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靜
(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如皋校區(qū),江蘇 如皋 226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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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徹心扉的悲涼
——談魯迅小說死亡意識的獨特意蘊
魏 靜
(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如皋校區(qū),江蘇 如皋 226500)
魯迅小說秉承一貫的文學改良人生的創(chuàng)作主旨,借此對社會進行無情的揭露、抗爭。其小說大量描寫到人物的“死”,甚至以悲劇性的死之作為人物的結局,這種自覺的對人物死亡結局的觀照顯現(xiàn)了魯迅強烈的死亡意識。對于生命而言,死亡是最大的悲劇。為此,魯迅一面不留情面地揭示、批判,一面真誠地懷抱愿望,企圖解救,然而終不得救。于是魯迅吶喊、反抗,幾經彷徨、絕望,但又由絕望中再次樹立希望,即便是知道幻滅的結局,依然義無反顧。這就構成徹底的悲涼,魯迅的死之意識是他強烈悲劇意識更深層次的展現(xiàn)。
魯迅小說;死亡意識;悲劇意識
魯迅的小說習慣以悲劇性的死之作為人物的普遍結局,孔乙己在窮困潦倒中死去;阿Q以莫須有的罪名被 “槍斃”;祥林嫂在“祝福”之日倒斃街頭;夏瑜死于劊子手的屠刀之下;魏連殳在自戕中最終結束了性命;子君走投無路郁郁而終;眉間尺最后身首異處……魯迅小說中的這個現(xiàn)象曾被許多的研究者關注,并且達成一定共識。吳永江在論文《論魯迅死亡形象的創(chuàng)作動機及藝術特征》中指出:“魯迅似乎對死亡有深刻的感觸和洞見,從創(chuàng)作于1918年至1925年間的25篇短篇小說中,讀者明顯地感覺到一個藝術特征,那就是作品中往往用死亡來注解人物的結局。”[1](P75-76)夏濟安在《魯迅作品的黑暗面》中也指出:“魯迅是一個描寫死的丑惡的能手。不僅散文詩,小說也如此……各種形式的死亡的陰影爬滿他的著作”, “很少有作家能以這樣大的熱忱來討論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主題。”[2](P373)為什么魯迅的小說規(guī)避人們所喜聞樂見的“大團圓”結局,而有意制造出種種的死之恐怖呢?筆者試以此疑問出發(fā),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一探魯迅小說中死亡意識的獨特意蘊。
畢緒龍在《死亡光環(huán)中的嚴峻思考——魯迅死亡意識淺探》文中,對于魯迅作品中的“死亡意識”這一概念做出了界定:“基于深刻的死亡體驗,對死亡進行痛苦觀照的死亡意識的實質是一種現(xiàn)代哲學意識。”[3](P10)可以看出在闡釋魯迅作品的死亡意識的同時,論者把魯迅對死亡問題的關注和魯迅個體的死亡體驗聯(lián)系在一起來考查。皇甫積慶在《“死”之解讀──魯迅死亡意識及選擇與傳統(tǒng)文化》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魯迅對‘死’有著超乎常人的‘自覺’。他是在‘死’之意識中寫著‘死’的作家。”[4](P23-25)也就是說,魯迅對于死的描寫是出自他的對于“死”的“體驗”意識。縱觀魯迅一生的經歷,從家中父親的病逝到社會上無數無辜生命的被殘害,可以說現(xiàn)實種種的死亡一直圍繞著魯迅。無奈、悲痛,但卻必須承受、直面,這無疑成為影響魯迅小說中死亡寫作的直接原因。到了后來描寫死亡便成為他作品的一大主題。魯迅對于死的描寫和關注,并不代表他對生命“生”的不重視,“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義”[5],這是魯迅曾表達過的堅定立場,由此可見,生命在魯迅看來,是“第一義”,是最寶貴的。而魯迅“對于‘死’的描寫、議論,正是對生命奧秘的窺探”[4](P23-25), 死亡意識,是其生命意識的核心部分,正是因為魯迅意識到生命的寶貴,才讓他對“死”有了更強的敏感,其“死亡意識”的背后,是對已逝生命的無奈、悲哀,甚至是嘆惋。“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6],人的死無疑是人生最大的毀滅 ,因此,魯迅作品中的“死亡意識”,源自其思想深處的悲劇意識。
“‘死’意味著存在的痛苦,無奈,荒謬,寂寞,意味著無可避免的滅亡的悲劇。‘死’是悲涼的”[4](P23-25)。祥林嫂的一生毋庸置疑是痛苦的。即使她有著所有傳統(tǒng)女性歷來的無言的堅韌和逆來順受,但當所有的苦難都向她涌來的時候,即使是出自生命的本能,她內心的痛苦定是難免的。這樣看來,“死”成為她必然的結果,因為她可以承受成為寡婦,甚至可以暫時抵御改嫁后來自內心和外界的“精神惡魔”,但是還有更悲慘的在等待著要去吞噬她。祥林嫂的“死”因此證明了她活著的“苦”。與祥林嫂相比,阿Q好像活得更為“豁達一些”,他可以隨時忘記苦痛,不然就在精神上“轉敗為勝”“轉憂為樂”。然而,正是因為他的“忘卻”、他的容易被“麻醉”,讓他具備成為“代罪羔羊”的充分條件,那被“槍斃”也就順理成章了。魯迅的小說中也有一些頭腦頗為清醒者,像夏瑜、魏連殳、子君等。他們稱得上清醒者,是因為在他們的人生之初,他們都是“豁達無畏”的,據此他們承受著他們的“高處不勝寒”,精神抖擻,在“反抗斗爭”中激情滿滿。可是沒過多久,現(xiàn)實就將他們美麗的夢境打破,經歷他們各自不同的“寂寞”“無奈”“幻滅”之后,等待他們的也必然是“無可避免的滅亡的悲劇”。
人的死亡,有時是源自生命的無常、意外,是“宿命”,但魯迅作品中人物的死亡卻是一種無法逃脫的必然結果,有一雙無形的大手,終將把他們推到懸崖的邊緣,并將他們推下去,讓他們墜落、死亡,沒有任何的僥幸。生命如此渺小,不禁令人悲嘆。魯迅通過作品告知人們,這一切不是因為命,盡管有人事先屈從于命運,導致人死亡的多是那因殺戮而到處充滿血腥氣味的罪惡的現(xiàn)實社會。“凡是歷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里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欺騙。——這實在關于國民性的問題”[7]。魯迅在藝術上有自己的追求,他的藝術力求真實。因此,他極力揶揄“欺騙者”:“這閉著的眼睛便看見一切圓滿,當前的苦痛不過是‘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于是無問題,無缺陷,無不平,也就是無解決,無改革,無反抗,因為凡事總要‘團圓’,正無需我們焦躁;放心喝茶、萬事大吉。”[8]這就是魯迅要揭示“有問題”“有缺陷”“不團圓”的“死亡”結局的真實原因,魯迅無法“忘懷于人們的死”,也無法“忘卻”死去的人們,因此,他選擇了通過小說來揭示,這正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根本意旨。正如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中所說,“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扔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9]。這種啟蒙思想,也體現(xiàn)出魯迅文學功利性的追求。他認為在那樣一個時代,一個“愛國”的“立志于獻身于時代的人”,“就不可能僅僅滿足于說出一些溫吞水似的話。因為對于這種批判時代來說唯一重要的武器,就是批判”[10](P27)。因此,魯迅的死亡意識的出發(fā)點就是揭示與批判。
魯迅意在通過阿Q、祥林嫂、孔乙己這類“鐵屋子沉睡”者的死亡過程及死亡結局的揭示,以驚醒眾人從而避免更多人的“死”。因為“里面有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中死滅,并不感到就要死的悲哀”[11]。為此,他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初堅守這樣的信念:“在將來,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罷,而現(xiàn)在還少見,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覺察,孤寂地姑且將這些寫出,作為在我眼里所經過的中國的人生。”[12]通過小說,魯迅一面不留情面地揭示、批判“黑暗時代中國農民、中國婦女、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性的生活”[1](P75-76),悲劇性的死亡;一面真誠地懷抱愿望,企圖解救更多還未走向死亡的中國農民、中國婦女、中國知識分子。對于這種啟蒙的意義及影響,魯迅也是較早就有敏銳而復雜的感知的,在經歷一系列慘烈的社會事件之后,魯迅由“吶喊”而“彷徨”,由“堅信”轉而開始“懷疑”, “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13],“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14]。
但縱觀魯迅整個創(chuàng)作,其文學觀念始終未變,他依然堅守著通過文學進行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的使命。前面說過,魯迅如此執(zhí)著于對“死”的描寫,還源于他的對于死的自覺的“體驗”意識,這就進一步表明,魯迅對人生命運結局的關注、對他們死亡結局的設置,依照的不是旁觀者的看客態(tài)度(這也是他極力批判的),他是始終站在民眾的立場上,甚至把自己作為其中的一員,來“改革”和“反抗”,也因此,魯迅所描寫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更不是他一己的悲劇,他用他博愛的胸懷在為整個社會和人類受苦,他的悲劇意識觀照的是普遍的社會和人生。這樣的能夠不惜自我犧牲,甚至適時準備赴死的魯迅,他的內心注定是強大而無畏的,而他的目光也注定是深邃犀利的。他對于人物關注的終結不是到“死”為止,而是直至其死之后。既然魯迅是站在批判社會和人生的立場上來關注“死”的,那么,他對于“死”后的社會和人生價值肯定是極力期待的。在眾多“無可避免的死亡”之后,他立即將目光轉移向還在世的周圍人的身上。在滿懷希望與失望之后,魯迅再一次勇敢地選擇相信。于是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看到有關“死”之后的許多描繪。
祥林嫂死后,受到的不再是生時那般責罵,而是變本加厲成為咒罵。且不說人之間的冷漠、殘忍如何,可是那信鬼神、懂“祝福”的魯四之流,應該知道“死者為大”的道理吧,他可以不懂對于生命的“敬畏”,但至少應該遵循對“鬼神”一貫的忠誠吧,可見,他們的愚昧至極。這種人何以“療救”?阿Q死后,人們的普遍反應就是“不滿足”,“多不滿足”,因為“槍斃并無殺頭這邊好看”。“看戲的人”沒看到好看的“戲”,所以“不滿足”。人們的關注點根本不在于他“死不死”而在他死得“不可笑”。 “揭出病苦”的意義都沒實現(xiàn),何以“療救”?他們一面相信“槍斃”的“壞”,一面又懷疑“槍斃”的“不好看”。一個“阿Q”已死,千萬個“阿Q”卻在麻木地等待著“死”,這時的魯迅,沒能從周圍的人看到一絲的微光,只能是無盡的悲涼了。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15],通過對死后現(xiàn)象的揭示,再一次顯現(xiàn)出魯迅死亡意識深處的悲劇意識。
不得不承認,在“拯救”的道路上,魯迅的真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他選擇直接與周圍人對話,另一方面,他又在尋找著“先覺”的人來向他呼應。這些“先覺”的人,比如魏連殳、子君、夏瑜等,他們曾反抗的激烈,但是結局也是慘敗。能夠以“犧牲”生命作為反抗甚至拯救的代價,他們的死應該足夠激起漣漪的。然而,魏連殳生前的反抗與死后依然“孤獨”形成鮮明的對照,他的死不過更添別人的“古怪”之感,直至其死后,依然無人能真正理解他。子君,這個大膽為自己呼喊的女性,在她死后,受到的是惡毒之人再一次的“譏笑”,除此之外,她的死與祥林嫂無異,在別人看來也只是“誰知道呢。總之是死了就是了”。這個大膽以“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來標示自己獨立與覺醒的女性,最終不僅不為人識,更可悲的是自己打敗了自己。夏瑜死后,她被人期待的是熱氣騰騰的“人血饅頭”,還有就是“該殺”的名頭。“革命者為了愚昧群眾奮斗而犧牲了,愚昧的群眾并不知道這犧牲為的是誰,卻還要因了愚昧的見解,以為這犧牲可以享用,增加群眾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16],批判、反抗依然沒有讓愚昧者覺醒,“庸眾”已中毒太深,在這里魯迅已不僅僅是失望,革命者、啟蒙者的被殺害,已經讓魯迅對民眾和社會近乎絕望。人民的永無覺醒,社會的一如既往的黑暗,甚至讓魯迅深感恐懼。魯迅在《寫在〈墳〉后面》一文中表達了這種恐懼:“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17]這進一步證明了魯迅在關注、描寫死亡的同時,他正在深刻體驗著“死”。魯迅拼力尋找光明,帶著希望和信念,然而終是“虛無”乃至絕望。
可是魯迅終不能“閉眼看世界”,他再一次秉承一貫的反抗精神,于絕望之中再一次激起強烈的反抗。《鑄劍》中的眉間尺形象的塑造,即是其再一次反抗的體現(xiàn)。如他所愿,這一次的復仇痛快淋漓,手刃仇人,玉石俱焚,極為悲壯。可是眉間尺的復仇愿望完成的還是不夠完美,而且魯迅在結局上有意為之,不是所謂的善惡終有報,看結局善與惡已分不清,因為他們的結局一樣,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復仇者眉間尺和他的仇人最后葬在一起。作為由歷史故事演繹的現(xiàn)代小說,魯迅在死亡結局上的有意渲染,甚至“油滑”筆法的運用,都表明魯迅的特殊用意。魯迅后來結集的《故事新編》這部小說集,是有其獨特的審美特色的,從藝術的角度看,這是一種喜劇的表現(xiàn)。對于喜劇,魯迅也有界定:“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6],《鑄劍》中魯迅通過對眉間尺復仇過程和死后的處置的對照,復仇的意義最終被消解,一切的努力其實又歸于“虛無”。但是盡管是這樣,通過這個作品,魯迅依然完成其反抗的使命,這也便展現(xiàn)出魯迅思想的深刻與復雜。《起死》讓已故之人復活,其荒唐不言而喻,然而這不啻為魯迅對“死亡”結局的一種另類描寫和關注。盡管是喜劇的形式,仍然有可怖的氛圍,從人物的對話中,我們同樣可以體會到深刻的悲哀。
縱觀所述,魯迅小說對于死亡的關注,以及由此構成的自覺的死亡意識,依然構成他的悲劇觀,形成一種痛徹心扉的悲涼,這種悲涼甚至成為他看待世界的獨特眼光。他真誠地對待,加以解救,然而終不得救。于是憤慨,于是吶喊、反抗,幾經彷徨、絕望,但又由絕望中再次樹立希望,即便是知道幻滅的結局,依然義無反顧。這就構成他的徹底的悲涼,這便是他小說中的痛徹心扉的悲劇。
[1]吳永江.論魯迅死亡形象的創(chuàng)作動機及藝術特征[J]. 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4).
[2]夏濟安.魯迅作品的黑暗面.國外魯迅研究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
[3]畢緒龍. 死亡光環(huán)中的嚴竣思考——魯迅死亡意識淺探[J].魯迅研究月刊,1994(7).
[4]皇甫積慶. “死”之解讀——魯迅死亡意識及選擇與傳統(tǒng)文化[J].魯迅研究月刊,2000(2).
[5]魯迅.譯文序跋集·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C]//魯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6]魯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C]//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C]//遷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8]魯迅.墳·論睜了眼看[C]//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9]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C]//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0]朱曉進.歷史轉換期文化啟示錄 [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
[11]魯迅.吶喊·自序[C]//.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2]魯迅.阿Q正傳序[C]//.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3]魯迅.兩地書·四[C]//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4]魯迅.兩地書·二四[C]//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5]魯迅.華蓋集續(xù)編·空談[C]//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6]孫伏園.談《藥》[J]. 宇宙風,1936(30).
[17]魯迅.墳·寫在《墳》后面[C]//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孫 葳]
2016-09-28
魏靜,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如皋校區(q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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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6-014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