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軍+鄧婕婷
創意經濟已經從30多年前備受爭議的敏感問題轉變成現如今國民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柱,其間所經歷的激烈的思想碰撞和巨大的文化轉型大概只有這個時代的親歷者才能有切身的體會。《中國文化產業十家論集·金元浦集》中的數十篇文章正是對這段時期創意經濟討論的一次集中性的展示。
創意經濟的理論發展經歷了從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CulturalIndustry)到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文化產業”(Culturalindustries)再到新世紀之后的“文化創意產業”(CulturalandCreativeIndustries)或“創意產業”(CreativeIndustries)的漫長發展過程。如何既保持與學術前史的延續性,又突顯當前創意經濟的新特點,這是金元浦在建構創意經濟理論中首先考慮的問題。
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工業”的思考有如下幾個特點:其一,20世紀三四十年代歐美國家正處于從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發展的階段,這是發端于19世紀工業革命的必然結果。工業革命所形成的以自動化、標準化、大規模生產流水線為特點的生產方式,必然導致生產的高度集中、消費的同質化以及在生產和消費活動中對個人個性的消除;其二,那一階段出現的文化工業類型———電影、廣播、電視、流行歌曲等等———也都具有為少數大公司壟斷的行業特點;其三,法蘭克福學派所秉承的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立場,使得霍克海默、阿多諾將文化機構所具有的這些工業化生產特點與自律性藝術對審美與思想自由的表達相對立。所有這些導致批判理論對文化工業持有否定性和批判性的態度。
20世紀80年代之后,從法國開始,歐洲各國開始更多地采用復數的“culturalindustries”的概念,以示與法蘭克福學派“文化工業”的區別。這一轉變包含著幾層重要的意義:其一,20世紀80年代之后,“第三次浪潮”興起,歐美國家開始進入后工業社會。信息、知識、服務日益成為影響國民經濟發展的重要因素。在丹尼爾·貝爾那里,他將“知識技術”作為后工業社會的中軸,認為信息和知識是后工業社會的主要結構特征,并將“理論知識的首要性”“新知識技術的產生”“知識階級的擴展”“從商品變為服務”“工作性質的改變”“婦女的作用”“科學的蛻變”“工作地點成為政治單位”“能者統治”“匱乏的終了”及“信息經濟學”等作為識別后工業社會的關鍵詞。[1]
其二,在后工業的大背景下,文化產業也出現了新的狀況,主要表現在七大方面,即“在當今世界上許多國家及全球各地,文化產業已經逐漸成為經濟活動的核心”;“文化產業公司的所有權與組織形式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激烈的競爭使跨行業運作成為必需,并進入“遠甚于以往復雜的聯盟、合作以及合資的復雜網絡時期”;文化產業機構出現分化,中小型公司大量增加,“大、中、小型文化公司之間的關系也越來越錯綜復雜”;“文化產品在各國之間的流通持續增加”;“文化政策和文化規制經歷了重大轉變”;“受眾的文化品位和文化習慣日益復雜”;“文本經歷了根本的轉型”等十余項重要的變化。[2]很顯然,“后工業社會”時期的文化產業已經出現了有別于“工業社會”時期的非標準化、非壟斷性、多樣性、不確定性等具有鮮明的“后現代性”的特征。
其三,隨著文化產業日益成為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和支柱,文化產業的經濟功能日益受到重視,商品、市場、消費以及對受眾需要的滿足和創造(拉動消費)等日益成為“文化產業”新的發展階段的特點。因此,從全球文化產業發展的大背景來看,“文化產業”到了20世紀80年代之后,開始轉變為一個相對中性的描述性術語,并開始逐步與“創意”融合。在此,由馬克思所提出的“工業與藝術相敵對?”的經典問題開始有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答案: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認為工業生產與藝術獨創是矛盾沖突的;而“文化創意產業”的理論主張則是“創意是文化產業的基礎和前提”。
但是,中國的文化產業理論建構還有其自身的獨特性,即中國的文化產業發展是從中國社會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之后才開始起步的,其起點是對新中國直到“文革”時期所堅持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揚棄。因此,整個20世紀80年代,中國首先要回答的是“社會主義”與“商品經濟”“市場”的關系問題,具體到文化領域,就是圍繞“文化商品化”“文化是否具有商品屬性”的激烈爭論,以及在國家文化政策層面出現的“文化產業與文化事業”的二分法。所有這些“中國問題”一直延續到20世紀90年代,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逐漸深入,才略有改觀。
因此,只有在充分理解了這一復雜的理論背景的基礎上,金元浦為創意經濟理論“正名”的努力才顯示出其重要意義和價值。全書由“緒論”“文化產業與創意經濟”“對話與訪談”和“回顧與反思”組成,其中“文化產業與創意經濟”部分的多篇論文集中代表了金元浦近十年來對創意經濟的系統性思考。后兩部分主要為金元浦與國內外文化研究、文化產業研究專家們的對話,充分體現了學界圍繞文化產業相關問題的爭鳴及思考。
金元浦從科技進步與文化發展的角度,深刻分析了創意經濟興起的必然性。在“創意經濟”的內涵界定方面,金元浦將學理層面、框架設計層面、產業實踐層面、行業發展層面、戰略實踐層面直至全球發展的共同機制層面一一打通,克服了以往“文化工業”“文化產業”在理論與實踐、歷史與現實等諸多層面上出現的理論難題,獲得自洽的理論表述。
其一,金元浦將“創意產業”視為“文化產業”發展到新階段的產物,視為“相對傳統的文化產業發展創新的更高形態,也是文化產業內調整升級和產業管理突破原有邊界的必然結果”。并認為,正是這些新業態的產生,以及隨之而來的產業重心的轉移、產業交融的需求、產業管理的跨越,才使得原來的“文化產業”概念的外殼最終被突破了。
其二,金元浦認為,創意經濟概念的引入也是中國文化產業發展的必然舉措。隨著我國經濟結構的調整,通過創意來改變和提升低端制造業已經成為制造業升級換代的共識。這也迎合了經濟領域不斷呼吁的讓中國從“中國制造”到“中國創造”的呼聲;同時,中國的文化產業自身升級的需要也日益緊迫,如低水平的以損害環境和破壞文物為特點的觀光旅游的初級形態迫切需要向數字化、網絡化移動化的文化科技一體化發展的轉變。
其三,金元浦完整地總結出了創意產業的理念內涵。在《文化產業·創意產業·創意經濟》一文中,金元浦將其概括為六個方面:(1)原創力。他認為原創力是創意產業的核心,是整個產業賴以安身立命的靈魂;(2)新業態。創意新業態成為經濟和文化創意產業高速發展的強大動力;(3)結構調整。產業結構的調整、轉型和提升是創意產業發展的內在動力;(4)高科技。高科技和新技術是創意產業發展的科學基礎、技術保障和人才儲備,也是創意產業超越傳統文化產業的重要依據;(5)高端服務。創意產業是現代服務業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與藝術、文化、信息、休閑、娛樂等服務活動密切相關,成為“滿足小康形態下人們精神文化娛樂需求的所謂‘第五產業”;(6)不確定性。與一般產業相比,創意產業行業變化迅捷,產業發展具有不確定性。[3]很顯然,這些特點按傳統的大規模、標準化、壟斷性的文化工業理論模式來分析,已經遠遠不夠了。因此,必須根據創意經濟發展的新情況、新特點和新問題來總結、概括和分析。
其四,在所有影響創意經濟發展的諸因素中,信息技術革命所帶來的影響是最為深遠的。它不僅僅是一種新技術的變革,更重要的是徹底改變了傳統工業體系的結構,重塑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以及由此而帶來的生產方式、消費方式以及兩者關系的變化。近年來頗為流行的“互聯網+”即是以互聯網信息技術為基礎對傳統產業進行全新整合和升級的一種強烈信號。而在“互聯網+”時代的創意產業,尤其是在“文化+互聯網+”的基礎上,創意產業新業態獲得了全新的發展機遇。不僅如此,“互聯網思維”之于創意經濟的重要性也日漸突顯。金元浦將之稱為“真正的‘跨界融合的思維”,“是當代高科技與文化創意跨界融合的新創造”。他將互聯網思維概括為七大特征:快速的反應能力、極致的用戶體驗、運用平臺思維、具有創新精神、免費的商業模式、堅持開放性、比別人更專注。而“聯接”“互聯互通”已經“在現實科技發展的條件下重新闡釋了哲學上一切社會生活中的普遍聯系的最高準則”。在金元浦看來,“互聯互通背后是利益共享共贏。因為互聯網思維鏈接并融合兼顧三種不同的利益體,從消費者、商家、開發商的角度來說,互聯網思維分別是主權思維、全渠道思維和流量思維。”其中最為重要的有三個方面:其一,作為一種“創新革命”的思維,互聯網思維的首要原則就是“創意為王”;其二,互聯網思維依托的是大數據,并徹底改變了此前手工作坊式的信息采集方式(金元浦將之概括為:不是隨機樣本,而是全體數據;不是精確性,而是混雜性;不是因果關系,而是相互關系);其三是推進了商業民主化進程,市場化時代看重的是消費為王、用戶至上,對消費者、受眾的服務意識空前強化。
其五,宏觀把握中國創意經濟的發展現狀及其存在問題,也是金元浦創意經濟理論建構的重要方面。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金元浦就成為大眾文化、文化產業的密切關注者。在2008北京奧運會前后,金元浦主持中國人民大學人文奧運中心,在闡發“人文奧運”理念,推進以北京奧運為契機的國家文化形象建構、中外文化交流與合作、北京市民健身、社會心理文化環境建設以及北京文化創意產業等各個方面的發展做出巨大努力。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金元浦更深入地投身于當代中國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之中,并從文化產業政策、文化產業發展規劃以及破解文化產業發展難題等方面展開自己務實的研究。比如在文化產業政策問題上,金元浦指出,“作為高端產業形態和目標產業形態,迫切需要解決宏觀經濟層面的頂層設計,改革體制與機制,設立頂層管理與運營機構的問題,來協調國家當前制造業升級換代與文化創意產業、創意經濟的文化目標、科技發展和國際文化貿易、國際文化服務總體戰略政策間的一致,形成全面合力”;在文化發展規劃方面,他認為,應該處理好東、中、西部文化創意產業不同階梯、不同地域、不同行業的發展不平衡問題,并提出“構建‘創意紐帶,建立東部與中西部在創意、人才、投資、技術、管理、企業家能力和貿易之間的‘創意對接”;在破解文化產業發展難題方面,他認為過去以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為載體的創意經濟發展模式存在很大的問題,即“老套的以土地或地產換發展的策略,以免租金等招商策略來吸引入駐等商業策略已經不能獲得實效”,應該“全方位地建立人才、環境、交易、體驗和包括風險投資、天使投資在內的投融資、上市機制等運營平臺,以及4G時代網絡化移動化,線上線下完美結合的高科技技術平臺與銷售平臺,可實行綜合服務的孵化器運營平臺”。[4]
注釋
[1][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社會的來臨》“1976年版前言”,高等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13—16頁。
[2][美]赫斯蒙德夫:《文化產業》,張菲娜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
[3]金元浦:《文化產業·創意產業·創意經濟》,《中國文化產業十家論集·金元浦集》,云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0—54頁。
[4]金元浦:《互聯網思維:科技革命時代的范式變革》,《中國文化產業十家論集·金元浦集》,云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8—1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