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慶永
(青島大學 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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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學研究
鄉土人民調解員的功能錯位與回歸
——基于安丘、單縣的實地調查
許慶永
(青島大學 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摘要]新世紀以來,隨著城鎮化進程和“大調解格局”的提出,人們對鄉土人民調解員的功能認知出現了偏差。鄉土人民調解員相關法律文本的去政治化以及調解依據的法律化,并沒有改變他們參與其中利用自己的政治資本獲取更多政治資源的實質,所以鄉土人民調解員的社會功能并沒有取代其政治功能而占主導,導致這種現象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包括來自基層的私人訴求和上層的政治訴求。為了順利推進國家法治化進程,必須從明確鄉土人民調解員群體的界限、工作范圍和推動“人民調解”的“民間調解”化等方面采取措施,對鄉土人民調解員的社會功能進行加強。
[關鍵詞]鄉土;人民調解員;政治功能;社會功能
正如強世功關于陸思禮《鄧小平之后的中國糾紛解決:再談“毛澤東和調解”》一文的評價那樣:作者敏銳地注意到對調解的強調與訴訟之間的關系,調解僅僅是對司法審判功能的一個補充,它履行的是一種解決訴訟糾紛的社會功能。[1]作為調解重要主體的鄉土人民調解員,它的社會功能同樣被凸顯出來,甚至被擴大,從而掩埋了其政治功能的現實。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后,中國的鄉土社會治理更突顯出了一種去政治化的趨向。但從實際情況來看,鄉土人民調解員的這種趨向表現得過于一廂情愿,在其社會功能貌似正位的表象下,卻隱藏著政治功能的錯位。為了對鄉土人民調解員功能現實現狀進行分析,闡明其政治功能的主導地位,進而對其社會功能的發展提出對策,筆者于2013年9月至2014年9月對山東單縣和安丘的32個鄉村進行了走訪調查。此次走訪調查的主要對象是普通村民、鄉土人民調解員、鄉鎮工作人員與村干部,獲取的資料形式有錄音資料、調查問卷、訪談筆錄與書面文件等資料。下文將結合調查資料和具體的調查案例對鄉土人民調解員的功能現狀進行分析,從而對其以后的功能導向提出建議。
一、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的正位表象
1.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凸顯的法律表象
從1954年頒布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以下簡稱《調解通則》)到1989年頒布實施的《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以下簡稱《調解條例》),再到2010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解法》(以下簡稱《人民調解法》),它們對于人民調解的規定發生了重大變化,從中可以看出一個明顯的趨勢:逐步由對人民調解員政治功能的強調轉變為對解紛功能的重視。
(1)文本的去政治化。在《調解通則》第一條中規定:“為建立人民調解委員會及時解決民間糾紛,加強人民中的愛國守法教育,增進人民內部團結,以利人民生產和國家建設,特制定本通則。”《調解條例》和《人民調解法》則去掉了“愛國守法教育”的政治字眼,特別是《人民調解法》干脆把具有政治宣傳味道的“增進人民內部團結”也去掉了,而是直接在第一條中規定“為了完善人民調解制度,規范人民調解活動,及時解決民間糾紛,維護社會和諧穩定,根據憲法,制定本法”;關于人民調解員的規定方面同樣如此,《調解通則》第五條當中提到“凡人民中政治面貌清楚、為人公正、聯系群眾、熱心調解工作者,均得當選為調解委員會委員”,《調解條例》則去掉了關于“政治面貌”的規定,《人民調解法》甚至去掉了“聯系群眾”的政治性詞語,第十四條規定“人民調解員應當由公道正派、熱心人民調解工作,并具有一定文化水平、政策水平和法律知識的成年公民擔任”。
(2)調解依據的法律化。《調解通則》第六條規定“調解要遵照人民政府的政策、法令”,人民調解員的工作目標是“通過調解進行政策法令的宣傳教育”,《調解條例》的第六條則規定“依據法律、法規、規章和政策進行調解,法律、法規、規章和政策沒有明確規定的,依據社會公德進行調解”,人民調解員的工作目標則變為了“通過調解工作宣傳法律、法規、規章和政策,教育公民遵紀守法,尊重社會公德”。在人民調解員的工作過程中,顯然后者更注重對法律的遵守與宣傳,而前者則強調政策。《人民調解法》則只規定了人民調解員的調解活動應遵循“不違背法律、法規和國家政策”的原則,這為糾紛的解決提供了更大的自由空間。《人民調解法》第二十二條規定:“人民調解員根據糾紛的不同情況,可以采取多種方式調解民間糾紛,充分聽取當事人的陳述,講解有關法律、法規和國家政策,耐心疏導,在當事人平等協商、互諒互讓的基礎上提出糾紛解決方案,幫助當事人自愿達成調解協議。”這與先前的法律相比較,顯然削弱了調解委員會和人民調解員的權力,更加強調了當事人的自愿、平等和自由的權利,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更有利于人民調解員社會解紛功能的實現。
2.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凸顯的實踐表象
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市場經濟的發展進程促使人們經濟交往的方式脫離了計劃經濟時代的束縛,貧富差距導致了人們心理失衡,個體意識和利益觀念的變化使得村民之間的沖突增多,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注意力也逐漸由政治領域轉移到了糾紛解決領域。這似乎給人們造成一種假象: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退出了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其調解矛盾糾紛的社會功能。《人民調解法》第二條規定:“人民調解是指人民調解委員會通過說服、疏導等方法,促使當事人在平等協商基礎上自愿達成調解協議,解決民間糾紛的活動”,此條款中明確指出了人民調解員的基本功能是解決民間的糾紛,這為鄉土人民調解員工作方向提供了指導。第三十一條規定:“經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達成的調解協議,具有法律約束力,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履行”,調解協議具有了民事合同的性質,這影響著體現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的糾紛解決數量的變化。據2001—2014年《中國法律年鑒》統計,新世紀以來,人民調解員處理民間糾紛的數量與法院民事一審案件的數量基本不相上下,甚至近幾年還有超出法院民事一審案件數量的趨勢,這說明人民調解員在事實上分擔著法官的負擔,即以化解糾紛的功能來維護社會的秩序。
在走訪調查的過程當中,人們對于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似乎不太感興趣,萊河鎮的一位人民調解員告訴筆者:現在除了上面有什么特殊指示(例如法制宣傳活動等)之外,其余時間進行的調解都是就事論事,畢竟當事人來找人民調解員都是為了化解矛盾糾紛的,只有把問題解決好才能得到大家的好評,其它都是次要的,被訪者這里提到的“其它”主要是指人民調解的政治功能。正如時樓鎮的一位糾紛當事人所說的:作為當事人,當然希望人民調解員能夠把糾紛處理好,至于國家“新聞”(政策和政治宣講)我們可以回去看電視,電視上講的要比他們(指人民調解員)強多了。通過走訪發現,大部分人對于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都沒有充分的認識,認為其解決糾紛的社會功能才是他們的主要功能。
3. 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凸顯的表象探析
“依法治國”概念的提出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形成,促進了中國社會控制手段的法律化、常態規則化,糾紛解決的法律化過程正是割舍其他社會控制手段的過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遠離特殊背景下所形成的隱含政治因素的社會控制手段,《人民調解法》的頒布實施正是對這種趨勢的響應。規則的形成與實踐分屬兩個層面,鄉土人民調解員調解糾紛的依據并不因為法律的規定而有所本質的改變。鄉土人民調解員在處理矛盾糾紛的時候,與其他置身事外的第三方不同,他們是置身事中的博弈者,每次調解糾紛的過程就是對自己的人情、面子、關系等政治資源重新整合的過程。與其說他們是調解糾紛,倒不如說是通過自己的介入,打亂原先的二元對立糾紛模式,形成三維合力的最終結果。從表面上看,鄉土人民調解員發揮的是調解糾紛的社會功能,但實質是利用自己的政治資本獲取更多的政治資源的過程,其社會功能的表象掩蓋了其政治功能的實質。[2]
此外,人民調解員處理民間糾紛的數量確實可觀,但是否客觀值得商榷。鄉土人民調解員每年的糾紛調解數量是如何確定的呢?一位司法所的人員告訴筆者:他們會在本鄉鎮當中選擇一個人口規模和面積都處于中等的村莊作為參照值,再用這個參照值乘以本鄉鎮村子的數量。這個參照值的選取也比較籠統,一般是本年度所有村干部參與糾紛調解的總和,這樣得出的人民調解數值與實際情況可能存在很大的出入,這也是定量研究不可避免的缺陷。數據的偏差是由鄉土人民調解資源配置現狀決定的,數據的上交更像是去完成一種政治任務,這種解釋不一定具有代表性,但是具有合理性。《中國法律年鑒》當中所記錄的人民調解糾紛數量,能否真實地反映鄉土人民調解員的社會功能凸顯現狀值得深思。
二、鄉土人民調解員政治功能的錯位現狀
上述通過對法律文本、官方數據和走訪調查情況的總結來看,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似乎已經被淡化,但實際情況真是如此嗎?下面從鄉土人民調解員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即鎮政府人員兼任的人民調解員和村干部兼任的人民調解員分析入手,逐步剖析隱藏在其背后的政治主導功能。
1.構成狀況分析
(1)行政色彩主導下的鎮政府人員兼任人民調解員的情形。以萊河鎮和孫溜鎮為例,兩鎮共有鎮級人民調解員17人,均為鎮政府工作人員,其中司法所人員5人,其余12人為其他部門工作人員,占鎮政府人員兼任人民調解員的70.6%,鎮政府工作人員兼任村級人民調解員的數量為0人,此外,這17人全部是中共黨員。通過上述情況可以看出,鎮政府人員兼任的人民調解員全部都在鎮級人民調解員當中,村級人民調解委員會與調解員中不存在鎮政府人員兼任人民調解員的情況,這與景芝鎮、謝集鎮等其他鄉鎮情況相同。鎮政府人員兼任的人民調解員當中,一般必然包含婦女主任、司法所、派出所和信訪辦的人員,對于其他部門的人員則因地而異。鎮政府人員兼任人民調解員的構成主要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符合法律規定的司法所人員兼任的人民調解員;另一部分是不符合法律規定的其他鎮政府人員兼任的人民調解員,但無論哪一種狀況都是公權力的涉入,都具有行政色彩的政治性。
(2)國家控制末梢的村干部兼任人民調解員的情形。以萊河鎮和孫溜鎮為例,兩鎮共有人民調解員173人,村級人民調解員當中村干部兼任的有87人,占人民調解員總數的50.3%,從政治面貌上來講,村干部兼任的87名人民調解員全部都是中共黨員。從景芝鎮133個村當中隨機抽選了西阡里、李家彭旺、后王莊、班家莊、鎮東南、菜園和鎮東7個村進行走訪調查,結果西阡里、班家莊和鎮東三個村的人民調解員都是由村干部兼任的,其余4個村人民調解委員會的委員大部分也是由村干部組成。
此外,對于沒有入選人民調解員名單的村干部同樣參與人民調解活動,就像一位被訪者說的那樣:人民調解員名單只是應付上面檢查的一個形式,村子里的大部分矛盾都是由村干部處理的。《人民調解法》第十三條規定:“人民調解員由人民調解委員會委員和人民調解委員會聘任的人員擔任。”在現實中,非人民調解員的村干部也參與人民調解的工作,人民調解名單在基層只是形式,村干部不在乎是誰在調解矛盾,只要把矛盾糾紛解決了就行。鄉土社會的人民調解員除了擔負處理矛盾糾紛的任務以外,還承擔著國家法制宣傳和維護鄉土社會穩定的重要政治任務。對景芝鎮隨機抽查的7個村莊,除西阡里村的人民調解委員會主任是由村主任擔任以外,其他6個村人民調解委員會的主任都是由其村支書擔任,可見鄉土人民調解員政治功能的地位。
2.政治功能分析
(1)司法所人員兼任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分析。鄉鎮司法所作為最基層的司法行政機構,它的主要任務包括:指導和參與基層的人民調解工作;社區矯正工作;對刑釋人員的安置幫教;基層法律服務與法制宣傳;社會綜合治理與維護社會穩定等。按照相關規定,上述任務當中首要的應該是指導和參與人民調解工作,但實際上并非如此,筆者在調研過程中發現,幾乎所有的司法所都把上級交給的維穩工作當成了首要任務,甚至景芝鎮司法所的門口掛著“綜治維穩中心”的牌子,可見維護社會穩定在司法所工作當中的地位。其次的任務就是“包村”。所謂包村是指把鄉鎮的行政村分成若干小組,每個小組由鄉鎮政府的1到2人負責,發生在所包村里的所有事務,包括計劃生育、收醫療保險費和水費、發放糧食補貼和養老保險、調解矛盾等都由包村的人和村干部共同負責。司法所的工作任務決定了其人員的兼職性功能,司法所人員兼任的人民調解員在調解糾紛時,他們首先作為基層的行政機構而存在。雖然司法所在調解中并不代表國家,只是作為沒有任何公權力色彩的第三方參與調解,但是司法所參加人民調解的真實角色并不能改變當事人和村民對他們的看法。司法所人員在行使大部分職權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國家角色,在普通老百姓心目當中,它和派出所、派出法庭以及鎮政府的其他機構沒有本質的區別,都是公權力和國家的象征。村民認為把事情鬧到鄉里就代表著公權力的介入,與其說鄉鎮司法所對矛盾進行調解,倒不如說是對矛盾進行調處,司法所在調解矛盾的同時也在代表國家處理問題,其目的是為了達到“維穩”的政治目的。
(2)司法所以外的鎮政府其他部門人員兼任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分析。根據《人民調解工作若干規定》第十三條規定,除了司法所以外的其他鎮政府工作人員顯然不適合作為鄉鎮人民調解委員會的成員。但調查發現,事實與法律的規定是存在出入的,例如,景芝鎮人民調解委員會的組成基本涵蓋了鄉鎮政府的所有部門。如果把村級人民調解委員會看成是在基層人民政府和人民法院指導下工作的半官方群眾組織的話,那么鄉鎮級人民調解委員會在這里就變成了純官方的糾紛解決組織。鄉鎮級人民調解委員會在調解矛盾的過程當中,首先考慮和表現出來的也是其政治功能,而其解決糾紛的社會功能是次要的。如果一個案件由鄉鎮政府的幾個部門共同參與調解,當事人可能會隱隱感覺到達不成調解協議的后果,如果達不成調解協議,案件的最終處理人還是調解員當中的成員(比如派出所),調解委員會的意愿是讓雙方達成調解協議,最后的處理人顯然會對不愿意達成協議的一方不利。對于經過很多部門仍沒有處理好的案件,會先入為主地責怪頑固的一方當事人,用無形的公權力對他們進行威懾。
(3) 村干部兼任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分析。上面已經提到,村級人民調解委員會主任一般都是由村支書兼任,村支書的主要職責是負責全村的思想政治工作和黨建工作,特別是掌握村里黨員的思想和學習情況,還要根據本村情況,認真傳達和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以及上級的決議等。村支書的這些工作職責決定了其工作性質的政治性,雖然他們是以人民調解員的身份參加調解,但其支書的身份決定了工作中有意或者無意的政治宣傳,國家對于“維穩”的重視也決定了村干部的工作重心。在調解的過程當中,村干部的姿態也不同于擔任人民調解員的普通村民,他們具有隱形的公權力色彩。
三、鄉土人民調解員群體功能錯位的原因分析
1.來自基層的私人訴求
“縱觀中國鄉土治理歷史,其結構無外乎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來自上層的中央政府設置了一個自上而下的官制系統,另一部分是來自下層主要由族長、鄉紳和地方名流掌握的地方性的管制單位。”[3]鄉土社會的生成也是二元的,一是行政嵌入,一是村莊內生。[4]當下鄉村的治理仍然沒有跳出這個模式,但是卻發生了微弱的變化,來自上層的行政嵌入把村干部納入了準官制系統,使得國家的控制能夠直接深入到基層,來自下層的地方性管制也發生了微弱的分化,村干部和地方士紳、名流可能有部分的重合,但也有一定的出入。村干部作為人民調解員在調解矛盾和宣傳政治法律時是按照國家相關文件和精神進行的,但是他們對于這些文件和精神不是完全照本宣科,而是首先通過“消化”和理解轉化成自己的一套理論工具,正是在這“消化”理解的過程中,他們淡化了來自上層的國家控制,加入了鞏固自己地方性政治權威的成分。從表面上看,對于中央下達的指令,是自上而下地貫徹著國家的整體秩序,但在實際運作中,這種自上而下的貫徹經過了層層的中介變通(intermediaries)處理,其結果是地方管理事務并不真正地受國家秩序的影響,地方政治權威的“自主”管轄權也沒真正受到威脅,這種實際的分治局面也沒因為國家層面的不愿承認而消失。[5]人民調解在這過程當中只是中介手段,上層國家想通過人民調解來達到對鄉土社會的治理,村干部想通過人民調解提高自己的地方性政治權威,村干部兼任的人民調解員是國家對鄉土社會控制過程的直接實施者,但事實上,它又限制了中央權威進入基層治理。[6]在這背后有一種支配性關系,這種支配關系的一方面是半官方半民間的人民調解組織賦予的具有政治性權力的人民調解員,另一方面是生活在鄉土群體當中任何大事(比如生喪嫁娶)都繞不過作為公共人物村干部的當事人。在這種關系當中,作為鄉土的人民調解員承載了國家法律機構和村民溝通的橋梁,他們甚至成為村民了解國家法律和政策的主要渠道,從他們口中吐出的話語似乎更具有“權威性”,他們一方面對村民有一定的支配性,另一方面也對外來的法律政策有一種再消化、再傳播的功能,而背后主導這一切的正是其政治性的訴求。
2.來自上層的政治訴求
維護社會穩定是地方政府非常重要的任務,前面也提到對于鄉土的管理繞不開基層的人民調解員,正如被訪的一位鎮政府人員所說:“嫁妝還是要從門里過,如果有什么事情繞開了基層的人民調解員,就很有可能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就連鄉里也都買他們的賬,有些鄉里的新干部到任之后都過來給他們送禮呢,如果不買他們的賬的話,就很難在村里開展工作。”對于矛盾糾紛的處理,基層人民調解員要比上面來的人在村民心目中更有分量。人民調解員對于國家司法機關執行公務來說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他們不配合,司法機關人員甚至連當事者的家門都找不到,更不用談執行公務了。甚至有些法院判決已經生效,還要通過人民調解員來重新處理,原因就在于判決執行的艱難性,如果強制執行法院判決,有可能導致新的不穩定因素出現。這種處理方式的背后有更深層次的政治訴求,特別是村干部兼任的人民調解員,他們是村莊糾紛的主要處理者,有些村民甚至不知道村干部的人民調解員身份,只知道有什么事情就去找村干部,國家默認他們的這種“首領”地位,其實也是國家控制的政治需要。
農村房屋的分配問題、計劃生育問題、稅費征收問題、鄰里之間的各種矛盾等,都與地方的穩定息息相關,如果處理不好的話都會變成一些潛在的不穩定因素。人民調解員所接到的首要任務是維護地方穩定,此時,人民調解員處理糾紛的“社會功能”就成為了維護社會穩定的“政治功能”的手段,而后者才是前者的最終目的。就像一位被訪者所說的那樣:農村的事情背后有著各種千絲萬縷的聯系,有的甚至牽扯到幾代人,所以不可能每個事情都理的清清楚楚,從某種程度上說,人民調解員就是在“和稀泥”。作為上層也不會過問處理矛盾糾紛的方式,他們所關心的是最后的政治訴求——社會穩定。
四、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加強的措施
根據《人民調解法》第五條的規定,鄉土人民調解工作要接受鄉鎮司法所的指導,所以鄉土人民調解員不可能完全拋棄工作的政治性。但鄉土人民調解員又是我國非訴訟程序(ADR)的主力軍,影響ADR發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社會的自治性和多元程度,而當今的世界毫無疑問是在向著多元化的方向發展,在此過程當中,自治的價值理應受到重視,因此鄉土人民調解員解決糾紛的社會功能應被凸顯。筆者從以下幾個方面探討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的強化措施。
1. 限制與明確鄉土人民調解員群體的界限
這里的限制與明確界限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對村級人民調解員群體界限的限制;二是對鄉鎮級人民調解員群體界限的明確。由于村干部先入為主的“政治性”訴求,可以適當限制具有政治性身份背景的村干部參與鄉土人民調解,例如,對于村支書除個別必須參加的糾紛解決活動之外,其它的應當回避。這樣就可以有效避免鄉土人民調解員政治功能對社會功能的侵蝕,從而使其調解矛盾糾紛的社會功能得到突顯。上述景芝鎮鎮級人民調解委員會的組成初衷是為了在調解矛盾糾紛的過程中,各個部門可以相互協調,以促成案件的解決,但這種組成狀況忽略了鎮政府人員首先作為行政人員的事實,這種政治功能的表達雖然是隱形的,卻是主導的。《人民調解工作若干規定》第十三條規定的原意是為了凸顯人民調解組織的自治性,景芝鎮的情況無疑是對這種自治性的漠視,為了使鄉土人民調解員解決糾紛的社會功能回歸,必須嚴格按照法律規定組建鄉鎮級人民調解委員會,使其群體界限明確化。
2.鄉土人民調解員工作范圍的明確化
《人民調解法》當中只是籠統地規定了人民調解員的工作范圍是解決“民間糾紛”,何為“民間糾紛”?它與“民間調解”有哪些區別?這些都沒有明確地解答。人民調解制度設立的初衷是及時化解社會矛盾[7],關于“民間糾紛”的范圍,法律應該有一個明確的解釋,對于不屬于解決“民間糾紛”的活動應被排除在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活動之外。在調研的過程中發現,有些刑事案件也由鄉土人民調解員進行處理,有一個強奸案就被鄉土人民調解員成功化解。鄉土人民調解員處理此刑事案件的初衷完全可以理解,其任務畢竟不同于法官,他們所追求的是鄉村被打破的平靜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和維護現有的秩序,可能這種處理方法對雙方都是最有利的,也是對鄉土秩序的維護,但是它違背了法律的精神,破壞了法治的目的,這種情況勢必隨著法治化的進程而被否定。刑事案件的公共危害背景決定了鄉土人民調解員的政治功能主導地位,要回歸其調解糾紛的社會功能必須明確其工作范圍,對于突破其工作范圍的情況,不能一視同仁地免責,要讓突破其工作范圍的鄉土人民調解員適當地承擔相應責任。
3. “人民調解”的“民間調解”化
上述已經提到,《中國法律年鑒》當中統計的人民調解處理糾紛數據并不嚴密,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解法》的相關規定,村干部不一定是人民調解員,但調研當中發現,只要有村干部參與的調解都被認為是人民調解,有很多村干部并不在人民調解員的名單里,但是他們卻履行了人民調解員的職能。此外,許多普通村民雖然不在人民調解員的編制里,同樣履行著人民調解員的職能,嚴格來說,上述這些應該算作民間調解。既然這種區分界限已經十分模糊,就應該考慮人民調解與民間調解重新整合,讓人民調解去官方化,使鄉土人民調解員充分發揮其自主性。鄉鎮司法所對于各個村莊人民調解組織的指導也是徒有虛名,即使存在也是集中在政治方面,不如讓它真正成為一個村民自治組織,發揮其調解糾紛的社會功能。
此外,鄉土人民調解員作為糾紛解決主體,應該給予其適當的經濟報酬,而不僅僅是補貼,以往的鄉土人民調解員正是因為沒有經濟報酬,才有了政治訴求。這種報酬并不一定來自官方,也可以來自矛盾雙方,讓其脫離國家控制層面的考慮,回歸到糾紛解決層面的現實。另外,對于鄉土人民調解員的培訓,要重點集中在法律培訓和糾紛解決技術的培訓上,而不單單是進行政治的宣傳與說教。
在促進城鄉區域協調發展,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大背景下,鄉土人民調解員社會功能的回歸,對于踐行國家“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戰略部署,弘揚憲法精神具有重大作用和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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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宏宇馬琳〕
[中圖分類號]D915.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2-0086-06
[作者簡介]許慶永(1986-),男,陜西西安人,講師,博士,從事憲法學與法律社會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依憲治國的中國道路研究”(14AZD132)
[收稿日期]201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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