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眼中的胡也頻

沈從文
編者按
胡也頻為人所關注,多因他是左翼女作家丁玲的愛人,然而他用筆做武器反抗黑暗社會、堅定地支持革命的精神,更應該為世人所銘記。在胡也頻就義85周年之際,本刊特摘編沈從文紀念文章,與讀者共同追憶這位“左聯”烈士,一個勇敢無畏、對愛情和事業都充滿激情的福州人。
中國山東煙臺地方,有一個國家海軍預備學校,在民國九年前后解散結束時,數百年青學生中間,有一個福建福州姓胡的學生,名字叫作崇軒。這個年紀極輕的海軍學生,當時還只十五歲左右,學校解散以后,同幾個朋友流落到了北京,一九二六年以后,就是詩人和小說家胡也頻。
若有人能檢查到民國十四年左右在北京出版的《京報》副刊,便可在名為《民眾文藝》的一種周刊上,見到胡崇軒這個名字。
那時編輯這個小小刊物的是項拙同胡崇軒。《民眾文藝》的編輯處,在北京的西單堂子胡同內西牛角胡同四號,項胡便同住在一個房間里。每到應行送稿的一天,兩人坐了洋車或徒步輪流到京報館去送稿,每期報出后,還常常親自到報館去,把那作為報酬的兩百份單張周刊拿回??锶』刈√幒螅瑑蓚€人就低下頭伏到桌邊,分頭抄寫寄贈各處的封套。
在當時,似乎居然還有人遠遠的寄了郵花來訂買這刊物的事,幾個人仿佛十分興奮,并不因此自棄。什么人寄了兩分郵花來,這一面,便為按照那個地址,寫一個封套,附貼一分郵花,把刊物寄出去。有時人家只寄來兩分郵花,因為不曾指定需要某一期刊物,他們卻把所有已出各期刊物,各檢出一分,寄給那個讀者。
因為有一次一個用“休蕓蕓”作為筆名的無名作者,那時在北京寫下的文章,還不值得任何編輯的注意,也只成天做夢,夢想寫出的文章有人閱讀,但是各處試驗都失敗了,就冒冒失失的寄了一點文章到他們那里去。
這文章即刻登載出來了。就是那一天,北京西城一個名為慶華公寓的一間房子里,就來了兩個不能入伍的海軍學生晤及了一個剛退伍不久的陸軍步兵上士。于是他們談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
項拙:又名亦愚,胡也頻在煙臺海軍預備學校時的同學,1 9 2 4年1 2月至1925年5月與胡也頻、荊有麟等在北京合編《京報·民眾文藝周刊》。
“休蕓蕓”:即沈從文。
陸軍步兵上士:沈從文去北京前,曾在湘西土著部隊中當過上士司書,故稱自己為“陸軍步兵上士”。

胡也頻(1903—1931),原名胡崇軒,出生于福州,早期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作家,“左聯五烈士”之一;1929年與沈從文、丁玲合編《紅黑》《人間》等刊物;1930年加入“左聯”,被選為執行委員;1931年1月17日被國民黨逮捕,2月8日在上海龍華被殺害。
自從我認識了這海軍學生以后,似乎有了一個禮拜樣子,一天早上,我正坐在窗下望到天井中沒有融化的積雪,胡帶來了一個圓臉長眉的年青女人,來到我的住處。
這個女人便是《在黑暗中》的作者丁玲女士。她生長地方是湘西,同我所生長的地方并不很遠。
大約在海軍學生帶了丁玲女士到我住處五天以后,丁玲女士回湖南去了。聽到另一個朋友說,在熟人中有些新鮮事情發生了。我走到《民眾文藝》編輯處去看時,看到海軍學生已遷到另外一個房間里,滿地是書的殘葉同碎爛的報紙。
這海軍學生,南方人的熱情,如南方的日頭,什么事使他一糊涂時,無反省,不旁顧,就能勇敢的想象到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一切,且只打量走到那個新的理想中去。把自己生活同另一個人的生活,在很少幾回見面里,就成立了一種特殊的友誼,且就用這印象,建筑一種希望,這種南方人熱情,當時是使我十分吃驚的。人既一離開,如今便到了使他發狂的時候了。結果北京城公寓里少了一個女人,不久就又少了一個男子。
我們的消息因此也就中斷了。
于是,日子過去了。我認識他們是二月,春天一來時,《民眾文藝》早已停止了,生活也毫無轉機。我不久就上了香山,在香山圖書館內作事去了。
四月間我上的香山,八月間還住在那里,中秋那一天,晚飯前服從我上山后一種習慣,走到一個無人地方去坐坐,看天上的云同村中的煙,回到名為大樓的住處時,見到桌上放有一個字條寫著:“休:你愿意在今天見見兩個朋友時,就到碧云寺下邊大街××號來找我們。我們是你熟習的人。”
沒有見到他們時,我猜想不出這熟人是誰。到了那里才知道原來是海軍學生,同自說姓丁的女子。先是在院中棗樹旁見到海軍學生,見到我時笑著,捏了我的手往里面走,到了窗下他就說:
“有客來了,你猜是誰?”
里邊也似乎在猜著,進去的我也猜著,到后我就在一個門邊,見到那個黑黑的圓臉,仍然同半年前在北京城所見到的一樣,睜著眼睛望人。這人眼睛雖大,卻有新婦模樣靦腆的光輝。我望到是那么兩個人,又望到只是一個床,心里想:這倒是新鮮事情,就笑著坐到房中那唯一的一張藤椅上了。
這兩個人住到這無人注意的山上,最先的意思,是不愿意北京方面的朋友知道,才悄悄來的。后來知道我在山上,中秋那天才去找我。到后,北京的朋友,卻又常有上山來的,因此熟人差不多就全知道了。
他們住的地方每月應繳九塊錢房租,并不很大,但土地卻十分干爽。這房子有井,屋前屋后全是棗樹。飲食由兩人自己處置,所以買小菜,買油買鹽,皆兩人自己上街。蹲到廊下用一把鬼頭刀劈柴,兩手當攝箕捧了煤球向爐子里放下,全是主婦日常的職務。男主人則為一點兒醋同一點兒辣椒,也常常忙匆匆的跑到街口去。到把飯吃過后,一切完事了,還爭著到井邊去提水,洗碗洗鍋子,毫不顯得疲倦,這新鮮生活,使兩人似乎都十分興奮。

胡也頻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來,用“剛愎”或“固執”作為性格的解釋,都不至于相去太遠。但這性格顯然是一個男子必需的性格,在愛情上或事業上,都依賴到這一種性格,才能有驚人特出的奇跡。
那時兩人皆并不寫什么文章,又不曾作別的事情,經濟的來源,好象全從湖南方面寄來。至于讀書,不過是把這生活裝點得更合于那個時節年青人想象的生活而已,他們占有凡是青年配偶都可以占有的那個世界,他們都時時刻刻在驚訝那種希奇的友誼,那種隨了每一個日子而來的和洽無忤的友誼,讀書并不是必需的事。
那時去用我們最勤快最誠實的工作換取最低級的生活費的時機還很遠。湖南那方面,有時因匯票關系,不能按時寄錢來,所以那兩個人的生活,不久也就顯得十分狼狽了。
兩人有時把最后一撮米用完時,就散步一樣,從西山向北京城里走去,找尋朋友為他們設法。
發財本來不是他們分內的事,他們就去揀選那些可以多欠一點賬的公寓住下,也是他們一種權利。兩個人明白這點權利,因此當兩人再也無從在山上支持時,就搬到北京城里北河沿一個公寓里住下了。
我一到下山來,同他們在一處,總還是只想籌錢辦一個雜志。只打量用自己的錢,自己的力量,印行一個小小刊物。按照北京城當時的一切物價,若仿當時的《語絲》周刊大小,來一個固定的東西,每期印一千份,估計有十二三塊錢就可產生。
我記到那時節我寫了一篇文章,這海軍學生因通過一個人的方便,給我轉帶到《語絲》的周作人先生處去。這文章登載出來時節,海軍學生拿了一份《語絲》跑去告我,看到那文章的題目,感動得使我只想抱了我的朋友哭泣。
至于那個海軍學生卻與我完全不同了。他是一個有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來,用“剛愎”或“固執”作為性格的解釋,都不至于相去太遠。但這性格顯然是一個男子必需的性格,在愛情上或事業上,都依賴到這一種性格,才能有驚人特出的奇跡。
不過在那個時節,這海軍學生,文學上的方向是沒有自信的。做人的方向上,這個人,卻正如我所提及的,因為南方人的熱情,有一種偏私的固持支配到生活。
日子過去了。
北京的干凈空氣與明朗天空,都不能留著住在那兒的人,使在那兒作客的不離開它。兩個人,其中的一個,似乎懷想到遠方的母親,因此一同離開了北京。一面自然是兩人在北京終不能用好空氣過日子,一面或者還更有別的原因。兩人離開那個公寓時節,正是我也下了山,把事情辭去,搬到他們那個公寓去的時節。
不知是民國十四年的春天還應當是十四年秋天,這海軍學生開始寫了許多詩寄給我看。那時我似乎已經在《現代評論》作發報的人,住到北河沿的漢園公寓,寄來的詩總為轉到《晨報副刊》或《現代評論》去發表,這些詩,就是我所謂一個熱情男性不自私的詩,差不多每一首都是在用全人格奉獻給女子的謙卑心情寫成的情詩。
這詩連同另外的詩,到一九二八年時節,丁玲女士為編輯成為《也頻詩選》,在風格方面,曾常常為人提到,作為近代新詩新型之一種。
兩人回湖南以后,不久這海軍學生又來到北京了。這次一行似乎還是兩人預定的計劃,一個在家鄉陪伴母親,一個出外邊來作點事。那時我們的文章已經可以經常在《現代評論》和《晨報副刊》發表了,我們若果善于處置生活,在北京公寓里每月的開支,是可以從稿費中得到那個報酬對付得下去的。
《也頻詩選》:紅黑出版社1929年1月出版,收胡也頻早期詩作2 2首,書前有曼伽(丁玲)作的序言。
這海軍學生來到北京,似乎從上海到天津的路上所得的印象,寫了一個題名作《海船上》的短篇,這個文章最先寫到船上的氣味同聲音顏色,很使我感動。
這海軍學生所寫的詩,既以一個離奇的風格產生,在形式同感情兩方面,都與當時的所謂新詩不同。那時節,在北方,《京報副刊》已不存在,《晨報副刊》編者已不是徐志摩,其他的刊物,也因為南方的革命發展,或者已遷上海,或者已停頓,作者不是向南方走去,就是疲弱無力,不能提筆。故這個海軍學生的詩,在當時的北方讀者看來,造成了一種新的趣味。
好象離開了女人,成天單是寫詩,這熱情還是在虛無中發熱發酵,不能抑止,因此這大孩子不久又借了些錢回轉湖南。這時節湖南那一方面的一個,卻也因為不能忍受這分離的試驗,趕忙向北京出發。據說他們的船正互相在洞庭湖中錯過,所以兩個人到了目的地后,才明白這分離的日子,還應當需要一個人在船上顛簸一個禮拜,才能把它結束。
當海軍學生重新又趕回北京時,自然兩人都明白分離的習慣,使兩方面皆在折磨中過日子,就再也不說別的計劃,仍然一同找到一個公寓住下了。因為那時仍然還得住一個公寓,兩個人又對于劈柴淘米一類事無多興味,故住處總傍到吃飯方便的北京大學附近。一年多的日子,搬了好幾個地方,住過一陣銀閘,住過一陣孟家大院,到后便住到漢園公寓了。在銀閘一個公寓里,我們是住過同一公寓的,在景山東街一個住宅里,我們也住在同一公寓里,到后在漢園公寓,仍然又一同住到那個公寓的樓上。
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七年,因為不斷的努力寫作,另外一些機會又使他們同一些有勢力可以支配我們稿件的編輯熟習一點,他的文章每月大致可以得到二十五塊錢的稿費了,日子自然還是過得相當狼狽可笑。到了十二月,有地板的樓上房間里,雖然安置得有燒煤爐子,卻不大容易能賒到煤塊。有客來時用舊書舊報作為取暖的燃料,竟是他們做得十分熟習的一件事。沒有客,外面寒氣又十分逼人,他們就坐在床上看書。
中國的南方革命已進展到南京,出版物的盈虛消息已顯然由北而南,北京城的好天氣同公寓中的好習慣,都不能使我們呆在一個地方不動為得計。在上海,則正是一些新書業發軔的時節,《小說月報》因為編者的方向略改,用了我們的文章,《現代評論》已遷上海,北新書局已遷上海,北新書局和新月書店各為我印行了一本書,所以我四月里就離開了北京,從海道把一點簡單行李同一個不甚結實的身體,搬移到上海一個地方住下了。到一九二八年二月,他們覺得還是到上海來才有轉機,所以也就到上海來了。
最初這兩個人來時,就留在我那個住處,那時我在上海法租界善鐘路一個人家樓上賃了一間房子,他們初到上海我算是他們最熟的人。

1929年1月,胡也頻和丁玲遷居上海法租界薩坡賽路(今淡水路)204號,并在那一棟3層樓房里創辦紅黑出版處,既編《紅黑》月刊、《紅黑》叢書,還編輯出版人間書店的《人間》雜志。

兩人到上海之后,從《小說月報》拿到了一點錢,他們就到西湖去了。到了西湖這兩人住在葛嶺,一共住了三個多月才重回上海。
兩人為了天氣的原因,不能再到西湖住下時,上海法租界永裕里一家樓上,有一天就搬來了這樣兩個青年人:一個略顯得胖的女子,一個瘦瘦兒大頭額的男子,押著一些簡單行李同兩張藤椅子,到了看定的那間房子,當把由附近家具鋪子里租來的一些木器陳列妥當時,兩人就坐下“寫信”。
不出門就寫文章,應當吃飯時就仍然依照初次到北京的西山時辦法,分派到上街買小菜,或者在曬臺上燃汽油爐子,從三層樓下用鑌鐵壺提提水,因為自己煮成的飯較軟,自己炒就的菜較合口,我在那里吃飯,為他們洗碗的次數似乎也很多。
于是日子一過去,因此中國許多地方,對于這兩個人的名字,都仿佛十分熟習,他們的存在,似乎就是專為了一些刊物同一些讀者,從這兩方面就證實自己生活的意義了。尤其是丁玲女士,從一九二八年到現在,成為一個最時髦順耳的名字,真是一種使人羨企的事。
然而我所知道他們的,就是在生活方面,從前他們是兩個孩子,到后來,永遠還是兩個孩子?!肮鈽s”有時比“空氣”還不適用。他們并不能用友誼掉換飲食。他們在某一種事業得到初步成功了,在另外一件事業上,永遠還得失敗。他們還是最拙于應付房租,不知道應如何打算就可以不致于缺少伙食。他們還是很窮的人,不能使所得的錢安置兩人到一個稍稍象樣的生活里去。雖然勤勤懇懇,稿費終究有限,加之用不得當,所以還是免不了長是受窘。
這海軍學生,為了渡過那個不易應付的日常生活難關,馬浪路、康悌路、貝勒路,這一些地方的小押當門前,總常常有這個人的蹤跡。我一望到那走動時略顯匆忙的后身影子,不必同他說話,就可知道他為了些什么事行動那樣匆忙。
那時上海方面,由于眼紅于北新的營業,新書業已成為一種新的利藪,出現了現代、春潮、復旦、水沫、開明、華通、金屋、新月,一些新的書店追蹤而起,在一種談起來使人極不愉快的刻薄報酬下,我們供給了他們少些稿件,他們便送給了我們一點點錢。一般習慣是十萬字左右的集子,一次拿百元錢。因為那個數目的限制,以及上海生活的耗費,同時,在介于資本與勞力兩者之間的編輯人方面,又多負有一種友誼的督促,故這個海軍學生,這一年來差不多用全力寫了許多文章。
恰恰上海的《中央日報》總編輯彭學沛,是前《現代評論》的熟人,副刊需要一個人辦理,這海軍學生就作了這件事。這副刊,由我們商量定名就叫《紅黑》。
當時除了每晚他們兩人或我們三人到望平街那個搖搖欲墜的樓上,去送編好的稿件,同看那最后清樣外,他們最關心的恐怕還是房子。又要房子好,又要房東好,最后還要價錢也似乎好一點……終于有一天就搬到薩坡賽路某一個人家去了。


第一期的刊物,本埠在一個禮拜內就將近賣去一千份。

1930年3月22日,胡也頻離滬赴魯,任教山東省立高中,對學生公開宣傳馬克思主義和普羅文學,遭到反動當局的通緝。胡也頻與丁玲被迫撤離濟南,經青島返回上海。
搬了家,兩人之間生活又恢復平靜了,《人間月刊》由我們三人產生了,《紅黑月刊》也由我們產生了,在名為“新房子”的住處,我們生活忽然完全就變了。
為了《紅黑》的事情,我們于是都顯得忙起來了。其中最忙的還是海軍學生,從編輯到去印刷所跑路,差不多全是他理。他去送稿,去算賬,去購買紙張同接洽書店,直到刊物印出時,我才來同丁玲把刊物分派到各處,清理那些數目,或者付郵到外埠去,或者親自送到四馬路各書鋪去。我記得刊物封面十分醒目“紅黑”兩個大字,是杭州美院教授劉阮溧先生作的。
第一期的刊物,本埠在一個禮拜內就將近賣去一千份,得到這個消息時我們歡喜興奮得臉上發紅。在各地方的朋友,都來信說我們這個刊物很好,有內容,文章有分量。北京方面有為我們幫忙的朋友,廈門方面也有為我們幫忙的朋友,武昌同廣州,都有信來希望我們多寄一點。許多作者都以為我們這刊物合乎一個理想的標準。我們心想,以后每期應當印五千,似乎才夠分配。
為了這個刊物和《人間月刊》同時進行,我們一面忙于應付雜事,也一面得很謹慎的寫許多文章,所以一九二九年這一個年頭,算是我們最勤快的工作的年分,各人都寫了許多出品。在也頻的所有作品中,以藝術完美同內容統一而論,也是這一年成績最好。
《人間月刊》出到四期就停頓了,《紅黑月刊》出到八期也不能不結束了,來了一個意料中的失敗。
那時恰恰山東高級中學方面,向陸侃如同淦女士夫婦探詢,有什么人愿意去教書沒有,要她夫婦介紹。這海軍學生,覺得除了教書沒有別的更相稱事情可作,因此由他們介紹,到后不久就同一個朋友過山東教書去了。
過山東去時,先是又說定了的,教書的過山東教書,做文章的還是留在上海做文章,半年后再決定新的辦法。
這海軍學生走后,不到一個月,新的習慣仍然不適用于兩個年青人,所以丁玲女士不久也就去了濟南。濟南學校方面一種新的生活,自然使他們發生新的興味。但不到三個月,這兩人,有一天忽然又悄悄的回到上海來了。
兩人回到上海后,住到環龍路,要我到那兒去看他們。見面時,問他為什么這樣匆匆忙忙又離開了濟南,兩人只說那方面風潮鬧得十分復雜,不愿意受人利用,且不能在那方面受人暗算,所以從青島方面跑回來了。
稍過一時,這海軍學生,獨在一處時,又才告我他們簡直是逃回來的。當時我完全不明白為什么必始要逃回的理由。只聽說山東方面學生,皆身強力壯,儀容可畏,就心想也許因為風潮影響,這海軍學生,估量自己瘦瘦弱弱的身個兒,不能同人比武,所以即早跑開,也不失古君子的“明哲保身”意義。
可是過幾天,在吳淞我卻聽到淦女士說,兩人是因為另外一件事逃出來的。我當時就稍稍有點糊涂,因為我想不出另外還有什么事會牽扯到這兩個人身上,他們的性格,他們的生活,能憑空做出什么事,我倒十分疑惑。
既然回來了,自然還得把生活放到筆尖上,故兩個人預備好好的來寫些文章,以為還是保守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對于性格適宜一點。那時環龍路那間房子是很可以使兩個人安靜作事的,《小說月報》又可以容納兩個人的稿件,單行本的集子,還容易得到承印的書鋪,故生活的前途,并不使兩人覺得暗淡。

《光明在我們的前面》書影。
三月間,在武昌有一個朋友,辦了一個《日出月刊》,要我們寄點文章去,我寫了一篇論文,這海軍學生,卻把他的一個中篇送去發表。到這月刊印出時,武昌南京兩方面同時就遭了扣留,后來還罰了一千塊錢。這刊物僅出一期便無從繼續的原因,據說就是這海軍學生的那個中篇。這文章名字叫作《光明在我們的前面》,到后為光華書局印行,也仍然賣不出去。
這刊物我們在幫忙的地位,編者便本不想到它能出多久,既然第一期就遭受打擊,那么大家沉默,也就完事了。
這時似乎這海軍學生的文章,在《小說月報》方面也有問題了,在《婦女雜志》上,丁玲的文章也有問題了。六月時,這海軍學生賣了一點稿件給大東書局,那方面負責的孟先生,到后就同我說,這稿子是不是有問題,我當時沒有能夠說什么安慰他的話語,回來時還似乎十分抱歉。
那時節,所謂因“派別”不同而發生的文學論戰,以及在各種刊物上常見的互相丑詆造謠事情,已成為一個故事,被那些成名的戰士同成名的教授帶走了。在國內,上海一個地方,已沒有一個左翼作家的文學刊物存在,但同時也就不再聽到什么人還好意思說“左翼作家同盧布有關”的謠言了。
左翼文學的忽然沉默,不知者尚以為是權威下的約束,同一二自以為在那里同他們作戰的文化官批評的結果。
那時他們兩人物質生活自然是很窘的。作母親的為了照料孩子,文章沒有工夫寫得出,作爸爸的為了另外一些事情,也不能安靜一點來寫些文章。同時且因上一次請了一個奶媽,這奶媽因為嫌主人太窮,不能吃一頓好點的飯,即刻又走了。
小孩子日夜的尿布,皆得作母親的洗換,小孩子每日六頓奶粉,皆輪到了作爸爸的調和。夜里有時哭醒了,兩人之中總得有一個起來抱抱孩子。這一來,連寫一封信也不行了。
看到他們那種情形,我就提議他們兩人之中,還是分出一個去教一點書,似乎好一點。
他們等候這樣一種機會,卻來了另外一種機會。
一月十七號,十二點鐘左右,這海軍學生到我的住處,說他只想搬家,卻到處借不到一個錢?,F在什么辦法也沒有,房東的小兒子又死了,既不能搬家,總得送一點禮。他說想送一副挽聯,要我想好了,下午就到他那里去寫寫。
到后說到近日來賣稿件商人的苛刻,另外又告我有人如何在舊事重提,商量到“作家協會”的事情。他同時且說到他的主張,以為這個協會要用什么方法去組織,才不至于陷到兩年前“中國著作家協會”困境里去。

胡也頻當過學徒的祥慎金銀首飾鋪舊址在福州臺江中亭街重光弄口。
他說他希望這個機關能產生出來,慢慢的成一個同商人對抗的團體,每一個作者依賴這個機關,能夠得到他應當得到那一分利益。且可由這個機關,監督或指導一些向國際文化發展的工作。譬如把中國的作品,譯成其他一國文字時,關于原作者的權利保障,目下法律所沒有規定的,或雖規定而含混無從使用的,這種作家協會,都可作一種建議,或為提出一種說明。
“中國著作家協會”:1928年12月30日成立于上海,成立不久,沒有開展什么實際活動便無形中解散了。
我以為那么大的希望恐怕結果做不好。他就說,干嗎你知道做不好,希望大一點并不會妨礙事業的完成。做不到的我們總要去做,不做過的我們去試做做看,這是應當的。用較生疏的較艱難的事,來訓練我們的組織協作能力,即或失敗,也比因為畏難茍安的保守現狀好些。何況我們又明明白白知道保守現狀太吃虧了一點,希望政府同希望商人同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我們的事,我們自己不來辦,誰還來辦?
中國現代文學的局面,既然是幾十個人撐持到它,因為本身的艱難,不由我們自己來解決,還等到另一個時代的人來為我們呼冤,這種做人的態度,也不是合理的。我們不止是為我們自己打算,需要一種使個人權利保障穩固一點的組織,我們為時代較后力量較弱的人,也還應當打算一下,做一點對他們有益的事情。
我望到那個瘦臉,什么話也不能說,因為他的話說得極對,而我的對一切不抱希望的心情,卻似乎同我生活十分習慣。我心里想說:你也許比我“作得認真”,我也許比你“想得透徹”,但我當時什么也不說。
因為那天有一個學校同事約我在四馬路吃飯,所以大約在十二點過三十分的時節,我們就一同出了我的住處,一同從四川路向南走。走到惠羅公司前面,他說要到先施公司去買那個挽聯白布,就匆匆的分手了。下午我到他那里去寫挽聯時,他卻沒有回家。到晚上我再去,他仍然沒有回家。第二天早上又去,這個人還是不見到回來。我說:“別發生什么事情了!”小孩子的母親,神氣很鎮定,微微的笑著,好象在說:“一切的災難,假若是認定了自己應分擔當那一分,遲早這一分是還得接受的?!?/p>
那種鎮定,在二月九號我們從南京方面朋友左恭家里趕回來,十號得到一個消息時,還依然保留在孩子母親的臉上。
我覺得,這個人假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強處,比目下許多據說活著的人,還更象一個活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使我們象一個活人,是
本文摘自沈從文著作《記胡也頻》,有刪節。這部作品最初分34次連載于1931年10月4日至11月29日的上?!稌r報》,前1 1次由編者加有小標題,總題為《詩人和小說家》,自12次始取消了小標題,總題亦改為《記胡也頻》,前后均署名沈從文。原作及篇末《從文附志》中,有關胡也頻被捕、被殺害的部分,在發表時被當局刪除。此書1932年5月由上海光華書局初版,同年1 1月再版,1935年10月又由上海大光書局依再版本編入,被刪文字未能恢復。

故居大門。
胡也頻故居位于福州烏山天皇嶺南側(原賣雞弄),建于清嘉慶年間,為單進單層木構建筑,四面圍墻,穿斗式木構架,四扇三間,七柱出游廊,占地面積274平方米,后門小路可通烏山,1991年由福州市人民政府列入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林梅琴/攝)

故居內的胡也頻雕像。

故居大廳。

胡也頻部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