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
二○一五年九月十九日凌晨,安倍晉三政府和自民黨憑借議席優勢控制國會,通過新安保法案。數萬日本民眾在國會外集會,徹夜抗議。事后,安倍晉三為外祖父岸信介掃墓,報告新安保法案在國會通過的消息。但大量日本民眾對新安保法案的抗爭仍在持續,許多日本學者聯合聲明新安保法案違憲,要求廢除。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認為此次抗爭的激烈程度不下于六十年代的安保斗爭運動。一九六○年五月十九日凌晨,岸信介政府和自民黨控制的日本國會不顧國會外數萬民眾持續抗議,通過《新日美安保條約》,此后日本民眾發起更大規模的抗爭,首相岸信介最終迫于壓力辭職,這就是日本六十年代著名的安保斗爭運動。
雖相隔半個多世紀,日本國會這兩次通過法案的方式以及民眾的抗議方式卻有著許多相似之處。安倍晉三家祭不忘告外祖之舉也頗有意味:意味著安倍晉三與岸信介在血緣傳承之外,有一種志愿的傳承,同時意味著反對這種志愿的兩次抗爭運動之間也有一種傳承。這恰好應驗了六十年代竹內好在參加安保斗爭時說的一段話:
我感到這個斗爭將經歷相當長的時期。即使現在的岸(信介)會反省,這當然幾乎是不可能的,假使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岸打倒,也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岸出現,只要今天的現狀不改變,這幾乎是必然的。……我們,至少日本的國民,絕不允許五月十九日成為既成事實,絕不容許獨裁,絕不容許獨裁者!這個斗爭不管需要一年,十年,還是一生的時間,我們都必須進行到底。如果我這一生完成不了,我就要把它交給下一代。不管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我們都不會停止這場斗爭。不如此,就不會有日本的獨立,也不會有作為獨立之基礎的個人人格的獨立。 (一九六○年六月十二日在保衛民主政治講演會上的演講《我們的憲法感覺》,見竹內好著《近代的超克》,孫歌編,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五年版,290—291頁)
在這次的演講中,竹內好并不是直接討論安保運動本身,“我只是想在與憲法相關的意義上,談一個我在其后意識到的問題”。竹內好想要談論的,是戰后日本在美國意志主導下制定的新憲法,對日本民眾而言并沒有親近感,總覺得很疏遠。新憲法是從外在被給予的東西,并沒有以日本的歷史、傳統和國民的主體性作為根基,沒有成為日本國民“自己的東西”。竹內好認為,戰后日本看似“漂亮”、“輝煌”的憲法治下,經過形式上的民主程序,卻促成了“五月十九日的政變”,首相岸信介變為獨裁者。而這次全國掀起的國民抵抗運動,是將外在被給予的戰后憲法“民族化”、“主體化”、“內在化”,是變為“自己的東西”的契機,也同時是日本真正獨立、日本國民個體人格獨立的契機。
這里有竹內好一貫堅持的抵抗哲學。他認為精神自我的主體性只有在持續不斷的抵抗、斗爭運動中誕生,在體驗抵抗、斗爭中的緊張感,經歷自我否定之后才會有真正的主體自我的新生。人的主體意識是這樣覺醒,歷史背后的精神也是這樣生成。“歷史并非空虛的時間形式。如果沒有無數為自我確立而進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間,不僅會失掉自我,而且也將失掉歷史。”(《何謂近代——以日本與中國為例》,見《近代的超克》,183頁) 竹內好關于自我與歷史的這種看法有很深的理論淵源。提及竹內好,免不了要提及魯迅,特別是“竹內魯迅”的核心概念“回心”。竹內好“回心”一說深受當時日本佛學與京都學派的影響。如汪暉所說,當時的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和京都學派哲學家對親鸞(Shinran)感興趣,親鸞在十二世紀創立了凈土真宗:“親鸞最吸引人的教誨接近于黑格爾意義上的否定,即對現世的全盤否定及對在現世獲得可能救贖的徹底否定。在十四至十六世紀的日本,親鸞的教義曾經吸引許多無知的農民和大眾,成為動員他們反抗統治階級的動力,有鑒于此,京都派哲學家和馬克思主義者致力于尋找某種激進的宗教性,以塑造完全不同的全新的主體性。回心或轉向就被用于描述這種歷史時刻,即轉向一種新的主體性和新的歷史性,或者一種新的主體性或歷史性的突然誕生。” 在此背景下,京都學派的開創者西田幾多郎討論了斷裂的問題。“這個問題源自現代數學,尤其是集合論,涉及獨特性或獨特點的問題,田邊元和三木清將這個問題與歷史性問題鏈接起來。獨特性問題首先涉及如何轉化現實,而如何轉化現實又依賴于那些在現在中尋求未來和行動的主體的中斷或轉化。京都學派論辯說,在計劃和激情處于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連續性模式下,社會現實的徹底轉變是不可能獲得的。只有當我們關于未來的計劃被瓦解,或者說,未來的時間性是斷裂的,現實中的革命才有可能。”(汪暉:《魯迅文學的誕生——讀〈吶喊自序〉》,載《現代中文學刊》二○一二年第六期,32頁)
佛學、京都學派、黑格爾哲學與馬克思主義在這里相交,交點是否定與反抗運動中時間連續性的斷裂、新的主體性或歷史性的突然誕生。竹內好在魯迅身上看到了持續抵抗中新的主體性的誕生,同時中國近代也因有了抵抗空虛歷史的魯迅而獲得了歷史性。竹內好認為魯迅的不斷抵抗精神則是繼承了孫中山永遠革命的思想,因為魯迅在談及孫中山的遺言“革命尚未成功”時說:“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魯迅:《黃花節的雜感》)毛澤東非常推崇魯迅,竹內好認為:“從思想史上看,魯迅的位置在于把孫文媒介于毛澤東的關系中。近代中國,不經過魯迅這樣一個否定的媒介者,是不可能在自身的傳統中實現自我變革的。”(竹內好:《作為思想家的魯迅》,見《近代的超克》,151頁)六十年代日本安保斗爭運動的主力日本共產黨和眾多年輕學生非常推崇毛澤東,參與斗爭時幾乎都隨身攜帶毛澤東的著作。一九六○年六月二十一日,毛澤東則在接見日本文學代表團的談話中支持日本的安保斗爭運動,并稱在斗爭運動中死亡的東京大學女學生樺美智子“已成全世界聞名的日本民族英雄”(一九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人民日報》新聞稿)。
通過參與日本六十年代的安保斗爭運動,竹內好踐行了他的抵抗哲學。在題為《我們的憲法感覺》的演講中,他說他的哲學是:“首先采取行動,理由是行動之后才產生的東西。”這里的行動是指他以辭去東京大學教授職務的形式來抗議《新日美安保條約》的強行通過。在采取這一行動的那天,“仿佛是得到了神的啟示一般,憲法這個詞突然浮現到腦海中來了……在異常的情況下一個人做出抉擇的因素,往往是平常培養而沉潛于意識深處的東西,到了關鍵的時刻就會突然地浮現出來。我這一次獲得了這樣的體驗”。竹內好對自己參與安保斗爭運動中的“神的啟示一般”的體悟契合了他的抵抗式“回心”說。這使得竹內好并不只停留在抗議《新日美安保條約》的強行通過,而是深層地體悟到這一事件的根源在于日本戰后憲法的虛假性,而這又根源于日本國民的個人人格沒有獨立的主體性。這樣,竹內好認為安保斗爭運動有著更深的意義:它是日本憲法獲得內在化、民族化,日本國民獲得人格獨立的重要契機。
日本六十年代的安保斗爭運動迫使岸信介辭職,但最終并沒有成功廢止《新日美安保條約》,岸信介下臺之后的新任首相田池勇人主張“重經輕政”,提出“國民收入倍增計劃”,此后十年,日本經濟獲得高速發展,政治運動消退。然而,竹內好并不認為安保斗爭運動以失敗告終。在一九六一年七月寫的一篇短文《為何說是勝利—迎接第二階段的方法論總結》里,竹內好認為:
粗略而言,現在有勝利與失敗兩種感覺。哪一種都包含了無數的階段。而且這種感覺與意識形態的分類無關。真理恐怕是處在這兩種感覺的中間狀態吧。勝利了但是卻失敗了,失敗了但是卻勝利了……問題不在于單純地判斷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而在于如何有效地使用調整機能,并且如果勝利了,如何從勝利的到達點出發,如果失敗了,如何從失敗之處著手,如何盡早和強有力地參與隊伍的重新整編,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轉引自孫歌《在零和一百之間》,見《近代的超克》,74頁)
了解了竹內好的抵抗哲學,這段話就變得很好理解,也可以用同為東京大學教授的著名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的話來詮釋。丸山真男也參與了這場安保斗爭運動,他在事后總結這場運動說,民主是不斷追求的過程,是一場永久的革命,只有進行式沒有完成式。真正的公民則像在家修行的居士在挑水擔柴中體悟佛理一樣,體會到政治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安保斗爭運動使得政治走進日本民眾的自我意識,如竹內好所說:“平常培養而沉潛于意識深處的東西,到了關鍵的時刻就會突然地浮現出來。”半個多世紀之后的此次安保斗爭,就是這樣的“關鍵時刻”。同樣,這次還在持續的反安保法案的斗爭運動,即便最終沒廢止新的安保法案,也不意味著失敗,因為在運動掀起的那一刻,就已經一定程度地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