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曉雪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論《游仙窟》中的詩歌酬唱
金曉雪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400715)
在中國古代戲曲史上,詩歌酬唱的傳統可謂源遠流長,在文學作品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文章以初唐小說《游仙窟》為代表,以一斑而窺全貌,著重對以下方面進行探討:詩歌酬唱在結構上的作用、詩歌酬唱的物象選擇以及通過詩歌酬唱看唐朝時期的婚戀觀。
詩歌酬唱;結構;物象選擇;人物形象
詩歌酬唱歷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詩詞唱和。說文解字釋唱和二字,曰:“唱,導也,從口,昌聲。尺亮切。”“和,相應也,從口,禾聲。戶戈切。”[1]“和”字初不讀去聲。《玉篇》卷五《口部》說:“和,又胡過切。《易》曰:‘其子和之。’”[2]則以去聲注之。又,《禮記·樂記》有曰:“倡和清濁,迭相為經。”孔穎達疏:“先發聲者為倡,后應聲者為和。”[3]是古人多以“倡”代“唱”。唱和當然首先是一個音樂概念,然據此卻可以判斷,所謂唱和,就是以詩詞為形式進行的引發、應和,稱為詩詞唱和。東晉出現了以詩歌形式唱和的作品,唐代走向繁榮,宋代達到高潮,至元、明、清時期唱和之勢依舊不衰。
詩歌酬唱這一傳統歷史悠久,古代士大夫除普遍懷有政治抱負外,更多的還是日常交往應酬,陳忠告,敘友誼,慰離情,或仰慕,或感慨,也由此產生了大量的詩歌。這些答酬作品或是友人、親人間的問候及賦閑時期的閑趣作品。而這篇小說中的詩歌酬唱則是男女主人公愛情的見證。
作為中國小說開山之作的《游仙窟》竟是在20世紀初從日本傳回故土的。鄭振鐸說:“這是我們文學史上的第一部有趣的戀愛小說。”[4]《游仙窟》其作,情節并不復雜。大意寫作者奉使河源,日晚途遙,夜入一家,遇年輕貌美之兩婦人。自敘者通過詩歌傳情,并與其中一人相戀,吟詩作樂,相談甚歡。經過一天兩夜,終與十娘如膠似漆,而后又不得揮淚告別的故事。
該作品論述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通過詩歌傳情,相遇、相知、相戀的過程。詩歌酬唱在文中起穿針引線的作用,強化作品主題,深刻表達人物情感、內心思想活動,以及對人物的性格塑造和情節的發展都有巨大的作用。它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人物形象塑造的媒介,以戲劇化形式貫穿全文,在舞臺藝術中獲得了生命,在文中起紐帶作用。
(一)起承轉合
李漁認為“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減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5]李漁論述了結構的重要性以及完美結構的創作手法。詩歌酬唱在《游仙窟》中成為文本結構的關鍵性因素,借詩歌酬唱達到對整個文本的起承轉合的結構控制。
《游仙窟》是用第一人稱的手法,自敘者自述第一次到崔宅,就先詠一詩試圖窺見女主人芳容,再詠一首描寫“唇”“眼”“眉”進一步引誘其露面。女主人公回詩,卻以“費精神”來回絕他,致使男主人公輾轉反側。最終男方才寫下那封感人肺腑、風流瀟灑的書啟,向女方表達誠摯的心意。再以一首七言長詩送達,最后六句可稱得上全篇文眼,最能觸動女子之心。男女主人公還未見面,就已開始以詩為媒介進行交往。又是靠詩的作用,才得以見面。男女主人公因才華相識,相遇后因身世經歷的介紹,兩人的關系更進一步。十娘將他安置,表示客人已經取得登堂入室的資格。而熱情雄辯的五嫂更是兩人情感發展的助推器。女主人公在接下來的的酒宴賦詩,也以積極活潑的態度對待,不似之前那般冷淡。
該小說中男女主人公運用詩歌酬唱的形式進行交流,文章也以此來安排結構。男女主人公在贈答的交往互動中發現雙方的優點,男方才華橫溢,女方溫柔體貼。兩人游宴玩樂,飲酒談天,也是靠詩歌酬唱增進感情,連五嫂這個搭線人也靠詩歌來給兩人傳情。男女主人公相約—相戀—相離,詩歌酬唱在結構上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
(二)貫穿全劇的線索
詩歌酬唱在這篇作品中還以“紅娘”的身份出現,成為貫穿全劇的線索。而以詩歌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這一藝術形式,以本文為最先,對后世文學也有較大的影響。
小說中男女主人公,主要以詠物為題材,明為詠物實則借詠物以傳達信息,互遞情意。兩人還引用《詩經》傳情,將彼此的情感表露無遺。正是因為詩歌酬唱,才將男女主人公的命運聯系在了一起,也為情節的發展埋下伏筆,引人入勝。詩歌酬唱在文本中把整個情節結構給貫穿起來,使文章變得流暢與圓潤,沒有任何的突兀。男主人公夜不能寐,給十娘寫了長篇表白信,不料卻得到“向來劇戲相弄,真成欲逼人”的回答,夢見十娘,“心中悵怏,復何可論!”,因而詠曰:
“夢中疑是寶,覺后忽非真。誠知腸欲斷,窮鬼故調人。”[6]
十娘見詩,并不肯讀,即欲燒卻。僕即詠曰:
“未必由詩得,將詩故表憐。聞渠擲入火,定是欲相燃。”
詩歌在這篇作品里就是充當“紅娘”的角色,男女主人公通過它促進感情,許下對彼此的約定。《游仙窟》是以詩歌酬唱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以詩歌來傳達感情,以詩歌來促進感情。詩歌是貫穿全文的關鍵,也是表達人物性格和心理的重要武器。
(三)悲喜轉換的“紐帶”
詩歌酬唱在小說中獨具特色,它是寄托著情感與希望的凝聚體。男女以此定情,讀者為兩位年輕人的美好相遇感到欣慰,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郎有情妾有意是對美好愛情最好的詮釋。但郎情妾意的兩人卻因為女主人的羞澀和婢女琴心的出現而未能確定心意,小說情節又向失望的方向發展。
頗有姿色的婢女琴心,到男主人公的身旁,十娘吃醋卻不承認:“少府關兒何事?”五嫂為了激她,詠詩道:
“……戲蜂時隱見,飛蝶遠追尋;承聞欲采摘,若個動君心?”
男主被誤會“一箭射兩垛”,兩人的矛盾成為小說故事發展的高潮。男女主人公心意相通卻因誤會未解使本來趨于平淡的故事情節波瀾起伏,為二人的命運開始擔憂,也為后續的發展留下懸念。男主人公又是靠詠詩以自清:“忽然心里愛,不覺眼中憐;未關雙眼曲,直是存心偏。”十娘回曰:“眼心非一處,心眼舊分離,直令渠眼見,誰遣報心知。”
最后男主人公不得不離開此地,十娘曰:“人生聚散,知復如何!”
因而也用詩歌來表達她的依依惜別之情:“元來不相識,判自斷知聞,天公強多事,今遣若為分!”僕乃詠曰:“積愁腸已斷,懸望眼應穿;今宵莫閉戶,夢里向渠邊。”天曉已夜,兩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勝。
兩人通過詩歌酬唱來表達豐富的情感,讓讀者經歷了欣慰—失望—平緩—擔憂—好奇等情緒的變化,讓小說的故事情節從喜到悲,再從悲到喜,再由喜到悲,“三喜三悲”的故事情節豐富了小說的內容,增強了戲劇感染力。
男女主人公以詩歌酬唱為手段,進行了心靈的探索和升華。從自述主人公給十娘寫第一首詩算起,二人的心理變化都是靠詩歌酬唱來推進的。古代禁止男女身體接觸和語言交流,因此以詩傳情就是最佳的情感表達方式。二人以詩歌酬唱的方式進行情感交流,側面表現了兩人的平等關系,也反映出兩人行動和情感的自由。
詩歌酬唱所包含的物象眾多:箏、尺八(笛)、眼、棗、梨、鞘、圍棋、熨斗以及音樂歌舞后的筆硯、鴨頭鐺子,游花園時的花、李子等等,這些物象選擇含蓄而大膽,渲染了男女調情的熱烈場面,造成了很強的煽情效果。在十娘臥室的情節描寫,作者也并沒有一筆代之。而同樣通過詩歌來委婉描繪,由手至腰……《游仙窟》是最早直接描寫男女情愛的中國文學作品,但與色情小說相比,它的描寫已算含蓄至極。例如,女主人公詠曰:
“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即今無自在,高下任渠攀。”
大量物象被一語雙關地與情趣、欲望結合在一起,使文章媚而不俗。《游仙窟》選擇這些物象作為詩歌酬唱的對象,其美學價值在于:它沒有將男女情愛赤裸裸地展現,而是以一種含蓄優雅的藝術美的境界將其升華。象征和隱喻兩種修辭手法的運用,達到了濃艷卻不媚俗、戲謔卻不肆虐的語言效果,使人類本能的行為反襯出一種藝術形式的朦朧美。物象的引用給讀者留下思考空間,留下無盡的想象與猜測。
(一)郎才女貌
《游仙窟》中的男主人公游歷四方、博學多才,在男女主人公問與答的前后詩歌酬唱中,他半是恭維,半是調侃,每次都優雅而又機智地回答了十娘的詢問,顯示了機智與才華。他還文武雙全,憑借智慧和魄力,最終贏得眾人認可以及女主人公的芳心。而女主人公艷壓群芳,“人間少匹”,他對于女主人公沉迷不已,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女主人公美貌天仙、善解風情。
“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7]反映了唐代新興士人的婚戀觀——郎才女貌,是新興愛情婚姻觀念的萌芽。元明清時出現的“才子佳人”小說,就是受到了這種愛情婚姻觀念的影響,打破門第觀念,追求愛情自由,開后世才子佳人小說之濫觴。
(二)兩情相悅
作品寫男女主人公以詩歌做媒,生動活潑地表現了二人的真情流露。寫詩傳情,借詩表意,有情人終成眷屬。這與此前描寫男女情愛的作品截然不同,男性扮演絕對權威和征服者的角色,女性地位低下,甘心稱卑,毫無自尊心可言。
從文章的描寫看,就女方來講,是“向見詩篇,謂非凡俗,今逢玉貌,更勝文章,此是文章窟也。”就男方來講,是“向見稱揚,謂言虛假,誰知對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在整個過程中,男女主人公的感情是建立在平等尊重的基礎上,逐漸加深感情的。
即將分離之際,他們依依不舍:“被衣對坐,泣淚相看”。下官拭淚而言曰:“所恨別易會難,去留乖隔,王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尋思,痛深骨髓。”十娘乃作別詩:“別時終是別,春心不值春,羞見孤郁影,悲看一騎塵;翠柳開眉色,紅桃亂臉新,此時君不在,嬌鶯弄殺人。”下官詠曰:“忽然聞道別,愁來不自禁,眼下千行淚,腸懸一寸心;兩劍俄分匣,雙鳧忽異林,慇懃惜玉體,勿使外人侵。”男主人公留給十娘“揚州青銅鏡”,十娘又回贈他“手中扇”,最后十娘詠曰:
“天涯地角知何處,玉體紅顏難再遇。但令翅羽為人生,會些高飛共君去。”
(三)大膽浪漫
男主人公在遭到女子“何須漫相弄,幾許費精神?”的冷淡反應后,他夜不成寐,他仍不放棄,寫下對女主人公極端傾慕的書信。最后六句感人肺腑,打動女主人公的芳心:
“莫言長有千金面,終須變成一抄塵,生前有日但為樂,死后無春更著人。只可倡徉一生意,何須扶持百年身。”
男女主人公的情感是循序漸進的,詩歌酬唱的互動行為促進了雙方情感的升溫。女主人公在接下來的的酒宴賦詩,也以積極活潑的態度對待,不似之前那般冷淡。女主人公遣婢女彈奏琵琶,尚未發聲,少府詠詩一首:
“心虛不可測,眼細強關情。回身已入抱,不見有嬌聲。”
十娘應聲而詠:
“憐腸忽已斷,憶眼己先開。渠未相撩撥,嬌從何處來?”
男主人公極力稱贊十娘的才情,十娘又被少府的書法折服。二人相互欣賞,使人聯想到清初的“才子佳人”的小說模式也應深受其影響。此處也可窺見十娘與男主人公的愛情是大膽而浪漫的。
后來三人行酒令,賦《詩經》詩句,全部形跡已表露無疑。少府興致正高,遂舞,著詞曰:
“從來巡繞四邊,忽逢兩個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頰中旱地生蓮。”
歡樂場面的描寫,結合人物的語言神態,特別是加強表達男女之情的歌詞,人物巧妙地應對,增加快樂的氣氛。
在張郎與十娘即將分別之時,男女主人公分別時互相贈詩留物以表忠誠。十娘以詩贈別:
“天涯地角知何處,玉體紅顏難再遇。但令翅羽為人生,會些高飛共君去。”
此詩營造了哀而不傷的氣氛以及大氣溫婉的姿態,男女雙方不忍離別的真摯情感在詩中得到升華。小說結尾“余”離開“神仙窟”,在山水之間啼猿與別鵠的哀鳴中,“淚流千行,愁腸寸斷。端坐橫琴,涕血流襟”,長吟道:
“望神仙兮不可見。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覓十娘兮斷知聞。”
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張郎,以自身才華求取功名利祿與真摯愛情,體現了蓬勃向上的初盛唐青年知識分子的自信與積極。男女主人公的結合是以情感發展為前提的,沒有傳統封建思想觀念的重壓。相比以前的中國古代愛情小說,此篇反映了初盛唐時期人們對愛情婚姻觀念的包容自由態度。
《游仙窟》對青年知識分子才學的贊揚、女子容貌的細致描述以及對情欲的大膽描寫,反映出唐代士人由“父母之命”到“情投意合”的愛情觀念的轉變。小說主人公與十娘以詩歌酬唱為手段相遇、相知相戀,反映了唐代士人對男女平等關系上的美好愛情的期望和對儒家禮法的不屑態度。
[1] 許慎(漢),撰.徐鉉(宋),增釋.說文解字(卷二上)[M].中華書局,1963:32.
[2] 顧野王(南朝梁),撰.陳彭年(宋),重修.玉篇(卷五)[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22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49.
[3] 鄭玄(漢),注.孔穎達(唐),疏.禮記正義(卷三十八)[M].影印[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1536.
[4]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56.
[5] 李漁(明).閑情偶記[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14.
[6] 張文成.游仙窟[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2:32.
[7] 蔣防.霍小玉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1:45.
I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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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8883(2016)12-029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