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社會改朝換代,帝王更迭的歷史長河中,南唐后主李煜,遠遠比不上曹操、秦始皇、唐太宗這些君王的剽悍彪炳,膾炙人口;可也怪,這么個小帝君,卻成了后代書史熱議的話題,百姓常讀的話端。這其中,不乏李煜的個人因由。
一個為人擁戴的賢達國君,當有昌明政治治理天下,內則國泰民安,外則邦鄰友善。李煜是南唐最后一位國君,用這尺度衡量,可謂大有距離。
(一)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首詞,正是李煜國破心碎的寫照。的確是這樣:漫天風雨,憑欄眺望,那個曾經叫南唐,曾經是自己家國的地方,如今卻已淪陷,自己亦為臣虜。回想,南唐開國將近四十年,先祖的江山基業竟斷送在自己手里,到了這地步,有何顏面面對江東父老列祖列宗!失去尊貴的地位,卻頂著個“違命侯”這樣羞辱的頭銜……自白的心聲,似乎只有緬懷,與快樂回憶,才是他唯一的安慰,可又有誰知道他心底那不可名狀的悔疚與楚痛?從小在深宮內院中長大,只見數不清的高樓崇閣,宮苑里的花草樹木宛若云煙籠罩,藤蘿繚繞攀牽。這樣的環境便把他的半生緊緊包裹,從來不知“宦海無風三尺浪,朝廷不雨翻波浪”的道理,無憂無慮地度過那段富貴豪奢、錦衣玉食的黃金歲月,又怎會曉得戰爭為何物?
然而,命運便是這樣捉弄人,不懂戰爭的人卻偏偏遭逢戰事,還是亡國之戰!
淪為俘虜的他,每日只能以淚洗面,腰間越發瘦減,兩鬢已經霜染,看著自己日漸衰老,想起的是那日的忙亂慌張,匆匆辭別太廟,教坊的樂女也奏起了如泣如訴的別離歌曲,是催促、是哀痛、是永別。昔日的宮女含淚送,江山不再,家國已亡!還有什么比此更悲愴更心酸?
是的!沒有比此再沉重!但今日的卑微和羞辱,不正是昨日荒淫奢華,疏于朝政埋下的伏筆么?
在我看來,李煜不是個合格的君主。拙于治邦,導致最后淪為亡國之君,降國之虜。李煜也不是做皇帝的料。“一葉扁舟,一支釣竿,做個遠離塵囂的隱逸之士”這才是李后主的理想。在《即位上宋太祖表》中,后主曾說:“臣本于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游。思追巢許之馀塵,遠慕夷齊之高義。”他愛書法、愛繪畫、愛樂舞,愛好文學詞章,熱衷于詩詞歌賦,對酒觀花,流連景物,欣賞樂舞,即興賦詩等等,留下不少纏綿悱惻、哀思凄婉的詞章。他,是個失敗的君主,但是個才華橫溢的詞家,只是由于無奈的人生際遇而寫就錯位的篇章,讓絢爛的才情以悲劇終結。
當宋軍攻下金陵城的前一刻,后主還在填詞,還沒填完,宋軍已攻進城,即使俘為臣虜,仍不忘把那首詞填完。作為詞人,或許是他出于對藝術的執著與堅持,不想留下殘詞和遺憾。然而一旦冠上君王之名,則成了亡國昏君的劣跡。無力治國平天下,不務正業,昏庸無道,實乃不可原囿的罪過。可憐的李后主,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二)
有人譽李煜為“詞圣”、“詞宗”,也有人稱他“詞魂”。這不僅是一個個贊許的名銜,也間接反映后主對詞的造詣之高。他的詞章之所以動人,是因為他總洋溢著一種無可遏抑的熱情,更重要的是他一直都抱著真摯的態度,懷著一顆赤子之心面對人生,從太子登基成為君王,再降身為屈辱的臣虜,這么巨大的反差,他依然沒半點懈怠。《詞學論叢》:“他身為國主,富貴榮華到了極點;而身經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正因他經受過這種極端的悲樂,遂使他的詞闋寫出了一個亡國之君的獨特生活感受和思想情感。這是傾心只作,后人讀了,誰不動容?難怪文藝界的行家里手和有見地的讀者,對李煜的詞章評價這么高。
真也是,歡樂的詞,是他心庭的快樂毫無保留的呈現,我們看到一朵朵盛綻的牡丹;悲哀的詞,是他胸臆的憂愁毫不掩飾的傾瀉,我們看到一縷縷血淚斑痕。他敢于袒裎剖白,表現最真實的感受——癡情、軟弱、無奈、困惑、生命之痛、故國之悲,都是他詞中主要的情感內涵。《老子》“含徳之厚,比于赤子”,赤子的厚德在于柔和,是生命力的象征,就像春天草木萌出嫩芽一樣,赤子之心是一株未沾染世俗塵垢的綠苗翡翠可人。但后主的赤子之心并非本真,而是后天文化熏陶成就的,更是一種真誠自然,不矯飾的人生態度,亦暗合儒家的觀念,莊子逍遙的精神,禪宗即心即佛的思想。詞于后主,不再是沉溺聲色,縱情逸樂的艷詞,而是傳達表現生命赤足踏過人生長河時的心靈感受。
面對清純人生的愜意,遭遇激流沖刷時的惶惑,喜、怒、悲、歡,一切的一切都投射出生命體驗;這心的實實在在跳動,給人們一份欣喜,一份沉思,一份美的感悟。李煜四十二年的人生歷程,文學藝術的華彩融入了他的精神世界,融入了他的生命,而他則把自己鑄成一座文藝的豐碑。
(三)
身為國君,政務繁忙,牽掛少不了;作為詞人,擁有一顆敏感而纖細的心,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勾起他的情思,對生命的憂傷是他最深重的愁緒之一。后主皈依釋教,潛心禮佛,以慈悲之心,為眾生荷罪。南唐多建寺廟,故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詩句。
佛教徒認為生存是苦,所以人自呱呱墜地便是浸淫在苦海里。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離別、求不得、五陰熾盛”。后主的一生,幾乎嘗盡了這八苦。身不由己地當了皇帝,又糊糊涂涂地亡了國,囚于汴京,受盡凌辱,盡管千帆過盡,悔恨當初,終日以淚洗面,但也為時已晚。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數首絕唱之作中,《虞美人》便是其中之一,有人說這是他的絕命詩,是后主以生命換來的千古絕唱。這確是千古絕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詞句,已為后人生愁觸思,吐露傷感的肺腑之言了。
沉醉過春花的綻放,感受過東風的溫熙,沐浴過曉月的銀暉,凝眸于秋水的逝波。面對春花秋月,有人陶醉,由衷地享受生命的快樂,也有人將心靈感受浸泡在過往歲月的回憶中。而李后主有別于一般人,他是個容易耽于情思的人,季候的更迭,無不牽動他的每一處神經,無窮無盡的往事接踵浮現——宮殿、大小周后、宮娥們……都牽系著他的心。無可置疑,國是他覆亡的,祖宗的基業是他敗的,怎能不叫他愧疚心酸?作為一個亡國之主,這種往事的回憶是酣甜美好的,也是蕭索凄涼的;是幸福,也是痛苦;是必然,也是無奈;身處小樓,就算只是微風拂面也掀起陣陣悵惘,而后主感受到的是無言慨嘆,那悔恨,那酸楚,那悲愴,那內心絕望的吶喊,都是糅合了無盡的恨與淚;這恨并非仇恨,而是一種巨大的心靈沖擊。在應該人月兩團圓的時刻會叫他心痛得無以覆加,月明之夜更不堪回首。時間愈久,愈是化成一道咀嚼不盡的苦澀,一種揮之不去的傷感,一種無可奈何的錐心泣血,就像春水那樣猛漲,那樣深沉,那樣的浩浩蕩蕩,奔流不息。
政治上的失敗,使李后主的不足和許多帝王身上的通病都被擴大化了,卻沒有從客觀的角度審視他多愁善感的人生稟賦,優柔寡斷的性格缺陷,對宦海爭逐的厭惡,對自由安寧的渴望。……后主對詞闋至死不渝執著的悲劇人生。君王和詞家身份錯位的悲劇,讓世人留下聲聲嘆息,而南唐消亡,后世可資借鑒的又該是些什么?
李煜可謂傳奇式人物,這樣的人物越品越有味,讓人沉思,讓人遐想。人啊人,仕官也好,庶民也罷,不乏是多重二曲折的人生,這樣的人生,要緊的是敢于為道義與命運抗爭;倘這樣,即使沒立起豐碑供人們世代瞻仰,也會似香韻不減的奇花,讓后人鑒賞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