吧?”
楊母:“沒關系,不忌諱。你爸媽好嗎?”
李鳳云點頭:“他們總是惦記小楊。”
楊母:“申海明也來過,打探玉棠的消息。”
李鳳云:“老申怎么樣?”
楊母:“戴帽了,人還蠻精神。”
李鳳云心頭一喜:“那……小楊有希望出來了!”
楊母帶她回屋:“逮捕!派出所把戶口遷掉了。”
“注銷戶口!”李鳳云不可思議。
楊母沉痛而鎮定:“他爸爸劃為右派,后來有人告訴我,單位都有名額,我只能認了。現在還要再認一回!”
李鳳云:“阿姨,您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常來看您的。”
楊母:“難為你了!你去送的是廠里同事還是誰?多大歲數?”
迎面板壁貼著毛主席印刷彩照,方桌放著三五牌座鐘,物是人非,李鳳云黯然神傷:“小虞,虞芳芳。”
“啊!”楊母后背抵住門,“她得的什么病?這么快!”
李鳳云:“自殺!吃安眠藥。”
“咣當”,楊母手中面盆落地:“年紀輕輕,怎么尋短見?多好的姑娘!”
小貓驚跳一邊,又圈尾盤坐依賴地望著主人。
“醫生說,她患抑郁癥。”李鳳云撿起臉盆,“沒想到后果這么嚴重。”
楊母接手放好:“她什么時候走的?”
李鳳云:“四天前。快中午了,她還沒起來,家里人喊不應,跑進房間一看,她穿得整整齊齊,手里攥著小楊給的木梳,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
楊母大慟:“唉!是玉棠害了你呀,小虞!”
李鳳云眼含熱淚:“其實怪我!介紹他們認識。在殯儀館同她最后告別,我心頭一直在滴血,求她原諒!”
楊母拉過凳子讓她坐下:“我打小給財主家放牛,大冷天鞋都沒有。后來跟人到平江,進了紗廠當養成工。誰想到,多少年后會頂著右派家屬帽子,緊緊箍在頭上,活著窩囊,曾經也有過尋死的念頭!”
李鳳云驚懼地“啊”了聲。
楊母:“為了兩個孩子,我忍著,挺著,淚流干了,眼睛哭壞了,心也磨得麻木了!小虞在糖水里泡大,一個姑娘家,怎么經受得了這打擊呀!”
李鳳云解下黑紗上小黃花:“這朵黃花,我特為留著給小楊,總算他們相好一場!”
楊母接過,貼臉親親:“我馬上給他。”
李鳳云跟進房間,小黃花寧靜地安放在照片旁邊。
楊母:“姑娘,我代玉棠給你做七。你在黃泉路上走好,走好!”
李鳳云:“小虞,你人走了,留下一片心意,現在終于同小楊在一起了!”
80.大監房日
少了七二和老頭,癩疤坐到老癟嘴旁邊,一張新面孔頂替他的空位。
大個子挾著被卷等楊玉棠穿鞋:“上山了,朋友。多多保重!”
楊玉棠接過被卷:“告別了。”
雷鳴從隨身小包拿出一塊紙盒香皂,放入搪瓷面盆里遞給楊玉棠,伸出手:“學會適應環境!”
“我太自以為是。”楊玉棠緊握他手,接過面盆,最后看一眼監房。
眼鏡挺直脖子默視,癩疤抿嘴聳肩,體育迷高高擺動一只手。
牢門關上。
阿蹺嘆息:“他真的吃官司去了。”
81.看守所院內日
老王管教拎著手銬在前,楊玉棠帶著行李隨后,慢慢沿走道出去。
鐵柵欄外面,停著一輛警車,承辦員等候在旁邊。
旁白:“楊玉棠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四人幫垮臺后,1979年初春,案件經復查徹底平反。”
(劇終)
[作者簡介]
王開池,1942年出生,漢族,江蘇海安人,大專學歷,上海市宜川購物中心退休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