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阮秋賢
(越南河內國家大學 社會科學與人文大學 文學系, 越南 河內 1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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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莫言小說在越南的譯介與接受
[越南]阮秋賢
(越南河內國家大學 社會科學與人文大學 文學系, 越南 河內 100000)
摘要:中國當代作家當中,莫言并不是第一位最早被譯介到越南文壇的作家,卻可以說是受越南讀者關注時間最長的作家。跟其他中國當代作家相比,他被譯介的作品數量是最多的。翻譯莫言小說的人數同樣最多,數量可達到十位,其他作家的譯者頂多僅有三到四位。關于莫言作品的評論有越南學術界的聲音,也有來自于媒體的傳播等。從越南文壇的接受效應來看,莫言的文學地位高于其他中國當代作家,這一現象跟中國的情況有所差別。為何莫言在越南能夠贏得這樣的關注,這個問題可以從越南對20世紀中國文學所形成的閱讀習慣與接受傳統找到解答。
關鍵詞:莫言;越南;譯介;接受
20世紀6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越中兩國在文化、文學關系上發生著不同程度的疏離。在此之前,從40年代到60年代期間,越南文壇集中譯介了中國當時的主流文學,是越南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100年接受中最繁榮的譯介時期。經過二十多年文化文學關系的中斷,從90年代開始,隨著越中兩國正常關系的恢復,越南文壇以及越南讀者才開始對當下的中國文學有了重新的認識和了解。1989年張賢亮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為80年代后中國文學的第一部小說在越南被翻譯出版,是這個譯介時期的新開始。
考察90年代后中國文學在越南的譯介情況,我們不難看出有兩條明顯的譯介線,一條是翻譯中國從30年代以前的新文學作家“魯郭茅巴老曹”的作品,實際上主要是重印了在之前已翻譯過的作品,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新譯介過來的。另外一條翻譯線是以張賢亮作品的譯介為開頭的80年代以后的文學作品。
參與到80年代后的文學作品譯介的越南譯者們大多數是新人。這里所謂“新人”主要是指一批從90年代開始才進入文學譯介領域的翻譯者,他們基本上不了解從40年代到60年代的文學譯介背景和譯介觀念,并且他們的譯介標準主要受到大眾文化的影響,更趨向于迎合大眾讀者的閱讀需求。此外就是繼承著上個譯介時期的譯介觀念和接受習慣的譯者隊伍。這一類譯者又是在研究院或大學的教育環境里工作,所以他們的譯介標準一方面體現文學研究者的立場,另一方面也主動把自己的譯介融入到大眾讀者的接受環境中。筆者將這兩類譯者稱為新傳統和老傳統的譯者。老傳統的譯者由于繼承了前一段譯介時期的接受傳統所以會帶著官方接受意識進入譯介工作。該類譯者把“體現中國國家話語”標準看得很重,他們要介紹的必須是在中國文壇上有一定地位的作家,這個地位一般由學術界公認或國家級別的獎項等國家話語來確定。而對過去的文學譯介情況沒有系統性的把握和了解的新傳統譯者,他們對一部新文學作品的譯介的選擇更多來自于個人經驗或個人定位標準。在這個標準里面當然也融入了個人閱讀經驗,但更多的是受到大眾文化市場和現代傳媒的制約和影響。具體到他們對作家作品的定位觀念,首先受到現代傳媒的影響,其次隨著圖書市場的發展他們也同時考慮到怎樣迎得本國讀者的接受。他們的譯介觀點并不是出于作家在文壇上有怎樣地位和意義的考慮,而是直接從作品本身在整個社會文化環境中的知名度,它是否受到當地廣大讀者的歡迎的標準來選擇作品。
在90年代后的越南文壇上,中國80年代后的文學是一個新建立的中國文學形象。參與這個建立工作的有越南譯者和越南讀者。譯者從自己的接受立場選擇作家或作品來譯介。讀者從自己的文學接受觀念選擇認不認可譯者所推薦的各種文學現象。莫言小說不僅同時進入了兩類譯者的翻譯視野,還取得了大眾讀者的歡迎。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莫言小說的譯介與接受足以代表90年代后越南文壇上的中國文學形象。從這個譯介現象中,我們看到老傳統譯者對新傳統譯者所譯介的文學現象的認可,也看到大眾讀者對之的支持,這實際上說明了大眾文化的定位觀念是90年代后越南文壇對中國文學的接受的主流觀念。但與此同時,莫言小說受到廣大讀者的關注,也引起我們從過去的傳統接受習慣中試圖找出可以解釋這個文學現象的原因。
一、莫言小說在越南的譯介
莫言的作品首次被譯介到越南是在1999年,那是《紅高粱》。它被收入到一部短篇小說集,《紅高粱》被用來作為作品集的名字,由泰阮白聯編選和翻譯,年輕出版社出版。《紅高粱》原著是一部中篇小說,頁數起碼有七八十頁之長,但在這部短篇小說集里面,《紅高粱》的越譯版只有十頁之長。經過細讀和對照,筆者發現這僅僅是一個作品梗概而不是作品全文。再觀察這部所謂“短篇小說集”的目錄里,我們竟然發現這位譯者也收入了張賢亮的兩部短篇《靈與肉》《肖爾布拉克》和一部長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品名被改為《一個女人和一個半男人的故事》)。這三部作品的翻譯情況也是出現同樣被縮短的現象。根據目錄的頁數標明,越譯版的《靈與肉》長度7頁,《肖爾布拉克》長度15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長度20頁。一般來講,中文書的一頁在翻譯成越南語之后起碼也等于越南書的兩頁之長,從此可見這些作品在語言轉換的過程中全文的形式都沒有被保留下來,譯者僅僅作了編譯而不是翻譯的工作。2000年,作為學院派的譯者黎輝蕭把中篇小說《高紅梁》重新翻譯(婦女出版社出版),還原了這部作品的真正面貌。但盡管如此,當時這兩次莫言作品的譯介幾乎都沒有吸引越南文壇的注意。
一直到2001年,《豐乳肥臀》的越譯版發行之后才一下子把莫言推上越南文壇的中國文學領域中的首位。《豐乳肥臀》由陳廷憲翻譯,胡志明文藝出版社出版。當年年底(11月13日)河內作家協會還專門為這部作品組織一個研討會,可惜其討論內容沒有被記錄和保存下來。對于一部外國文學作品而言,在越南當時的語境中能受這樣的關注是極為少見的。據另外一位越南研究者對當時莫言及其《豐乳肥臀》的接受情況的介紹,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大概:
近些年,在河內、胡志明市等地書店,越文版的中國文學作品和新版中越詞典占據了大量空間。在一些書店,中國文學書籍甚至長期在暢銷書排行榜占據重要位置。而在這些文學作品中,莫言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代表性作家,其小說在中國作家中是較早被翻譯成越南語的,并很受越南讀者的歡迎,在越南國內引起過很大的反響,被稱作越南的“莫言效應”。他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被陳庭憲翻譯成越南語后,越南胡志明文藝出版社于2001年將其出版,曾迅速在河內、胡志明市、峴港等越南大城市引發了“莫言熱”。根據越南文化部出版局的資料顯示,越文版的《豐乳肥臀》是2001年最走紅的書,僅僅是位于河內市阮太學路175號的前鋒書店一天就能賣300多本,營業額達0.25億越南盾,創造了越南近幾年來圖書印數的最高紀錄。[1]
這部小說在文壇出現的一年之后,2002年作家協會出版社很快又為之重新出版,2007年胡志明市文藝出版社發行第三次,可見越南讀者對《豐乳肥臀》的接受相當熱烈。
2002年,陳廷憲繼續翻譯莫言的《檀香刑》,這部作品由婦女出版社出版。一年以后《檀香刑》獲得了2003年越南作家協會的“翻譯文學獎”。“作家協會文學獎”是越南最高榮譽的文學獎項,由越南作家協會主辦,每年評選一次,一般分為四個項目:“小說獎”、“詩歌獎”、“批評理論獎”和“翻譯文學獎”。莫言小說譯作的獲獎意味著大眾文化定位受到官方文學界的認可。到目前這部小說的再版次數跟其他小說相比也是最多的(一共四次),這說明作品深受越南大眾讀者的歡迎。
從2003年至今的翻譯情況具體是:2003年,陳廷憲先后翻譯《紅林樹》《天堂蒜苔之歌》(文學出版社)。2004年,陳廷憲先后翻譯《四十一炮》《酒國》(分別由文學出版社和作家協會出版社出版);黎褒編選《莫言小說集》(文學出版社)。2005年,阮氏話編選《莫言——生活與創作》(勞動出版社);武算編選《莫言雜文》(文學出版社)。2006年,清惠、裴越洋合譯《生蹼的祖先們》(文學出版社)。2007年,陳廷憲翻譯《透明的紅蘿卜》(婦女出版社);陳忠喜先后翻譯了《生死疲勞》(婦女出版社)、《四十一炮》(重譯)、《十三步》(都由胡志明市文藝出版社出版)。2008年,陳忠喜翻譯了《戰友重逢》《白棉花》《歡樂》《紅蝗》《牛》《筑路》《莫言散文選》(文學出版社)。2010年,陳忠喜翻譯《蛙》(文學出版社)。2014年,陳登黃翻譯了《變》(文學出版社)。從列表中,我們看到從早期轟動中國文壇的《透明的紅蘿卜》到近期創作的長篇小說并獲得茅盾文學獎的《蛙》,從引起很大爭議的《豐乳肥臀》到不太受關注的《十三步》,從散文、雜文到長、中、短篇小說等各類文體都有翻譯的作品。總之,莫言的作品在越南被翻譯介紹得相當全面和有系統。
從1999年莫言小說開始被譯介到越南至今,已經有了十多年的時間,每年似乎都有作品的再版或者新作的譯介。參與莫言小說在越南的譯介出版都是越南各個最有名氣的出版社。作家協會出版社和文學出版社是越南國家級文學專業的出版機構。在越南的文學出版領域中,這是兩個最具權威性的出版社。除此之外,胡志明市文藝出版社和婦女出版社在文學出版方面也是相當有名氣的出版社。胡志明市文藝出版社是胡志明市文學藝術聯合會的文學專業出版機構。
據目前的統計,參與莫言作品翻譯工作的共有10位越南翻譯者。這個數字足以說明莫言作品對譯者們的吸引力很大,這里面除了作品的文學價值本身,也不能排除作品所能帶來的市場利潤和文學界的名氣。相比之下,參與其他中國作家作品介紹的譯者數量要少得多,比如翻譯賈平凹、劉震云、李銳、王朔作品的都有4位譯者;翻譯王蒙、高行健、余華作品的有2到3位。
在翻譯莫言作品的譯者群體中,陳廷憲是莫言小說譯介的重要譯者,目前在中國當代文學翻譯領域中也是一位有權威性的譯者,只要是他譯介的新中國文學作品基本上都引起讀者的關注。從2001年到2004年的四年之內,陳廷憲連續翻譯莫言的大部分代表性長篇小說。 接著《豐乳肥臀》譯作的成功,陳廷憲繼續翻譯《檀香刑》《紅樹林》《天堂蒜苔之歌》《酒國》《四十一炮》等。陳廷憲譯作的成功引起了莫言小說翻譯熱潮,吸引了不少譯者參與莫言小說翻譯工作。從2004年到2007年有些作品甚至還被譯者們反復翻譯,就《四十一炮》這部小說而言,目前在越南共有三個不同名稱的版本。陳廷憲版本的名字是《四十一個閑聊的故事》,出版于2004年。阮氏話版本出版于2005年,越南語名字為《說謊小孩的故事》。2007年,陳忠喜再次翻譯《四十一炮》,他的越譯版保留了小說的原名。2004年10月,越南開始加入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的《伯爾尼公約》,但等到2006年,越南才真正獲得莫言作品的翻譯授權,所以之前才會發生重復翻譯同一部作品的情況。從2007年起,莫言作品翻譯工作幾乎是由陳忠喜從陳廷憲那里繼承下去。《生死疲勞》是經作家莫言授權后翻譯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陳忠喜和莫言小說的緣分之開始。他之后連續翻譯了莫言的一系列短篇、中篇小說,最近翻譯的是莫言的長篇《蛙》。其實最初陳忠喜并沒有想法去翻譯莫言的作品,他在一次接受報紙采訪時表示,當圖書公司獲得翻譯授權之后來找他提出翻譯的邀請時,他非常猶豫,因為之前陳廷憲的譯作太成功了,然而到后來進入了翻譯的過程中,他被莫言小說深深吸引住了。
從接受觀念來看,無論是陳廷憲還是陳忠喜都一樣在大眾文化環境中,而不是通過學術渠道接觸到莫言小說。前者因為作品在中國的轟動而選擇譯介,后者是因為圖書公司的邀請而翻譯,都體現出他們的大眾文化的文學定位標準。然而,他們所翻譯出來的作品譯本一方面獲得越南文學界的認可并獲得國家文學翻譯獎,另一方面引起越南大眾讀者的關注并具有相當多的再版次數。這足以說明,跟文學史定位相比,大眾文化的定位在目前越南對中國文學的譯介領域中是一個主導的文學接受觀念。
二、莫言小說在越南語境中的解讀
從莫言小說在越南文壇上出現的那天起,至今已經有十六年的時間。期間越南文壇上不只一次被揪起“莫言熱”。2001年,《豐乳肥臀》譯作在越南問世并轟動文壇。2003年,《檀香刑》譯作榮獲越南的“文學翻譯獎”引起文學界的重視。2008年,《戰友重逢》深受越南文壇的批判。2012年,莫言榮獲具備世界意義的諾貝爾文學獎。筆者將通過這幾次越南文壇對莫言的關注,初步闡述關于越南文化語境中的莫言現象的個人觀點。筆者的觀察范圍確定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以我的看法,莫言文學在越南的文化語境中的解讀基本上涉及到幾個方面:莫言在越南文壇上留下的最明顯的特征是性文學的印象;莫言文學從中國語境中的民間立場抒寫,經過文化環境的轉換后卻被視為中國廟堂話語的表達;莫言小說始終關注的農村題材,因符合于越南讀者傳統的接受習慣,而成為其作品在越南深受關注的一個重要原因。
從《豐乳肥臀》轟動越南文壇的那一次開始,莫言小說就注定要和“性敘述”這因素連在一起。許多越南研究者都認為,《豐乳肥臀》在越南文壇上引起轟動,跟作品中的“性愛敘述”是相關的。以我的看法,關于莫言小說在越南文壇上所產生“性文學”的印象,可以從不同層面去闡釋。
其一,從越南對中國文學的接受觀念來講,越南對80年代后中國文學的譯介以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為其開端,“性文學”從一開始是被放在與中國的“教條文學”的二元對立關系中來理解的。“教條文學”指的是在40到60年代期間被譯介到越南的意識形態化的中國文學。90年代初,越南選擇放棄了對中國文學的意識形態的接受觀念時,它自然轉向對“性文學”的熱情接受和關注,并且將之視為中國新時期文學現象的一種特征。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當下的越南文壇上有關“性敘述”的中國文學作品還是占有不少的數量。
其二,還原到90年代的越南文化語境當中,“性文學”無論是在越南文學創作還是對國外的文學接受中,都是一個 “禁區”。據莫言小說譯者陳廷憲所說,他早在1996年已經完成了《豐乳肥臀》的翻譯,但當時找了幾家出版社都不愿意出版這本書,一直等了五年之后譯作才和讀者見面。可見,作品中大量的“性敘述”也造成美學接受上的一種障礙。譯者本身在處理作品書名的翻譯時,也花了整整三個月來思考,因為確實保留原著那么大膽的書名也不大可能獲得出版的允許。最后他終于在小說結尾部分的那一句話“天上有寶,日月星辰;人間有寶,豐乳肥臀”找到翻譯作品名的啟發,并將作品名改為《人間有寶》。在當時的文化環境中,莫言《豐乳肥臀》的問世很震撼,它徹底改變了越南讀者對中國文學原有的印象,同時也給當地作家提供文學創作上的啟發和新體驗的機會。或更準確地說,在一些帶有性敘述的外國文學作品獲得出版的允許,這似乎是等于,文學環境也允許本國文學在創作中突破原有的“禁區”,給作家們提供了更寬闊的文學創作空間。
其三,“性文學”也是越南讀者在閱讀莫言小說之后留下的相當明顯的印象。就《豐乳肥臀》的閱讀而言,這是一部連中國研究者也覺得“分量也十分龐大。這本小說近五十萬字”[2](P.223),在翻譯成越南語之后,作品譯作的長度達到860頁。在越南文學創作中,一般的長篇小說四百多頁左右,能達到七八百頁的長度非常少見。對于專業讀者來講,這樣長度的作品有時候也不免帶來過于散漫的感覺。對于普通讀者來講,閱讀這樣一部外國文學作品更是困難。尤其《豐乳肥臀》是一部無論從內容分量還是其所涵蓋的歷史事件、人物體系都相當龐大的作品。作品講述中國一百年歷史的小說,其歷史含量非常大,從德國入侵、民國新政、抗日戰爭、土改、大饑餓、“文革”、改革開放一直到90年代的市場經濟等一系列重要歷史事件。除了歷史的巨型構架之外,小說還呈現著一個宏大的人物長廊,刻畫了上官家族眾多人物的命運和遭遇。在閱讀和欣賞的過程當中,作為一個外國讀者,他們因陌生于中國歷史背景而很難理解作品的深層意義。在此基礎上,作品中的大量性愛描寫本來已經讓讀者對之有所注意,現在因碰上閱讀的困難,作品的性敘述的內容自然被突顯起來,加深了莫言小說的“性文學”印象。
其四,從譯者的角度來講,我們發現他們有時也無形中加強了莫言作品的“性敘述”因素。《生死疲勞》是獲得作家莫言授權后翻譯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翻譯者是陳忠喜。在他翻譯《生死疲勞》之前,莫言的許多小說已經出版了。也就是說,在成為莫言小說的譯者之前,陳忠喜就是莫言小說的讀者。我估計他對莫言小說的“性文學”特點也是產生了一定的印象,所以在《生死疲勞》的翻譯當中,不知不覺地將這個印象投入進去。舉個例子,在小說的章節標題上,譯者進行過意思上的改動。《生死疲勞》共有五部,其中三部的標題被改譯了。第一部的“驢折騰”改譯成“驢放蕩” [Kip lùa phóng?ng],第三部的“豬撒歡”改譯成“豬(縱欲)享樂” [Kipn hoanc],第四部的“狗精神”改譯成“狗忠誠” [Kip chó trung thành]。上述的改譯中,只有“狗忠誠”的翻譯法沒有改變太多原著標題的意義和情感色彩。而“放蕩”和“(縱欲)享樂”這兩種翻譯法明顯染上了“性敘述”的色彩。在越南語當中,“phóng?ng” [放蕩] 在本意上是指一種很隨便、不守規矩的生活方式,但如果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男人的生活的話,就更多地暗示他是一個在情感生活上很隨便,很花心的人。“Hoanc” [(縱欲)享樂]的情感色彩就更加明顯,這個詞更多的情況下用來形容男女之間的性關系。陳忠喜這樣改譯流露出他對莫言作品中“性敘述”(無意或有意)的注目。同時也使讀者在把小說讀下去之前對“性敘述”的成分有更多的注意。
在這一部分內容中,筆者針對莫言的《戰友重逢》在越南深受批判的事件進行討論。《戰友重逢》是莫言創作初期的一部中篇小說。作品寫于1992年。在小說中,返鄉少校趙金,在河邊不期而遇了在十三年前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同鄉戰友錢英豪。棲身于河堤老柳樹上的錢英豪邀請他上樹聊天,并向他講述了麻栗坡烈士陵園墓穴奇異的鬼魂軍營世界。后來在河中釣鱉的退伍戰友郭金庫也被“釣”上樹來。故事仿佛是兩個生者與一個亡靈的對話,而事實卻是,趙金在過河時被淹死了。郭金庫也已在釣鱉時被洪水吞沒。三個鬼魂在老柳樹上回顧往日的軍中生涯,講述著退伍者的沉浮遭遇,陣亡者的凄苦后世的故事。
雖然《戰友重逢》并沒有被中國文學史列入莫言的代表作,尤其是在戰爭題材方面它的成就還是排在《紅高粱》之后,但其仍然體現了在中國語境中莫言的民間立場和作者對戰爭文學的民間理念。在莫言個人對戰爭文學問題表達其想法的時候,體現出一種生存于廟堂意識形態之下的民間觀看視角:
我們以往的抗戰題材文學,太重視了對戰爭過程和戰爭事件的描寫,太忽略了對人的靈魂的剖析。在這些作品中,有英勇的故事,有鮮明的旗幟,有偉大明晰的經典化了的戰爭理論,但缺少英雄的怯懦,缺少光明后面的黑暗,缺少明晰中的模糊。我們歷來不缺少能夠深思的作家,不缺少具有獨到見解的作家,但缺少具有深思品格和具有獨到見解的作品。[3](P.156)
莫言寫出這篇《戰爭文學的斷想》是在1984年,將近十年后的1992年他的《戰友重逢》就是體現著作者從對個體命運的關照來看待戰爭的觀點。廟堂意識形態話語的戰爭文學要求寫出歌頌英雄主義和歌頌犧牲精神,尤其是歌頌成功了的英雄和歌頌對某場戰爭有直接意義的犧牲精神的作品。然而,莫言的文學戰爭觀點和他的《戰友重逢》就是民間立場的體現。小說中以錢英豪為代表的亡靈們,他們生前“軍事技術好身體素質好,頭腦清醒具備英雄素質”[4](P.16),但戰爭沒有給他們表現的機會,甚至“連敵人的影子還沒看著”[4](P.17)便讓他們毫無價值地死去。亡命戰場的軍人們死后跟生前一樣也組成一個地府軍營。他們有一天就在那里“側耳聽到邊境人聲如潮,我知道那是兩國的邊民恢復了中斷多年的貿易,正像一首歌里唱的,‘你尸骨未寒,世事已大變’”[4](P.24)。參加戰爭連個敵人的影子都沒看見就死去,而死后“世事的大變”更讓他們的犧牲因為對戰爭沒有直接的意義而漸漸地被遺忘。
也就因為中國語境中,莫言文學創作體現出這樣的民間立場,所以民族出版社在2004年再版莫言的《戰友重逢》的時候,在作品封面上才會出現那么一段廣告詞:“戰爭小說的另類文本,英雄主義的別樣贊歌。陰陽兩界的對話,人與鬼的糾纏”。2007年,陳忠喜把這個版本翻譯成越南語,譯作改名為《戰友鬼》,同時也把這段廣告詞翻譯了過去,并因此而引起越南文壇的激烈批判。焦點集中在于,那么一部從中方的角度把中越戰爭看作“自衛反擊戰”來敘述的小說怎么可以在越南的語境中將之稱為“英雄主義的別樣贊歌”。也因為這次批判而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有的越南研究者提出觀點認為,作為一個代表人類思想的文學家,其思想應該要超越民族國家的界限,要超越民族之間的嫌隙,所以作為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不應該寫出像《戰友重逢》那樣的創作。這樣莫言就是欠了越南讀者一句道歉。我們從這個事件中得出來一些想法:首先,陳忠喜的莫言小說翻譯明顯體現著其受到圖書銷售市場的影響,反映文學譯介的大眾文化的定位標準。原著封面上有什么樣的廣告詞都全部翻譯過去,而并不考慮其是否符合于當地的文化環境。
其次,《戰友重逢》受到越南文壇的批判,也反映出另外一個事實,即莫言小說在越南的譯介順序跟原著的創作順序并不相同,這就引起越南讀者誤解《戰友重逢》是莫言近期的創作(作品創作于1992年,2008年在越南出版)。所以才會有人認為,獲得諾貝爾獎的莫言不應該寫出這樣的小說。如果越南讀者了解到《戰友重逢》是一部寫于90年代的創作初期的作品以及在當時創作環境當中也具備一定思想上的突破性,他們也許會用更客觀的態度去評價這部作品的價值意義。
莫言曾經說,對于他來講,“寫農村是一種命定”。的確,關注農村、表現農村、一直把視線定格在農村,莫言是中國作家當中為數不多的一位。也就因為這一點,除了“性敘述”的吸引之外,他的文學才能夠在越南文壇上長久地維持讀者的關注。這就是傳統的接受習慣所發揮的影響。莫言小說對故土、農民、普通百姓的熱愛,對農村題材的表達完全符合越南讀者之前對中國文學形象的認識。
筆者個人認為,如果把越南的20世紀中國文學接受史看作一個整體,那么它應該有自己內部的發展規律,即所謂接受的傳統。每一個后面的接受階段往往是繼承著前面階段的接受習慣。那么,90年代的接受時期是繼承著40年代到60年代時期所傳下來的文學接受觀念。這個譯介時期所留下的中國文學形象是和農村、歷史、戰爭的重大題材、工農兵階層的人物聯系在一起。換句話說,在90年代讀者對中國文學形象的認識當中,中國文學作品經常寫到農村、歷史、戰爭等內容,文學人物也經常是大眾階層的,尤其是農民形象的平凡人物。而恰好,這些都是莫言小說主要反映出來的內容。這樣看來,在莫言小說的藝術世界中,越南讀者不僅從“性敘述”層面上看到其對過去文學形象的突破和創新,而且還會找到跟過去文學一樣熟悉的文學空間和文學形象。
在40年代到60年代的譯介時期中,書寫農村題材的中國小說在越南文壇的介紹是最豐富的,作品譯本數量也最多。跟其他題材相比,農村題材的文學作品也是被譯介進來得最早的。農村題材文學通過魯迅、趙樹理的影響而成為最突出的文學題材。魯迅當時被認為是人民大眾的作家,無論是小孩、婦女、知識者還是農民都是以弱者的身份出現在他的小說里。魯迅在當時也被認為是第一位在中國小說里把農民形象提到主人公的最高位置的作家,并站在農民的情感和精神的立場描寫農民及其生活。此外,趙樹理更是一位地地道道地為農民說話的作家。這個傳統延續下來,似乎是在對莫言小說的接受中得到了呼應。無論是從《豐乳肥臀》講述一個農村婦女魯氏的悲苦命運,還是《天堂蒜薹之歌》寫一個官逼民反、農民抗暴的故事,或者《戰友重逢》的農民軍人自身遭遇的故事,再到寫中國農村半個世紀變化的《生死疲勞》等等,都讓越南讀者從作品所講述的故事中的人物、文化的空間找到親切感和熟悉感。莫言在創作中建構著屬于自己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并且通過自己故鄉的描寫,從對人性的關懷表達他對歷史的反思。從《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到《蛙》,莫言的重要作品的故事都放在一種宏大的歷史背景當中,時間跨度相當長,《豐乳肥臀》講述100年歷史的故事,《生死疲勞》見證著西門屯從1950年到2000年的歷史,《蛙》的時間敘事長達60年。這種宏大的歷史風貌的展現又似乎很符合于大眾讀者對中國文化的通常的想象。如果把莫言小說比喻成一顆種子,越南文壇就像一片很適合它的土壤,因此在譯介過來之后,莫言小說就能很快地而深深地扎根下來。
其實通過上述有關莫言小說在越南語境中的解讀,我們仿佛看到40年代到60年代的譯介時期所傳下來的接受觀念的痕跡以及文學形象的影子。從對性文學的理解建立在與“教條文學”的意識形態化文學對立的基礎上,到農村題材的熟悉感成為莫言小說被越南讀者容易接受的原因,都體現了這一點。
莫言小說的譯介與接受是代表著90年代后越南文壇上的中國文學形象。莫言小說不僅同時進入了兩類不同接受傳統的譯者的翻譯視野,而且還取得大眾讀者的歡迎。莫言的小說從一開始被譯介,到它在越南文壇上紅火起來的期間,都一直活躍在大眾文化的接受環境中。本文在介紹莫言小說在越南的譯介情況的同時,就主要圍繞著幾次越南文壇上揪起的“關注莫言熱”,試圖解讀莫言小說在越南語境中的接受意義。從2001年《豐乳肥臀》轟動著越南文壇,到2007年莫言的《戰友重逢》深受批判的具體分析,以及出發于接受習慣的角度去探討莫言小說在越南文壇所留下的性文學印象,莫言文學從中國語境中的民間立場書寫,在文化環境轉換之后卻被視為中國廟堂話語的表達,莫言小說中對農村題材的始終關注和表現,因符合越南讀者對中國文學的接受習慣,而成為決定他作品引起越南歡迎的一個不能忽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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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芳)
Translation and Reception of Mo Yan’s Novels in Vietnam
NGUYEN Thu Hien
(Faculty of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Soci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Vietnam National University Hanoi, Hanoi 100000, Vietnam)
Abstract:Among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Mo Yan was not the first writer to be introduced in Vietnam; however, he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Vietnamese readers for the longest time. The number of Mo Yan’s novels translated in Vietnam is higher than any other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The team of translators that work on his novels could have as many as 10 people, while there are typically only 3 or 4 involved in the translation of other Chinese writers’ novels. Vietnamese translators who are interested in Mo Yan’s novels include expert literary translators as well as amateurs with varying levels of experience. The range of communities reviewing Mo Yan’s novels is also extensive, from academia to the media. The overall positive reception of Mo Yan’s works in Vietnam suggests the higher literary position held by Mo Yan compared to other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 This phenomenon is slightly different in China. What could explain the literary attraction Mo Yan establishes in Vietnam? From a personal standpoint, the trend in the reception of 20th 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Vietnam could provide the answer.
Key words:Mo Yan; Vietnam; translation; reception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1.011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6)01-0078-07
作者簡介:阮秋賢(1980-),女,越南河內人,文學博士,越南河內國家大學下屬社會科學與人文大學文學系副主任、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基金項目:越南國家大學研究基金項目“中國新時期文學在越南的翻譯與接受”(QG.15.54)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