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黑島傳治與里村欣三同為二十世紀上半頁日本文壇非主流意義上的作家。他們的作品與其說是對日本海外擴張的記錄,莫如說是對日本軍國主義給日本及亞洲人民帶來沉重災難的一種寫實。兩位作家皆出身于日本中下層社會,與貧苦大眾有著更多的接觸。作品主要以工人、農民以及士兵為主人公,人物形象自然、樸實、鮮明,表現出他們的創作共性與對這一時代的認識,也是對日本軍國主義所發動的侵略戰爭、海外移民擴張政策的理性批判。
關鍵詞:黑島傳治;里村欣三;文學
黑島傳治于1898出生在小豆島一個農民家庭。1919年進入早稻田大學高等學校預選科,但不久就被日本軍隊召集,于1921年被派遣到西伯利亞從軍,后又因肺炎被送回內地,免除兵役,曾經做過職員等。1923年到1932年近十年間從事小說創作。發表長篇小說《武裝的街市》一部,短篇小說六十余篇,另有《軍隊日記》一部和評論文章《反戰文學論》等。在日本一般將其稱之為“農民作家”和“反戰作家”。事實上,他們的文學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在日本文壇都被認為是非主流的創作。
由于黑島傳治早年經歷了艱苦的生活,決定了他堅決地站在無產階級一邊,踏踏實實地從事文學創作。他用自己的作品走進無產階級的隊伍之中,最終成為了一流的無產階級作家。盡管他的理論著作不多,但偶有一些議論,則擲地有聲,不同凡響。他之所以被稱之為農民作家,是因為他本人出身于農民家庭,他的作品的大多數取材于農村,表達農民生活。短篇小說《兩分硬幣》、《豬群》和《盂蘭盆會前后》、《他們的一生》、《泛濫》、《波動的地價》等,這些主要是以家鄉香川縣小豆島為背景,描寫農民的貧困、地主的殘暴和資本主義對農村的侵入以及農民的反抗等生活畫面。
《豬群》以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別具一格的表現手法,幽默地諷刺地主兼醬油廠老板及其幫兇——法院的承發吏之狠毒和愚蠢,歌頌農民的團結精神和聰明智慧,批判落后農民的自私自利。它不僅被公認為是作者的代表作,而且還被看做是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初期以農村為題材的優秀作品。在作品的場景和人物上,作家并沒有施加濃墨重彩,但依然色澤鮮明,栩栩如生。例如,承發吏因為農民拒交地租而前來查封豬圈,農民卻一起把豬放到野地里去,使其一籌莫展。承發吏追趕奔突在野地的豬群時,那種狼狽相,使讀者與反抗的農民一起泛起強烈的憎惡和鄙視的感情。這種明快的筆調及自由舒展的描寫實屬難得。
《波動的地價》描寫一對老夫婦掙扎一生,想為兒孫留下一點土地,而拼命去買。可是,事實證明這不過是愚笨的夢想而已。電車公司為敷設鐵路收買土地,引起地價的激烈波動。老夫婦在這種波動中受騙破產,悲慘地結束了愚昧、絕望的一生。在該作品中,作者塑造了幾個生動的人物形象。老夫婦熱愛勞動,熱愛土地,幾乎到了發狂的程度。他們拼命地買地,其目的除了前面所談的原因之外,還為了自己死后有一個葬身之地。貓死了,母親還特意用蒿秸串起兩分硬幣栓在貓的脖子上,說:“要它用來買塊地葬身”。他們認為“土地比生命還重要”。當父親不顧兒子反對借債買了一些土地后,夫婦不禁喜出望外,“‘打今年起稅錢就要多納一些嘍!’有了土地竟使得母親連納稅都覺得是高興的事了。”但后來他們發現貧瘠的土地打不了幾粒糧食,遠遠不夠還債納稅,而“逐漸感到痛苦了”。最后又在前面提到的電車公司售賣土地的事件中弄得有苦難言。這一切都是通過第一人稱的“我”——老夫婦小兒子的嘴來敘述的。他對土地并無任何感情,一向反對老人這么干。但幾經說服,無濟于事,只好采取“不去認真理睬”的態度。但對自家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在仿佛客觀的描述中,字里行間都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他是在懷著無可奈何的深厚同情心觀望老人的行動。這樣,一個對農村毫不留戀,向往更廣闊天地的青年農民形象就生動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黑島傳治的文學作品中,有相當數量是直接以近代日本對外侵略戰爭為題材完成的。1921年5月到1922年3月,作者被征派遣到西伯利亞。根據這一時期的體驗,他完成了描寫日本帝國主義出兵西伯利亞,干涉十月革命的幾部小說,如《雪橇》、《風雪西伯利亞》、《盤旋的鴉群》、《游擊隊員伍爾科夫》、《冰河》等。這些作品表現了作者反對日軍開往西伯利亞襲擊蘇聯紅軍游擊隊,反對軍營內部壓迫的同時,宣揚了士兵的厭戰情緒。當時,蘇聯在十月革命后,還未來得及解放東部西伯利亞地區,只派遣游擊隊在當地發動群眾,打擊白匪和外國干涉者。作者筆下的當地風光和人物,大都是舊俄羅斯時代的面貌。明確地了解這個背景,對于正確地評價這些作品是很重要的。1929年以后發表的作品更明確地闡發了黑島傳治反對侵略,支持正義的反抗斗爭的觀點,如《武裝的街市》、《冰河》、《前哨》,尤其是1929年7月發表的《反戰文學論》,反映出作者具有馬克思主義的戰爭觀和對帝國主義本質的客觀認識。
《風雪西伯利亞》描寫的是兩個“勤懇而老實”的士兵,服兵役滿期后也不能獲準回國,終于遭到紅軍游擊隊槍斃的過程。“為什么要派兵到西伯利亞來逞能呢?”“士兵們誰都不想長期呆下去。”但是,不少人命喪異鄉,做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犧牲品。《盤旋的鴉群》被看作是這類作品的代表作之一。它敘述一對普通士兵渴求從白俄羅斯姑娘那里得到安慰,不幸竟然在姑娘家撞上前來尋歡作樂的日軍營長。為此,二人所屬的連隊被改派到前去危險地帶駐防。結果全連在行軍中迷失方向,凍死在茫茫雪原。翌年春季,尸體成了盤旋的鴉群的食餌。他們的父母、妻兒、朋友卻還做著凱旋的夢。在這篇作品中,作者的思想水平有了進一步的提高。他指出:“士兵們僅僅是為敵人做著事情。”不言而喻,這些士兵的悲慘命運,完全是日本帝國主義者——地主、資產階級造成的,這里可以看到,作者是在力圖從階級關系的角度來分析和看待這些問題的本質。
長篇小說《武裝的街市》于1930年11月出版,是黑島傳治運用馬克思主義戰爭觀的最高創作,也是對他的論文《反戰文學論》的最好實踐。這部作品是以日本帝國主義在1928年5月制造的“濟南慘案”為題材完成的。作者為了創作這部作品,曾于1929年訪問濟南、天津、沈陽和哈爾濱等城市。關于“濟南慘案”的發生,日本政府當時揚言是為了保護日本僑民免受中國北伐軍的殺害。后來的一些歷史書和文學作品也都宣揚這種錯誤觀點,企圖為軍國主義涂脂抹粉。黑島傳治在作品中指出,這次事件反映出日本帝國主義借口保護日本僑民,出兵干涉北伐戰爭,占領中國領土的企圖。
黑島傳治在這部作品中,塑造了日本反戰士兵和知識分子的形象。這同他過去的質樸的作品相比較,無論在思想還是在格調方面都是一個較大的飛躍。在作家筆下出現了日本人出資經營的“福隆火柴公司”,經理同日本黑社會相互勾結,充當帝國主義的走狗,秘密販賣軍火和鴉片,雇傭中國的童工,盤剝他們的血汗錢,以至于最終導致工人聯合地下黨進行反抗和斗爭。小說還著力刻畫了公司的監工豬川干太郎的人物形象。他對日本資本家殘酷地剝削工人表示不滿,同情中國工人的遭遇,并對中國工人應該得到的待遇抱打不平。正因為這樣,他個人遭到了日本軍國主義的迫害。紅野敏郎評價道:“《武裝的街市》應該作為成功的作品鏤刻在人們心里。”這句話反映出該作品所應有的價值意義。
里村欣三1902年出生于岡山縣和氣郡福河村。曾就讀于關西中學,1922年征兵體檢甲種合格,加入岡山步兵第10聯隊,后在訓練中負傷裝死得以逃脫,流浪于中國東北。之后回到東京,曾向《文藝戰線》投稿。1924年發表了有關深川地區貧民窟生活的報告文學受到一定關注。1925年以在中國的體驗為素材發表了《苦力頭的表情》,從而被讀者公認為無產階級文學新進作家。1935年再次接受征兵體檢以第二乙種合格作為補充兵入隊。1939年作為士兵被派到中國。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作為報道班成員參軍。之后,以新加坡等地為舞臺背景創作了有關作品,但在菲律賓戰場與今日出海雙雙戰死。
從大正末年到1928年全日本無產階級藝術聯盟成立之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還處于初期階段,以雜志《文藝戰線》為中心的、樸素和自發的“勞動文學”是其主流。里村欣三是該階段的代表作家之一。1922年他來到中國東北后,不敢停留在到處都是日本憲兵和警察的大城市,只能一路向北,深入東北內地。在這片廣袤荒涼的原野上,雖然沒有了被日本憲兵抓到的危險,但是也沒有了自己的同胞,處于孤獨無援的狀態。當時他連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在異國他鄉中身體是他可以拿出的本錢。于是里村欣三與中國苦力一起靠出賣勞動力為生,度過了一年多的流浪生活。這就是他的成名作《苦力頭兒的表情》之創作背景。
《苦力頭兒的表情》于1926年發表于日本《文藝戰線》6月號上。作品以第一人稱被創作完成。“我”獨自一個人在滿洲北部流浪,在俄羅斯賣淫婦的小屋里用光了身上最后一分錢后被趕出來。饑餓的“我”在街頭看到一群中國苦力蹲在地上啃饅頭,就走過去向他們伸出手,但沒人理睬“我”。饑餓和生存的念頭折磨著“我”,使“我”跟在苦力們后面來到他們棲居的棚屋。“我”見到了長著一張麻臉的苦力頭兒。他詫異地看著“我”,對于作為日本人的“我”居然流落到中國人的苦力堆里感到不可思議。沒有理“我”,但也沒有趕“我”出去。“我”明白一個道理是,不勞動就不能夠獲得他們的認可。所以第二天早上就餓著肚子同他們一起出去干活。一旦干起活來,他們對“我”的排斥就完全消失了。在經過了一上午的劇烈勞動之后,午飯時一個苦力遞給“我”饅頭和咸菜,就這樣“我”終于得到了一份賴以生存的工作。晚上,苦力頭兒讓“我”喝酒,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了很多話。盡管“我”聽不懂,但是“我”明白他們是在安慰“我”、鼓勵“我”。“他們一定在說,‘食物不久你就會習慣的,忍著點,好好干,勞動者是沒有國界的。只要一起干活,是中國人也好,是日本人也罷,沒什么關系的。來,干上一杯,鼓起勁來,兄弟!’——苦力頭兒的麻臉上浮現出這樣的表情。我感動得快要流淚了。我喝下了很烈的中國酒。”
里村欣三對中國勞動者的表述在日本近代文學中可謂開了一個先河。自中日甲午戰爭以來,中國勞動者在日本作家的筆下一直被描述為“骯臟”、“猥瑣”的形象,是一般日本人不愿意看上一眼的“另類”。但是在《苦力頭兒的表情》中的苦力卻被描寫為“階級兄弟”。盡管它是在作為日本人的主人公“我”喪失國別身份的前提下實現的,因而未必表現出是徹底的、絕對的,但它仍是對此前日本文學中作為他者和異類被描述的“支那苦力”所做的一次顛覆。但是他對中國勞動者的表述還是有其歷史局限性的,并沒有徹底擺脫殖民主義的偏見。作品中中國苦力被想象成充滿友愛的階級兄弟,不可否認這一想象本身是非常美好的,但是同時不可否認的是,以苦力為代表的中國人并未獲得話語權,這對于被表述的對象來講當然是不公平的。所以說作者對中國苦力的描述并沒有擺脫日本近代文學中對作為殖民地國家人民的中國人所做的帶有殖民主義偏見的敘述模式。
里村欣三以這段在中國東北流浪生涯為背景的小說創作除了《苦力頭兒的表情》之外,還有《旅順》、《請回來》等,這些中國題材的作品的完成,比較真實反映出了日本對外擴張的惡果與內幕,受到了日本文壇的關注,進而成為無產階級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從中國回國后第二年,他發表了所謂戰地報道《跨越北滿戰場》和《來自戰亂的滿洲》。作品中除了有一定程度迎合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的成分外,對日本挑起侵華戰爭的內幕都有一定程度的暴露。此時的里村欣三其文學觀似乎游離于無產階級作家與法西斯政府幫兇之間。一方面,他在作品中仍然關注中國下層民眾的處境,希望他們獲得解放,對日本所發動的九一八事變的真實目的表示懷疑;另一方面,他錯誤地對日本政府要在中國東北建立所謂“五族協和”、“王道樂土”的政治宣傳信以為真,以為日本發動侵華戰爭是為了解放中國的勞苦大眾,從而繼續表現出他在政治認識上的局限性。在1945年日本即將戰敗之際,里村欣三主動請纓前往菲律賓采訪,最終在那里受傷并葬身異國他鄉。
綜上所述,黑島傳治與里村欣三有著近乎相同的出身,他們的人生經歷與境遇也是其文學定位于無產階級、大眾文學的關鍵。因而他們的作品大多數描寫和塑造的都是一些小人物的世界。他們的文學創作在日本文壇,尤其是軍國主義時代一定意義上可能是非主流的、小眾的存在,但在當時的歷史環境的背后,他們所描寫的人物形象、所表達的社會呼聲卻是大眾的,反映出了文學創作源于生活的真實,也是作為出身于中下層階級,關心勞苦大眾的無產階級作家的一份良知與責任所在。
參考文獻:
[1]山田敬三,呂元明.主編:《中日戰爭與文學》,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
[2]紅野敏郎等編:《昭和的文學》,東京:有斐閣,1972.
[3]大谷武男著:“以滿蒙為背景的諸作家之作品”《書香》第2卷(4)滿鐵大連圖書館編,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