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國著名教育家、高等教育學創始人潘懋元先生的人生豐富多彩,是富于傳奇的教育人生。研究潘先生的教育人生,從他求學、從教和研究等志向和閱歷中可以發現,他的學術人格中有兩個鮮明特征:一曰“誠”,二曰“闖”。其一,他赤誠向學,是個有志于學的勤奮學子。赤誠向學的經歷,為他以后的研究打下了受益終身、扎實寬廣的學問基礎以及科學管理時間的“彈鋼琴”的工作方法。其二,他忠誠教育事業,是個幸福的好老師。從15歲時(1935年)失敗的教學經歷起他就立志從教。他熱愛教育、熱愛學生。他的家庭學術沙龍持續30多年,成為研究生教育的重要課堂和師生的精神家園。其三,他精誠開拓,是個極具創造性的研究者。他開創了高等教育學這門“中國創造”的新興學科。潘懋元先生是個真誠的人。他以誠為根,一生忠誠地實踐“誠”;他誠中有闖,勇于創新,成就了一個中國學者、中國教育家的“中國夢”。真可謂:“由誠而成懋業,敢闖而創新元”。
關鍵詞:潘懋元;高等教育學;內外部關系規律;學術人格;誠;闖
中圖分類號: G40-09
文獻標識碼:A
我國著名教育家、高等教育學創始人潘懋元先生的人生豐富燦爛,內蘊深刻,是富于傳奇的教育人生。研究潘先生豐富而傳奇的教育人生,可以發現,他的學術人格、生命意蘊和人生哲學有兩個鮮明的特征:一曰“誠”,二曰“闖”。
——曰其“誠”。中國文化的這一核心概念“誠”,是潘先生立身處世之根。他赤誠向學,忠誠教育,精誠開拓,如《中庸》所言:“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曰其“闖”。“闖”是潘先生的英雄本色,是他大丈夫立功立德立言的本體功夫。他性格堅強樂觀,敢闖,善闖,能闖。他敢于創新,敢為天下先,闖出一條新路,闖出一門“中國創造”的新興學科。
合起來,潘先生誠中有闖,闖中有誠;因誠而闖,由闖見誠;二者相互聯系,和諧統一。從蒙童開始,他就欣欣然赤誠地憧憬向往問學之路;他克服種種困難虔誠的“理想與追求”①就是做一個好教師;他無怨無悔真誠地熱愛教師這個職業,他無限忠誠祖國和人民的教育事業,“板凳敢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地開創出高等教育學這門“中國創造”的新興學科。時至今日,我們滿懷欣喜地看到,中國高等教育學日益成熟的體系、壯大的隊伍、豐碩的成果、以及對不同層面教育政策與實踐產生的積極影響。真可謂:“由誠而成懋業,敢闖而創新元”。
一、赤誠向學:“豈甘終暴棄,老大徒傷悲”②
潘懋元先生天資聰穎而又自強不息,在曲折的求學經歷中,他赤誠向學,克服種種困難,上下求索,“博學、審問、慎思、明辯,篤行”,終于學有所成,體現了中國人所追求和向往的“誠則明矣,明則誠矣”的“誠”、“明”境界。從他的治學方法和立身處世哲學、學術視野和精神力量、國際視野和愛國情懷等方面,我們都可以饒有趣味地看出,他的成就深受早年求學經歷的影響。
(一)寒門弟子愿有志,求學多艱不畏難
潘懋元先生1920年8月4日出生于廣東省汕頭市一個普通而貧窮的小商販家庭。父親潘鏡耀覺得他們做生意很辛苦,希望子女們能夠讀點書,找一個比較好的職業,不像他那樣做苦力,而且他覺得小懋元聰慧靈活、有讀書潛力,不是做米糕生意的料,所以想盡辦法讓孩子念書。可以看出,父母的辛勤勞作和殷切期盼對潘懋元先生的求學產生了積極而良好的影響。在潘懋元先生6歲左右時,他父親就讓比懋元大6歲、正在上小學的哥哥潘載和在家里教小懋元念書,他哥哥也就成了他的啟蒙老師(他哥哥很有才華,可惜21歲時英年早逝)。那時,小懋元白天在家幫著干些雜活兒,閑時自己翻翻書,期盼哥哥下午放學回家用小學啟蒙課本教他念書,以及講述學校當天發生的有趣故事。
8歲那年(1928年),潘懋元先生正式進小學。他不是從初小一年級開始讀起,而是插班進初小三年級。他真心實意地喜歡學校的讀書生活,學習非常刻苦用功。斷斷續續讀了兩年小學,高小畢業時,汕頭私立時中中學的校長楊雪立先生主持考試,出了一道作文題:“我之志愿”。小懋元用文言文寫兩三百字,給校長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并由此結下了一段師生緣份。日后楊雪立校長特別照顧這個優秀寒門弟子,只收半費讓他進時中中學繼續學業。
中學生活給潘懋元先生打開了一個富有魅力的廣闊新天地,在這里他得以盡情、盡心、盡性地發展他的興趣和天賦。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對閱讀和書籍的興趣一發不可收拾。正常的課程學習之外,他看了很多課外書籍。這所學校有個很好的藏書樓,專門辟出了一間用作讀書室。在潘懋元先生幼小的心里,書籍對他有無窮的吸引力。他和哥哥一起,先是借學校藏書樓的書看,之后就到汕頭市圖書館借書看。當時的規定是“押錢借書”:一次押一塊錢,借兩、三本書;過幾天將書還回去,仍然可借兩、三本書;這樣不斷往復,用一塊錢可以看很多書。漸漸地,他成了“書癡”,愛書如命,成天總是抱著書在看。汕頭市圖書館借的書不夠看,就經常買書看。錢不夠,就從午飯錢中節省出來。他早上在家吃飯,父親每天給一毛錢讓中午在學校吃飯,晚上回家吃飯。他常常中午舍不得吃飯,將錢省下來買書,餓著肚子到晚上回家才吃飯,直到胃痛被父母發現才罷。
書山有路,學海泛舟,日積月累,水到渠成,潘懋元先生就開始寫東西向外投稿。12歲念初中一年級時,第一次在汕頭《市民日報》上發表文章,從此一發不可收。他花很多時間在寫作上,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時事評論等。中學階段,他在報紙上發表不少文章,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文學家”。發文章還能拿些稿費,稿費主要用來買書,大多是文學方面的書籍。從這時開始,對文學的愛好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終身保留。不管是后來念高中、念師范、念大學,還是后來參加工作,他一有空就看些東西或寫些東西。剛開始也許是為了賺稿費,后來慢慢成了生活習慣。現在他還抽時間看小說,特別是出差途中,《中篇小說選刊》是他旅行箱中必不可少的讀物。雖然與文學有不解之緣,但他始終沒有滋生出要做文學家的夢。似乎命中注定,潘懋元先生是要當老師的。endprint
潘懋元先生天賦的另一方面還在于,他有著很強的邏輯思維和抽象思維能力。小時候,他會望著深邃莫測的天空,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浮想聯翩:星星后面再過去是什么東西呢?是不是空的呢?是不是有堵墻還是什么呢?是不是到底了呢?到了底以后又是什么呢?從東面過去是什么呢?從西面過去又是什么呢?
這些關于時空、關于宇宙的大本大源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讓他的小腦袋充滿著困惑和疑問,充滿著思考和想象,也展現和發展了他良好的探究精神和思維能力。這種思維能力對他日后的教學和研究無疑具有很大的幫助。
(二)行效今古智仁勇,學貫中西“封資修”
15歲那年歷時半年的小學代課教師經歷,堅定了潘懋元先生的理想與追求:“當老師,當一名好老師”。此后,他想辦法念師范、自學教育著作、旁聽師專課程等,都是為了當好老師。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參加了兩年多的抗戰工作,多次執行任務,又經常在報紙上發表一些針砭時政的文章。由于“拋頭露面”,生命安全受到威脅,在共產黨組織“隱蔽精干”政策的指示下,青年懋元真誠向往和務實地選擇到戰時已遷至福建長汀的廈門大學求學。
1940年6月中旬,連綿陰雨后放晴的一天,青年懋元帶著父親輾轉托人籌措的一百塊錢路費,和兩個好友一起懷著對學問的憧憬,向長汀進發。南方的6月,潮濕悶熱,烈日毒辣;崎嶇的山路,雨后泥濘;鏗鏘三人,跋山涉水,翻越崇山峻嶺,穿越因戰時而荒無人煙的地方,前后走了一個多星期才達到長汀。7天的山路,記載了潘懋元追尋理想的足跡,也見證了他的青春夢想,更證明了一條樸素而簡單的真理:命運雖不可知,但路就在自己腳下。
好事多磨,經過兩次投考,1941年夏天,潘懋元先生第二次報考廈門大學終于如愿以償。廈門大學是由愛國華僑陳嘉庚先生于1921年“精忠報國、舍家興學”創辦的,自創校之初就形成了一種“自強不息、止于至善”的優良傳統。在艱苦的抗戰時期,在校長薩本棟“勤儉愛國、舍身治校”精神的感召下,更形成了一種長汀精神。這種精神不僅體現了全校師生的信念與追求,更體現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堅強意志。解讀潘懋元先生的教育人生,不難發現:他在廈門大學的求學經歷,廈門大學在艱苦的戰爭年代所體現的堅強意志和南方之強的形象,以及愛國華僑陳嘉庚、校長薩本棟、王亞南等優秀人物的榜樣,對他產生了良好而深遠的影響,涵育了他受益終身的堅強執著的品格和忠誠于教育的愛國主義情懷。
在廈門大學,潘懋元修了兩個專業:主修教育學,副修經濟學。他惜時如金,萬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如饑似渴、全心全意、誠誠懇懇地投身于新的學習生活中。在教育學專業,他系統學習了教育學和心理學方面的知識。他的老師中不乏名師,例如,系主任李培囿教授是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回來的教育學博士,美國著名教育家杜威的學生;另一位阮康成教授也是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回來的教育學博士(阮康成后來去了美國,臨終前通過潘先生將一部分遺產贈給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設立“阮康成教育獎學金”);還有一位年輕的陳景磐教授在教育史研究方面開始嶄露頭角,后來成為著名的教育史方面的專家。
在經濟學專業,他同樣學了不少經濟學方面的知識。現在我們常會驚贊,潘先生對一些教育統計上的數據如數家珍,對教育與經濟、教育與社會的關系特別敏銳,這與他早年副修經濟學專業當然有著很大的關系。他修了著名經濟學家、與郭大力一起翻譯《資本論》的留德回國的王亞南教授的高級經濟學課程。王亞南教授將理論問題與中國的官僚主義、中國經濟的特殊問題聯系起來的授課方式,給了他深刻的影響。特別是在方法論上,王亞南喜歡引用物理學家海森堡的名言:“提出正確的問題,往往等于解決了問題的一半”,要求學生用研究的態度進行學習。期末也是開卷考試,有一道題是要求學生對所講內容提問,然后再上最后一堂課,回答學生們提出的問題。這種思考問題和研究問題的教學方法和方法論對潘先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日后潘懋元先生在研究生教學中推行了“三段教學法”,大約與此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
潘懋元先生還是個很會進行“時間管理”的高手。大學四年,他注重多方面地發展自己。他一邊讀書,一邊到中小學兼課,后來還做了中學教務主任;他還同一幫愛好文學的青年一起搞文學活動,其中有些人后來在文學上頗有成就,如姚一葦、朱伯石等。他擔任教育系的級會主席、教育學會主席和學生服務處主任等,組織教育興趣小組,如“仲尼組”(孔子,字仲尼)、“杜威組”、“行知組”、“盧梭組”等,開展讀書活動。緊張的學習和多方面的工作,使潘懋元先生學會了理論聯系實際的工作方法,學會了被他稱之為“彈鋼琴”的科學管理時間、多方工作和諧兼顧的工作藝術。他把工作、學習、生活、情感當成具有不同音質、音色的琴鍵,合理地分配自己的時間、精力,處理各種復雜的事務。這種“彈鋼琴”的工作方法使他受益匪淺。多年來,潘懋元先生教學、科研、行政、社會活動,多面作戰,合理協調,靠的就是這種“彈鋼琴”的管理時間的藝術。
在學與用、學與思的結合中,他真誠地認識到,要學以致用,所學理論必須與中國實際相結合,與人民大眾需要相結合。他關心當時的文字大眾化運動,認為要實行大眾化,就必須讓勞工受教育。1945年大學畢業時,潘懋元先生結合中國當時的社會實際撰寫的畢業論文是“勞工教育的理論與實施”。這里不妨摘錄他大學畢業論文上的一段話:
勞工教育是解決勞工問題的重要方法。在現代的生產關系中,勞工問題日趨嚴重,所以勞工教育的重要性,亦日見提高。勞工問題的得失,不但關系到勞工本身,而且影響整個社會的經濟和國家的政治,所以勞工教育的重要性,亦就不只對于勞工本身有重大的作用,而且對于政治組織、生產事業亦有非常的影響。勞工是生產事業的原動力,勞工教育的重要性尤為不可忽視[1]。
由此,潘先生的赤子之心略見一斑。他一生都心系廣大勞動人民,心系廣大民眾。日后,潘先生特別關注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高等職業教育、民辦高等教育,很難說與此沒有一脈相承的關系。endprint
在回顧自己的學習經歷和知識源泉時,潘懋元先生曾老老實實地坦誠、卻又不無幽默生動地戲說:“我整個的一個‘封、‘資、‘修”。雖是戲說,卻反映了潘懋元先生學習生活中三個方面的知識來源——童年時代,學習的是中國傳統文化 (戲稱為“封”);青年時期上大學,主要是學習美國實用主義的哲學(戲稱為“資”);1950年代初在中國人民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進修研究生,主要學習俄語前蘇聯教育理論(戲稱為“修”)。他的這批研究生同學,如黃濟、王策三、王天一、章志光、王道俊、邵達成、王逢賢、謝之良等,后來都成為大家,在教育學界或心理學界取得很高成就。
三個方面的知識來源,構成了潘懋元先生良好的知識結構,奠定了他扎實的學術功底,為他提供了豐富而深厚的精神滋養。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奠定了他扎實的中國文化功底,奠定了他的基本倫理和道德觀念,奠定了他深厚的愛國主義情懷。美國實用主義教育哲學的講究靈活、講究實用,以及前蘇聯教育模式的注重教學過程和教學質量等,為潘懋元先生展現了廣闊的學術視野和靈動的方法論啟示。日后,潘懋元先生在學習和研究生涯中,在長期堅持不懈地“學習—教學—學習”、“理論—實踐—理論”的貫通中,他體現出深厚的國學功底和學貫中西的理論基礎,體現出廣博的學術視野和恢宏的學術氣魄,體現出立足現實的務實精神和縱橫馳騁的大氣象,體現出廣闊的國際視野和深厚的愛國情懷等等……這些特點,都可以從早年的學習經歷中找到影響。
二、忠誠教育:“如果有來生,我還愿意做教師”
《中庸》講:“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一個人真誠地追求某種美好的目標,就會從靈魂深處化作一種理想、一種信仰、一種動力,滋養他的現實生活,為他提供一種力量源泉,促成他虔誠地去追求它、實踐它、完成它,從而實現生命的意義。對潘懋元先生而言,“當個好老師”,無疑是他虔誠的理想和追求、執念和信仰。他一輩子都在向往它,追求它,忠誠它,信仰它,實踐它,實現它。他曾無限深情地坦誠:“我一生最為欣慰的是,我的名字排在教師的行列里。如果有來生,我還是愿意選擇做教師。”他的生命軌跡大寫的是:忠誠祖國和人民的教育事業。
(一)初為人師挫愈奮,理想追求行更堅
機緣巧合,15歲那年潘懋元先生有了第一次當老師的經歷。1935年,潘懋元先生陪著他生病的哥哥回到揭陽老家養病。當時,揭陽樹德小學校長是他哥哥的朋友,探訪他哥哥病情時,見到了聰明、懂事、已經練得良好口才的少年潘懋元,正巧樹德小學缺老師,便聘請少年潘懋元做樹德兼課教師。1935年秋天,少年潘懋元第一次登上神圣的講臺。為了迎接人生中的第一次講課,少年潘懋元課前下足了功夫,做了認真的備課,但到了上課的那一天,一站上講臺,就緊張萬分,語速變快,只用了二十來分鐘就講完了備課的內容,再也不知道講什么好。他窘迫地站在講臺上。調皮的小學生們一看到老師不知所措,便在下面嘰嘰喳喳、打打鬧鬧,教室里面亂作一團。這第一次教學顯然是失敗的。
第一次,往往是個重大的坎,跨過這個坎,戰勝自己,就離成功近了一步;戰勝不了自己,就與成功失之交臂。面對失敗,有的人會放棄,有的人會堅持,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潘懋元先生無疑屬于能夠堅持的人。第一次教學雖然失敗了,但理想的種子卻在他心里發芽。15歲,不可能對教師的社會意義有更深刻的認識,也不懂“太陽下面最光輝的職業”所包含的責任與意義,失敗的第一次教學更不可能給他帶來什么興趣,但性格中的倔強和執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牛勁兒”,促使他這第一次在困難中萌發出立志從教的理想。“一定要做個好老師”的誠摯信念,使潘懋元先生找到了為之努力奮斗一生、忠誠一生的目標,支撐他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中,無論遇到什么艱難困苦,都要忠誠堅定地走下去。而且,經過幾十年的人生閱歷,他悟出一個道理:理想,是要有興趣為支柱的,但興趣所在,卻不一定就是理想所在。理想的形成,也不一定從興趣開始。有意義的理想,往往是和困難相始終的。如果只談興趣,不談理想,就會缺少克服困難的動力。日后,潘懋元先生從事高等教育研究,遇到困難也總是想辦法克服,有時候甚至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也是他“貴在堅持”的品格使然。正是這種品格,使他不斷走向成功。
(二)育人最是欣慰事,來生仍愿執教鞭
潘懋元先生性格堅毅執著,為人真誠豁達,具有良好的文筆和口才,具有很強的邏輯思維和抽象思維能力,具有智慧性的幽默感,以及具有影響他人的感召力,這些優良品質和“正能量”,無疑很有助于成就一個優秀教師。潘懋元先生從小虔誠的理想與追求就是當教師。為此,他一生誠于斯,信于斯,忠于斯,敬于斯,篤于斯,樂于斯。斯斯文文,郁郁乎文哉,精心育桃李,芳菲滿天下。值得歡欣鼓舞的是,2014年9月9日,在慶祝第三十個教師節來臨之際,潘懋元先生獲選“全國教書育人楷模”的稱號,在人民大會堂受到習近平主席的親切接見。這對一位教師來說,是莫大的榮譽和肯定。
從15歲初為人師至今,潘懋元先生已有80年教齡。80年來,潘懋元先生教學成果斐然,所教學生難以數計,單研究生就有幾百人。潘先生為我國高等教育學領域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專業人才,他的學生遍布全國各地,包括香港、臺灣和澳門的學者。許多學生都已學業有成,不少人成為具有學術影響的專家學者和學科帶頭人,不少人成為高校和教育部門的領導。老實說,廈門大學所處的地理位置相較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交通相對不便,這里能夠發展成為影響全國的高等教育研究中心,吸引全國各地的精英學子來此學習,很大程度上源于潘懋元先生的學術影響力和人格魅力。
在教學中,潘懋元先生以坦誠的態度,與學生們誠實地對話。研究生培養中,每年的研究生入學,潘先生在第一次報告中總是要提及韓愈的《師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他真誠地鼓勵學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鼓勵學生在學術發展上展開討論,允許學生與導師有不同的意見,提倡學術溝通,提倡學術平等。同樣,他要求學生要做到“誠”,為人為學,誠實無欺,老老實實,踏踏實實。針對研究生需要“在研究中學習,在學習中研究”的特點,潘懋元先生求真務實地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研究生教學法——“學習—研究—教學實踐”三位一體的研究生課程教學法,將學習、研究、教學實踐三者有機結合起來,促進研究生既系統地學習一門課程,又能深入鉆研某一課題。endprint
潘懋元先生熱愛學生,創新了研究生培養模式。他舉辦的家庭學術沙龍是一道亮麗的學術風景線。每星期六的晚上,只要不出差講學或參加學術活動,他就在家里舉辦學術沙龍。在家庭沙龍上,在溫馨活潑的氛圍中,師生們就學術、時事、生活暢所欲言,既談學問中的人生,也談人生中的學問,無所謂學問與非學問的區別,團結緊張與嚴肅活潑并無明顯的界限。同時,伴以滿室茶香、咖啡香和各種點心,在精神食糧的享受中有物質食糧的享受,真正體現出了“自由討論,平等對話,啟迪思維,追求真理”的沙龍學術原則。他的家庭學術沙龍持續了30多年,并且隨著研究生人數的增加日益興盛,成為研究生教育的重要課堂和師生的精神家園。
“三生有幸入潘門,一世傾情謝師恩”。從我個人跟隨潘先生求學的經歷中體會出,潘先生能發現、鼓勵和發揚我的長處,對于我的不足他洞察秋毫,但多數時候他很高妙地讓我自己用誠心去體悟和自覺。對我而言,通過誠心和自覺地體悟,似乎更能感知一種力量,從而更加努力向上向善。教育的真諦不正是這樣嗎?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片云推動另一片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2005至2006年,我和殷小平一起整理《潘懋元教育口述史》,在潘先生溫馨的家,伴著茶香,聽著潘先生真誠地講述他的教育人生,真切地感知他為人為學的真誠和一個教育家的赤子情懷,印象是如此的美好。近些年來,對潘先生的閱讀和理解愈深,愈感覺出他身上有一種精神力量。這種力量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思維和信念、生活和性格。潘先生對我的影響深入到骨子里,深入到日常生活中。遇到問題時,我頭腦中不經意間就會冒出潘先生的影響:“潘先生會怎么看(這件事),潘先生會怎么做?”我還常自勉:“是潘先生的學生,不能丟潘先生的人”。老實說,身為潘先生學生,有一種自豪感,也有一種自尊自愛自律感。良師的影響,如影隨形,春風化育,受益終生。
三、精誠開拓:“板凳敢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①
《中庸》說:“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人生在世,要立功立德立言,成就一番事業,自始至終,就要做到“誠”;沒有“誠”,“無物”,做不成事,不能成功。潘懋元先生不僅教書育人,是一個好老師,更是極具創造性的好學者、好研究者。潘懋元先生敢為天下先,“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板凳敢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精誠地開拓出一片嶄新的研究領域,開創出高等教育學這門“中國創造”新興學科。回顧古今中外的教育研究史,一門學科的創立和發展,與一位真誠的學者虔誠努力、畢生奮斗密切相聯,這在整個教育史上,堪稱奇跡。潘懋元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創造奇跡的人。他是英雄,敢為天下先;他是創始人,創造新興學科。而且,這一“中國創造”光耀中華,影響全球。
(一)英雄曾敢先天下,學科今已蔚神州
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潘懋元先生就結合工作需要,開始饒有興趣地、誠誠懇懇、兢兢業業地拓荒于高等教育研究領域。回顧起來,這一研究的發端,也是始于“誠”。
1956年,在黨中央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和“干部要變外行為內行,大學干部要學點教育學”的背景下,廈門大學要求潘懋元先生給全校干部和教師開設教育學講座。但當時的教育學理論主要以中小學生為研究對象,脫離大學實際,不切合高校干部和教師的需要。誠實地說,這樣的教學,效果不好,是失敗的。但失敗的經歷,對于性格堅強的潘懋元先生來說,從來就不是攔路虎。如果說15歲那次“失敗的教學”,讓潘懋元先生立志“當個好老師”的話,這35歲時“失敗的教學”,則改變了他的研究視野——他開始轉向高等教育研究,開始思考高等專業教育問題和高等學校教育問題。他敏銳地抓住了高等教育和普通教育的區別,指出它們不僅是程度的區別而且有著本質的區別,大膽提出要建立一門高等專業教育學。
1957年,潘懋元先生在廈門大學《學術論壇》第3期上發表“高等專業教育問題在教育學上的重要地位”一文,這是新中國第一篇倡導高等教育研究的學術論文。他勇于創新,在文中提出: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高等教育問題和普通教育問題中間存在很大的差別呢?主要由于下列兩個因素:(1)高等學校教育,就其性質言,是專業的,內容復雜,與國民經濟各個部門直接聯系。就其系統而言,是建立在普通教育基礎上的高等教育;(2)大學生是十八、九歲以上的青年人,已經達到成人的階段,他們的身心發展特征與社會經驗不同于中小學生[2](P5)。
潘懋元先生在文章中進一步旗幟鮮明地大膽提出,要建立一門“高等專業教育學”或“高等學校教育學”。他說:
高等教育專業教育有許多特殊問題要研究,是教育理論工作重要與廣闊的園地。……必須像“學前教育學”那樣,逐步地建立一門稱為“高等專業教育學”或“高等學校教育學”的教育科學[2](P16)。
與此同時,他與同事們一起合作編寫了我國第一本探討高等教育問題的教材《高等學校教育學講義》,提出并分析建立一門“高等專業教育學”或“高等學校教育學”理論與設想。
隨著“文革”的結束和祖國科學春天的到來,潘懋元先生舊議重提,倡導建立高等教育學科。1978年,他在《光明日報》和《廈門大學學報》上相繼發表文章:“必須開展高等教育理論研究——建立高等教育學芻議”,大力倡導開展高等教育理論研究。這是第一次公開而正式地提出要建立一門“高等教育學”。同時,他率先在廈門大學成立了全國第一個高等教育研究室,研究室迅速發展成為影響全國的高等教育研究中心。20世紀80年代初,高等教育學作為一門學科得到國家的正式認可,成為教育學中的一門相對獨立的二級學科。為了壯大研究隊伍,潘懋元先生開始著力培養后備研究力量,先后招收全國第一批高等教育學碩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他也因此成為我國第一位高等教育學的碩士生導師和博士生導師。
從1979年開始,潘懋元先生就著手編寫《高等教育學》。編寫《高等教育學》的過程,充分體現了實事求是、求真務實、真誠踏實、老老實實的科學態度和責任感。從編制大綱、組織編寫、反復修改、油印試用,到定稿出版,前后歷經6年,終于出版《高等教育學》。這反映了一個教育理論工作者的真誠態度和科學精神。當然,《高等教育學》是中國、也是世界上第一部高等教育學著作,也是高等教育學作為一門學科正式建立的標志性著作。從此,高等教育學作為一個新興學科正式建立。endprint
在高等教育學理論大廈中,“兩個規律”無疑是核心而重要的理論基礎。“兩個規律”的提出和修正,也充分體現了“誠”的精神。1980年第一機械工業部教育局在湖南大學為其部屬幾十所高校領導干部辦教育科學研究班,邀請潘懋元先生去講課。在講課中,潘懋元先生第一次正式而公開提出,教育有兩條基本規律:一條是外部關系規律,一條是內部關系規律。1983年在編寫《高等教育學講座》中,他又對教育內外部關系規律做了進一步闡述,對規律的表述又做了修正。
從潘懋元先生不斷發展高等教育學的研究方法中,也可以看出他誠實的治學態度。2001年,他和博士生們一起出版了《多科學觀點的高等教育研究》一書。他在書的《序言》中提出:
為了建構高等教育學科理論體系,我們在研究高等教育現實問題(應用研究)的基礎上,要有計劃地進行一系列理論與實際結合的研究,做好理論準備和方法論準備,逐步向學科建設的目標逼近[3](P212)。
一門學科的建設,既要有獨特的研究對象,完整的理論體系,還要逐漸形成獨特的研究方法。高等教育學的獨特的研究方法可能就是多學科的研究方法[3](P215)。
高等教育學是一門不斷走向成熟的學科,從潘先生開拓性的研究中可以看出,他不斷發展他的觀點,完善他的觀點,這就是誠實地、老老實實地做學問的態度,也是他實事求是、求真務實的科學精神的體現。
(二)踏遍青山人未老,大愛無疆中國心
高等教育學不是一門關在書齋里的學問,它是一門開放的學科,一門“接地氣”的應用性學科,一門具有很強現實感和時代感的學科。潘懋元先生不是關在書齋里閉門造車,他的學問、他的關懷、他的情懷與社會現實緊密相聯,與時代潮流緊密相聯,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科學發展需要緊密相聯。他認為,高等教育是一個復雜的、開放的、多維的系統,相較其它教育系統,它更與社會方方面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高等教育必須同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科學發展相適應,并為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科學提供服務,從而在主動適應外部環境及其發展變化中,獲得社會支持并增強自身活力,發揮自身的功能,實現自身的價值。因此,在進行高等教育學科建立和理論建設的同時,潘先生花了相當時間和精力關注世界和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的現實問題。他關注知識經濟社會和高科技革命對高等教育的挑戰和應對之策,他關注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問題,關注中國高等職業教育發展問題,關注中國民辦高等教育發展問題。
多年來,潘先生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帶領學生們去各地進行教育實踐和教育考察。近些年來,他關注得最多的是中國的高等職業教育問題和民辦教育問題。他認為:“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的發展,關鍵在兩個方面,一是民辦高等教育,二是高等職業技術教育。中國高等教育中,目前問題最大的,恐怕是職業技術教育。這個問題如果解決得好,成就也很突出;如果解決得不好,也會從整體上影響中國高等教育大眾化的質量”[4]。因此,他每年都要帶博士生們去進行教育考察和教育調查,從中找出高等教育現實中的問題和癥結,為進一步的理論研究和政策研究提供支持。
多年來,常常會有不同高校邀請潘先生去講座或指導,潘先生心懷天下、關注現實,他幾乎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記得有一次潘先生到廣州講學,我陪同前往,我們坐早上7點從廈門起飛的飛機出發,中午到達廣州,下午潘先生進行講座,晚上又坐飛機回廈門。這樣大強度而緊張的旅途奔波,我有些吃不消,第二天要花相當時間恢復。但潘先生第二天還要給博士生們上課,他一講就是一整天,讓人好生佩服。我發現,潘先生會“時間管理”體現在很會勞逸結合、很會休息上。他在飛機上喜歡看小說,也能小睡一陣子,一下飛機就很快能進入工作狀態。記得有一次,我們坐車趕飛機去外地,剛才潘先生還在說著話,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我則未能入睡。過了一小小會兒,潘先生就醒了,他很新鮮地繼續聊天。又一次,飛機晚點,我們已經上了飛機,但飛機不能按時起飛,約幾十架飛機起飛后才輪到我們的飛機起飛,一般人坐在那里百無聊賴,潘先生則很有興致地觀察一架架飛機如何起飛,神情怡然如正在好奇和探究的孩童。從夫子游,耳濡目染,印象深刻而美好。我想,這深刻而美好的印象,是學生眼中老師立體、豐滿而美好的形象,是近距離深切地感知潘先生的真誠之心和人格魅力。潘先生行者無疆,大愛無疆,閃耀的是一顆愛祖國愛人民愛教育的中國心。
結語:生為教育誠和闖,既開風氣又為師
有些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冥冥之中命中注定帶有一種使命感,為著某種特殊使命而降臨于人世。著名教育家、高等教育學創始人潘懋元先生無疑就屬于這種帶有使命感的人。“誠”與“闖”,是中國文化的鮮明特征和中國知識分子君子人格的理想追求。潘懋元先生一生忠誠地實踐了“誠”,他由誠而成,完成了他的使命,實現了生命的意義;他敢闖而創,成就了一個優秀教師、一位教育家的光榮事業——桃李天下成懋業,高教研究闖新元。
寫到這里,想到《中庸》上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參考文獻
[1]潘懋元.勞工教育的理論與實施[A](1945).//潘懋元文集·卷七.昔年作品及其他[C].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7.
[2]潘懋元.高等專業教育問題在教育學上的重要地位[A].//潘懋元文集·卷二.理論研究(上)[C].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5.
[3]潘懋元.多科學觀點的高等教育研究[A].//潘懋元文集·卷二.理論研究(上)[C].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212.
[4]潘懋元口述,肖海濤,殷小平整理.潘懋元教育口述史[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28.
(責任編輯 李震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