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農
(上海市閔行區 莘莊鎮鎮志辦公室,上海 201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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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甘振波先生商榷《金瓶梅詞話》中的吳語
褚半農
(上海市閔行區 莘莊鎮鎮志辦公室,上海 201199)
摘要:從甘振波先生的商榷意見可看出,作者對《金瓶梅詞話》中的語言材料不熟悉,如對多次出現的“臨期”毫無所知,錯誤地認為明代已有鉸鏈等,故文章缺乏基本說服力。
關鍵詞:《金瓶梅詞話》;吳語詞;吳語語音;書證
甘振波先生撰寫的《與褚半農先生商榷〈金瓶梅詞話〉中的吳語問題》[1]一文,對《〈金瓶梅詞話〉吳語動詞續解》[2]一文提出了商榷意見,筆者感謝他看完拙作并提出不同的看法。需要說明的是,甘先生在文中提到的《〈金瓶梅詞話〉吳語動詞續解》一文,經編輯加工,已不是最初筆者投稿時的論文了,內容被刪除了不少。如筆者在電腦里無法打出的幾個怪字,用了×記號后加括號來說明。但論文出版后,卻被編輯一刪了之(出版社應該造字,而不是簡單的一刪了之);有些地方經編輯修改(如引文、例名)連筆者自己也有閱讀困難之感,好在該文原稿已完整收錄在《明清文學中的吳語詞研究》[3]著作中,可供讀者參考。看了甘先生的商榷意見后,筆者另有想法,遂提筆成文與甘先生再行商榷。
一、關于“扯”
筆者在文中列了三個義項,對第一個義項,筆者和甘先生的分歧在于“封門”究竟是什么門上。為了這個詞,以前和最近,筆者都反復研究過原文,實在看不出“封門”像是甘先生所說的那種門,以及是大門外的另一道門。而且,甘先生給中式門下的定義“雙扇門,向內開”也過于絕對了。中式門中,單扇的多的是。“門扇和門楣、門框之間只是接觸關系”,也只是其中一種,這種門在吳語中叫“蓋樘門”。還有一種可以讓門扇完全“嵌”在門框里的中式門,叫“進樘門”。如果說蓋樘門密封性稍差的話,進樘門的密封性是一流的,根本用不著在外面再加“封門”。倘然“封門”真是甘先生所說的那種門,那甘先生的說法可采納,但要有充分的書證材料證明之,現在的“本人認為”有點想當然,缺乏起碼的說服力。既然不知道“封門”是什么門,那就只有從作者提供的文本著手分析了。筆者就是從“扯”字在吳語中的讀音、義項,以及在《金瓶梅詞話》中的具體語境中進行分析的,結論比較符合作者的原意。而且表示這個動作的“扯”字也不是孤證,《金瓶梅詞話》中還有一例。筆者還可從一部吳語小說中舉一例:“船頭上覺得有人撐船,扯開水窗望望,已撐到那邊南溟莊口沿塘岸。”[4]在滬(吳)語中,“扯”的讀音為“差(cà)”,它不同于普通話的義項還有:向上升起,如升旗叫“扯旗”;不離地移動,如“扯臺子”;拉,如“扯二胡”。而向兩邊移動的門窗則稱為“扯門”“扯窗”,現在因受普通話影響已被稱作“移門”“移窗”了。例句中,船上的水窗也是只能向兩邊移動的“扯窗”,所以他的動作一定是“扯開”。
甘先生還認為,封門的一邊為絞鏈,這自然是理想的設想,如真是這樣,也可駁倒筆者了,但甘先生恰恰忘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即門上的絞鏈在中國出現的時間。因為絞鏈的出現和螺絲釘有關,有專家如李約瑟博士考證認為,螺絲釘是17世紀才由耶穌會傳教士帶入中國的[5],那么這應該是清朝前期的事了吧。而且,即使傳進來后也不會馬上用到門上的,除非甘先生拿出足夠證據推翻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的結論。筆者倒可以從《金瓶梅詞話》中提供一例內證,證明書中的門用的不是絞鏈,而是另一樣東西,這東西在吳語中叫“搖梗”①*①關于鉸鏈,1988年版《辭源》有詞條,并注明例句見“屈戌”。但從“屈戌”書證看,指的分明是搭扣(或叫搭鈕)而不是鉸鏈,如水滸傳第二十一回中的例句“門上卻有屈戌,便把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在1999版《辭海》里,已把“鉸鏈”刪去,對“屈戌”的釋義也改為“門窗上的搭扣”。這也可證明明代時門上還沒有用上鉸鏈。另,河北《井陘縣志》(民國二十三年編纂)第十編云:“邑人名門上或柜上之環紐為屈戌”,這也可說明“屈戌”是搭扣,即志書中說的“環紐”,而非鉸鏈,更非吳語中的“搖梗”。,如“眾人一齊進去,掇開房門”。因為裝了“鉸鏈”的門(里面還可上閂)是掇不開的,只有裝“搖梗”的門,即使里面上了閂,也能掇開。筆者還可以從同為明朝小說的《禪真后史》里提供一例外證,再次證明那時門上裝的不是鉸鏈,而是“搖梗”,只是在小說里根據其樣子稱它為“門筍”:潘三將門“望上一聳,左首門筍已離樞寸余”。小說里,把門去掉的整個過程,就是《金瓶梅詞話》里寫的“掇門”,只是它寫得更詳盡而已。甘先生如有興趣,可查閱原文。類似的描寫,明清小說里比比皆是,恕筆者不一一列舉。裝了“鉸鏈”的門是掇不開的,裝了“搖梗”(門筍)的門才能掇開,這是關于門的最基本常識,想來甘先生不會不知道。
筆者列的第二個義項,甘先生沒有提出商榷意見,可看作是認同。對第三個義項,筆者在文中有“在其他方言區也會出現”的說明[2],故對甘先生提出的商榷筆者不必再作解釋。
二、關于“揀”
揀,表示搛,甘先生雖也同意筆者的意見,但對問題的分析著眼點卻完全與筆者不一樣。甘先生認為,《金瓶梅詞話》的作者之所以把“搛”寫成“揀”,是因為“古代用字不規范”造成的。實際上,這個詞還涉及到讀音問題。在吳語中,這兩個詞表示的動作有相同之處,但“揀”的吳語讀音是“減”,而“搛”字讀音是“結”[6],完全不一樣。許寶華主編的《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揀”字的第一個義項就是“(動)用筷子夾”,在其后面特地注明是“吳語”。其選用的書證即《金瓶梅詞話》中的例句:“李瓶兒把各種嗄飯,揀在一個碟兒里,教他吃。”再看“減”字例:“教珠兒也替素馨盛飯上來。素馨也說多了,便用箸子也向蘧仙碗里減來。蘧仙忙道:‘筆者也吃不下呢。’素馨便縮住了手,把飯都減在空盆子里去了。”[7]這里的“減”就是《金瓶梅詞話》中的“揀”,在吳語中讀音也完全相同。“揀”字例:“知縣:曉得人家不便,老爺帶在身邊,碗盞傢伙,一應俱全,熱酒一壺,小菜一碟,用杯子喝,用筷子揀。”[8]這里知縣的“揀”同李瓶兒的“揀”,兩個動作有區別嗎?通過分析,筆者的結論是:第一,揀是個有音無字之字。根據吳語讀音,它既可以寫成“揀”,也可以寫成“減”。第二,揀有幾個義項,其中一個是“從總體中去掉一部分”或“從碗中撥出去”。第三,揀是個吳語詞,明代時就有了,至今還在吳地使用,流傳有序。第四,《金瓶梅詞話》中大量出現的這類“揀”字,其詞義與吳語中這個“揀(減)”讀音、詞義完全一樣。第五,在普通話中,“揀”和“搛”的讀音也是不一樣的,盡管兩個詞的詞義有相同之處,也不要輕易把兩者等同起來。
《金瓶梅詞話》中很多語音現象值得研究者關注,如“河湖”不分,把洞庭湖寫成洞庭河;還有“黃王”不分,黃經和王經是同一個人;“何胡”不分,何秀和胡秀也是同一個人;“水四”不分,四鬢就是水鬢。等等。這種在普通話中不可能出現的語音現象卻出現在《金瓶梅詞話》中,正好反映了作者使用的是吳語詞,因為在吳語里它們都是同音字。所以,對《金瓶梅詞話》中出現的語音現象,研究者不能簡單地認為“揀”就是“搛”,是“用字不規范”造成的。甘先生其他幾個商榷意見都涉及到語音問題,但他是從普通話角度談詞語的,可在吳語中它們是多音、多義的,筆者指出這一點,有什么錯呢?
三、關于“邈”字
甘先生認為:“根據漢字構詞法,‘邈’音從‘貌’,在《金瓶梅詞話》中,‘邈’讀作‘貌’,也就是今天通用的‘冒’字,如冒煙、冒血。”[1]邈字讀什么音?《辭源》《辭海》提供的拼音,都不讀“貌”音,而讀miǎo。就是按墨角切讀,它的詞義也是“遠也,渺也”(《康熙字典》);“久遠、渺茫”(《辭源》)等。筆者認為,邈字是個借用字,借用的是吳語中的“biāo”字。依據有二:
其一是這兩個字讀音相近,用“biāo”詞義更確切。為此,筆者列舉了多例吳語中用“biāo”的書證。甘先生雖也認為它是個借用字,但說它借用的是“冒”字,這初看有理,實際上是違反常例的。凡借用,一般都是借用比本字簡單的同音字或近音字,這在《金瓶梅詞話》中就有不少例子,如把繁體字的“幾”簡寫為“幾”,把“壽誕”簡寫為“壽旦”,等等。
其二是因無法寫出本字而借用同音或近音的字。這在《金瓶梅詞話》中也有例子,如“給”在吳語中讀“不(撥)”,是個有音無字之字。蘭陵笑笑生就根據讀音,一次把它寫作“不”,另外幾次寫作“撥”。而“biāo”就是個有音無字之字,筆者在文中引用的三個吳語書證就有三種寫法。用“邈(冒)”自然可以,但從作者提供的語境,把它寫作近音的“邈”字就顯得比較合理。而這“冒”或“冐”字古已有之,哪有作者舍簡求繁的道理呢?甘先生也認為“冒”和“邈”(讀“貌”時)有相同之處,但缺其他書證材料。既然雙方都認為是借用,那么甘先生能把“貌”理解成“邈(冒)”,筆者為什么不能將“邈”理解成更符合語境的近音的biāo呢?況且《金瓶梅詞話》中有類似的例句,更為主要的是,筆者的理解、分析比甘先生的理解、分析更具科學性。
四、關于“臨岐”
關于“臨岐”,甘先生的文章講得有道理,筆者本來就是這樣認為的,而且筆者手頭還有更多的例句可說明其他文人也用過臨歧。只是筆者的《臨岐是個記音字》一文,是針對出版《金瓶梅詞話》排印本時徑改現象有感而發的,這從筆者把文章題目定為《臨岐是個記音字》就可看出。徑改現象在幾種《金瓶梅詞話》排印本都有,也不僅僅是“臨岐”這個詞。筆者的意見是,對《金瓶梅詞話》中一些不易理解的詞語(有不少是方言詞語),不要輕易改成普通話詞語,若要改動也要有注校才好。如《金瓶梅詞話》原文是“臨岐”,“岐”不能作“歧路”解,于是就先把“岐”徑改成“歧”,然后把它解釋為“歧路”,爾后釋為“分別”。但筆者認為,臨岐、臨歧,還有臨期,都是同一個詞的不同寫法,沒有必要改動它。筆者把它看作是記音字,里面自然有吳語因素在內,因為“臨期”至今還是吳語常用詞。甘先生承認有“臨歧”,但對“臨期”一詞不認同,說它“分布地域如何,尚不得知,很可能是現在不太流行的書面語”。這“不太流行”倒可以把“臨期”看作是方言詞語的佐證。甘先生就“臨期”一詞的這個情況,還特地在上面的話后加了一句:“作為文史工作者這個詞是應該熟悉的。”筆者完全贊同甘先生的說法,但只是要求他人做,甘先生自己恰恰就沒有做到。看來甘先生的確不熟悉或很不了解這個詞,因為他認為“分布地域如何,尚不得知,很可能是現在不太流行的書面語”的“臨期”這個詞,在《金瓶梅詞話》中就出現過多次(不是一次)。從文本看,也可說明笑笑生是將“臨岐”“臨歧”“臨期”當作記音字使用的。甘先生一面與人商榷,一面卻對《金瓶梅詞話》中多次出現的“臨期”一詞視而不見,這幾乎有點黑色幽默了。這種情況對甘先生來說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了。還需要說明一點的是,雖然甘先生看到的《〈金瓶梅詞話〉吳語動詞續解》有刪節,不過主要內容都在,尤其是引有“臨期”一詞的《金瓶梅詞話》書證還在。甘先生對“臨期”的理解出現差錯,不會是跟文章的刪節有關吧。
五、關于“落”
很不好意思,甘先生所引筆者的這一段論文,恰恰被刪了一段書證,原文是:“劉婆道:‘是筆者看水碗作成你老頭子,倒不識好歹哩!下次落筆者頭也不薦你了。’”(第五十三回)。這個例句中的“落”詞義是“割、割下”,劉婆的話,改用普通話來說,便是“下次割(殺)了我的頭也不薦你了”。引文是少了,但筆者在分析時,把意思都講到了,對甘先生的理解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因甘先生的商榷沒有涉及到這個義項,可看作是認同筆者的觀點。
六、關于交叉現象
甘先生的商榷意見,還涉及到詞語分布的地域交叉問題,即有些方言詞語,在一個地方有,在另一個地方也有,這很正常,筆者在論述中也涉及到了。筆者手頭幾本專講《金瓶梅詞話》中山東方言的書里,就收有不少認定為山東方言,但卻是吳語的詞語,想必甘先生也看過。當然,有的還要做些具體分析,比如,它們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是元明時還是明清時,或更后些(這是個很大的研究題目,這里不展開)。因為很多普通話里現在常用的詞語,原來就先出自滬(吳)語。如果筆者說“神氣活現”“嚕哩嚕蘇”“大塊頭”“空心湯團”“牽絲扳籐”等,它們原都是滬(吳)語詞時,甘先生一定會反駁筆者,可在清朝以前它們的確是正宗的滬(吳)語詞,因此也都被徐珂收錄在《清稗類鈔》中,并標為“上海方言”“蘇州方言”的題目(還另收有“廣州方言”等)。這種例子舉不勝舉,有的外來詞也是先出現在滬(吳)語中,然后被普通話吸收的。還有的雖然詞語相同、詞義相同,但實際使用中還是有差別的。甘先生提到“挨”的讀音僅一個,但在吳語中,它有多個讀音,其詞義是根據讀音來定的。再如“啥”,好多方言區里都有這個字,四川話有“啥子”,吳語中有“啥個”“啥體”等,使用中還有其他一些語法特點,能說“啥”不是吳語詞嗎?還有是原來的詞語(包括語音),在其他地方早已消失,卻在吳語中被保留了下來。
《金瓶梅詞話》中的方言究竟是哪個地方的,各有各的看法,筆者也不認為自己的研究結論全都是正確的,但研究者至少應對《金瓶梅詞話》的文本和詞語非常熟悉,甘先生的商榷意見卻反映出他對《金瓶梅詞話》中的語言材料不熟悉。在分析和與人商榷時,不可忽視其中的語音現象(語音有時比詞語更重要),特別是提出自己的觀點時,應引書證,而且最好引用明清文獻中的書證,這才能讓人信服。謝謝甘先生。
參考文獻:
[1]甘振波.與褚半農先生商榷《金瓶梅詞話》中的吳語問題[J].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9(3):75-77.
[2]褚半農.《金瓶梅詞話》吳語動詞續解[ C] //黃霖,杜明德.第六屆國際《金瓶梅》學術討論會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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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打面缸(常錫劇)[M]//華東地方戲曲叢刊:第24集.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5.
[責任編輯楊玉東]
Discussion with Mr. Gan Zhenbo About the Wu Dialect inCihuaVersionofTheGoldenLotus
CHU Bannon
(OfficeofXinzhuangChroniclesCompilation,Shanghai201199,China)
Abstract: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Mr. Gan Zhenbo is not very familiar with the language materials inCihuaVersionofTheGoldenLotus, which can be observed from his previous statements and suggestions. For example, in his article, he didn’t even mention the high-frequency word“Lin Qi”inCihuaVersionof TheGoldenLotus, and claimed that the word“JiaoLian”first appeared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so on, thus making his article unconvincing.
Key words:CihuaVersionofTheGoldenLotus; words of Wu dialect; pronunciation of Wu dialect; documentary evidence
DOI: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2.015
收稿日期:2015-11-23
作者簡介:褚半農(1944—),男,上海人,中國金瓶梅研究會[籌]會員、理事,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吳語、上海方言研究。 E-mail:6656c@sina.com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779(2016)02-0226-04
褚半農.與甘振波先生商榷《金瓶梅詞話》中的吳語[J].2016,17(2):226-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