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
基辛格博士是當代國際戰略大師,熟諳近現代國際關系史,尤其在均勢理論上造詣頗深。原本學者出身的他,曾先后出任美國總統國家安全顧問和國務卿。在其任內,美蘇實現緩和,中美實現和解,使得國際格局發生重大變化。離開白宮后,基辛格依舊筆耕不輟,大作不斷。最新出版的《世界秩序》提出了不少獨到的見解,激發了人們對于世界秩序問題的深入思考。在該書中,基辛格就中美關系對于世界秩序的影響也做出了精辟的分析,值得認真品味。
兩種世界秩序觀的碰撞
在書中,基辛格對于亞洲地區多樣的秩序觀進行了梳理與分析。“中國認為沒有必要走出國門去發現世界,認為通過在內部弘揚道德,已經在世界上建立了秩序,而且是最合理的秩序。而伊斯蘭教則只能通過征服或全球傳教從理論上建立世界秩序,因為現在不存在征服或全球傳教的客觀條件。印度教相信歷史輪回,認為超自然現實高于現世體驗,把自己的信仰世界當成一個完整的系統,不會通過征服或勸說去爭取新的皈依者。”
不過,近代以來,亞洲(日本除外)是西方殖民主義推行的國際秩序的受害者,而非參與者。兩次世界大戰摧毀了歐洲主導的秩序,非殖民運動興起,各國經過“充滿了暴力和血腥”的斗爭,最終取得獨立。由于曾經淪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痛苦經歷,人們對于地區秩序的看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亞洲各國更為強調國家的主權與獨立。結果出現了驚人的轉變:歷史上亞洲構建的地區秩序沒有一個是以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的主張為基礎的,然而當代卻成為恪守威斯特伐利亞規則的典范。如同基辛格在書中所指出的,“隨著這些改變,以威斯特伐利亞原則為前提、以國家利益為基礎的外交政策似乎成為亞洲的主流。”在歐洲著手推進歐盟整合之時,“亞洲已成為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最重要的遺產之一。”
亞洲地域遼闊,各國情況千差萬別,各國建立了各種多邊集團和雙邊機制,但沒有制訂出一套地區秩序的規則。而美、俄等域外大國也成為亞洲秩序中不可忽視的因素。針對亞洲地區的復雜性,基辛格一針見血地指出,“亞洲的構成天生就是對世界秩序的挑戰。它現有的秩序機制取決于大國對自身利益的認識和追求,而不是力量均勢體系。”
在基辛格看來,在亞洲所有關于世界秩序的觀念中,“中國所持的觀念最為長久、最為清晰、離威斯特伐利亞的主張最遠”。古代中國居于世界秩序中心的理念根深蒂固,自我構建了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制度”。依照這一觀點,世界秩序反映的是全球的等級制,而不是相互競爭的主權國家之間的平衡。“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反映的就是這種心態。朝貢制度的目的不是獲取經濟利益或以武力統治他國,而是培育他國對古代中國的恭敬,對于古代中國的臣服。不過,“中國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傳教士社會。它要的是別國的尊敬,不是皈依。”基辛格結合古代中國的歷史發展,認為中華文化的強大包容性使得“中國的擴張不靠武力征服,而是靠潛移默化”。
近代中國屈辱的歷史,特別是外敵入侵,給中國古文明帶來了巨大沖擊。當重回世界舞臺中心時,中國“既是作為一個古老文明的傳承者,也是作為依照威斯特伐利亞模式行事的現代大國。它既保持了君臨‘天下的傳統理念,也通過技術治國追求現代化,并在20世紀為尋求兩者的融合經歷了劇烈動蕩”。
相較于中國,美國立國時間很短,但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一躍成為超級大國。用基辛格的話來說,“在塑造當代世界秩序方面,沒有哪個國家像美國一樣發揮了如此決定性的作用”。自建國伊始,美國就帶有強烈的使命感,堅信自己的原則具有普世性,“代表全人類行事”。“美國不只是正在形成的大國,也是一個‘自由帝國,是一股代表全人類捍衛善政原則的不斷擴展的力量。”美國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認為“我們是代表人類進步的國家……上帝與我們同在,世界沒有任何國家可與我們媲美”。如基辛格所揭示的,“美國篤信自己的道路將塑造人類的命運。”在美國人看來,美國的成功擴張與人類的利益密切相關。“美國開始接過世界領袖的火炬,并為世界秩序增添了一個新維度。這是一個明確建立在自由和代議制政府思想之上的國家,它把自己的崛起視為自由和民主的擴展,認為自由和民主這股力量能夠帶來迄今為止遙不可及的公正持久的和平。”美國的外交政策表明,“美國深信自己國內的原則放之四海而皆準,試試這些原則對他國有益無害。美國的對外交往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外交政策,而是傳播價值觀的工程。”
不過,美國往往口是心非,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來實現自己霸權的真實動機。如同基辛格所指出的,歷史上美國“以‘天定命運之名在整個美洲大陸擴張,卻宣稱絕無帝國企圖;對重大事件發揮著決定性作用,卻矢口否認有國家利益的動機;最終成為超級大國,卻聲言無意強權政治”。
進入21世紀,全球力量格局正在發生重大變化。新型大國日益崛起,美國實力相對下降,多極化趨勢日益明顯。“在當前的歷史時刻,這意味著根據當下的現實實現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現代化。”在基辛格看來,“任何一國都不可能單槍匹馬地建立世界秩序。要建立真正的世界秩序,它的各個組成部分在保持自身價值的同時,還需要有一種全球性、結構性和法理性的文化,這就是超越任何一個地區或國家視角和理想的秩序觀。”面對中國的崛起和世界秩序的不穩定和多樣性,基辛格強調美國要重塑新的世界秩序,在不放棄美國價值觀基本原則的前提下,使美國的世界秩序觀減少利己性和威脅性,保持美國主導世界秩序的權力和合法性。他主張:“美國在兩個層面上追求世界秩序:擁抱普世原則,同時需要接受其他地區的歷史和文化現實。”
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構建
世界秩序穩定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主要大國的努力與如何相處。當下,中美兩國如何構建新型大國關系,是關乎世界秩序、關乎世界和平的重大問題。
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倡議彰顯了中國堅持和平發展道路的意愿。然而,美國做出了心態復雜的反應。時至今日,奧巴馬政府采取了既不公開贊同,也不公開反對的態度,折射出中美缺乏戰略互信的客觀現實。然而,在論述世界秩序的重建時,基辛格明確肯定了中美新型大國關系構建的重要性,認為這是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唯一路徑。
“每一種國際秩序遲早都要面對挑戰其凝聚力的兩種傾向的影響:要么重新界定合法性,要么均勢發生重大變化。”而導致國際秩序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它不能適應權力關系發生的重大變化:“抑或崛起國家不愿扮演它未參與設計的體系分配給它的角色,而現存大國也許無力對這一體系的平衡做出調整,以包容它的崛起。”在基辛格看來,20世紀德國的崛起引發了兩次災難性的世界大戰。21世紀,中國的崛起也帶來了類似的結構性挑戰。“美中兩國(21世紀的主要競爭者)首腦承諾通過建立‘新型大國關系,避免歐洲悲劇的重演。這一概念的具體內容仍有待兩國共同闡明。美中(或其中一個)提出這個概念也許是一種戰術策略。盡管如此,這是避免重蹈昔日歷史悲劇的唯一出路。”
當今時代的權力處于前所未有的變動之中。基辛格認為,尋求世界秩序在權力和合法性間的平衡是政治韜略之本。而新世紀世界秩序的結構顯然存在重大缺陷:“首先,國家作為國際生活的基本正式單元,它本身的性質面臨重重壓力,遭到蓄意攻擊和拆解,在有些地區因忽視而受到侵蝕,常被應接不暇的事件湮沒。”其次,“這個世界的政治組織和經濟組織不同步。國際經濟體系已經全球化,而世界政治結構還是以民族國家為基礎。”再次,“沒有一個有效的機制,使大國能在重大問題上磋商,也許還能合作。”
基辛格指出,“老牌大國和崛起中的大國之間存在潛在的緊張因素,這一點自古皆然。崛起中的大國不可避免地會涉足之前被老牌大國視為禁臠的某些領域。同樣,正在崛起的大國懷疑對方會在它羽翼未豐的時候試圖扼制它的成長壯大。”歷史經驗表明,新興大國和原有大國互動的15個例子中,10個導致了戰爭。中國將美國的許多行動理解為要遏制中國的崛起,美國則擔心日益強大的中國將逐步削弱其世界第一的地位,這也威脅到美國的安全。雙方的疑慮因為彼此的軍事演習和國防計劃而進一步加深。基辛格告誡說,中美兩國需要吸取第一次世界大戰前10年的教訓,避免讓猜疑和潛在的沖突最終爆發為巨大的災難。
“任何包括中美兩國在內的國際秩序都必須達到均勢,但對均勢的傳統管理方法卻需要通過商定規范來改進,并借助合作來加強。”鑒于中美協商對話存在的不足,基辛格認為,光靠聲明是建立不起伙伴關系的,應朝著兩國同意的方向采取具體的步驟。在他看來,中美“兩國能否維持和平,要看雙方在追求自己的目標時能否保持克制,能否確保彼此之間的競爭只停留在政治和外交的層面上”。他還強調相互間力量達成均勢及相互間確立伙伴關系的必要性。“均勢戰略和伙伴關系外交的結合不可能消除所有的敵對因素,但可以減輕它們的影響。最重要的是,它可以使中美兩國領導人有機會進行建設性的合作,為兩國建設更加和平的未來指明道路。”基辛格認為,秩序永遠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間的微妙平衡。亞洲的秩序必須把均勢與伙伴關系的概念結合起來,并運用政治技巧來找到兩者間的平衡。假如這一平衡無法實現,遲早會釀成大禍。
中美互動與世界秩序的變革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決定改革開放,集中精力搞現代化建設。應當說,中美各自的戰略抉擇為兩國互動提供了必要的空間。中國希望融入國際社會,參與多邊機制,主要目的是爭取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抓住國家發展的戰略機遇期。而美國則是希望將中國吸納到它所主導的國際體系中來,用現成的一套規則來規范中國的行為模式,并讓中國成為一個“利益攸關方”來發揮建設性的作用,防止中國挑戰美國霸權。不難看出,中美兩國出發點并不相同,但在中國參與國際多邊機制、發揮更大作用方面卻有著相對一致性。其結果自然就是中國自身融入國際社會的需要和美國對華接觸戰略有了交匯點,從而加速了中國參與國際多邊機制的進程。
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里,中國的改革開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隨著綜合實力的不斷提升,中國在世界舞臺上也日趨活躍,國際影響力也日益提升。而現在的問題是:中國“在目前尋求新的世界秩序的努力中如何自處,特別是如何處理和美國的關系”。
作為當今世界第一大和第二大經濟體,中美兩國都是“世界秩序不可或缺的支柱”。然而,在當下的國際體系中,中美雙方所處地位不同,視角也不盡相同,對于世界秩序的主張也有分歧。毫無疑問,中國的崛起與美國單極霸權之間存在著結構性的矛盾。基辛格認為,盡管中國加入了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但“心態非常復雜”。中國人“期望國際秩序有所發展,使中國得以作為中心角色來參與將來國際規則的制定,甚至修改現有的一些普遍規則。他們早晚會采取行動實現這一期望”。作為一個新興大國,如何在當今世界秩序中發揮作用,這對于中國而言是一個新課題,“沒有先例可循”,而美國也“從未和一個在國土面積、影響力和經濟實力方面與它相似,但國內秩序卻迥然不同的國家長期互動過。”應當說,面對中國不斷崛起的現實,美國需要一個心理調適期。
不僅如此,中美兩國的歷史文化、政治制度及價值理念有重大差異。這給兩國處理雙邊關系帶來了更多的挑戰。“美國的政策著眼于務實,中國則偏重概念。”美國從未受過鄰國威脅,而中國的邊境四周卻是強敵環伺。美國人更為講究實用主義,偏重眼前實際能夠實現的計劃。而中方則更注重大局的發展。中美兩國都認為自身與眾不同,但中國“基本上自家管自家的事情”,而美國則認為自己“例外”,相信自己“在道義上有義務超越國家利益,在世界上傳播自己的價值觀”。
在亞洲地區,美國依然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域外大國。多年來,美國竭力在維持均勢,通過利害平衡的手段來維持亞洲地區,乃至歐亞大陸的力量平衡,防止出現任何有可能挑戰美國霸權的國家或地區合作組織。冷戰結束后,美國依托強大的軍事力量,竭力提升其在亞洲地區的軍事存在,強化與地區內盟友的協作關系,并通過政治、經濟和外交手段強化同地區內的聯系,以維護其在這一地區的主導地位。奧巴馬政府大力推進的“亞太再平衡”戰略就是近年來的新舉動。在全球層面,美國依舊在國際多邊組織或機制中發揮重要作用。面對國際多極化的趨勢,美國竭力在維護霸權地位和實力相對下降之間尋求新的平衡,而如何包容中國的崛起將是美國面臨的重大課題。
基辛格指出,中美兩國都在經歷著根本性的國內變化,而這些變化最終是會導致兩國間的競爭,還是會產生一種新形式的伙伴關系,將對21世紀世界秩序的未來產生重大影響。其實,中美競爭與博弈是不可避免的,關鍵這種競爭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競爭。
盡管奧巴馬政府一再公開表示歡迎一個穩定繁榮和平的中國的崛起,但美方對于中國的疑慮日益加深,擔心日益強大的中國會挑戰美國所主導的國際秩序,由此出手制衡中國的傾向愈加明顯。對此,中方做出了正面回應。前不久習主席訪美時表示,中國是現行國際體系的參與者、建設者、貢獻者,同時也是受益者;改革和完善現行國際體系,不意味著另起爐灶,而是要推動它朝著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發展。
基辛格認為,“評判一代人時,要看他們是否正視了人類社會最宏大和最重要的問題”。作為兩個世界大國,中美互動將在很大程度上塑造未來的世界秩序走向,關乎人類的福祉。然而,中美關系又是極其復雜的,這就更需要兩國政治家切實做出努力,拓展合作,管控分歧,確保中美關系的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