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藝凡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7)
“美貌認知”的傳播機制
——從東西審美差異淺析符號定型與文化霸權的關系
曹藝凡
(浙江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7)
本文嘗試通過對當下東方以及西方對“東方美”不同認知的分析,以批判性內容研究為范式,對符號定型的傳播現象進行闡釋,并對定型背后的文化霸權問題進行探討。
審美;符號;定型;霸權
容貌是非語言符號的一個重要類型,它能在現實的傳播中不斷被編譯出新的意義。在當前全球化的時代,各種文明關系疏離,“美貌”的邊界在不同文化場域中非常清晰。隨著跨文化傳播的興起,“美貌”作為一種被解讀和被構建的符號經歷了新的“定型”——近30年,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是當下主要的文化輸出國,他們對“美貌”的定型對中韓等東方國家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另一方面,東方的傳統美貌沒有民族文化的有力支持,它們的符號意義尚未來得及被西方所理解,就在本國審美變革的浪潮中被淘汰了。
“美貌”如何被“定型”,反映出了對文化支配權的拉鋸。正如霍爾在《表征》中所提到的,定型的本質是對“差異”加以簡化,并使之固定化,其目的在于建立起一條符號的邊界,維持文化秩序,將界限之外的人從符號上放逐。顯而易見,“定型”是文化霸權的外在表現,它只能在權利明顯不平衡處出現,強者/輸出者主動定型,弱者/接收者被動定型。這種“定型”不僅會影響人的心理,最終還會影響人的行為,近幾年中韓整容之風盛行,就是這種審美革命引發的不良反應。本文將以“東方美”為切入點,分別對東方審美之變和西方審美之不變進行闡釋,嘗試說明符號定型與文化霸權給當代社會帶來的新問題。
2013年第57屆韓國小姐大賽舉行,由于多位佳麗面容酷似,被網友譏諷為“是同一條生產線上出來的產品”“整容也不要找同一個醫生吧”,后來更被開發成“韓國小姐連連看”游戲。確實,來自大邱市的20位佳麗有著相同的面部特征——錐子臉、尖頭鼻、雙眼皮。這些歐式的面部特征并不符合亞洲人對美貌的傳統認知,也不屬于黃種人自然基因的呈現范疇。事實上,在40年前的韓國小姐賽場上,線條圓潤柔和的鵝蛋臉才是最多見的面龐,參賽選手們往往鼻高適中,鼻翼略寬,眼睛稍小,且單眼皮居多。
究竟是什么因素導致韓國人眼中的美貌符號在短短的數十年中產生了巨大的變形,甚至病態地帶動了整容業的繁榮?個中原因錯綜復雜,不可否認的是,歐美文化的強勢輸出對韓國的審美革命產生了方向性的引導。1988年漢城奧運會舉辦,大量的歐美面孔涌入了韓國人的視野,人們的臉孔數據庫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混血逐漸成為一種時尚,韓國整容業也是從此以后才真正開始興起并一發不可收拾。
這種美貌符號的流變不僅發生在韓國,也發生在中國。回顧全面改革開放之前的演員和名媛,她們的外表頗符合古書中對美女的描繪——螓首蛾眉,方額廣頤。事實上,在20世紀80年代初,首次接觸到西方影視的亞洲成年人,根本無法準確分辨、記住片中人物的長相,更別提對西方面孔建立美丑觀念了。隨著全球化的發展,美國好萊塢在20世紀末展開了對全球價值符號的重新洗牌,“西方發達國家利用自己雄厚的資金和高科技,向發展中國家大量輸出圖像。而這種帶有強烈文化色彩的圖像傳播在霸權式的輸出中,讓發展中國家不僅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西方發達國家的文化,同時也在被這種文化所同化”(毛海江,2006),亞洲人審美觀念的改變就是被同化的副產品之一。
最終,中國人不但習得了與西方人同樣的對西方臉孔的審美能力,而且改變了自身的審美標準——中國人的臉孔數據庫因為加入大量西方數據,參照系被大幅拓寬,西方臉孔也被“平均”了進來,于是,混血成了“美貌”的代名詞,而歐式的五官則成了定型的“美貌”符號。這種改變不僅在時尚、影視界產生了立竿見影的影響,而且對普通民眾的生活也造成了出乎意料的沖擊——由于自身血統和人種特點的限制,整容之風在中國日盛。這些自戕身體、病態求美的做法體現出了社會大眾對西方話語毫無抵制的盲從。
審美斷層的背后是更加可怕的文化斷層:“容貌”作為一種非語言符號,在中國自古以來就帶有一定的倫理道德意義,古人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輕易不可損傷。西方文化標示出“美貌”的邊界,狂熱的信徒們就不擇手段地想要跨越這種邊界,這實在是一件既可怕又可悲的事。
生產審美范本,規定“美貌”邊界一向是文化強者的特權,巴黎的時裝周、美國的好萊塢、維多利亞的秘密……它們代表的美和價值有著自身的社會意識、文化傳統以及民族特征,這些被消費主義、娛樂主義包裹的意識形態內核,成功地借助科技和資金的優勢從西方傳播到東方。這種跨文化傳播的不平衡無聲無息地蠶食著發展中國家的文化,它帶給我們的影響是全方位的——連五官這樣穩定的文化符號都能改變,還有什么能阻止普通民眾崇洋媚外的沖動呢?早在1998年塞繆爾·亨廷頓就在《文化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寫道:“總的來說,人類在文化上正在趨同,全世界各民族正日益接受共同的價值、信仰、方向和體制。”而所謂“共同的價值、信仰”等都是以西方發達國家,尤其是以美國文化為標準的。全球化的視覺文化傳播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么自由,發展中國家專注于提防經濟全球化可能帶來的不公正,卻疏忽了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對全球文化話語權的壟斷,最終縱容了本民族審美文化的丟失,以及以西方文化觀念為核心的普適價值觀的形成。
與近年來東方審美劇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方對東方面孔審美的恒常。自從1919年黃柳霜成為第一個在美國好萊塢嶄露頭角的中國女星,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話語對東方女性的審美似乎就固定了。不管是動畫片中的花木蘭,還是當下活躍在美國影視圈的吳珊卓、劉玉玲,甚至那些在時尚圈獲得認可的亞洲超模——她們的五官和輪廓都是相似的:細長的眉毛、斜飛的丹鳳眼、稍有棱角的寬臉頰以及和白種人相比略顯低矮的鼻子。
實際上,這種定型是早期歐洲“東方主義”的一種延伸,它并不以反映真實的東方為目標,相反,民族中心主義的想象和自以為是的刻板印象是它構筑東方形象的基石。愛德華·賽義德認為這種“東方主義”是一種權威話語,“憑借它,歐洲文化才能在后啟蒙時期從政治上、社會學上、軍事上、意識形態上、科學上和想象力上處置——并甚至生產——東方”。因此,主流西方社會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東方文化所構建的真正“東方美”,更不在意作為個體的東方女性,只是粗暴地“把一個人自己的文化標準應用于他人”(布朗,1965),選擇滿足他們集體意淫的代表面容。實際上他們現在對黃種人的符號定型,正和數十年以前他們對黑人的符號定型如出一轍。
黑人的生物學特征就是他們的命運……他們還被歸結為他們的本質,懶惰、愚忠、順手牽羊的“偷竊”、欺騙、孩子氣等,屬于作為一個種族、作為一種樣品的黑人,跪著的奴隸就只有奴性,湯姆叔叔就只有他的基督徒的忍耐,黑人保姆就只有對白人家庭愚忠。(霍爾,1997)
同理,“東方美”也不過是他們多元文化博物館中的樣品,這些人身上有許多預置的標簽:扁平清淡的五官、柔弱堅韌的性格、人情重于原則的處世方法以及飛檐走壁的功夫神話。縱觀西方影視中的中國元素,看似重點突出,實則片面單薄。可笑的是,西方以一種驕傲的姿態,不斷地用這些過時的成見向東方示好,而東方大眾竟也喜聞樂見地全盤接收,毫不在意自我認知與他者認知之間的巨大鴻溝,反而對東方元素在西方文化中的點綴感恩戴德。
雖然上述文化觀念中的不對等不易察覺,但“美貌”作為一種“能指”與“所指”相對統一的意義符號,在東西方文化中的定型差異較為直觀。很多跟西方人打過交道的中國人會詫異于中西方對女性審美的差異,正如筆者在上文中提到的,混血兒式面容是當下東方對美貌符號的定型,而具有東方古典氣質與異域風情的臉孔才符合西方對“東方美”的預設。他們的根本矛盾在于,東方渴望突破符號定型所產生的邊界,以提升自己在西方主導的話語體系中的地位,而西方拒絕承認東方的努力,更拒絕接納他們作為平等的一份子。
另一個事實是很多西方人根本沒有建立起東方面孔的數據庫——面對亞洲人的時候,很多西方人其實都是“臉盲”——范冰冰作為當下中國娛樂圈公認的美女,經常出席國外的時裝周,然而外媒還是將楊冪和張馨予錯認成她。這個現象,既說明了歐式審美在中國泛濫成災造成的同質化趨勢,也說明亞洲審美的輸出對西方文化來講是多么的脆弱無力。
對傳播符號的定型其實是每一種文化都與生俱來的屬性,除了“美貌”,道德、法律、民俗、語言、文字等在不同的文化系統中也都通過不同的編碼和譯碼過程被定型為不同的符號形式。然而同西方世界交鋒的失敗,卻使其他文化對自己的符號體系萌生出“次等意識”,霍拉尼描述在西方壓力下的現代阿拉伯和伊斯蘭文明時說道:“它不再有自己的價值標準,不會創造卻只是模仿;而且甚至不能準確地模仿,因為那同樣需要一定的獨創性。”可見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并沒有帶給人們期待已久的平等交流和相互繁榮,反而促成了霸權的真正實現——“在任何非集權主義社會中,某些文化形式預先支配了其他文化形式;這一文化的領導權的形式就是葛蘭西認為是霸權的東西”(愛德華·賽義德,1978)。
這種霸權的實現,不是暴力和壓迫的結果,反而來自于弱者對強者自發的艷羨和配合,弱者渴望與強者處于同樣的文化群體中,渴望與強者擁有同樣的文化身份,來實現一種虛假的文化平等和文化認同。因此,當強者規定了符號定型的規則和編碼、譯碼的程序,弱者就積極接受它們。“混血兒”之所以在東方和西方受到不同的解讀和對待,是因為它本身是一種過渡性的雜糅符號,在東方的表征系統中,它兼具了傳統與現代的美感,是高人一等又可觸及的美貌;在西方的表征系統中,它卻沒有受到偏愛,因為在東方看來高貴的成分,在西方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平常,而西方所向往的東方特有的神秘和獵奇反而在混血兒的面孔中被削弱了。
當下,被摧毀并重建的東方審美符號系統竭盡全力地向西方看齊,而西方卻仍然固守從前對“東方美”的認知,這種現象的背后是弱勢文化對強勢文化的臣服與諂媚。同時,這種臣服與諂媚又是隱性且不自知的——由于歷史的創痛,發展中國家對西方發達國家在政治、經濟、軍事領域的霸權非常敏感,但是對包裹著娛樂外衣的文化霸權卻非常遲鈍。可見,亞洲國家作為西方文化符號傾銷的洼地,正行走在同化和異化的不歸路上。
符號定型與文化霸權互為表里,文化霸權對人類歷史真正的傷害,來自它越發明顯的不可控性。我們不能把歐式審美在東方肆虐的責任全都推給西方,用媒介帝國主義的觀念去過度闡釋一種占據著優勢地位的發達文化是不公平的,因為在中國文化全盛的唐代,中國也曾這樣輻射了世界。東方“美貌”符號定型的變遷也并不是單方灌輸的結果,它源自雙方自愿的合作。然而在科技發達、經濟繁榮的當下,“美貌”的符號成了一種可以自由購買的商品,所以這種“合作”的消極影響被放大了,它將帶來空前嚴重甚至畸形的“同質化”問題。這是文化霸權自身也始料不及的新現象,如果不加提防,人類文明極可能陷入惡性循環的泥沼。
[1] 戴維·莫利,凱文·羅賓斯(英).認同的空間:全球媒介、電子世界景觀和文化邊界[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186.
[2] 斯圖爾特·霍爾(英).表征:文化意象與意指實踐[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50-262.
[3] 翁貝托·艾柯(意).美的歷史[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413-418.
[4] 毛海江.全球化語境下圖像霸權的文化解讀[D].湖北武漢: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學院,2006:24.
[5] 鄧壯.審美霸權現象探析[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哲學學院,2014:19-27.
[6] 邵培仁.傳播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72-196.
[7] 塞繆爾·亨廷頓(美).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43.
G206
A
1674-8883(2016)12-004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