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威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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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記憶與地方經驗
——孫且小說與“偏臉子”的哈爾濱
王 威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孫且作品中的“偏臉子”表現哈爾濱的另一種文化可能,也呈現出一種特殊的地方性知識。“偏臉子”不僅是一個地區,更是一種生存方式與價值標準。它的獨特性來自多種要素相遇過程中的復雜關系,表現出明顯的混融性與對抗性。孫且的“偏臉子”經歷一個型構到消亡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也暗含著地方底層從有力到無力的歷史性難題。
偏臉子;地方性知識;混融性;對抗性;歷史性難題
索菲亞教堂,中央大街,冰雪大世界,人們眼中的哈爾濱似乎已經被牢牢地貼上標簽。也許那些或新或舊的歐式建筑會增添“東方莫斯科”“東方小巴黎”的異域風情,但也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勾描。哈爾濱越來越成為一座名片化、平面化的城市,而那些屬于豐滿的、厚重的哈爾濱的文化側顏正在漸漸被磨平消失。
孫且的作品把平面的哈爾濱立體化,“偏臉子”作為哈爾濱的側顏,表現出一種不同于“索菲亞—中央大街—冰雪大世界”的文化可能。“偏臉子”的獨特性,給人最直觀的感受就在于其混融性。但從其深層結構中來分析,則體現在其對抗性。這種獨特性來自多種因素相遇過程中進行的偶然型構,也是一種地方性經驗上升為知識的動態過程反映。作品中雖然寫的是“偏臉子”人的或瑣碎或傳奇的故事,但他們早已深深地與當時的歷史結構合為一體并相互作用,他們也面臨當時的結構性難題。隨著某些偶然性因素的發生,一些要素的變化使得整個結構都發生變化。正是在這種變化中,“偏臉子”也由盛轉衰,最終消失。作為哈爾濱的側顏,“偏臉子”是多彩的和令人激動的;但是在其變化中,那種從“偏臉子”中生長出來的力量卻漸漸由強到弱、甚至到無,讓人不得不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偏臉子不是街道的名稱,而是一個地域的名稱。偏臉子的地界約為撫順街以下,與大通路(現新陽路)之間,北到軍官街(現霽虹街),南到安紅街至三十六棚鐵路車輛廠這片狹長的坡地。當然,這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偏臉子,是屬于哈爾濱的一片區域,是“我”姥娘家所在的地方,是那些人生活、那些故事發生的地方,是構成“偏臉子”的一個要素。 孫且筆下的“偏臉子”是多種要素相遇而成的,超脫地理意義、文化意義上的“偏臉子”。
孫且作品中“偏臉子”的構成要素比較復雜,首先是偏臉子這一區域,其次是住在偏臉子的人,最后是“文革”的時代背景。偏臉子的區域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性的,是與偏臉子外的哈爾濱發生關系的。人員構成是“偏臉子”的核心所在,“偏臉子”人大致可分為三大類:一是本地人(包括偽滿洲國遺民),二是闖關東來的關里人,三是俄國流亡者。他們既有著不同的生活習慣、生活方式,也有著不同的價值評判標準與信仰。再細致分就更為復雜,有民間藝人,有流氓馬子,有白俄貴族,有俄國民眾,有混血兒,有“壞分子”,有封建“神婆”,有“文革”話語的維護者,有基層官僚等等。他們在偏臉子這個區域里相遇,一起生活。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相互碰撞,不同的價值判斷標準產生異議或得到認同,再去影響人與人的交往,并形成一個不停歇的動態過程。故事的背景設置在“文革”時期,可以說,“文革”是“偏臉子”型構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不能把“文革”作為那個時代的全部內容,也不應該將“文革”作為眾多事實的最終歸因。因為,在這個時間段與“偏臉子”相關的至少還應注意到以下兩點:一是20世紀60年代中蘇關系惡化,在中國的蘇聯(俄國人)的生存環境發生變化;二是1897年東北全部開禁后闖關東而來的關里人以及偽滿洲國遺留的一些老人開始陸續死亡。
諸多要素看似分散孤立,但實際上它們從來沒有單獨存在過,而是緊密地聯系在“偏臉子”這一結構中。各種要素的相互作用關系是“偏臉子”之所以為“偏臉子”的關鍵所在,抓住“偏臉子”結構中的各要素的關系以及它們相互作用的變化過程,是進一步深入了解剖析“偏臉子”的根本性路徑。
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吉爾茲認為,“任何整體性的知識,在一定程度上一定是一種地方性經驗”。“偏臉子”是哈爾濱的另一種文化可能,也是一種根植于哈爾濱的地方性經驗。毫無疑問,“偏臉子”的文化樣態是獨特的,甚至是古怪的,用孫且自己的來話來說就是,“出了偏臉子,其他地方的人不會這么想問題,不會這么做事情,什么事情一發生在偏臉子就古怪著,常人理解不了”。這種獨特和古怪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混融性,二是對抗性。
混融性是“偏臉子”最為直觀的特點。來自不同地方的人,有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標準,操著不同的口音方言,同在偏臉子生活著。要了解一種文化的第一步就是要了解承載著這種文化的語言,“偏臉子”的語言就是認識它的第一扇門。受這里的人員結構影響,“偏臉子”的語言也呈現出多元化的狀態,有東北方言,有山東方言,有俄語,還有漢譯俄語,多種語言的混雜為“偏臉子”先構建一個符號的形式。方言的使用是孫且作品中的一大亮點,能夠使讀者很容易找到“偏臉子”的與眾不同,從而感受到那種地方性和接地性。但混雜方言的過度使用卻很容易使讀者對“偏臉子”獨特性的理解僅僅停留在“人員混居,方言不同”的表層上,而忽略其深層的結構性特質。
再深入一些便可以看到“偏臉子”中的價值觀念的混融性。這里解釋一下為什么用“混融性”而不用“混雜性”。因為在“偏臉子”中的各種價值觀念并不是僅僅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結構之中,而是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的。當然在多種價值觀念和評判標準混融中還必須注意到“文革”話語的存在,那是當時的主流話語,是當時的知識形態,是在“偏臉子”的地方性經驗之上的權威知識型。正是有“文革”知識型的存在,才使得“偏臉子”具有其另一個重要的特點,即對抗性。
很多細節可以體現出這種對抗性,比如,以老井婆子為代表的傳統禮教和“封建迷信思想”與“文革衛士”委主任李大腳的不對付,我們對“壞分子”瘸胳膊的態度的松動,違反法律和道德的糧票和五塊三被奉為英雄,“我”與柳芭與老尼古拉耶維奇的親切交往,等等。這些與主流話語體系顯得格格不入的事情,卻在“偏臉子”接連不斷地發生。
“文革”話語看似在那個歷史時期是一種牢固的知識型,其實也不是“鐵板一塊”,在“偏臉子”它的松動已經明顯地顯現出來。主流話語在對抗中并沒有壓倒式的威力,反而被不斷挑戰,而對它發起挑戰的地方性經驗,正是“混融的”屬于“偏臉子”的價值評判標準。它是以傳統的道義和禮俗為基礎的,以底層現實中人與人的關愛與扶持的群力為補充的價值標準。這種標準并沒有屈服于主流話語,而是在“偏臉子”的文化結構中發生作用。隨著知識型的松動,地方性經驗很有可能就會上升為新的知識。在“偏臉子”的文化結構中,這種地方性經驗上升為知識的過程就一直在進行著。而這一轉化過程,就是“偏臉子”文化獨特和古怪的根本性原因。
作為地方經驗的“偏臉子”,在其由地方性經驗上升為知識的過程中,不僅呈現哈爾濱的另一種文化可能,還展現“文革”的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對于傳統的“文革”的敘述話語是一種補充,更是一種挑戰。
《洋鐵皮蓋兒的房子》中有一個隱性的結構,即“在一起—離開”的結構模式,這一結構導致的最終的結果就是“偏臉子”的衰亡和地方性的消解。吉爾茲提到人類學理解的本質,他稱之為“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界”。研究一種文化是否能從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界進行,對于真正了解這種文化是極其重要的。孫且以孩童“我”的視角從內部去探尋“偏臉子”的秘密,并且收獲頗豐。“我”以一個連接者的身份,將各種身份的人、各種生活方式和價值標準串聯起來,并見證這些要素發生關系的過程。
從 “偏臉子”人物的出場到每個人故事的講述,在其中“我”看到“偏臉子”里人與人交往中相互幫助、相互關愛的道義與人情味,人們是“在一起”的。這時“偏臉子”的結構中有一種力量,那是來自地方的、底層的生長性的力量。隨著時間的推進,一些要素發生變化,導致整個結構也隨之發生變化。柳芭、瘸胳膊等人的離去,老巴奪、老尼古拉耶維奇、老胡頭等人的死亡,二零三、大煙鬼的身份追求,都意味著原來的“偏臉子” 的衰亡。人們似乎都在“離開”的路上,甚至在最后的幾篇中,東方紅、漠河、小西木橋,敘述的空間已經離開“偏臉子”而到了他處或者遠方。之前所積聚的那種生長性的力量在無聲無息之中漸漸消失,而那個地方性的“偏臉子”也在慢慢被消解。在似乎是悄無聲息的消解過程中,卻從深處散發出一種濃重的歷史的無力感。在《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中,詩意的筆調與之前的風格形成鮮明對比:似乎在掩飾無力,但是徒勞的。
然而,孫且一直在努力以文化持有者的內部眼界來敘述“偏臉子”的時候,他卻又不自覺地走了出去。不僅僅是他偶爾會以現代的一些主流話語來描述“偏臉子”里的一些人和事,更為關鍵或者根本性的就是他一直試圖去評價“偏臉子”的文化結構的樣態。從上面他的話就可以看出端倪。“出了偏臉子,其他地方的人不會這么想問題,不會這么做事情,什么事情一發生在偏臉子就古怪著,常人理解不了”,對于“偏臉子”的這種評價,分明就是以一個外部者的身份來做著一些類似于宣傳口吻的呼吁。在內部與外部的不斷游移中,最后還是來到外部。
人們不斷離去和死亡,“文革”的結束,種種變化使得“偏臉子”很難再成為“偏臉子”。老井婆子作為“偏臉子”行為方式和價值取向的評判者,似乎是與“偏臉子”共命運的。而她的口頭禪“我除了自己什么時候死不知道,其他什么事都知道”似乎也成為“偏臉子”命運寓言式的表達。也許老井婆子死的那一天,“偏臉子”也就死了。
當然,用今天的眼光來反觀“偏臉子”,也很容易判斷其最終命運。在現代性的洪流下,如“偏臉子”這樣的地方性經驗是脆弱的,是很容易崩塌的(“偏臉子”于上世紀九十年代被拆除并改建為居民小區)。但其曾經呈現出的那一種文化可能性,那與主流話語對抗并向知識上升的努力,以及底層生長出來的力量都是令人欣喜的。最后,地方性的經驗如何得以更好地保留,如何面對地方底層在時代沖擊下的無力感,似乎也成為一個歷史性的難題。
[1][美]克利福德·吉爾茲.地方性知識[M].王海龍,張家瑄,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2][法]路易·阿爾都塞.馬克思與相遇的唯物主義[J].陳越,趙文,譯.國外理論動態,2009(10).
2016-06-19
王威,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主要從事批評理論與文化研究。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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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6-01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