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家驥
盧卡奇的歷史辯證法:批判的社會理論理解社會世界的邏輯
毛家驥
在當代,社會科學主導著人們對現代社會的理解。在社會理論的產生之初,便存在著理性主義或實證主義與批判理論兩種不同的對現代世界的理解邏輯。隨著社會科學的發展,這種哲學層面的理解邏輯演變為了兩種對立的方法論,即實證研究和批判研究。二戰以來,實證社會學迅速發展,有了完備的科研訓練方法,而批判理論的本質卻被遮蔽。雖然后冷戰時期的社會科學中批判研究豐富多元,但其方法論的哲學基礎卻模糊不清。而在批判理論的源頭即盧卡奇的文獻中,可以還原出批判的社會理論的理解社會世界的本質。
社會理論;實證方法論;辯證法;經驗研究
在當代,社會科學主導著人們對自身所處于其中的社會的理解。無論是關于法律規范的論題,或是關于商品市場的論題,還是關于原始部落的婚禮或大都市的企業年會等社群風俗的論題,甚至是關于德性知識的培養與教化等人性的論題,它們中的大多數都被納入了社會科學的論域之中,似乎人類世界一切現象的歷史與現狀都要訴諸于社會科學的研究。與之對應,文學與哲學的視角同史詩與神學的視角類似,似乎只能作為一種理解人類世界的補充方式,而無法成為社會公共論題決策上的核心參考,這種現代世界的知識癥候也直接表現在對知識的常識上。
然而,我們若反問這種對知識劃分的合理性,即反問對社會的一項具體的理解或研究何以屬于社會科學或何以屬于人文知識,便可見這種知識劃分的標準根于理解或研究中的方法論問題,亦即某項對社會的理解或研究采用什么樣的方法論便被歸類為何種知識。換言之,現代以來的社會理論雖然門類繁多,但方法論是它們相互識別的標志。我們知道,現代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基本被分類為量化研究和質性研究,二者被統稱為面向社會經驗的實證研究,并且關于實證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優秀教程與手冊更是豐富。
然而,這種誕生于資本主義現代性世界的理解世界之方式,伴隨著現代世界的發展卻始終存在兩種對待現代世界的理解,即霍克海默1937年命名和區分的傳統理論與批判理論。霍克海默認為傳統理論奠基于使現代社會權力結構再生產得以進行的社會分工基礎上,與其他社會系統再生產的分工部門保持平行,這種社會理論研究安于自己的客觀領域,采取實證主義的方法論處理研究論題,表面上超越社會權力結構再生產的過程,但實際則是社會權力結構再生產過程的環節,這樣的社會理論非但無法理解現代社會的本質,而且維系著現代社會的異化并將認識停留在直觀的水平上[1]。
但是,難以通過上述方法論標準的批判的社會理論家們卻提供著豐富的社會理論,相比較而言冷戰后許多實證的社會研究卻離理論建構甚遠[2]。那么,現代世界如若要求一種社會理論來實現自身理解,而批判的社會理論又能夠超越現代世界的再生產過程并對其整體進行審視,那么厘清批判的社會理論的研究邏輯迫在眉睫。批判的社會理論的方法論或研究邏輯是什么?批判的社會理論是對現代社會采取否定的態度的社會理論研究么?批判的社會理論反對經驗地進入社會現象來理解社會么?批判的社會理論就是抽象的非實際的理論想象么?緣起于這些疑問,筆者希望厘清批判理論研究和理解現代社會的基本邏輯。
辯證法的原義一般是指一種規范主體間對話的方法,使主體間的言語交往達成共識并由此形成真知識。就像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的對話策略,它協調著主體間的對話朝向抽象的、公認的真知識。而隨著現代以來的理性主義的發展,辯證法在黑格爾哲學中獲得了新意義,成為了對主體和對象世界關系的一種存在論理解。換言之,在現代哲學中理性主義與辯證法是一對主要的分歧。我們認為這種哲學分歧隨著社會理論作為人類世界自身理解的主要方式,逐漸演化成為了社會理論研究人類世界的方法論的分歧。因此,返回分歧的緣起可以使我們超越對方法論理解的流行態度和時代局限。
盧卡奇認為現代理性主義的特征是認為人類世界是人自身創造的,因此人能夠通過自身的認知能力把握全部變化現象背后的不變本質,而數學和幾何學的方法是引導模式[3](P184-185)。這種現代理性主義的知識成果呈現為一種普遍抽象的形式體系。然而,盧卡奇認為在現代理性主義的科學理想中存在著不可化解的矛盾,各門學科孤立存在于通過神圣數學方法論的聯結得到的封閉領域內維護著自身的精確性,拒絕對跨領域的社會整體進行理解,這些科學最終讓是其根據的物質基礎或社會事實停留在非理性中,被標上不能形式化的內容的標簽,而只去考察能被自己專業的方法論進行形式化的對象[3](P196)。通過對哲學史進行研究,盧卡奇認為德國古典哲學克服形式與內容的二元分立,奠定了辯證法的方法論基礎,構成了與現代理性主義對立的另一種理解世界的角度。
世界是由事實構成的。而現代理性主義在其方法論的引導下,將事實看作異于作為主體的我們的既定之物,而理性主義的方法論在把握自己界限內的對象的時候撞上了既定性,即物自身這一不可逾越的界限。這種理性主義的世界觀其實已經成為了我們的常識,這種常識一方面認為作為對象的事實是不變的、既定的在我們之外存在著,另一方面又認為我們的認知只能在可經驗的范圍內、在方法論有效使用的界限里進行。超越方法論界限外的主體行動只是對外在既定之物的一種主觀評價,而這種評價與事實本身具有不同的本體論地位。
安德魯·芬伯格指出,盧卡奇對理性主義的批判先行于二戰中現象學運動對歐洲理性主義危機的反思,其理論來源于韋伯的合理性概念、黑格爾的現象概念和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概念,一方面在社會學層面上揭示現代社會組織“合理化”的物化,另一方面在哲學存在論層面上揭示現代思維方式中“現象”的物化[4](P59-61)。具體而言,后一方面體現為面對上述理性主義哲學癥狀,盧卡奇通過德國古典哲學訴諸馬克思的實踐原則和異化理論來克服這種對世界理解的霸權標準,即辯證法首先要突破物化意識對世界的審視方式。盧卡奇說:“要洞察這一謬誤和方法論方面是很容易的,如果我們考慮到由于理性主義思維的目的是要使抽象化了的形式的內容能被進行形式上的估計,因此它就必須把這種內容定義為不可改變的。實際上內容的生成,即歷史的問題,對于這種思維來說,只能通過一種力求公平對待一切可預見的可能性的規律體系來加以把握。”[3](P229)換言之,理性主義所理解的世界是一個抽象的世界,它是理性主義知識體系固定下來的世界,而真實的世界是變化中的存在,我們對世界中某種關系或結構的把握必須基于真實世界的歷史性。變化與歷史在理性主義思維方式中,只能作為理性計算中的可能性。然而,理性計算作為一種形式化方法恰恰只能處理可被形式化處理的內容,而超越其方法論的對象則被標注為不可知的物自身而加以拒絕,那么社會整體的歷史性就因此無法在理性主義的理解世界的方式中找到答案了。
對現代理性主義理解世界的方式的批判給予我們辯證法的視角,簡單而言,即將社會結構與社會場域中的諸行動者置入歷史性的框架中,把握具體的整體,這由此要求超越局限的實證方法論,“創造一種內容變化的邏輯學”以把握整體的社會歷史的邏輯。主體與世界的關系也不是一種外在關系,社會世界乃是主體在其歷史性生存中的生活世界。芬伯格認為胡塞爾現象學對現代理性主義危機的反思不同于盧卡奇批判的現實革命性,仍是一種斯賓諾莎式的靜觀,而盧卡奇則繼承了馬克思對拜物教的批判進而將對理性主義的批判還原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4](P60),但我們可以從盧卡奇顛覆現代理性主義對社會歷史與主客關系的存在論解釋中看到西方馬克思主義與現象學在存在論問題上的一致性。
按照梅洛·龐蒂的評價,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對現代理性主義的物化思維的批判所闡明的辯證法刻畫了馬克思哲學的本質,也開創西方馬克思主義這一傳統。隨著西方馬克思主義在社會理論中的發展,辯證法與理性主義的哲學分歧轉移到了對社會進行理解的方法論分歧上。然而,二者的分歧無論是在哲學存在論層面還是社會理論方法論層面,都不是直接的對錯之別,而是對社會歷史實際進程的側顯。芬伯格認為盧卡奇不拒絕理性主義的知識論的有效性,并不是完全排斥科學,而只是強調社會世界是由歷史辯證法的構造,物理科學的理性主義方法不能適用于理解科學所起源于其中的社會文化[4](P76)。例如,盧卡奇在指出現代理性主義作為研究社會的方法論的兩個后果時,即一方面將主體間關系結構當作自然科學對象般的客觀形式而忽視了它的歷史辯證過程,另一方面抽象了研究者的社會身份而僅保留其純觀察員角色——毫不保留地表示這種狀況是資本主義經濟的結果[3](P211)。
盧卡奇說:“對我們來說,重要的并不是勾畫現代哲學的歷史,即使是最簡略的勾畫。重要的倒是要揭示這種哲學的基本問題與其存在基礎之間的關系,哲學的問題就源自這一基礎,并力求通過理解的途徑回到這一基礎上來。”[3](P185)即盧卡奇對理性主義的哲學與方法論的批判,以及對辯證法作為社會世界的存在邏輯的解釋,是以對社會學層面的拜物教批判來最終完成的。
拜物教是馬克思對商品結構的分析所獲得的對現代人的一般心態的刻畫。現代世界的生產勞動區別于古代有兩個條件,一是雇傭勞動和勞動分工的出現,二是交換價值的生產代替了使用價值的生產,直至市場交換中一般等價物貨幣的出現。簡單而言,馬克思這樣刻畫現代世界的生產,勞工在勞動力市場上根據勞動力的市場價格出售自己的勞動力商品,資本家購買勞動力商品進行交換價值的生產,為了提高生產效率,勞動環節細分以便于提高效率和精確計算,勞工與作為整體的產品的聯系被切斷,整個勞動的評判最終以市場交易實現的利潤、具體為市場交易規律下所得的貨幣為最終根據。整個勞動過程中人與人的生產關系或權力關系被轉換成了貨幣和貨幣的關系,生產過程中的權力關系被遮蔽,呈現為生產成本、工資、產能、市場需求、市場價格、利潤這些貨幣形式。馬克思強調的是生產過程中人際關系的權力結構被物化所遮蔽了,因此政治經濟學批判就是要揭示出表象之下的權力不平等結構,而拜物教就是首先要被去蔽的幻象。
盧卡奇吸收了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但他有意識地回避了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即拒絕相信經濟和科技的發展會對現存世界的權力結構有所調整,而是從韋伯的合理性理論中借鑒資本主義社會層面的批判,將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擴展為對現代社會世界的物化意識形態的專門分析。這種創作作為路標也開啟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運思路向。
盧卡奇認為現代理性主義緣于合理性原則,后者是現代社會世界的運行原理,驅動著社會的各個方面。一方面,在生產中合理性原則表現為對經濟過程的定量控制上,其中勞工被當作機械過程的環節,失去了作為勞動主體的特征。“這種合理的機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靈魂’里:甚至他的心理特征也同他的整個人格相分離,同這種人格相對立地被客體化,以便能夠被結合到合理的專門系統里去,并在這里歸入計算的概念。”[3](P154-155)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生活的運行也被合理性原則控制。科層制政府的行政管理、法律系統的司法審判、大眾傳媒的新聞生產等等,都被切割為了一個個專門領域,按照各自領域的機械規律精確運行。人在這樣的社會里消失了,只是作為機械運行的環節,受合理性原則定量控制。社會歷史的整體圖景與主體間關系的權力結構也消失了,只有社會區域的局部合理性與合理性區域的組合。盧卡奇因此說:“希望等待能由一種綜合性的科學,即由哲學來實現整體的聯系是多么的徒勞,而各專門科學由于遠離其概念形成的物質基礎都有意識地放棄了對整體的認識。要做到這一點,只有當哲學通過對問題的完全另外一種提法,通過專注于可認識的事物、被認識事物的具體的、物質的總體來突破這種陷入支離破碎的形式主義限制時,才是可能的。但是,為此就不必機械地把專門化的各專門科學聯系成一個統一體,而要通過內部統一的、哲學的方法從內部把它們加以改造。”[3](P181)
盧卡奇借用韋伯的合理性理論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揭示了現代理性主義理解社會世界的錯誤,并且他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的拜物教理論來說明合理化了的現代世界在社會層面上的物化起源。換言之,對社會層面物化現象的去蔽要求用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替代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的意識形態,即用辯證法的邏輯來理解社會世界。
物化是現代社會世界的一種社會現象,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分析的結果。盧卡奇指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特征是商品結構成為了整個社會世界的心臟,通過政治經濟學分析才能“在商品結構中發現資本主義社會一切對象性形式和與此相適應的一切主體性形式的原形”[3](P148)。盧卡奇認為只有當商品結構成為整個社會生活的核心時,對商品結構中主體間權力結構的分析才能具有理解社會世界的基礎地位,而資本主義現代世界正滿足這個條件。但我們也可以看到盧卡奇的這個觀點與經濟決定論有著自覺的區分,經濟決定論只是相信經濟生產力的發展會導致社會結構和生產關系的自發調整,而忽視了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功能,因此是被盧卡奇拒絕的庸俗觀點。換言之,拒絕經濟決定論并不與對商品結構分析之基礎地位的肯定相矛盾,假如脫離后者,文化與意識形態的研究將會有問題。盧卡奇認為物化是指“人自己的活動,人自己的勞動,作為某種客觀的東西,某種不依賴于人的東西,某種通過異于人的自律性來控制人的東西,同人相對立”[3](P152)。換言之,勞工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作為勞動主體的性質被物化為純粹的物,他的勞動力被市場中勞動力供求關系確定為等值于一定工資的商品。于是,社會場域中的主體間關系也由此物化為商品與商品的關系。正如上述所言,社會世界的物化是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導致的,是勞動力商品化、社會化生產分工與市場的崛起以及貨幣資本化等導致的。由于資本主義的自身合理化,物化現象無法由合理性思維洞悉,因此需要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克服物化現象,澄明社會世界的主客辯證邏輯。
盧卡奇認為物化遮蔽了人與人關系的所有痕跡,而“無產階級的自我認識同時也是對社會本質的客觀認識”。因為,在勞工的主體性上,物化現象最極端。而認識無產階級在生產關系中的主體性是認識現代社會世界關系結構的基礎,無產階級和資本主義社會之間存在著主客的辯證邏輯,而這個邏輯與歷史是統一的。
盧卡奇認為根據辯證法重新理解社會世界,起初看起來不過是對“始終未變”的現代社會現實上的一種附加的“評價”。盧卡奇回應這個責難,但首先需規避對此責難的李凱爾特式回答。他認為將這種“評價”當作一種具有歷史客觀性的文化價值只是將隨意性與主觀性從事實判斷附著位置挪進了事實判斷的標準之中。李凱爾特的這一做法更使得一般歷史研究和個別的歷史描述之間僅僅成為了一種范圍的差別。然而,一般歷史研究所揭示的邏輯與個別歷史描述之間的差別是一個方法論差別,李凱爾特式歷史學是“在方法論上放棄了對總體的認識”。作為總體的歷史不是個別歷史描述的機械總和,用總體性的歷史眼光看待單個社會歷史現象將極大地改變它們的常識面貌并把握它們的現實性。
換言之,超越物化現象和直接性思維,根據辯證法重新理解社會世界的方法就是在個別事實和歷史總體的辯證關系中認識社會結構中的人與人的關系。盧卡奇強調歷史不是歷史個體的單子排列,“歷史的本質恰恰在于那些結構形式的變化,人借助這些結構形式和他當時的環境世界發生關系,這些結構形式決定了人的內部生活和外部生活的客觀屬性”。但“這些結構形式還必須尋找和發現,而發現它們的途徑就是認識作為總體的歷史發展過程的途徑”[3](P241-242)。而“囿于直接性之中的人”絕不可能發現這些結構,盧卡奇還專門提到了孔德與斯賓塞,他們只關注“對象的直接既定的物的形式”而忽視了對象的關系和歷史,這表明實證社會科學是無法認識作為總體歷史中的社會結構的。實證主義的非歷史性表現為對變化的排斥,將變化當作“無中介的突然而意外的變化”。
盧卡奇認為只有通過中介我們才能認識作為總體的歷史和歷史中的社會結構,“歷史現實性本身只能在復雜的中介過程中才能被達到、被認識和被描述”。并且,“中介的范疇作為克服經驗的純直接性的方法論杠桿不是什么從外部(主觀地)被放到客體里面去的東西,不是價值判斷,或和它們的存在相對立的應該,而是它們自己的客觀具體的結構本身的顯現”[3](P253)。換言之,“中介”是辯證的理解社會世界的、處于作為總體性的歷史中的社會結構的關鍵點。盧卡奇似乎對中介具體為何沒有明確的說明。但筆者認為,中介就是指現代社會中無產階級社會生活的各種狀況,它反映了現代社會的各種權力結構和人際關系。例如,中介可以指勞工的某種具體的生產勞動過程,也可以指勞工的日常生活中的消遣行為,當然也可以指工人階級青年的亞文化現象等。通過無產階級的日常生活狀況的調查,并以之為中介,我們可以認識到總體歷史趨勢中的社會結構,即“無產階級的自我認識同時也是對社會本質的客觀認識”。
相應地,資產階級對社會世界的認知只能是直接性的,它看不到“形形色色的中介”。因為資本主義現代性世界正是資產階級的歷史構造的成就,就其自身而言,歷史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之前并終結于現代,資本主義的自我狀況正是現代社會的直接性形象,由此只有以對無產階級的社會生活的各種狀況的研究為中介才能超越直接性、把握歷史趨勢中的社會結構。正如盧卡奇引用馬克思的話,“有產階級在這種自我異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滿足的和被鞏固的,它把這種異化看作自身強大的證明,并在這種異化中獲得人的生存的外觀,而無產階級在這種異化中則感到自己是被毀滅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無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現實”[3](P237)。無論當代的社會系統通過福利制度、民主化管理等方式是否改善了無產階級的生存狀況,但根本的情況是未變的,因此只能以無產階級的生活世界為中介,才能理解作為現代世界的總體性的歷史趨勢中的人與人的權力關系結構。
在一般的社會理論教科書中,常常會將批判研究與經驗研究對立。即便熟悉批判的社會理論的拉扎斯菲爾德也認為批判理論只是在其研究中顯示了一些事情,而在其理論中缺少事實調查和建設性意見[5]。但是常識中所謂的經驗研究其實是很模糊的,例如它預設了對經驗的定義和反映論的真理論。此外,難道批判的社會理論反對經驗地進入社會現象來理解社會么?筆者認為如果嚴格反思“經驗”,那么就不能簡單地回答這個疑問。
如上所述,對物化的批判要揭示的正是常識中被認作是物的現象背后的社會關系,而常識中的經驗概念恰恰具有物化的特征。盧卡奇認為在日常的直接性思維中,“對象的直接既定的物的形式,它們的直接的存在和存在方式似乎是首要的、真實的、客觀的,而它們的關系則相反,似乎是次要的、純主觀的”。似乎我們要先認識此在的物,才能認識它與其他物的關系。而經驗研究就是對物的客觀特征的描述,批判研究仿佛成了外加到客觀事實上的主觀評價。而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恰恰是使“經濟對象從事物變回到過程,變回到變化著的具體的人與人的關系”[3](P280)。根據辯證法對社會世界的理解,盧卡奇區分了事實和傾向或過程,事實隸屬于它由以產生和存在的社會基礎、作為總體性的歷史,只有在總體中理解事實被把握的才是現實性,否則是物化的事實。因為,“任何一種現象都具有過程的性質……即便人們習慣稱之為事實的東西也是由過程組成的”[3](P282)。
除了對理論研究所應該面向的“現實性”理解的正名,盧卡奇進一步問:“既然沒有事物,思維‘反映’什么呢?……因為‘反映’論使對于物化的意識來說是不可克服的思維和存在、意識和現實的二重性在理論上具體化了。”[3](P303)盧卡奇受黑格爾影響,反對反映論的真理論,接受的是整體主義的真理論。在現實性地進入社會現象、理解社會世界的時候,認知的結果不是對物化意識中既成性的事實負責,而是對歷史負責,即批判的社會理論要提供歷史性的解釋,這個解釋要與作為整體的歷史融洽、與歷史中社會結構的趨勢融洽。這種真理論也體現了辯證法的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批判的社會理論的研究所得必須是作為總體的歷史的反映。
筆者認為批判研究因此恰恰不是不切實際的,相反它要求切中歷史的真正邏輯。并且,正如盧卡奇認為辯證法的認識必須通過中介來理解歷史,即在無產階級生活世界的考察中認識總體性的社會歷史。因此,一方面批判研究恰恰切中了現實性,另一方面批判研究對現實性的切入恰恰要求進入現實的中介來理解總體。
哈貝馬斯在《認知與興趣》的中文版前言中說到他的工作“涉及到給以批判為手段的社會學奠定基礎和進行認識論的辯護的問題”,并且涉及“重新構建實證主義的科學理解的史前史的嘗試,以致于能夠在這條道路上對自己尚不明確的假象展開反思,進而形成社會批判理論的恰如其分的自我理解”。哈貝馬斯的這種努力也被視為法蘭克福學派第二期的轉型點。但筆者的文本分析表明,盧卡奇的早期工作里實際上就已經進行了為之后的批判的社會理論奠基的工作,而這個工作具體就是盧卡奇提供了批判的社會理論理解社會世界的基本邏輯。可以說,盧卡奇的歷史辯證法作為批判的社會理論的方法論,是之后興起的各種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多元理論道路的一個路標。換言之,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不是一個學派系統,而是一個個路標,一種接近和理解社會世界的方式。
[1]Horkheimer M.Traditionelle und Kritische Theorie[J].Z. Sozialforsch,1937,(6).
[2]雷蔚真,鄧力.批判研究與實證研究的對比分析——加拿大國家研究教授趙月枝做客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學術沙龍[J].國際新聞界,2006,(11).
[3]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4]Andrew Feenberg.Lukacs,Marx and the Sources of Critical Theory[M].London:Rowman&Littlefield Pub Inc,1981.
[5]Paul Lazarsfeld.Remarks on Administrative and Critical Communications Research[J].Studies in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1941,(9).
[責任編輯:伍洲慧]
毛家驥,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433
B089
A
1004-4434(2016)07-00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