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靜
馬克思主義視野下民族國家的歷史構建、當代命運及未來走向
李江靜
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述來看,民族國家的“民族”是指“國族”意義上的民族,多民族并存于一國界限內構成了國家民族,而不是民族主義設想的“一國一族”。民族與國家的結合出現在中世紀晚期,伴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產階級的產生而萌芽、發展,其建構大致經歷過三個階段,是馬克思主義視野中人類解放的必然路徑。在由資產階級主導的資本主義世界歷史階段,階級對立、兩種國家形態并存,民族國家具有存在的歷史必然性,其終結并不會由“民族”與“國家”二者聯結的割裂導致,而是發生在國家消亡的共產主義世界歷史階段。
馬克思主義;民族國家;世界歷史;構建;終結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指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國家治理現代化是建立在現代意義上的主權國家即民族國家基礎上的一項復雜系統工程。在全面深化改革、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全新歷史階段,有必要從馬克思主義出發對有關民族國家的相關問題進行厘清,為推進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奠定良好的輿論環境。
民族國家是一種相對晚近的國家構建模式,起源于西歐大陸,普遍形成于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盡管學界對于民族國家問題的討論十分充分,但至今尚未形成一個統一的、公認的定義。目前的爭議點主要集中在“一國一族說”和“多民族國家說”上。
1.“一國一族說”認為,民族國家是純粹由一個民族或基本由一個民族組成的國家形式。在我國的《民族詞典》中,民族國家就被解釋為“一般指由單一民族組成的國家”[1](P351);不少學者認為,近代中國正是在孫中山主張的“一族一國”的民族主義推動下,開始了建構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在國外,具有代表性的是西方民族主義的古典理論。這一理論認為,民族國家是由一個民族或基本由一個民族組成一個國家的政治形式,這一形式不僅是人類最為理想的共同體形式,而且也成為現代國家合法性的重要根源[2](P100-101)。
2.“多民族國家說”認為,在一國的界線內并不是只有單一民族存在,而是由多個民族共同組成了多民族國家,并存于多民族國家里的民族是一種國家民族,又可稱之為“國族”。這一觀點的持有者指出,“‘一族一國’的民族國家是自說自話,是一廂情愿”,是“一種理念”[3];“‘一民族一國家’原則,將完全違反當代最簡單的政治事實”,“當代國家95%以上都是多民族國家”[4]。甚至,有學者完全否定了“一族一國說”,認為“一個民族擁有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只有一個民族的極端情況從未出現過”[5]。
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通過對歷史和現實的深入考察作出了指導性論述。他們認為,在資本主義時代,原先“各自獨立的、幾乎只有同盟關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關稅的各個地區,現在已經結合為一個擁有統一的政府、統一的法律、統一的民族階級利益和統一的關稅的統一的民族”[6](P36)。恩格斯通過對歐洲的研究進一步論述到,“歐洲沒有一個國家不是不同的民族處于同一個政府管轄之下。……此外,沒有一條國家分界線是與民族的自然分界線,即語言的分界線相吻合的”[7](P224-225)。 簡單地說,馬克思恩格斯是“多民族國家說”的支持者。當今世界的現狀也表明,絕大多數國家是多民族并存的民族國家,如美國、俄羅斯、印度、澳大利亞等,即便是在“一族一國”的理念推動下構建民族國家的中國,自20世紀初“中華民族”的概念提出以來,其含義歷經發展演變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已經成為包含國內所有民族在內的統稱,并獲得了全國各族人民的認同。
民族國家的建構是近代世界的一個潮流,其發生過程與現代化進程密切相關。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合約》的簽訂確立了國家的主權原則,意味著現代民族國家的國際體系開始形成。此后,民族國家在世界范圍內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的歷史建構過程,逐步發展成為現代國家的普遍形式。
1.西歐第一批民族國家的形成。17世紀中葉,西歐國家的資產階級形成后,與封建貴族階級的矛盾日益尖銳,開展了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資產階級革命,英國革命后建立了可以確認的第一個民族國家[8](P18)。此后,隨著法國大革命的興起,民族國家形態在歐洲迅速傳播。19世紀末,以德意志和意大利的統一、愛爾蘭和波蘭的獨立為代表的政治獨立浪潮[9](P12-14)為標志,民族國家的歷史構建達到高峰。這一時期,資產階級通過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斗爭成為統治階級,同時,資產階級倡導的啟蒙運動使理性主義得到廣泛傳播,民族對國家的認同迅速形成并空前強化。在西歐建立起來的第一批民族國家,實現了民族與國家的有機整合,民族成為了國家民族。
2.美洲大陸建立的民族國家。這一批建立起來的民族國家主要效仿西歐范式,但與西歐民族國家的構建方式有所不同。在美洲大陸,最初的移民主要是由來自英格蘭、荷蘭等國家的移民,即盎格魯—撒克遜人所組成,他們奠定了民族文化與語言的基礎,并且將歐洲的文明,包括先進的資本主義關系帶到了新大陸。從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美國通過獨立戰爭割斷了與英國的附屬關系,成為美洲第一個建立起來的民族國家。這一歷史進程鼓舞了仍處于殖民地半殖民地形態的拉丁美洲,“從1804年到1828年拉丁美洲有十九個國家獲得了民族獨立,開始了形成民族國家的曲折歷程”[10]。
3.中、東歐和阿拉伯等地區以及亞非大陸構建的民族國家。與西歐構建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相反,中、東歐和阿拉伯等地區在16、17世紀建立起沙皇俄國、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三大帝國。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和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三大帝國解體,芬蘭、奧地利、也門、埃及等30多個民族國家才相繼建立起來。在亞非大陸,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向帝國主義過渡,亞非大陸淪為帝國主義列強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自20世紀初以來,亞非國家走上反抗西方列強的殖民統治、爭取民族獨立的道路,建立民族國家成為興起的民族獨立運動的訴求。在20世紀里,“兩次世界大戰導致一大批亞非拉地區的原歐美國家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實現了民族解放,建立了自己的民族國家,使民族國家這種政治組織席卷全球”[11](P118-124)。
在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解放理論中,人類社會被壓迫階級和被壓迫民族是承擔著建設新世界、實現全人類解放歷史使命的革命主體,他們現代化的要求必然以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為前提。在西方國家的殖民地、半殖民地開展轟轟烈烈的解放斗爭中,馬克思主義人的解放思想成為實現民族解放與國家獨立的指導思想,馬克思主義也由此實現其向東擴展的進程;同時,非西方民族國家尤其是社會主義民族國家的建立,也表明了民族國家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的國家形式,而是有著豐富內涵的、社會主義也可以擁有的一種國家架構。
馬克思主義從來就不否認全球化的到來,盡管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沒有直接提及過“全球化”,但他們使用了“世界歷史”“全球的”“普遍交往”等概念對這一趨勢進行過詳細考察。在他們看來,經濟全球化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在生產力發展和人們普遍交往充分發展的基礎上形成的世界市場打破了原先各地區、各民族之間的封閉狀態和分工,“歷史也就越是成為世界歷史”[12](P541)。今天的全球化,是人類社會處于馬克思主義認為的“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12](P541)第一階段,即由資產階級主導的資本主義世界歷史階段。這一階段的顯著特征,是資本突破了傳統民族國家的界限在世界范圍內積累、流動;與之相伴,生產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化程度,使資本主義“在經歷了自由資本主義、一般壟斷資本主義和國家壟斷資本主義階段之后,正在進入它的最高最后的階段——全球壟斷資本主義階段”[13]。然而,新自由主義卻鼓吹這一階段是民族國家已經過時并正在終結的階段,并認為以超級大國為主導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全球一體化”是未來的必然趨勢,以至于“發展中國家可以把主權讓渡給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14]。事實上,新自由主義滲透和擴張的目的,是謀求從理論上為國際壟斷資本及其制度安排提供依據,企圖使世界都處于壟斷資本的控制之下。因此,作為“適應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向國際壟斷資本主義轉變要求的理論思潮、思想體系和政策主張”[15](P11),新自由主義包含了鮮明的階級邏輯并有著特定的服務對象和利益需求,其所極力宣揚的“全球一體化”與作為客觀必然趨勢的經濟全球化存在本質差別,所持的民族國家終結論的虛偽性也暴露無遺。
與為國際壟斷資本服務的新自由主義不同,馬克思主義以實事求是的理論品格對國家起源、本質、職能以及消亡等問題都做過詳細考察和深刻闡釋。馬克思主義認為,國家建立在一定的階級基礎之上,是人類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和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當下,人類社會毫無疑問還處于尚未消滅階級的歷史階段,階級對立仍然存在并以新的方式向全球擴展,在此背景下,作為當代主要國家形態的民族國家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其一,是維護一定階級利益的政治工具。在資本主義世界生產體系中,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處于資本中心位置、占據強勢地位,而廣大的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處于邊緣的弱勢地位,跨國資本主要由來自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組成并進一步掌控了全球的經濟主導權,使不平等的國際分工加劇。因此,民族國家的存在不僅充當著西方國家進行對外擴張的政治工具,而且是處于資本主義世界生產體系弱勢地位一方的民族維護自身利益的有效政治組織形式。其二,在兩種國家形態并存的情況下發揮著重要作用。當今世界存在著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種性質的國家,資本主義國家維護資產階級利益而社會主義國家維護的是廣大無產階級的利益。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利用包括新自由主義在內的意識形態工具,“企圖使社會主義各國都放棄社會主義道路,最終納入國際壟斷資本的統治,納入資本主義的軌道”[16];而處于相對劣勢地位的社會主義國家,則需要防御敵對力量的滲透、顛覆及西化、分化等活動,保護本國利益不受侵犯。由此可見,盡管全球化的深入使民族國家所處的歷史條件發生了巨大變化,但只要階級和階級對立的狀況不消滅,民族國家就有存在的基礎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綜上所言,我們基于馬克思主義批判新自由主義宣揚的“全球一體化”并不是拒斥全球化,也不是否認民族國家作為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必然隨著歷史發展而消亡,而是旨在尊重各民族自身獨特的發展道路,同時推動構建更加平等公正的世界秩序。
盡管當前的全球化即資本主義世界歷史并不會終結民族國家,民族國家的消亡是一個遙遠的未來,但除了作為意識形態工具的新自由主義以外,還有研究從民族和國家之間的關系著眼,認為民族國家未來將終結于二者聯結的割裂。由此,我們有必要分別從“國家”和“民族”兩個方面的變化出發來認識民族國家的未來走向。
1.就國家而言,伴隨著全球化的進程,包括政府間國際組織、非政府間國際組織、跨國公司等在內的非國家行為體繁榮發展起來,基于這些行為體建立“區域國家”“世界國家”的主張也由此一度盛行,這些主張主要是從國家規模擴展的角度看待國家形態的重建。這一主張雖然在全球性問題增多和跨國合作交流日益頻繁的當今世界有其合理性,但事實上,無論是聯合國、歐洲共同體,還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抑或各國議會聯盟,現實中并沒有一個非國家行為體能夠取得“主權”的核心資格,“主權意味著在某一特定領土內擁有的最高統轄權和在國際事務中的獨立自主。這種權力是惟一的,不可能在兩個或多個層次上同時擁有”[17]。這表明,民族國家仍然獨一無二地擁有“自主自決”的最高政治權威,“區域國家”、“世界國家”都不能夠成為真正的國家,國家形態并不會因此重建。
2.從民族來看,伴隨著生產力和人們交往的普遍發展,原先由于自然條件或社會條件限制而各自獨立地在歷史上形成的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即民族,便有了更多交往、融合的機會,各地區、各民族之間的差異性不斷減小而共同性得以增多,“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6](P35),并且這一趨勢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發展有所加強。然而,當今世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世界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東方與西方、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差距拉大、貧富懸殊,各個獨立的民族國家“仍不能不恪守似乎已經過時的‘現代性’,即通過強調民族性來維護自身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利益”[17]。就此而言,民族和國家之間的聯結并不能被撼動,民族國家并不會在這一意義上消亡。
在馬克思主義看來,民族國家這一由時代主要的經濟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決定的社會結構,在經歷產生、發展的過程后也將走向消亡。那么,它將終結于何時?這需要從世界歷史發展的未來,即從資本主義世界歷史轉向共產主義世界歷史的趨勢中尋找答案。
當前的全球化,一方面由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及其日益龐大的國際壟斷資本集團所主宰,國際壟斷資本集團憑借其經濟優勢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世界經濟、政治甚至文化等領域的主導力量;另一方面,他們以更加隱蔽和多元的方式剝削和控制了隊伍日漸龐大的全球工人階級,客觀上為共產主義的實現奠定了條件。其一,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6](P35),這為生產力的發展創造了更廣闊的空間,促進了生產力的極大發展;其二,推動了人們之間、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使得由民族組成的國家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和深入;其三,使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在世界范圍內擴展,為世界范圍內無產階級隊伍的壯大和聯合提供了條件。當生產力發展繼續向前,資本主義私有制不再能容納不斷擴大的社會生產之時,聯合起來的無產階級就會消滅舊的生產關系、使自己上升為統治階級。在這個轉變時期,必然存在的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和已經建立起來的社會主義民族國家面臨著不同的歷史任務。
第一,對于資本主義民族國家而言,具有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任務。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實現的政治解放即資產階級的解放只是引起了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分離,還沒有真正實現全社會的平等和自由。這就是說,建立在資本主義基礎上的民族國家對人的權利仍然有很多約束和限制,因此,在資本主義民族國家,還必須“宣布革命是不間斷的”[13](P33),還要通過社會主義革命消除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個人私利性基礎。
第二,對于社會主義民族國家,無產階級專政具有必要性,其承載著消滅階級、最終消滅國家的歷史使命。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階段,“無產階級將利用自己的政治統治”[6](P52),逐步“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6](P52),將“全部生產集中在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手里”[6](P53),并“盡可能快地增加生產力的總量”[6](P52);同時,消滅民族壓迫和民族不平等的狀況,成為國內各民族利益的代表,為民族的共同發展、繁榮提供優越條件。當生產力充分、高度發展,當生產資料私有制被消滅,階級就會隨之消亡。到那時,國家這種實行鎮壓的特殊力量將自行走向消亡,而作為擁有獨立主權、專屬領土、特定人民的民族國家自然也由此終結。至于民族本身,作為人類社會一定發展階段的產物,也必將隨著這一歷史階段的完結和共產主義的深入而走向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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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索原]
李江靜,北京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思想教育研究》編輯部編輯,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社會主義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北京 1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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