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

摘 要：在名家輩出的宋初詞壇，晏幾道以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的典雅風格和 “秀氣勝韻，得之天然”的清麗詞風冠蓋一時。其中的《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是《小山詞》中的名篇，廣為流傳。本文從作者生平、詞義詳解、以及表現手法手法的三個角度來分析這首詞，通過分析《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具體的意境，作者感情，還有它悲歡離合的主題、“妙得于婦人之手”的技巧以及電影蒙太奇手法這幾方面來感受這首詞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晏幾道；悲歡離合；感傷；清麗

一、宰相府中的“寶二爺”——晏幾道生平簡介

魯迅先生曾說：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它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①所以我們在研究作品的時候愿意本著知人論世的態度進行解讀。

《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的作者是晏幾道，他與他的父親晏殊是歷史上有名的父子文學家，世稱“二晏”。晏幾道的詞以小令見長，有學者把他稱為 “小令的最后一位專業作家”。②他的一生同他父親晏殊“太平宰相”的一生大有不同。晏幾道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父親晏殊官居宰相，在政治上頗有建樹。晏幾道出生時，晏殊已經47歲了，可謂是老來得子，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晏幾道從一出生就得到了父親格外的寵愛。晏幾道從小就在綺羅脂粉堆中長大，朱環翠繞，錦衣玉食，“金鞍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系玉樓人，繡被春寒夜”③，日常生活就是跌宕歌詞，縱橫詩酒，斗雞走馬，樂享奢華。至和二年（1055年），父親晏殊逝世，年僅17歲的他立刻感受到了世態炎涼。他經歷了家道中落的悲涼，飽嘗世間冷暖。身為宰相之子的他不可能是一介布衣，可是天性孤傲的他不以官場為意，不執迷于古代世子人生道路上“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 價值標準，甘愿做個“傷心人”，一生癡迷于寫詞，他把心底的那些感嘆，都化作優雅而纏綿悱惻的詞句，為后人留下了《小山集》。

晏幾道出身名門，天生傲物，與眾不同，說話做事直來直去，沒有什么顧忌，不懂人情世故，不會在官場上逢迎周旋，心里沒有城府，喜歡褒貶人物，不會按照世俗的價值觀行事，只是用心在自己關注的事情上，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黃庭堅在《小山集》序文中曾總結晏幾道，說他有“四癡”：“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币馑际牵鹤龉龠B連受阻，卻不愿低聲下氣依傍權貴；文章自成體式，卻不用做晉升之階；揮霍千百萬，家人饑寒交迫，卻面露傲慢之色；別人多次辜負自己，卻依舊始終相信別人。晏幾道的這種性格決定了他在官場上不會有所作為，也正是他的這份癡情，使他的詞有一種深入淺出的穿透力。馮煦《蒿庵詞論》評價晏幾道的詞：“淡語皆有味，淡語皆有致。”

二、《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詞意詳解

《小山詞》中的《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是晏幾道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北宋婉約詞的名篇。詞作全文如下：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小山詞中描寫離別相思之悲的較多，描寫相逢重聚的喜悅甚少，此篇為其典型?！安市湟笄凇倍洌P于對方，落墨于自身，既展現了二人初識時的特定情境，是在一場宴會當中，也披露了二人一見傾心的心理。 “彩袖”，說明對方的身份而不過是歌女，但此時伊人殷勤捧杯勸飲，不僅僅是強顏歡笑的勸酒，而是想要借勸酒來表達她的情愫。作者與歌女心有靈犀，為了報答她的情有獨鐘，他開懷暢飲，心甘情愿，不惜一醉。這就寫出了感情的雙向交流。也有臺灣一些版本是“綠袖殷勤捧玉鐘”， 晏幾道鷓鴣天云：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葉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影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據毛晉《六十名家詞》本也。無論彩袖還是綠袖都是用來描寫女孩子美好的形態，作者沒有直接描寫歌女的眉眼多么美麗，而是借衣袖的來寫歌女。但是縱觀晏幾道的詞作，顏色多采用正色，紅色、綠色都是些很鮮艷、明快、濃艷的富貴色調；在西方也有蘇格蘭民謠《綠袖子》廣為流傳，所以個人認為“綠袖殷勤捧玉鐘”更有情味。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二句描寫歌舞場面，不徑言伊人舞姿曼妙，歌聲婉轉，而借時間的推移，從側面表現出其盡態極妍，是作者的獨出機杼之處。從這句詞的角度可以看出，作者跟歌女是平起平坐的，不是高高在上，而是生活在這些女孩子中間，他身為富家公子卻可以以相對平等的態度來對待出生貧寒的歌女，這種態度非常難能可貴。“舞低楊柳樓心月”這一句既點出了歌舞持續的時間很久，通宵達旦的歌舞，月光都走到楊柳樹下了，風吹楊柳，楊柳的柔軟的紙條隨風起舞，恰像女孩子柔美的腰肢，在不斷地搖擺，旋轉。這句作者沒有直接寫歌女們的舞姿，而是借楊柳隨風起舞的自然美景來表現女孩子的舞姿曼妙?！案璞M桃花扇底風”這句句由暗示伊人輕搖團扇，盡興演唱，直至精被力竭，才暫歌喉。作者沒有直接描寫歌女的容貌，來用“桃花”指女孩們的容貌。作者回憶起當年情景，歷歷在目，希望這種場景可以永恒保存，不愿讓他改變，不僅僅是出于對昔日歌舞生涯的眷念，更是因為那段年華代表著他已逝的青春，失落的夢想，流金的歲月，有很強的象征意義。所以作者用了秾艷的色調，希望這幅畫面可以像油畫一樣長久保存，也希望這樣的場景也可以永恒。

下闋一筆躍至別后的相思，句式回環，寫一對有情人久別重逢。“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作者不再著以秾艷之色，代以白描表達真摯的思念之情?！芭c君同”暗示不獨自已如此，對方也是頻入夢境，想思無已，但夢中重逢的歡娛極其短暫，夢后獨處的凄愴卻格外深長。兩人互相傾訴著自己的想念，原來都不知多少次在夢中相見，如今得以重逢，驚喜之情可以想見，以至于不敢相信眼前的可人兒，還以為又在夢里呢，兩人同時舉起銀燈，把對方照了個清清楚楚，真真切切，這才放下心來。通過持燈反復照看而猶難以釋然，這一對眷戀至深的情侶久別重逢的那種驚喜交集、喜極轉憂的心態。最后兩句化用的是杜甫詩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加入“剩把”“猶恐”等虛詞后，化實質為空靈，更細膩傳神，更婉麗動人。

整首詞，作者并沒有從正面直接描述相逢的喜悅，而是先回憶從前的歡樂，分別后的懷念，當想念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時，那種驚喜可想而知。回想過去，良辰美景，再看現在，久別重逢，這是件非常高興的事情，可是，作者將這件事情寫的曲折細膩，讓讀者讀起來又喜又悲。清陳廷焯曾對此詞給予極高的評價：“仙乎麗矣。后半闋一片深情，低回往復，真不厭百回讀也。言情之作，至斯已極?！?/p>

音聲傳情，這首詞的音律也非常好，很多鼻音字，綿密的鼻音字，讓人讀起來跌宕起伏，更容易體會作者的思緒。

三、晏幾道詞的藝術特色

清代的馮煦在《蒿庵論詞》評述秦觀、晏幾道的詞曾說：“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對晏幾道的詞有很高的評價。楊萬里《誠齋集》《詩話》中這樣說：“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涝~人，閑情之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者，有過之無不及焉。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謂好色而不淫矣?！标處椎雷宰鳌缎∩皆~·序》中說他自己的詞，“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晏幾道的詞多懷往事、抒寫哀愁，筆調飽含感傷。他的《鷓鴣天》《臨江仙》等均是通過生動感人的畫面，抒寫離別之愁、相思之苦和重逢時的喜悅，情真意切，九曲回腸。小山詞的藝術特點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悲歡離合的主題

晏幾道由于經歷了由富貴到困頓的生活變化，深切感受到其中的抑郁和失意后的悲哀，他常常沉浸在對美好往事的追憶和對潦倒現實的幽怨中難以自拔，那種深深的愁苦和感傷便貫穿于他的詞作中，小晏說“聚散真容易”，李商隱卻說“相見時難別亦難”，《莊子·則陽》有言：“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聚散離合本就是互相依存的兩個方面，有離才有合，有聚便有散，相逢便注定了分離。對于兩個相悅的人來說，相逢總是苦短，分離總覺其長，無論難易，都是為了表達良辰苦短、好景難長的苦楚。通過《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我們可以發現，他善于選取動人的往事片斷，與眼前情景相對照，來烘托出一種凄迷悵惘的感傷懷舊心緒。如此強烈鮮明的今昔與悲歡的對比，便特別容易營造和呈現出一種濃烈的感傷哀怨之情、深切的婉曲幽峭之美。

（二）“妙在得于婦人”

王铚所說的：“不如晏叔原，盡見升平氣象，所得者人情物態。叔原妙在得于婦人”。以自身的角度大膽直接地抒發對歌女的深情思念。 如上面提到的《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直接描述了與歌女離別后的日夜思念之情，而且他并非一般地抒寫自己的戀情愁緒，而是通過對歌女的強烈思念， 曲折地表達了人生的憂患和哀愁。晏幾道以自己男性的角色追念心中至愛的歌女，委婉而真切地表達了他“光陰之易遷”、“境緣之無實”的人生感傷。

（三）蒙太奇的表現手法

“蒙太奇” 屬法語譯音，原意系構成、裝配，引申在電影藝術方面就是剪輯和組合，在電影制作中，按劇本所要表現的主題分別拍成許多鏡頭，然后將其有機地、藝術地剪輯、組織在一起，使之產生連貫、對比、聯想、襯托、懸念、快慢不同的節奏。因而 “蒙太奇” 指那些畫面與畫面的繼承關系。廣義的蒙太奇思維可用于一切文學藝術之中。在《小山詞》中，晏幾道采用蒙太奇式的藝術技巧，如視角的轉換、意象的剪輯、抒情角度的變化，儼然是一位杰出的電影藝術家?！耳p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這首詞當中畫面感也很強，上闋回憶以前的場景，宴會上侍女頻頻添酒，歌女舞女盡情歡樂，下闋描寫現在，相逢后的場景，兩人相逢，淚眼朦朧，將鏡頭由宴會場景轉向了久別重逢的兩個人，轉換非常自然。

四、結語

晏幾道的詞達到了情感與所詠之物的交融無間，使詞的表面藝術形象與內涵的深層次情感交相融合，語言婉麗清雅，人物形象鮮麗動人，含蓄委婉地表現了深長細膩的情思。《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不僅僅是作者的一個故事，它更是一種人生姿態，從這種姿態中，晏幾道和我們都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對人生聚合離散的無奈憾恨與飄然超越。

注釋：

①魯迅： 《且介亭雜文二集 . “題未定”草 （七 ）》

②陶爾夫、 諸葛憶兵：《北宋詞史》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頁。

③晏幾道：《小山詞》，《生查子·金鞭美少年》

參考文獻：

[1]鐘陵.晏幾道生卒年小考[J].南京師大學報，1987，04.

[2]涂木水.關于晏幾道的生卒年和排行[J].文學遺產，1997，01.

[3]覃媛春.晏幾道年譜[J].廣西教育學院學報，20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