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有 楊偉清
政治正當性及相關問題辨析
■張傳有 楊偉清
政治正當性是一個很重要的政治哲學問題,旨在考察政治權力的正當性所必須滿足的道德條件,或者說旨在探討什么樣的政治權力可以得到道德證成。政治正當性之所以特別重要,是基于政治權力的五大特征,即非自愿性、強制性、壟斷性、籠罩性以及深遠性。就政治正當性問題而言,我們需要區分國家正當性與政府正當性,進而區分國家正當性的對內與對外兩個不同維度。
正當性;政治權力;道德證成
張傳有,武漢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 430072)
楊偉清,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倫理學與道德建設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 100872)
政治正當性(Political Legitimacy)是一個很重要的政治哲學問題,但政治正當性又是一個頗為含混的概念。究竟什么是正當性?當追問特定對象的正當性時,我們想知道些什么?用來限定正當性的“政治”這一概念又意指何物?政治正當性的問題意識究竟是什么?政治的正當性為何特別重要?政治正當性內部是否存在一些重要的區分?
本文試圖回答以上這些問題,以澄清政治正當性的確切內涵。文章主要考察“正當性”這一概念,力圖給出與正當性追問相關的問題意識;接著討論什么是政治正當性,以及政治正當性為何值得特別關注;最后給出一些與政治正當性問題相關的重要區分。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文的重點在于考察政治正當性這一概念,并不討論政治正當性的基礎。政治正當性的基礎是另外一個頗為復雜的問題,筆者會在其他地方深入討論。
我們首先從對“正當性”這一概念的分析開始。若認真反思和觀察自己生活的世界,我們就會發現,對正當性的追問幾乎隨處可見。當一個教師制定某個課堂的游戲規則時,課堂中會有某些學生挑戰這些規則,質問這些規則的正當性。當一個大學中的管理部門按照教師職稱的高低而分配不同的教學和科研要求時,該大學的教師當然有理由要求相關部門對這些規定的正當性給出解釋。當家長為孩子安排了過多的培訓課程,使得孩子毫無喘息之機時,有些孩子會抗議家長的安排,索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同樣,去醫院就醫時,當看到醫生開出的花樣眾多的檢查時,有些病人就會進一步詢問某些檢查的必要性,也即是其正當性。或者,當某人經過刻苦的學習和實踐,已經熟知并能靈活運用某一國家的法律,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當律師,并試圖開展律師業務時,卻被告知必須要先參加相關的考試,并取得律師資格證書,方可以正常執業,他會有理由憤怒,并挑戰相關規章的正當性。
當然,在我們的生活中經常遭遇正當性問題的追問,并不意味著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會有正當性的反思和質問。追問正當性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并非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追問者。這些條件主要相關于行為主體,包含兩個方面。
第一,行為主體必須具備一定的理性反思精神和能力,傾向于在理性的基礎上衡量和評估生活中遭遇的事件和對象。如此才有可能產生獨立的理性的判斷,而這些判斷有可能和當前面對的某些規定或安排沖突,這就會帶來疑問,進而引發對這些規定或安排的正當性的挑戰。我們不能期待一個無知的或教條的行為者會有經常的正當性之問,因為沒有理性的能力和反思的精神,就不可能產生我與他者之間的分裂或沖突,我與他者就會處在一種平和的狀態,就會傾向于接受他者及其相關的安排。
第二,行為主體需把自己看作具有自主性的自由且平等的存在者。只有當人們對自己的這一身份有充分的體悟和認同,珍視自身的自主選擇權,珍重自我自由的程度和范圍,珍愛自己的平等地位,才會對社會中那些旨在削弱人們的自主性、限制人們的自由以及戕害人們的平等身份的制度和實踐提出質疑和挑戰,追問其正當性。①
與第一個條件相比,第二個條件似乎更加重要。原因在于,理性反思的開啟并非自然而然的,它需要一個推動力。這個推動力要么是外在的某種引導或激發,要么是內在的價值認同或承諾,如對自由、平等、正義等價值的體認。當這些人們深以為然的重要價值遭到削弱或制約時,就必然會想要尋求解釋,從而開啟理性反思之門,進而引發正當性的疑問。一個有良好教養、理智成熟的人,若心中沒有一點平等的觀念,就不可能去質疑種族歧視制度的正當性,也不會反思異性婚姻制度的合理性。同樣,一個奴隸無論如何聰明,若深信一些人生來就是做奴隸的,另一些人則是當主人的,則他大概也很難去追思奴隸制度的正當性。而且,即便沒有成熟的理性能力,單單是對這些價值的深沉認同在很多時候也足以引發對正當性的質問。故而,就這兩個條件而言,第二個條件似乎是自足的,可以獨自啟動正當性之問,而第一個條件好像是不自足的,需要以第二個條件為前提。
回到前面提到的那些引發正當性之問的例子。我們可以追問一下,在那些場景下,為何有人會產生正當性的疑問?這種疑問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疑問?什么樣的答案才可以很好地回應這些疑問?
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那些引發人們正當性質問的對象是一些規則、制度、要求或安排。這些對象以不同的方式或程度構成對人們的約束和限制:要么限制了人們自主選擇的能力和范圍,要么束縛了人們自由活動的空間,要么不符合人們所具有的平等身份和地位。如此一來,那些具備理性反思精神,崇尚個人自主、自由和平等的人們自然而然就會生發疑問,追問這些對象的正當性。
當人們提出正當性問題時,人們究竟企望什么?這里至少有兩種可能性:其一,人們企望有人能對相關的制度、安排或要求給出解釋或說明。解釋者主要指的是相關制度、安排或要求的制定者,但也可能是毫不相干的他人。所謂的解釋其實就是要提供一種證成(Justification),證成相關制度、安排或要求的合理性,以緩解甚至消除人們的疑慮。其二,人們并不企望什么,而是已經斷定相關的制度、安排或要求荒謬之極,無任何合理性可言。所謂的正當性提問,看似在表達疑問,實則是一種肯定的斷言。但這種斷言的根據何在?事實上,在斷言的背后必定潛藏著這樣的信念,即相關的制度、安排或要求絕對不可能得到證成。因此,無論是哪種可能性,正當性都與證成活動密不可分。當人們求索正當性時,即是在求索一種證成的具體實踐。
但這里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即正當性究竟要求什么樣的證成?或者說,當人們提出正當性問題并企望一種證成時,他們企望的是什么類型的證成?哪些證成是他們想要的?哪些是不想要的?這些問題看上去很難有統一的答案,似乎需要就具體的人作具體的分析。一個無可救藥的利己主義者企望的當然是一種高度利己的證成,而一個陷入自己的信念和價值觀念而不能自拔的人想要的無疑是有利于自己立場的證成。因此,這里必須對索要證成的人作一些必要的限定。我們假定這些人是一些具有道德感的理性的存在者,他們愿意遵循人們共同認可的道德原則,會考慮自己的行為對他人福祉的影響,也即是羅爾斯意義上的明理的(Reasonable)人。②這一限定當然仍有些簡單,但我們不妨在直觀的意義上理解明理的人這一概念。
現在我們可以問,對明理的人而言,他們想要的是一種什么樣的證成?當一個大學的老師質問大學的管理部門為何給不同職稱的人分配不同的工作量時,他希望管理部門能給出恰當的理由來證成這種安排。但什么是他心目中的恰當理由呢?不妨設想一下管理部門可能會給出的理由,如這種安排是該大學的傳統,或這是校務委員會討論的結果,或這會對職稱低的教師起到激勵作用,促使他們更努力工作以晉升自己的職位。再想象一下該老師會有什么樣的回應。他或許會說,傳統并不能保證某種安排的正當性,很多古老的傳統因為不道德或不合理已經被廢除了,只有當傳統自身的正當性能得到保證時,這一理由方可成立;校務委員會的討論結果也同樣不能確保這種安排的合理性,重要的是校務委員會究竟基于何種理由對教師進行區別對待,不同職稱的教師之間除職稱差異外,還有哪些重要的且有道德關聯性的差異可以證成校方的安排;訴諸激勵的論證似乎涉嫌歧視,已經預先假定職稱低的人會更懶惰一些,而且若職稱高的教師也同樣需要激勵,那它也違背了平等待人的要求。從該教師的回應可以看出,當他質問傳統自身的道德性,追問不同職稱教師之間的道德差異,質疑校方的安排涉嫌歧視,未能平等待人時,他主要訴求的是道德的理由去挑戰校方的安排,因此他希望給出的應該也主要是道德上的理由。
同樣,當學生質疑教師設置的課堂規則,患者追問醫生開出的各項檢查,或試圖從事律師職業的人質問律師資格考試的正當性時,他們心中其實都有一些道德疑問,如教師是否濫用了自己的權力,隨意設定不合理的規則,醫生是否有悖醫德,任意開列各項檢查來創收,或管理律師資格考試的部門是否主要為了經濟效益才出臺相關規定。他們希望被質疑者能給出充分的道德理由來為相關的安排或規定作道德上的辯護,以回應這些道德疑慮。
至此,我們可以說,所謂的正當性之問是在索取一種證成,而且是一種特殊的證成,即道德證成。當然,把正當性之問解釋為索取一種道德證成,這不是基于純粹的概念或語義分析,而是必定基于我們的生活世界對正當性這一概念的某種理解。如此一來,必然會有人質疑,你依據的可能只是多種解釋中的一種而已,為何單單選取它?對此問題,筆者只能回應說,正當性這一概念也許可以有別的解釋,但道德證成構成對它的一種最主要的解釋,至少這是筆者的直觀理解。
可什么又是道德證成呢?簡單點說,所謂的道德證成就是訴求道德而非其他理由所做的證成。當然,這又會引發一個問題,即何謂道德理由?道德理由即是建基于道德原則、權利、責任或義務之上的理由,如自主性、感恩原則、功利主義、康德的定言命令、密爾的不傷害原則等理由。考慮這樣一個情形:某人乙被甲殺掉了,甲被告上法庭,甲為自己辯護,理由是因為乙試圖傷害他,他是出于正當防衛才失手殺掉了乙。這時我們會同意,甲訴求的是道德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護,因為正當的自我防衛是公認的道德權利或原則。但假如甲的理由是,因為乙曾經侮辱或傷害過他的家人,他是因為報仇才不慎殺掉了乙,那這個理由即使根本不是道德的理由,也至少是一個極具爭議的道德理由,因為它涉及我們究竟是否有道德權利因曾經受過的傷害而報復。或再想象下述場景:甲乙二人約定去影院觀影,甲未能赴約,乙指責甲失約,甲為自己辯護,理由是,在去影院的路上看到有小孩子溺水,甲入水救人,并隨后護送孩子入院,導致自己未能守約。我們會同意,甲給出了一個道德證成,因為他訴求的是力所能及地救助他人這一道德義務來為自己辯護。但若甲的辯護理由是自己當時心情不好,不想赴約,那這顯然不是訴求道德理由的辯護。
現在我們大致澄清了正當性這一概念的意涵,即尋求正當性就是尋求道德證成。但我們仍然沒有涉及政治正當性這一概念中用來限定正當性的“政治”這一概念。我們的問題是,“政治的”正當性問題是如何出現的呢?“政治的”所指為何?政治的正當性問題究竟有何獨特性因而值得給予特別的關注?
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最好還是從生活中的事例說起。我們會發現,在我們的生活世界中,存在形形色色的約束和限制。前面提到的事例中已經包含了特定類型的約束和限制,但還有另外一些約束和限制我們也特別熟悉。如,駕駛員不可醉酒駕駛,不可闖紅燈;收入達到一定數額的人必須納稅;要進入大學必須參加高考;有些國家還規定每個公民必須服兵役。并且,凡違背相關規定的,都必須承擔一定的后果,或接受相應的強制性懲罰。這些約束和限制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即它們都是以法規的形式體現出來的。我們當然可以質疑這些法規的正當性,由此產生法的正當性問題。
但我們必須進一步追問,法規來自什么地方?法規顯然是由具有立法資格的立法機關制定的,而立法機關被賦予了制定法律的政治權力。因而,追問法的正當性就是追問立法機關的正當性,而追問立法機關的正當性從根本上是在追問立法機關享有的政治權力或權威的正當性。所謂的政治正當性是一個簡化的說法,更完整的表述是政治權力的正當性或政治權威的正當性。政治正當性中的“政治”指的即是政治權力或政治權威。當然,立法機關并非唯一擁有政治權力或權威的機構,執法和司法機關同樣分享政治權力。因而,政治正當性指的是國家或政府機構所擁有的政治權力的正當性。
可以想象,有人會不接受這里給出的對政治權力或政治正當性的界定。他們會說,凡是存在權力或支配關系的地方就存在政治,而存在政治的地方就有政治正當性問題。若我們承認教師和學生之間、家長和孩子之間或醫生和患者之間存在權力或支配關系,那就會存在師生政治、家庭政治或醫患政治,我們就有必要發起政治正當性之問。可以看出,這一反駁對政治和政治權力采用的是一種泛化的理解,因而對政治正當性問題給出了廣義的解釋。而我們對政治權力和政治正當性給出的是狹義的解釋。若廣義的解釋能夠成立,那狹義的解釋就會面臨一個挑戰,即為何單單把國家或政府機構所掌控的政治權力提出來,追問它們的正當性?要回應這個挑戰,就必須指出它們所掌控的政治權力的特殊性,以證成這種區別對待。
我們必須要問,國家或政府機構的政治權力的獨特性在什么地方?它們是否有什么特別的屬性?我們將從五個密切相關的方面來做論述。
第一,這些權力的運作絲毫不以人們的自愿性活動為前提。對于國家的絕大多數成員來說,人們似乎突然就被拋入某個政治社會中,被迫接受該社會的規則體系,被動地承受著政治權力的支配,并無多少真正自由選擇的余地。用羅爾斯的話來說,政治社會是封閉的,我們是因生而入其中,因死才出其外,并不能自愿地選擇進和出[1](P135-136),因而自然也就無法自由選擇是否承受特定國家或政府機構的政治權力。與此相對的是,在很多其他事情上,當人們身處某種權力或支配關系時,我們至少可以發現自由選擇或自愿參與的影子,固然這里的自由或自愿會因事情的不同而存在程度上的千差萬別。例如,因為你選擇了做一名教師,就要承受學校設定的規則,即便你可以質疑并試圖改變它們;因為你選擇了去看醫生,就需要接受醫生的支配或指導;因為你自由地加入了某個組織或團體,就要接受組織或團體領導的權威。
第二,與人們的非自愿性緊密聯系的是這些權力所特有的強制性特征。這是為很多學者所特別強調的一點。所謂的強制性指的是這些權力會運用強制性的力量來確保人們服從規則,會制裁或懲罰那些犯規者。而且,只有這些權力可以訴諸暴力,可以通過剝奪人的自由、財產甚至生命的方式來強制行使。與這一點明顯不同的是,雖然在很多組織、機構或單位中,人們也會感受到來自于規則體系或有關部門的強制力,如與這些規則相伴的懲罰措施或實際發生的懲處,但它們至少無權以暴力的方式對待我們,無權囚禁或沒收我們的財產,更不要說奪走人們的生命。此外,從心理層面來說,由于很多組織或單位是可以自由選擇進入和退出的,那人們實際感受到的強制力就會微弱一些,而人們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對強制力的感受就要強烈得多。
第三,國家或政府機構的政治權力還具有鮮明的壟斷性或排他性。③它們聲稱,唯有自己有權威對生活在某個國家或國家中某地域的所有人制定和執行規則體系,并裁決圍繞規則體系的爭執,而其他組織或機構則無權染指這些領域。這種特征顯然不適用于在國家中存在的形形色色的機構、組織或單位。它們雖然也有制定、執行并裁決規則的權力,但這種權力只能應用于特定機構、組織或單位中的人們。而且,在很多時候,它們還需要與他者分享這種權力。例如,一個大學雖然有權力制定內部的規則系統,但這種規則系統必須與立法和教育部門制定的法律與規則相容,因而需要與這些部門共享管理大學的權力。同樣,某個醫院雖然被授權可以制定自己的院規,但它只能在政府醫藥部門設置的框架中這樣做,因而必須與政府部門分享管理醫院的權力。
第四,國家和政府部門的政治權力還具有明顯的籠罩性特征。所謂的政治權力的籠罩性可以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來闡發。從時間維度來說,生活在特定國家中的絕大多數人從生到死終其一生都無法逃脫政治權力的約束,甚至死亡之后的遺體處置問題也要符合政治權力的規定。就空間維度而言,無論你身處何地,只要腳踏在特定國家的領土上,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政治權力帶給你的后果。但在存在權力關系的其他地方,情況則截然不同。當孩子不能接受家長的支配時,可以選擇暫時逃離家庭,規避家長的權力。而且,孩子會成長,獨立組建家庭,至少部分擺脫父母的規約。當你選擇在大學工作時,你是在特定的時間進入,也會在特定的時間退休,大學無法支配你的一生。若你無法忍受大學糟糕的環境,還可以選擇離開,結束大學施加于你的權力。也就是說,很多其他的權力關系在時間和空間上不具備籠罩性。
第五,國家和政府部門的政治權力對人們的影響要更為深遠。這是因為,這些權力部門確立的是社會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規則系統,這些規則系統幾乎覆蓋了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和細節。這是任何其他組織、機構或單位的規則系統所無法比擬的。而且,前面已經談到,即便是這些組織、機構或單位的規則系統也深深地打上了國家和政府制定的規則系統的烙印。如果說生活的本質就是規則下的游戲,那政治權力對生活游戲的影響顯然更廣泛和深入。國家和政府部門確定的規則系統的好與壞很多時候會直接決定人們生活的質量,規定人們生活的目標和期待,影響人們生活的機會和對自我的理解。試想一下,如果市場經濟被計劃經濟所取代,或以自主招生系統代替高考制度,人們的生活將會發生多大的變化。在缺乏成熟市民社會的地方,由于政治權力受到的緩沖和制約更少,它們對人們的生活將會產生宰制性的影響。此外,對很多弱勢群體來說,政治權力可能是他們的救命稻草,是他們在苦難的社會中獲得一絲安慰的最后希望,但邪惡的政治權力卻會讓他們跌入深淵,徹底喪失對這個世界的任何期待。④
以上我們給出了國家和政府部門的政治權力的五大特征,即非自愿性、獨特的強制性、壟斷性、籠罩性以及深遠性。這五大特征可以把政治權力與其他權力關系很好地區分開來。就這五個特征而言,它的非自愿性、獨特的強制性以及壟斷性特征使得它與其他權力關系存在質的差別,因為這些是其他權力關系完全不具備的一些特征;它的籠罩性和深遠性使得其影響力在程度上遠遠超越其他的支配關系。一種權力和支配關系,其特征越獨特,影響力越深,要求越多,就越需要得到證成,且是更充分有力的證成。故而,政治權力而非其他權力關系的正當性問題就自然會凸顯出來,得到更多的關注。
現在我們可以對政治正當性的問題意識稍作概括。當人們追問政治權力或權威的正當性問題時,是希望相關人員或部門能對政治權力或權威的具體運作給出道德上的證成。而所謂道德證成其實就是指出政治權力或權威的運作因為滿足了何種道德條件因而是正當的,故政治正當性問題也可以理解為是探究政治權力或權威的正當性所必須滿足的條件。這兩種理解的實質是一樣的。很多學者都是采用其中的一種理解來界定政治正當性。如,柯克雷(Mathew Coakley)認為:“政治正當性理論通常聚焦并捍衛某種正當性的條件,也即,它們會闡明一個國家或政治體若要被認為是正當的就必須擁有的特征,并試圖表明,這些特征如何以及何時可被滿足。”[2]在內格爾(Thomas Nagel)看來,政治正當性的歷史是 “力圖找到一途徑能向那些生活在被強行給予的政治和社會制度下的人們證成這些制度的正當性,并同時探尋,若使證成成為可能,這些制度必須是什么樣的”[3]。而柯普(David Copp)的觀點是:“當我們評估一個國家的正當性時,我們的關注點是評估它統治的道德權威何在…正當性問題是要解釋一個國家如何具有道德權威去做那些統治國家的事情…問題是要理解何種條件下,一個國家能具有統治的權利。”[4]布坎南(Allen Buchanan)則認為,政治正當性理論是一種有關政治權力道德性的理論,其主要目標是回答兩個問題,其中之一是:“在何種條件下,行為者對政治權力的運用可得到道德證成。”[5]
我們現在清楚了政治正當性問題的實質。可我們馬上又會面臨一個問題,即當談論政治權力或權威的正當性時,政治權力或權威的概念略顯寬泛和抽象,需要具象化。該如何具象化?其中的一個辦法是進一步追問,在現代國家中,究竟誰擁有政治權力或權威?其實是國家和政府。因而,我們不如討論國家和政府的正當性問題。雖然該問題仍有些宏大,但已經具體了不少。當然有人會反駁說,應該是具體的政治官員擁有政治權力才對,故應討論政治官員權力的正當性問題。但這一看法的問題是,政治官員的權力及其邊界其實是由國家和政府規定并確立的,脫離開國家和政府的正當性問題根本就無法討論政治官員的正當性。也就說,我們必須先討論國家和政府的正當性問題。
欲討論國家和政府的正當性,我們首先需要弄明白的是,國家的正當性和政府的正當性是不是一回事?兩者之間是什么關系?當然,這就需要對國家和政府的關系作簡單的討論。按照拉茲(Joseph Raz)的看法,“國家是一個社會的政治組織形式,而它的政府則是其行動的代理者”[6](P70)。布坎南的觀點是:“國家是一個運用政治權力的持續存在的制度結構。在這個結構中,存在一些角色可以授權角色的占據者以諸多不同的方式運用權力,而政府就是由這些角色的占據者或者至少是由較重要的角色的占據者組成的。⑤政府來來往往,但國家巋然不動。”[5]將拉茲和布坎南的意見綜合在一起,我們可以得到國家和政府的三點區別:其一,從時間上來說,國家存在的時間要遠遠長于政府,政府可以更替,但國家仍舊存在。這一點特別符合人們日常的直覺;其二,國家是持續存在的制度系統,而政府則是由在制度系統中占據不同地位和角色的人員構成的;其三,政府只是在特定時間內代理或代表國家處理相關事務,自身并不構成國家。⑥
這三點內容密切相關,相互支持。正因為政府只是在一定時間內代理國家事務,那它的代理資格就可能被取消,政府就可能被替換,但國家并不會因此消亡,因此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國家能比特定政府更持久。同時,若政府只是由不同角色和地位的占有者構成,那當占有人員發生系統的變化時,也就是當政府變化時,這并不會影響這些角色和地位以及規定角色和地位的制度結構,即不會影響國家的存續。也因為政府只是特定時間內國家事務的代理者,可以下臺,因而政府只能由占據不同地位和角色的人員構成,而不能包括規定地位和角色的制度結構,否則政府的更換就是國家的毀滅。
若我們接受關于國家和政府關系的這三點看法,那就意味著國家的正當性和政府的正當性并不能合二為一。國家的正當性是政府正當性的必要條件,但卻不是充分條件。也就是說,若國家不正當,則政府就不可能正當,而即便國家是正當的,政府也可以不正當。我們先從政府和國家的代理關系來解釋。假定甲是政府,乙是國家。若甲是乙的業務代理,但乙的業務根本就是不正當的,那甲怎么會有正當的代理資格呢?正如若乙沒有販毒的正當權利,則甲也不可能有代理乙販毒的正當權利。可即使乙的業務是正當的,甲的代理也并不一定正當,因為甲可能是未被乙授權過的非法代理,也有可能是,雖然乙曾經授權,但甲違背了授權協議。因此,這就很好地說明了國家和政府的正當性之關系,即國家的正當性未必能保證政府的正當性,但國家的不正當必定導致政府的不正當。
我們也可以利用國家與政府關系的第二點得出同樣的結論。若國家是持續存在的制度結構,而政府只是制度結構確定的角色和職位的占有者,那若制度結構是不正當的,也即若國家是不正當的,角色和職位的占有者就不會是正當的,也即政府就不會是正當的。但即便制度結構是正當的,角色和職位的占有者也可能不正當,因為他們可能是通過不正當的途徑占據了這些角色和職位,也有可能是背棄了與角色和職位相關的職責或要求。⑦
考慮到國家正當性和政府正當性的上述關系,國家的正當性問題在邏輯上要先于政府的正當性,因此我們應當將關注的焦點放在國家正當性問題上。但國家的正當性仍是一個過于寬泛的問題,需要做進一步的限定。我們需要追問,是國家哪個方面的正當性?
現代國家通常都會聲稱有權利做以下一些事情:有權為生活在特定地域上的人們制定、執行并裁決法律規則,有權挫敗那些試圖做同樣事情的競爭者,有權要求人們服從法律規則,有權控制特定的領土,如限制和約束人們對領土上的土地和其他自然資源的使用權,控制內部和外部的人進出邊境,有權要求外面的國家、機構或人員不干涉自己的內部事務,尊重自己的獨立自主性等。這些都是極具爭議性的主張。對這里的每一個主張或行動,我們都可以追問其正當性,探討其道德證成問題。似乎沒有理由認為答案一定是一樣的,很可能有些主張可以得到證成,有些則毫無合理性可言;有些主張的證成條件容易滿足,而有些則要困難得多。
就這些主張而言,我們大致可以把它們分為兩個維度,即對內的和對外的維度。對內的維度指的是它聲稱有權對內部人員所做的事情,而對外的維度則是對外在他者的要求和行動。我們可以分別追問這兩個維度的正當性問題。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必須要把國家正當性問題區分為內在的正當性和外在的正當性兩個方面,并且要給予每個方面以單獨的考察。⑧
最后對上文的論述作一個總結。我們首先從對正當性這一概念的分析開始,指出其實質含義是道德證成,然后進入政治的正當性問題,闡明了政治的正當性就是探尋對政治權力或權威的道德證成,并進一步追問,為何政治權力的正當性特別構成一個問題,為此考察了政治權力的五大特征,隨后進一步把政治權力的正當性具體化為國家和政府的正當性,并論證了國家的正當性之于政府正當性的邏輯優先性,最后又區分了國家正當性的內在和外在維度。
注釋:
①這也就意味著,對于自然權利論者或自由主義者而言,那些削弱或限制人的自主性和道德權利的制度與實踐之正當性是很成問題的。韋爾曼清楚地闡述了政治正當性問題如何對自由主義者構成特別的挑戰,關于他對此問題的論述,參見Christopher H.Wellman.Liberalism, Samaritanism,and Political Legitimacy.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vol.25,1996,P212-13.
②在《政治自由主義》中,明理的人是與理性的(Rational)人相對而言的。羅爾斯給出了明理的人具備的兩種美德:其一是愿意提出并遵循社會合作的公平條款;其二是愿意承認判斷的負擔,并接受其后果,即在證成強制性的政治權力運用時需訴諸公共理由。而理性的人恰恰欠缺的就是這兩點。欲詳細了解羅爾斯的相關論述,可參見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P48-58.
③布坎南特別強調政治權力的這種壟斷性,他認為,只有這一點才足以把政治權力和單純的強制區別開來。要詳細了解他的相關論述,可參見Allen Buchanan.Political Legitimacy and Democracy.Ethics,vol.112,2002,P690.
④這里對政治權力的深遠影響的闡述參考了羅爾斯對社會基本結構重要性的論證。他關于此問題最全面的論述,參見John Rawls.Justice as Fairness:A Restatement.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52-57.
⑤布坎南這里給出的對國家和政府關系的理解預設了關于制度的某種理解,即制度的核心是公共的規則體系,它會界定一些職位和角色以及相伴隨的權利、責任、權力與豁免。按照這種理解,政府就是由占據這些職位和角色的人員構成,它當然會不同于國家,因為國家是由相對抽象的規則體系以及在規則體系下確立的職位和角色構成的。這也正是羅爾斯心中所理解的制度。羅爾斯的觀點詳見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P55.
⑥這三點中的第一和第三點尤其為莫里斯(Christopher W.Morris)所強調。欲詳解其觀點,可參見他的著作An Essay on the Modern Stat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20-46.
⑦西蒙斯(A.J.Simmons)利用洛克的解釋框架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他認為,按照洛克的解釋模式,國家因成員的一致同意而獲得了正當性,這種同意會授予集體一些權利,當這些權利為一個中央權威所運用時,足以維系一個可行的政治社會。只有當國家授予政府運用這些權利的資格時,政府才是正當的。因而,若國家是不正當的,政府就一定是不正當的,因為政府的統治權利需要國家的授予,但國家的正當性并不能保證政府的正當性,因為即便國家是正當的,國家可能并沒有授權某個政府去統治。西蒙斯的相關論述,參見A.J.Simmons.Justification and Legitimacy.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vol.109, 1999,P747.
⑧這里對國家正當性內在和外在維度的區分,來自于西蒙斯對相關問題的討論。西蒙斯對國家正當性問題的區分可見于其論著Political Philosoph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134-35.
[1]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
[2]Mathew Coakley.On the Value of Political Legitimacy. Politics,Philosophy&Economics,vol.10,2011.
[3]Thomas Nagel.Moral Conflict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vol.16,1987.
[4]David Copp.The Idea of a Legitimate State.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vol.28,1999.
[5]Allen Buchanan.Political Legitimacy and Democracy.Ethics,vol.112,2002.
[6]Joseph Raz.The Morality of Freedom.Oxford:Clarendon Press,1986.
【責任編輯:趙 偉】
B82-069
A
1004-518X(2016)04-0005-0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西方現代政治倫理思想研究”(13JJD72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