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照田
李澤厚在八十年代寫有轟動一時的名文《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這篇文思泉涌、語句靈動的文字,不僅對革命歷史做了看起來不乏同情之理解的結構性解釋,而且印證著人們對這一革命歷史演變到后來的否定性認識正確,并為現實中支持改革開放、支持在知識界正蔚為大觀的新啟蒙思潮,提供著歷史—結構的理據。在一篇極其流暢的文章中同時做到這一切,實有賴于李澤厚所取的歷史敘述和歷史理解視角,即高張“救亡”對“革命”的規定性。而本文用“革命”而不是“救亡”命篇,就是決意拋開這一歷史判定,并排除基于這一判定的追問對歷史認識的干擾,以重新直面有關的歷史。
歷史地看,中國共產主義運動是從新文化運動這一歷史母體中脫胎出的,是新文化運動中眾多思想光譜中的一支,分享著新文化運動諸思潮的一些共同特點。不過,相比這種分享,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中國共產主義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中多數思潮的如下差別,即:
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由于其所依據的馬克思主義核心預設了無產階級(工人階級)對整個世界史的關鍵性意義,特別是他們身上被預訂為具有確保這一世界史藍圖一定能實現的革命堅定性和徹底性,使得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信仰的知識分子們,在面對工人階級時,不會有一般新文化運動知識分子在面對中國社會時的那種當然優位感。而這種當然優位感,本來是新文化運動中以啟蒙者自命的知識分子們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們實際上在把自己的建設性意義和他們所要啟蒙的中國社會的不理想都絕對化了。相比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產階級意義的明確認定,其時置身于新文化運動中而又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自己信仰的中國知識分子,不能把自己的優勢位置絕對化、把中國社會的不理想絕對化,則需要面對如下張力:一方面其時的中國工人階級確實有對自己階級的歷史意義、歷史責任從自發到自覺的問題要解決,而這保證著掌握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共產革命運動中,特別是興起階段時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才具有堅決、徹底革命性的特別推定,以及這一階級對世界史所有的關鍵意義的特別認定,使得中國真誠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又不得不面對尖銳挑戰,就是出身于非無產階級的知識分子要想擁有徹底的革命性,成為一個完全的共產主義者,就必須在階級情感、階級經驗、階級心理上努力向工人看齊。而這就意味著這一時期一個真誠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和工人階級之間的關系,就一定不會是單向而是非常雙向辯證的啟蒙關系。而這意味著,在和社會相互關系的感覺與理解上,信仰共產主義并試圖身體力行的知識分子們,相比一般新文化運動的大多數參與者,已經邁出了非常不同但又后果深遠的一步。
一九二五年以后,中國共產主義運動對中國社會的認識進展,雖有其時共產國際看法的推動,但仍不乏中國特色。這里所說的中國特色是指它更積極認定工人階級之外的很多社會階級有革命潛能:不僅占當時社會最大比重的農民的革命性被高度評價,認為可以成為中國共產革命的基本力量,而且認為各種各樣的小資產階級中的諸多部分也有很強的革命需求,甚至斷言民族資產階級有時也會贊助革命,至少很多時候不會反對革命。這樣一些看法不僅對中國共產主義運動越來越發展出和歐洲、蘇俄不同的獨有特色至為關鍵,而且對此后它在現代中國的命運至為關鍵。
而關于工人階級之外廣大社會階級都具有革命性、革命潛能的理解和判斷,之所以特別重要,是因為這樣一種判斷推動中國共產革命在面對大多數社會階級時,不再只著眼宣傳、灌輸、啟蒙,而還著眼在他們身上發現革命性,著力尋找最能使他們被打動、調動的互動形式,以有針對且有效地召喚和引導這種革命性,同時通過發現、發明本身具有吸引力的組織生活、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形式,不僅把這些社會革命潛能充分調動出來,而且把這革命能量穩固、有機地結構進中國共產革命中。
相當意義上,中國共產革命在現代中國的發展壯大,實和它對現代中國啟蒙運動通常的社會感、社會理解的大幅度突破有關。這一社會理解突破最初主要是通過社會經濟分析得出的,以此為契機,中國共產革命在其發展的最好階段,總是能做到不過度停留于這一分析所給定的社會認識,而且還努力從具體動態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心理現實去認識、把握這些社會階級。不僅對被認為容易狂熱也容易動搖的小資產階級,被認為政治上軟弱并時時存在反革命可能的民族資產階級,注意根據不同的歷史—社會條件不斷地對他們做出新的政治分析,就是對在這一新的社會感、社會理解中被認為有著極強革命動力,被認為可做革命中堅社會基礎的貧農、下中農、雇農,也清楚地指出他們是為長久的封建政權、族權、神權、夫權所深刻烙印的,他們的政治性并不僅僅被他們的社會經濟階級位置所決定。也只有至此,中國共產革命才能相當準確地把握這些階級所遭遇到的問題與困擾,捕捉這些階級的心理狀態與價值指向,并在動員和組織中盡量訴諸這些階級的經驗、感受和價值指向。
舉例來說,抗日戰爭所帶給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革命的,就不只是廣泛的統一戰線和相應社會經濟政策特別是階級斗爭政策的調整,還是參與革命或與革命緊密相關的多樣社會群體自身內部與彼此之間新的情感—意識—心理感覺狀態的生成,以及相應的一種更為開闊和充分的中國感覺的生成。比如,為了使減租減息等得到有效落實,卻又不引起統一戰線危機,且最好反有助于統一戰線鞏固,這時的中國共產革命除了要在民族責任、民族一體的氛圍下強調“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還努力讓那些在社會經濟、文化教育上具優勢位置的階層,對那些處劣勢位置階層的苦難與困境,有更感同身受的了解,對那些劣勢位置階層令人敬重的道德精神、認識能力、行為責任品質,有更多和更清楚的了解。一方面充分調動優位階層者的惻隱與同情,良心與正義;另一方面也調動人們對劣勢階層的敬重、理解之心和對他們被積極組織進中國歷史進程的接受之心、期待之心。與此相對,對劣勢位置階層,雖仍注意他們階級意識的培養,但亦注意讓他們相當了解—抗戰若想長期堅持,并在堅持的前提下社會各方面狀況盡量有所改善—所需要的社會相互理解、社會分工與合作是什么等等,從而使他們在獲得階級意識的同時,亦對民族、社會、時代有相當開闊的感受與理解,對底層階級之外的廣泛社會存在中積極的部分,亦能比較積極地去理解、接受。
對比歷史,我們就知道抗日戰爭時期新發展出的這些感覺和意識多么重要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葉的大革命,階級斗爭問題便是導致大革命決定性分裂的重要原因。而抗日戰爭結束后的幾年,不僅有國共大規模的內戰,而且有比當年大革命深入開展得多的階級斗爭。要知道這時被斗爭的,僅僅以地主、富農兩大階級群體論,他們本身及牽涉的人數便極為廣大。想一想,光其時共產黨、解放軍身份者,特別是這兩者中有一定位置的人,有地主、富農親緣關系的就有多少,何況這時的大規模階級斗爭中同樣難免很多過分、過激的暴力,乃至錯殺。而在當年大革命,同樣這些現象,使國民黨、北伐軍中許多本來觀念上同情工農,至少不反對工農者,轉向同意“清黨”、同意鎮壓當時的工農運動。但相比,抗戰后更大規模、更徹底,常常也更殘酷的階級斗爭發生,卻沒有引發革命陣營一定的動蕩,僅僅解釋為革命陣營已接受了革命思想,而被殺被斗的也早已被革命思想定性為反動階級等,無疑是不夠的,而還必須關聯上面所說的新的情感—意識—心理感覺生成所提供的心理支援,和相應的思想支援。
而也正是以這一重要的情感—意識—心理感覺的生成為前提,中國共產革命所召喚到的各社會階級,即使沒有直接投身革命,很多也已不再是原來的狀態,不再是過去意義上自己所在階級的一分子,而是彼此同中有異,異中又有很強認同和連帶的“人民”。“人民”一詞之前就有,但讓它被頻繁使用,并在使用中被賦予飽滿的歷史—心情承載,則是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革命特別的收獲。眾多事例表明,一九四九年前后,乃至整個五十年代,不是“階級”而是“人民”的使用,更能表達人們這一時期的時代感受,更能喚起一種與踏實、溫暖,認同感、責任感和國家民族自豪感相伴隨的對現實的熱情,對未來的憧憬。
當然,上節的分析是提供了不少重要而《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卻沒有看到的歷史理解環節,但或有人提出,這不正是對該文核心歷史論斷的支持嗎?即上節敘述的中國共產革命,實際正是李澤厚所說的那種啟蒙越來越被邊緣化乃至被排除的過程。
誠哉斯言,從這個角度看,這樣的質疑稍做修改確可以成立。但問題是,這樣一種看起來相當犀利的批評,著眼的還是文章的表層,而未觸及文章的更深內在。因為李文的核心用意不在論證他所說的“啟蒙”被逐步邊緣化,而更意在通過他所說的“啟蒙”邊緣化來指出:邊緣化的另一面,是起點原本現代的革命,逐步為前現代所浸染、侵奪,以歷史—結構地解釋為什么此后中國會發展出長達十年的反現代“文革”,和論證為什么繼承新文化運動主流的“啟蒙”,應該成為八十年代思想與文化的核心任務。而李澤厚的這一特別關切之所以成立,背后除跟“文革”是一場反現代運動的判斷結構相關外,還跟如下兩個一而二、二而一的認識判斷結構相關,就是:一、李澤厚此文所認定的這種“啟蒙”有否充分落實?是中國要真的順利達致好的現代之境絕不可缺的核心關鍵;二、偏離了此“啟蒙”的歷史只有再次被此“啟蒙”脫胎換骨,才能真的負起把中國順利帶至理想的現代之境的重任。因此,該文的核心問題,不是中國共產革命中是否存在他所說的那種啟蒙逐步被邊緣化乃至被排除,而是李先生所認定的那種“啟蒙”,如果本身就不是一種比較理想且對中國根本重要和適當的啟蒙形態,那么,他對中國共產革命從發軔到“文革”歷程的整理,也無助于我們深入去認識這一歷史所帶給我們的教益與教訓,甚至會深刻誤導我們的現實感,以及對現實的回應設計。
如此說,首先涉及的便是該文相當肯定的新文化運動主流啟蒙觀,是否已經比較理想且對中國根本重要和適當的問題。對此,本文的核心質疑不在此啟蒙的正面觀念展開,而在此啟蒙的自我感、中國社會感的構造,而是想結合上節所敘述的中國共產革命有關經驗,幫助我們反省現代中國啟蒙內含的問題:
作為新文化運動一支的中國共產主義運動,其對新文化運動主流啟蒙觀的突破雖然借助的是馬克思主義,和如何在中國更有效開展共產革命的現實動力,但它最能幫助我們反思現代中國主流啟蒙思潮的經驗部分,在于它突破主流啟蒙觀后所建立的現代知識分子和社會間新的關系樣態。
傳統啟蒙知識分子和現代中國共產革命的知識分子,在自我感覺與社會感覺方式方面,雖然都有很強的國家責任感,但有關責任感如何才能有效落實的理解卻相差甚遠。前者的理解當然是盡可能地用自己所具有的現代知識和觀念啟蒙社會,盡可能把更多中國人改造成自己所理解的現代人;而后者則非常不同,就是他們在最有分寸和靈感時,所關切的不僅僅在用自己所擁有的革命知識、革命思想影響社會,而且還在把社會存在的革命動力召喚出來,并根據社會所表現出的向上品質與智慧來不斷自我反觀、自我批評、自我充實、自我改善。
后者這種在現代知識分子和中國社會間不是單向輸出,而是積極尋求兩者間良性辯證的努力之所以非常重要,首先在于為了把這社會中大多數階層的革命性召喚出來,常常需要革命知識分子既要深入不同階級、階層通常會分享的那些社會—情感—心理狀況,也常常不斷需要具體地去投入理解很多個體的經驗與感受。在這一過程中,革命知識分子和社會對象間便不再只是觀念性、直觀印象式的理解,而一定會有相當的感同身受。這種感同身受,一方面會使認真投入社會對象的知識分子在構想自己介入實踐時,更多考慮在地資源情況,更多地暢發在地本有的健康生機和活力,更多地消化、吸納在地問題;另一方面,由于能切實知曉這些介入和在地者心情感受的關系,這些知識分子當然也會在情感心理上有一種特別的充實感,并使自己的情感和心智受到有效淘洗。
而只有從這樣一些經驗出發,我們也才更容易理解最早作為新文化運動一支的中國共產革命,為什么對自己經驗、努力中最津津樂道的,包括“理論聯系實際”、群眾路線、“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和反對主觀主義、教條主義、經驗主義等等,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在這一互動關系中,所改變的不僅是此中的知識分子,還包括他們對其內涵品質與能量有信念的中國社會。因為通過知識分子對中國社會的投入,和以這投入為前提的認識與實踐,這一社會才真的煥發出之前難以估計的品質和能量。沒有這種社會能量的煥發,我們會很難想象抗日戰爭時期共產黨在華北敵后的有效堅持,和在短短的三年時間里竟然得以打敗各種實力均遠遠在它之上的國民黨(不說別的,一個戰爭中的運輸問題就足以致共產黨死命)。
在相當意義上說,作為中國共產革命努力奮斗結果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參與其間的四大階級,正好和一九二五年以后中共對新文化運動主流社會感覺與理解的突破所涉及的階級范圍正相吻合,絕非偶然;而且這時四大階級中都有太多人對其時的“人民”一詞有強烈認同(這表明這四個階級內里都有相當超越本階級社會—經濟位置規定的能量)。所有這些都說明,新文化運動中主流啟蒙觀所痛心疾首的中國社會,所看到的只是在特定的歷史—現實條件下社會的表現,而不應就此判定這個社會的本質便如此,改變它只有依賴現代知識分子啟蒙一條路。如此說,是中國共產革命的有關經驗已向我們清楚表明,這個社會相比現代知識分子對它的期待確實不理想,但也并不意味著它就沒有一些重要的品質和能量可以組織到現代中國所需要的歷史進程中去;而這個社會是會更往現代知識分子期待的方向走,還是看起來對現代知識分子的呼吁、祈向無動于衷,其實和現代知識分子是否找到了和這一社會有效互動的方式有關。
從上述理解視野出發,我們就不能不遺憾李澤厚這篇《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名文,在描述了他呈現的“救亡”對“啟蒙”的壓倒后,沒有進一步追問,為什么他所重點描述的最早作為新文化運動一支的中國共產革命在中國現代史會有這么強的塑造力量。如果說共產黨得益于“救亡”情勢的存在,那么前面一直占據力量上風的國民黨不也同樣在自覺大力借助“救亡”情勢從而自我合法化與借機壯大嗎?何況,正如呂芳上在《革命之再起—中國國民黨改組前對新思潮的回應》一書中指出的,新文化運動的活躍分子加入中共的數量,遠遠不如加入國民黨的數量。那問題就是這些更接近新文化運動正統啟蒙狀態的知識分子們 ,為什么沒有發揮出足夠的政治能量,反倒是背離了該正統啟蒙狀態的共產革命知識分子,卻發揮出了改變現代史基本面貌的政治能量?僅僅是國民黨這個平臺不理想,還是這些加入國民黨的現代知識分子未能真正脫離新文化運動主流啟蒙觀的束縛?
而這一切不問的結果,不僅會使有關認識容易停留在指出中國共產革命不同于經典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理解,容易停留在指出“農村包圍城市”等于把革命基礎實際轉移至工人階級之外、轉移到非現代的場域等一些容易指出的特點,而不會去追問、去理解中國共產黨到底憑借了一套什么樣的意識、方法、實踐,成功做到了有效動員中國社會,并在成功動員的同時,把它們有效地組織結構為中國共產革命的有機部分等極為核心和關鍵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李澤厚這篇文章所支持的啟蒙,是把有一定現代觀念、現代理解、現代知識啟蒙者的優位絕對化,把所要啟蒙社會的不理想絕對化的啟蒙。而這樣一種啟蒙結構不僅使啟蒙者對其所啟蒙社會的認識不能深化,最終影響著它對這個社會的介入改變能力,并且這種對待社會的方式,最終也會深切傷害社會和啟蒙者自己。
可惜,不只寫《啟蒙與救亡雙重變奏》的李澤厚未有上述關于現代中國啟蒙運動的反省檢討意識,當時能包含這篇文章的八十年代新啟蒙思潮,也同樣沒有這些反省和檢討意識,這也就難怪成為八十年代中后期知識界主潮的新啟蒙思潮,本來作為歷史后來者有前車可鑒的優勢,卻落入結構相似的陷阱而不自知。
如本文開始所述,八十年代新啟蒙思潮的核心成型,與“文革”后最初幾年對“文革”的檢討思潮相關,當時越來越占據壓倒性地位的看法是把“文革”看作一場反現代的運動,而這一判定又引出如下問題:為什么會在自認已經進入社會主義階段的中國大陸,卻發生了這么一場主導中國大陸十年歷史的反現代運動呢?而正是在對這一設問的回答中,確定了在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國大陸知識界占據著壓倒性主潮地位的新啟蒙思潮的核心歷史感、現實感、社會感。
“文革”后對這一問題的核心解答是:中國大陸雖然看起來在一九五六年就進入了社會主義社會,但由于封建主義在中國的長期存在,由于可有力改造此封建社會體質的現代社會生產和現代經濟在中國不發達,在在都使得中國的封建主義的問題并沒有得到真正解決。表現在社會實質狀態上,就是其時的中國社會主體,無論是農民、工人還是干部、解放軍,看起來各異,但大多數卻都因受現代蕩滌不夠,骨子里實質還是前現代的小生產者。而這種小生產者體質又有著兩面性,平時是封閉的、保守的、目光短淺的、缺乏民主意識的,狂熱起來則會趨向以平均主義為核心特征的反現代的“農業社會主義”烏托邦。
正是通過這樣一些理解和認定,新啟蒙思潮的推動者們就為這一讓他們深為困擾的問題,提供了歷史—社會—文化—心理的解釋。就是,一方面中國是這樣一種歷史—社會—文化—心理體質,另一方面其時的國家主導者卻過度去專注于資本主義問題而未注意封建主義問題,從而給骨子里是前現代的“農業社會主義”烏托邦,但表現上是打著更激進反資本主義、更激進社會主義旗號的反現代“文革”思潮以可乘之機。
當然,這樣一些有關“文革”發生的理解和認定,也一定影響著這些理解和認定—關于什么是接下來時代最核心且迫切的任務:既然中國封建主義的問題沒有真正解決,中國現實仍然存在著封建主義發生強烈危害的危險,那時代最核心且迫切的問題就應該是反封建,而不是毛澤東時代的批判資本主義。
而為了有效地反封建,在經濟上當然就應該大大增強商品經濟(后來是市場經濟)的地位與作用;在思想文化上則不僅要大批封建主義,更重要的是要接續當年新文化運動未完成的啟蒙,對中國社會進行一場徹底、全面的現代啟蒙;相比于經濟、思想文化方面態度和看法上的清朗,新啟蒙思潮在政治方面對民主的強調則不乏曖昧。如此是因為新啟蒙思潮當然強調民主,但這種強調由于它對中國社會主要由小生產者構成而產生的深刻不信任,使得它對什么人適合民主實際上有很強的設定。就是在這些新啟蒙思潮的認受者意識深處,只有那些受過啟蒙深刻洗禮而成為“現代人”的民主,在他們才是真正理想的、可信任的。
而正是這樣一些理解和認定及其所產生的歷史感與現實感,才會使八十年代中國大陸知識界對國家推動的任何他們認為有助于破壞、改造產生小生產者社會經濟樣態的改革,特別是最有助于把中國帶入現代社會經濟樣態的商品經濟/市場經濟的改革,都基本上不做具體分析便加以熱烈擁護。因為在他們的感覺里,這些經濟改革所關系的不僅僅是經濟,還正面關系到更多他們認為和中國核心命運相關的決定性改善。
而也正是這樣一些理解和認定及其所產生的歷史感與現實感,才會推動中國大陸八十年代的思想文化文學藝術界不僅致力于批判封建主義,而且越來越彌漫著唯恐自己不能充分擺脫封建影響,不能真正跨入“現代”、成為“現代”貨真價實一員的焦慮。特別在新啟蒙思潮的激進者中,越來越充斥著如下感覺與理解:只有使自己充分擺脫封建的影響,成為真正的“現代”者,自己對封建主義的批判,自己對社會的啟蒙,對社會的國民性改造,才可能是充分正確和徹底的;而只有一大批人于此決絕努力,才可能使中國徹底祛除封建主義體質,徹底擺脫封建主義的夢魘,徹底現代。
當然,也正是這樣一些理解和認定及其所產生的歷史感、現實感與社會感,才使八十年代那些認為自己已率先“現代”的知識分子,即使完全沒有從政的經驗,也極其自信自己知道什么是當時中國應有的政治感。而正是這種自信,在平時會讓他們按照自己的理解,熱烈投入地呼喚改革、宣傳改革、支持改革,并在他們認為中國改革受阻或偏離了他們認定的航道時,自認自己有責任起來,以讓中國航船重回他們選定的航道。
包括在很多人心中充滿著朝氣、沖力、理想主義、脫俗氣質的八十年代知識思想、文化藝術界,卻由于其主導思潮—新啟蒙思潮事實上的墮入,而對此啟蒙思潮認識品質、實踐品質有根本的誤區,這就使得現代中國主流啟蒙運動曾經出現過的那些問題—事實上在八十年代一一重演:真誠但虛妄的自我意識,實際上淺嘗輒止的現實—社會認識,對很多自己置身其中的歷史進程不能有及時、準確的反應,有關時代現實的介入常常理解得非常狹隘且概念,在和社會互動時缺少學習自覺。而所有這些綜合到一起,就是這么多聰明、熱情、充滿責任感的投入,最后卻不僅不能取得他們所期待的歷史介入效果,而且會造出很多和他們主觀意愿背馳的思想、文化與現實問題來。
也就是,他們之所以未能如他們預期的改變社會,固然和他們所處身時代的條件常常限制過大有關,更是由于他們自身所存在的結構性缺失。這些結構性缺失所影響的不只是他們的歷史介入能力,還包括他們知識思想工作的品質和深度。
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