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宇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000)
?
【哲政闡賾】
重疊共識、公共理性與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
李笑宇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000)
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著力建構的兩大核心概念重疊共識與公共理性在堅守自由主義理論底色的同時,成功地塑造出了一種“政治的自由主義”。這又招致了后馬克思主義“政治走失”與共和主義公民行動性匱乏的質疑。然而由于諸種原因,重疊共識與公共理性的含義是含混的。通過透析羅爾斯在何種意義上使用這兩個概念,合乎情理的多元論的適用范圍就能擴展至正義的觀念。因公共理性與正義觀念的多元化,政治的自由主義便呈現出了一幅飽含政治商談的圖景,從而成功地回應了上述批判。
羅爾斯;重疊共識;公共理性;政治多元論;慎議民主
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傾力建構的三大主要理念中,正當的優先性確保了理論的自由主義底色,而重疊共識和公共理性則富有新意地開辟出了一種只局限于政治領域的自由主義。兩者保證了正義的政治觀念的政治證成,完全可以植基于當代西方社會的公共政治文化的潛在數個基本理念,而不再依賴任何一種整全性教義。質言之,羅爾斯摒棄了康德式、約翰·密爾式的整全性自由主義,力求在西方亙時存在的有關善的觀念的合乎情理的多元論背景下,利用“政治智慧篩選出那些極少數能夠被公民滿意解答的、涉及政治性正義的問題”[1]156。于是,一種最為流行的觀點認為,在政治自由主義理論框架下,“私人領域作為善的觀念的中心,是一個存在多元主義的領域,因此也是一個具有分裂和不穩定特點的地帶。公共領域則是共識的階段,是穩定、均衡和同意的中心”[2]。或者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更為清晰,他們認為:羅爾斯雖然在價值領域區分了正當(Right)與善(Good),使我們在前者達成了共識,但對于后者的認識卻是多元的。由于羅爾斯自身思想的變化以及在表述上流露出明顯的不確定性,通常情況下,人們認為重疊共識的焦點(Focus)就是政治版本的作為公平的正義。因此,當羅爾斯用“作為公平的正義”遮蓋、甚至統合了正當的概念時,所有的道德分歧都被去政治化處理,公共領域喪失了應有的民主政治的活力以至于死氣沉沉。而普通公民“不可能重新點燃激進民主的余燼,因為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所有關于合法性的根本性商談已經在理論范圍內發生過了,而且他們發現,理論的結論已經積淀在憲法之中了”[3]。而即便在遭遇憲法危機的緊急時刻,有關基本政治與憲法問題的政治慎議被重新激活時,“一個過分苛刻的限制會耗盡政治商談并排除了公共商談的幾個重要面向”[4]。
不難看出,對政治自由主義的發難主要集中在一旦原初狀態下的立約代表選出了“作為公平的正義”的政治觀念,它似乎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所有的根本政治問題。價值多元主義被羅爾斯限制在了善的觀念上,而并不適用于正當的觀念。這樣,發生在公共領域的政治商談可能猶如一潭死水,公民的行動性受到了種種約束,公民間慎議無法深入至正義原則的建構,民主的激情就此被沖淡。
本文試圖通過厘清重疊共識的焦點問題,提出一個與上述對羅爾斯的解讀相反的觀點,即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然后,通過解讀它本身的含義來回答桑德爾、墨菲的批判。最后,把它放在慎議民主理論的框架下考察,指出羅爾斯是一位徹底的慎議民主理論家。
廣泛流行的觀點認為,重疊共識的焦點是一種政治性的正義觀念,甚至可以說它就是羅爾斯所說的“作為公平的正義”。毫無疑問,這種看法根植于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中的如下表述:“我已經一直以來簡單地假設它的焦點就是一個特定的政治性的正義觀念?!盵1]164但簡單粗暴地把某種政治的正義性觀念等同于重疊共識焦點的做法忽視了羅爾斯另一些值得我們注意的表述,低估了問題的復雜性。
如果回到羅爾斯對重疊共識的討論,我們將會發現重疊共識的焦點的確是某種政治正義觀念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公共理性。但羅爾斯把公民們獲得重疊共識的焦點看成了一個充滿政治慎議的動態過程,并且很可能是一個沒有最終結果,需要向終點反復逼近的過程。
羅爾斯認為,重疊共識在深度上直抵當代西方社會的兩大基本理念:自由又平等的公民理念以及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理念。這些基本理念不僅是建構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的出發點,也是其他任何政治正義觀念賴以立基的道德概念。公民理念、社會理念與有關善的觀念的合乎情理的多元論一并推演出了一種自由主義式的正當性原則。正如杰拉德·高斯所言:“只有在最抽象的層次上——即一個自由主義秩序的概念層次上——羅爾斯才暗示了人類理性能力的運用能夠產生一致。”[5]192于是,我們可以提煉出一個可以獲得重疊共識支持的更為綜合的理念:任何正當的政治秩序必須取得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們的支持,所以它必須是自由主義式的。但這種方式卻暗含了一種施密特主義的敵人/朋友的分隔性結構。一切不承認自由而平等的公民理念、自由主義式正當性原則的理論統統被羅爾斯認為是不正義的,被排除在了討論范圍之外。我們應當注意的是,羅爾斯對重疊共識理念的后續討論卻只建立在自由主義(Liberalism)陣營內部:只有建立在這幾個理念之上的政治正義理論才有資格獲得政治自由主義背景下的公民們的討論和支持。
重疊共識的廣度覆蓋了政治的正義觀念下的原則與價值。與只局限于部分憲法性要素、純粹程序的憲法性共識不同,它的首要議題和使用對象是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基本結構。當正義原則應用到了社會基本結構時,就會出現不同的領域,比如政治的領域或者家庭的領域。“一個所謂的領域,或者一個生活的范圍,便不是一些在政治性的正義觀念之外已經被給定的東西。一個領域不是一種空間,或者地點,而僅僅是政治性的正義原則在直接適用至基本結構和間接適用至基本結構內的組織的一種結果。”[6]誠如譚安奎所言,“羅爾斯所強調的政治的領域與哈貝馬斯所主張的公共領域之間根本不是一對對稱的概念,更不是對立的概念,前者的重心是議題,后者所指是空間”[7]。政治領域的邊界在哪里?政治領域與經濟領域、家庭領域有什么樣的關系?這正是政治正義性原則亟待解決的議題。不同的政治正義原則在這些領域的劃分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上是在自由主義理論內部的爭鳴。
重疊共識的焦點的特定性(Specificity)則是引發頗多爭論的一個概念。我們難免一開始就會追問到底什么是重疊共識的焦點?重疊共識的焦點和重疊共識之間存在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如果作為公平的正義就是重疊共識的焦點,那么似乎羅爾斯根本沒有必要使用特定性來描述焦點。但羅爾斯偏偏認為存在一種更為現實的可能性:重疊共識的焦點是一組在或多或少有些狹窄的范圍內的自由主義的觀念[1]164,而這個范圍的寬度取決于持有不同正義觀念的公民們的不同利益和他們的政治階層。“作為公平的正義(或者一種相似的觀點)是否能夠獲得如此定義的重疊共識的支持是一個值得揣摩的問題。”[1]15羅爾斯期冀著“作為公平的正義”在諸種正義觀念當中能夠具有特殊的地位,可以取得不同利益的人的支持,成為焦點組的中心。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持有不同利益的、不同政治階層的人,從自由又平等的公民理念與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理念(這是重疊共識的最深層面,實現了圍繞一組自由主義式價值的最低限度的社會整合)出發,對其作出不同的闡釋,以社會的基本結構為議題,會得出不同的符合自由主義式正當性原則的政治正義觀念:對什么是最為合理的自由主義式的政治秩序存在不同的詮釋方式。而原初狀態只是從最深層共識出發圍繞社會基本結構建構正義理論的一種方式?!捌渌藭J為別的確認這些原則的方法更加地合乎情理。”[6]
譚安奎認為公共理性才是重疊共識的焦點。他細致地分析了政治的正義觀念的多元性與作為公共理性的規定性要素的相互性標準,提出了新的觀點:“重疊共識的對象,其實就是公共理性,而且它適用于羅爾斯理論構造的兩個階段。”[8]譚安奎還提出,因為自由主義的觀念只包括了正義原則與公共理性,當人們不能在具體的正義原則達到共識之時,“顯然只能期待公共理性了”[8]。他側重強調了公共理性的程序性或者結構性含義,認為公民間的相互性(Reciprocity)是公共理性的規范性要素和推理原則,指導著在憲法危機下公民們的政治商談。他交互使用了相互性與公共理性,認為作為眾多版本的公共理性一般特征的相互性才是重疊共識的焦點?;氐搅_爾斯對公共理性的定義:“公共理性是一種針對被自由和平等的公民所持有的且不冒犯公民們的那種與民主政體相容的整全性教義的政治價值以及所展開推理的方式?!盵6]“公共理性的質料來自于一系列政治性的正義觀念而非一個。有很多種自由主義和相關的觀點,因此也有多種形式的被一系列合乎情理的政治性觀念所確定的公共理性。”[6]并且,“政治自由主義并沒有試圖一勞永逸地在一種受支持的政治的正義性觀念形式下確立公共理性”[6]。一旦公民們在政治正義觀念上無法達成共識,那么他們在公共理性的質料上也不可能取得共識。并且公民們很有可能在具體的推理原則、證據規則(也就是探究指南)上也無法達成共識。因為民主條件下并不存在唯一正確的認識論模式,在如何具體地適用、闡釋正義原則上仍有不可避免的分歧。我們至多可以在相對抽象的作為探究指南原則的相互性理念上達成共識,但到底如何推理才符合相互性理念仍然是有爭議的??墒侨绻且J定相互性作為重疊共識的焦點,那么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理念與自由又平等的公民理念以及自由主義式正當性原則也應該是重疊共識的焦點。譚安奎必須進一步說明為何他排除了公民與社會理念作為重疊共識的焦點。
西方民主政權公共文化的一大特征是永恒存在的合乎情理的多元論,并且這種多元化只能被國家權力的強制使用所克服。這是因為在合乎情理的人之間,也存在著合乎情理的分歧。這些分歧產生于多種被羅爾斯稱為“理性的負擔”的根源。人與人之間在有關生活的價值、目的等議題上的看法充滿了無法依靠理性來消除的分歧。因此,西方民主社會之中人們各自持有不同的合乎情理的整全性教義,除非依靠國家權力的強行壓制才可以使公民們信奉同一種整全性教義。從有關善的觀念的合乎情理的多元論出發,羅爾斯推導出了中立性等一系列政治自由主義的論旨。
但誠如本文第一部分所分析,羅爾斯不僅認為西方民主社會下人們的善的觀念是多元的,事實上他也認為“公民們就最為適宜的政治的觀念有不同的看法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可以預見的”[1]227。從社會與公民理念出發,不同的公民可使用不同的方法建構出各自認為最為合乎情理的政治性的正義觀念。這些方法之間在認定平等、自由等不同價值的優限性、強度、相互關系上體現出的分歧不正是源自于“理性的負擔”嗎?一旦認定政治性的正義觀念與公共理性實際上也呈現出多元化的姿態,合乎情理的多元論的適用場域就拓展至了政治正義的觀念:不僅存在合乎情理的善的多元論,也存在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羅爾斯在此就與伯林立場一致,因為“對于伯林而言,價值多元論不局限于善的概念。它一直通向正義和公平的原則”[9]155。
而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立馬使政治穩定問題變得緊張。根據以往對羅爾斯的種種誤讀,羅爾斯的回避法使道德、宗教沖突被去政治化,使作為公平的正義觀念獲得了所有公民的支持,從而達成了建立在同一政治正義觀念上的社會統一。可是如果政治正義觀念是多元的,彼此之間為了成為重疊共識的焦點而展開了競爭,那么這種競爭會不會危及社會統一?羅爾斯區分了穩定性問題的兩個面向。第一個面向涉及了道德心理問題,與我們的討論關系不大。第二個面向關注的是在民主社會公共政治文化背景下,政治正義觀念能否成為重疊共識的焦點。也就是一種政治正義觀念能否成功地獲取公民們的支持。當不同的政治正義觀念爭相成為重疊共識的焦點時,評判哪種觀念能夠最終獲勝的標準就是看這種正義理論的建構在多大程度上是合情理的,即它能夠最為貼切地、融貫地與民主的公共政治文化事實上達成反思均衡。在公共政治論壇內,各類公職人員可以通過理性的公共運用推廣自認為最合情理的政治正義觀念,進而獲取公民們的認同。這個競爭的過程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第一,重疊共識的焦點的候選范圍只局限于上文分析過的自由主義的正義觀念,任何不以羅爾斯強調的社會理念和公民理念為基礎的正義理論都沒有資格進入競爭。第二,多種自由主義正義觀念之間的競爭手段乃是訴諸于以相互性為內涵的公共理性。只有被公民認為最合乎情理的、最貼近民主社會公共政治文化事實的正義觀念才可以成為重疊共識的焦點。
當你一切春風得意,你的感覺極好的時候,你覺得魯迅著作是讀不進去的;但是一旦當你對現狀不滿,包括社會現狀,也包括你自己的現狀,你想尋求新的出路的時候,這就是你接近魯迅的最佳時機。
競爭過程展開的前提建立在自由主義式的正當性之上,訴諸的手段是公共理性,評判競爭結果的標準是通過反思平衡測驗后的合乎情理性。因為在這個動態的競爭過程之中,沒有任何的強制性因素產生,各個競爭對象的底線是自由主義式的正當性原則。各方真正逐力的焦點在于它們對公共政治文化的詮釋力度。當人們離開了原初狀態后,就會以自己所持有的整全性教義為出發點來評判各種政治正義觀念是否可欲。一個代表性的做法就是“作為公平的正義”有可能重回原初狀態作出修正以期提升自身的合理性。這個修改的理由意味著各方都在試圖提供一個最合情理的道德證成,證明自己的正義原則可欲性(Desirability)最強,而與它的可行性(Feasibility)無關。也就是說,這個競爭的過程只涉及周保松所區分的道德穩定性而非社會穩定性*周保松為了解決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因實際使用問題而受到影響的證成性,區分了道德穩定性與社會穩定性??蓞⒁娭鼙K伞蹲杂扇说钠降日巍芬粫?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我們可以認為,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通過在道德穩定性層面的競爭推動了每種政治正義觀念去提高其道德證成的可接受程度,從而能被更多的已經獲知自身整全性教義的公民們所支持。它修改自身的理由不是出于實用性的考量,而是出于純粹的道德理由。最終獲勝的政治正義觀念的道德證成最為合乎情理,能被所有人接受從而成為重疊共識的焦點。
在實現政治自由主義理論內部的自洽后,羅爾斯就能從容地回應來自邁克爾·桑德爾與尚塔爾·墨菲的批判。
桑德爾認為羅爾斯與羅伯特·諾齊克、米爾頓·弗里德曼等自由至上主義者就分配正義所展開的爭論體現了人們在正當觀念上也無法達成一致。但在羅爾斯眼中,自由至上主義很可能會導致人們因貧困而無法有效地實現自由,所以自由至上主義根本就是不合情理的。羅爾斯與德沃金就自由與平等的關系所產生的分歧恰恰體現了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這就直接回答了桑德爾對政治自由主義的一個質疑:“為什么針對道德與宗教的合乎情理的多元論的事實不適用于正義問題?”[4]
尚塔爾·墨菲則從競爭性政治觀的角度出發,批評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缺乏本體論層面的沖突維度。她繼承并改造了卡爾·施密特的敵友之分思想,認為公共利益的建構充滿了對抗與競爭。而羅爾斯想要依靠一個能夠取得所有人終極共識的政治正義觀念來一勞永逸地避開政治領域的分歧。這種做法在墨菲看來是異想天開的,因為“正如當下有關墮胎問題的爭議一樣,多元主義不意味著所有相互沖突的善的觀念在沒有試圖進入公共領域的情況下會和平共處,并且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界限不是一次就給定的,而是被建構的且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10]51。墨菲的意思可以分為兩層:第一,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界限在不同利益的不斷對抗與沖突中一直處于變動的狀態;第二,私人領域有關宗教、道德議題的沖突可以被激化,甚至被政治化,從而進入公共領域。這也與桑德爾對相互尊重的詮釋不謀而合,他強調一種慎議式的尊重觀念,要求我們去關注而非回避其他公民的整全性教義。
首先,不同的政治正義觀念之間在政治、經濟、社會制度的建構上,在公共領域與非公共領域的界限以及相互關系上存在著分歧(均作為議題)。但解決分歧的方式一定要體現自由主義政治秩序所涵攝的相互性理念,而非墨菲式的對抗。羅爾斯把家庭制度納入了基本社會結構之中,并且規定公共法律與政策可以要求家庭承擔養育、教育子女以期實現政治社會的世代相續。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另一種合乎情理的政治正義觀念指責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這種做法是整全性的,因為在“何為政治的價值”問題上,不同的自由主義正義觀念對那數個潛在的公共政治文化理念有不同的解讀,并沒有一個固定、永久的共識。套用墨菲的話來說,某種占據了霸權地位的自由主義正義觀念的政治價值范圍也是在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下被偶然建構的。墨菲唯一的著力點似乎只能落在羅爾斯對公民理念與社會理念的刻畫失之偏頗,沒有納入身份政治、抗爭政治所需要的公民行動性理念。
其次,兩人都誤讀了羅爾斯的公共理性理念。他們的觀點均可歸結為公共理性對公共領域內公民間的商談施加了過于嚴重的限制。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隱約地看到是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點燃了公共政治論壇內法官、行政官員、立法議員、公職候選人之間和公共領域內普通公民之間的民主激情。諸種正義觀念之爭在以下三個方面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政治自由主義的慎議民主要素。
議題層面:因為每個公民都會持有自認為最為合情理的政治正義觀念,并且幾乎不可能存在一種取得每個人支持的政治正義觀念,公民們很可能永遠不能獲取重疊共識的焦點,所以合乎情理的政治多元論就意味著有關根本性政治問題的政治慎議從未間斷。當拉開無知之幕之后,變得有血有肉的、已經得知自己所持有的整全性教義的公民們仍然會與持有其他正義觀念的公民們展開慎議,比如那些接受“作為公平的正義”的公民們會向其他人論證原初狀態如何地合乎情理,絕非只能被動地接受正義原則。并且,此種慎議不是被哈貝馬斯所詬病的發生在原初狀態里的虛擬慎議,而是一種真實的慎議。這樣一來,羅爾斯的慎議民主一直深入到了國家權力結構生成的層面。
空間層面:哈貝馬斯、桑德爾等人批評羅爾斯的公共理性觀念對政治慎議施加了過多的不合理的限制,導致了公共空間的狹窄(或者說羅爾斯根本就忽視了公共領域)和公民行動性的貧瘠。然而,有關正義問題的商談既可能發生在正式的結構性的政治制度內,又可能發生在非正式的市民社會內的公共領域。公共理性只在由三部分組成的公共政治論壇當中(也就是正式的政治制度內)對法官(特別是最高法院的大法官)、行政人員和公職競選人在探討根本性政治問題(憲法要素與正義問題)時施加了限制。根據羅爾斯后來廣義版本的“公共理性”概念,當前述這部分人在政治制度內辯論什么是最合乎情理的政治的正義觀念時,甚至可以在自立(Free-standing)的公共理由之外提出整全性的理由。但如果他們僅僅憑借整全性的理由來支撐其在正義問題的立場時,因為無法保證能說服其他公民且政治權力內在具有強制性,他們就很可能違背了自由主義式正當性原則。所以當一些明顯具有私人色彩的議題被放到了公共政治論壇討論時(比如同性戀問題),墨菲與桑德爾必須證明他們將如何能夠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既可以全部是公共理由,也可以是整全性理由,還可以是兩者的混合)。
公共理性的理念并不適用于市民社會的背景文化。羅爾斯式的公民們在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公共領域內討論最合乎情理的政治的正義性觀念問題時,完全可以自由地引證各自的整全性教義,展開一場開放的慎議。所以,只因公共理性在空間上適用于正式的、結構化的政治論壇而誤認為“羅爾斯把公共領域放置在了國家和其組織內,尤其是法律領域和其制度,而非市民社會”[11]76,進而否認羅爾斯是一位慎議民主理論者,這實際上是嚴重誤讀了羅爾斯。
“作為公平的正義”的兩個進階層面中,在第一階段,“作為公平的正義”通過把自由又平等的公民闡釋為一種既合情理又理性的公民,實際上已經利用合情理性涵攝了相互性,把相互性植入了公民理念之中。因為合情理性體現在“他們已經準備好提出那些作為合作的公平條款的原則與標準,并且愿意遵守它們……這些規范在他們看來可以合乎情理地被每個人所接受并因此對他們來說是可以證成的。合乎情理是作為公平合作體系的社會觀念的一個要素,并且它的公平條款對每個人來說可被合乎情理地接受是它的相互性理念的一部分”[1]50。羅爾斯承認了合情理性與斯坎倫的道德動機原則十分接近,它關心的是一個根本問題:人為什么要關心道德?原初狀態內在的種種設置體現了公民們在思考正義問題時所應展現出的民主的公民資格的特征——合情理性。羅爾斯式的公民們有一種向同胞們相互證成自己所提出的合作原則的道德欲望,而不是純粹從自身利益出發考慮社會合作問題。所以羅爾斯式的公民們在原初狀態當中不可能是獨白式的,而是在強調相互證成的政治慎議之中,提出了正義原則。但墨菲只看到了立約代表間的相互冷淡與理性選擇,沒有綜合考慮無知之幕的設計所暗含的公民間的相互性理念,而把羅爾斯理論的政治抱負矮化、降格為了利益的聚合。
在第二個階段,“作為公平的正義”與其他政治正義觀念展開競爭的過程,上文已經有了細致的探討?!白鳛楣降恼x”的支持者在競爭中會以相互證成的方式來論述原初狀態的設計、正義原則如何體現了合情理性,如何能夠完美地與自由而平等的公民理念相容。這個競爭階段依舊是慎議式的。
羅爾斯從未把“作為公平的正義”定為一尊。與善的觀念類似,政治正義觀念也體現出了合乎情理的多元性。所以,公民們只有歷經了一個動態的政治慎議過程才可能最終獲致重疊共識的焦點。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因其不僅發軔于相互性理念,在后續正義觀念的競爭過程之中也始終恪守了這一原則,這就在眾多政治正義觀念中體現了優越性。
[1]RAWLS J. Political Liberalism[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5.
[2]ALEJANDRO R. What is Political about Rawls’s Political Liberalism[J].Journal of Politics, 1996 (1):1-24.
[3]HABERMAS J.Reconciliation through the Public Use of Reason: Remarks on John Rawls’s Political Liberalism[J].Journal of Philosophy,1995, 92(3):109-131.
[4]SANDEL M J.Political Liberalism[J].Harvard Law Review, 1994, 107(7):1765-1794.
[5]GAUS G F.Contemporary Theories of Liberalism:Public Reason As a Post-Enlightenment Project[M].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3.
[6]RAWLS J.The Idea of Public Reason Revisited[J].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1997, 64(3):765-807.
[7]譚安奎.議題與空間:羅爾斯與哈貝馬斯之間的一場誤會[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 2010(2):93-100.
[8]譚安奎.政治自由主義:一個完整的慎議政治的故事[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3):120-128.
[9]約翰·格雷.伯林[M].北京:昆侖出版社,1999.
[10]MOUFFE C.Rawls: Political Philosophy without Politics[J].The Return of the Political[C]. London: Verso, 2005.[11]BENHABIB S.Toward a Deliberative Model of Democratic Legitimacy[M]//. Democracy & Difference Contesting the Boundaries of the Political.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
Overlapping Consensus, Public Reason and Reasonable Political Pluralism
LI Xiao-yu
(SchoolofInternationalRelationsandPublicAffairs,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000,China)
John Ralws in “Political Liberalism” constructs two key ideas: overlapping consensus and public reason. That holds the baseline of liberalism, and meanwhile successfully shapes political liberalism. But this arouses the Post-Marxism and Republican critiques. For several reasons, the exact meanings of overlapping consensus and public reason are ambiguous. By analyzing in what sense Rawls uses the two conceptions, reasonable pluralism can apply to the political conception of justice. Due to the the pluralism of public reason and political conceptions of justice, political liberalism can show its deliberative dimension, and thus respond to those critiques.
John Rawls; overlapping consensus;public reason; political pluralism;deliberative democracy
10.15926/j.cnki.hkdsk.2016.04.007
2015-12-19
李笑宇(1992— ),男,河南內黃人,碩士生,主要從事當代英美政治哲學研究。
D089
A
1672-3910(2016)04-003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