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濤
(云南大學人文學院,昆明650091)
《水滸傳》中林沖的人物敘事及其審美效果分析
李云濤
(云南大學人文學院,昆明650091)
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林沖的故事在《水滸傳》這一小說敘述文本中,在由一系列官逼民反的故事事件所組成的這條重大故事線上,只是一個點而已,火并王倫是小說敘事中的一個關鍵性事件,林沖在整部小說敘事中的意義即在于此,但一旦這一事件完成,在以后的小說故事中也就再也沒有林沖的位置了,對讀者來說,林沖的故事才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然而正是這種獨特的敘述方式,使林沖的形象具有一種特殊的張力和無限發展的空間,讀者可以通過自由地發揮想象,來演繹其故事事件的未完成性,從而使林沖這一人物形象有了無限的生命力和審美意味。
水滸傳;林沖;小說敘事;審美
[DOI]10.3969/j.issn.2096-2266.2016.09.008
我國古典文學名著《水滸傳》一書中,塑造了一百零八位性格鮮明的英雄好漢的人物形象。對于施耐庵、羅貫中所作的這部古典小說名著,以及其中所描繪的眾多性格各異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歷來不乏傳播、評點及再創作〔1〕。尤其是在中國社會政治發生危機的明清之際,在士人熱衷于干預朝政,經世愛國熱情高漲,以擔當天下大事為己任之風氣盛行的明清時代〔2〕,在士大夫眼里,這一部小說倍受重視,以其中的故事內容為創作題材的各種戲曲等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對其進行評點的文章更是不勝枚舉,產生了廣泛深遠的社會影響。
由于受到宋明以來興盛的理學學術風氣的影響,同時由于明清之際社會政治發生危機的歷史原因,歷來對這部小說故事情節中的眾多人物性格形象的評價,不論是在各種戲曲作品中,或是在各種小說評點中,大多具有鮮明的社會政治意義和道德倫理意味〔1〕。其中,對于《水滸傳》的評點,不管是贊同也好,反對也好,痛罵也罷,推崇也罷,似乎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關注的重心基本上都集中在宋江、李逵等人物身上。有的或者從倡導自然率真的天性,自由不羈的精神,反對虛偽造作束縛人性的禮教的倫理角度出發,痛斥宋江者流矯情造作的虛偽之態,吳用的耍弄權謀詭計,而極力推崇李逵、魯智深、石秀等人率性自然的天真性情,如中晚明時期泰州學派后學思想家李贄等〔3〕。有的或者從維護封建統治階級的政治利益出發,對小說思想內容作出否定評價,如清代的金圣嘆就痛罵水滸英雄為“強盜”,認為宋江等人就是一群豺狼虎豹、犯罪囚徒,其所作所為都是殺人奪貨的勾當,誅殺他們,是千人亦快,萬人亦快的事〔4〕。
但卻很少有人把注意力放到林沖這一人物形象身上來,對于這些評論者來說,林沖這個人物形象的存在似乎并未進入到他們的視線之內,在他們看來,林沖的人物形象在《水滸傳》中的地位似乎是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這固然是由評論者所處時代的社會政治環境和評論者自身所具備的道德倫理思想觀念決定的。不過在筆者看來,如果拋開各種社會歷史的政治因素和道德倫理的維度,單就林沖這一人物在小說中所體現出來的性格形象和審美意義來看,或者說從作者在文本中是如何對林沖這一人物形象展開敘述的這一角度出發,以及由此形成的林沖這一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審美效果來分析,那么我們就會發現,這是一個多么有異于其他人物形象的角色,這是一個有著獨特性格與人生命運的人物形象,他悲慘的人生遭遇、執著的個性氣質,以及在小說中注定要沉默的性格命運,是多么令人扼腕嘆息,并讓人寄予他深深的同情和豐富的想象。本文正是試圖從這一角度出發,來分析小說《水滸傳》中林沖的人物敘事及其審美效果。
林沖這一悲劇英雄人物的出場,在小說《水滸傳》里是從第六回開始出現的,作者用了連續六個章回的長篇巨幅,來對這個人物的性格形象與人生命運進行敘述與描繪〔5〕。對于一個人物形象的描寫,用了如此之多的篇幅,并且中間不曾中斷過,這在整部《水滸傳》里都是少見的。但是,在第十一回之后,小說中再次提到林沖的重要地方就只有第十八回中火并王倫一節,以及在征方臘歸來途中他病逝于六和寺里的簡單敘述,除此之外,小說中再也沒有關于他的濃墨重彩的一筆。自從火并王倫之后,在別人熱鬧的故事里,他仿佛被遺忘了,不存在了,這種奇特的敘述方式,在整部《水滸傳》的敘述結構中,構成了一個十分奇特的故事敘述現象:這個人物剛出場,他的悲劇故事才要上演,還未來得及展開,就已經結束了。此后,不管是小說人物本身,還是閱讀小說的人,如果要延續他的故事,都只能進入到一種對這個人物形象的回憶之中,只能任憑回憶和想象,追憶出種種小說之外的可能來。
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在《水滸傳》這一小說敘述文本的整部大序列之中,在發生在小說故事里的各種人物身上的事件背后,隱藏著一條重要的故事線,那就是生活在小說故事情節里面的種種英雄人物,或出于自身之故,或是由于來自外部環境力量的逼迫,導致了各類不同的故事事件的發生,而且盡管這些小說人物各自經歷著不同的人生遭遇,其途徑和方式亦各不相同,但各種故事事件的結局最終都有一個相同的動作,即都不約而同地上了梁山。這條故事線是整部《水滸傳》中各種事件所構成的大序列之中的一系列重要組成因素,只有各位英雄好漢上了梁山,小說敘述文本中所要講述的另外的故事事件才能得以繼續〔6〕。
而林沖的故事只是構成《水滸傳》這一小說敘述文本的整部大序列之中的重大故事線(即由一系列事件組成的故事線)上的一個點。林沖的一生,仿佛就只是為了完成一個動作,即小說第十八回當中的火并王倫,為晁蓋等人的上山寨做上頭把交椅掃清道路,從而替梁山事業轟轟烈烈地開展拉開序幕。一旦這一使命完成,林沖的故事也就結束了,這一人物形象的命運也就結束了。從林沖火并王倫這一事件對梁山事業所起的功用意義上來看,林沖這一人物形象,在整部小說《水滸傳》里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他的故事事件是整個小說敘述文本中的一個關鍵環節,是小說故事序列中的重要的一個核心事件。
但是,如果回到《水滸傳》的整部小說敘事文本的結構上來看,從梁山事業的整個發展歷程的敘事結構中來看,只要把林沖的故事事件融入到整部小說的故事序列中來考察,我們會發現,這只不過是梁山事業的必然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小小的事件,它在整部小說的敘事結構中只起著連接補充的性質和作用,這只不過是一個催化性事件而已。林沖故事事件的這個性質,決定了它在以后的小說敘事中,注定要被敘述者所遺忘,被閱讀小說的人所遺忘。這是由這一人物性格形象在整部小說文本的敘事結構中所起到的功用所決定的。從這一角度的敘事意義上來說,小說敘事文本中的人物性格形象的命運,是由它在小說敘事結構中所起到的功用意義決定的。
可是,正是林沖的故事事件在整部小說敘事中的這種地位及由此之下產生出來的人物的性格命運審美形象,和所形成的這種奇特的敘述方式,給林沖這個人物性格形象以一種特殊的張力,使其具有了一個可以無限發展的空間,讓讀者可以自由地想象發揮,來繼續演繹故事事件的未完成性,從而使林沖這一人物性格形象有了無限的生命力和審美意味。這正如國畫中虛實相生的繪畫手法一樣,在一幅已完成的作品里面,有意地留一段空白來給鑒賞者自己去想象與品味,從而更加增添了作品的藝術魅力。正如文章開頭所說,如果單從林沖這一人物在小說中所體現出的形象與性格來看,單從這一人物形象在小說敘事中的故事出發,那么我們就會發現,這是一個多么與眾不同的人物性格形象,正因如此,林沖這個小說人物與角色身上,也因此有了豐富的審美空間和無窮的藝術魅力。
由此出發,我們不妨就林沖這一人物形象在小說敘述文本中所體現出來的個性、氣質及性格命運來展開想象,對這一人物形象展開審美感受與解讀。
讓我們再回到小說故事中,當生命已經定格,當所有的過去都已經無法挽回,當寂寞都只能成為過去,對這樣的一個人物性格形象,我們該要如何來述說他呢。
這一個處在熱鬧的人群之中的孤獨的人,他雖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出身,但是在他的身上,卻看不出一點那樣的氣息來。這是一個平時看起來很平靜的人,在他的身上,有著詩人的憂郁氣質,他的一生是孤寂的,他的命運是悲慘而又讓人無限同情的,這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他只是來梁山上借宿的一位孤獨的過客,他只是水泊里的一個陌生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他也不愿向別人傾吐深藏在內心里的憂傷。
這是一位山寨里的隱士,如果一定要用什么來形容他的氣質和信念的話,只有用執著和孤獨了,這種執著是對愛情的一種執著,這種孤獨是對愛情的一種守候。當愛情已經成為回憶,當摯愛的妻子已經死去,當昔日美好的生活已經成為過去,而你還在執著地堅持,這是怎樣的一種孤獨啊!當“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經·邶風·擊鼓》)已經不再可能,只有在“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這樣的意境中黯然神傷,或者在另一種“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的時節里獨自一人追憶過去的美麗。只有心里有過傷的人,才能懂得他的這種感受。
在山寨里,他是那樣地孤獨并與眾不同,不要說大家在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是好兄弟,大家就親密無間了,其實不然。梁山上的人,都來自五湖四海,其中宋江、盧俊義、關勝、花榮、秦明等一大批人,都是朝廷舊日的官軍將領出身,自然立場相同,而阮氏三兄弟、張順張橫以及童威、童猛等兄弟,又是另一種狩獵打魚出身的獵戶漁家,張青、孫二娘之類原本是在荒山野嶺上開黑店的,武松和魯智深又是閑云野鶴似的人物,讓他跟著誰好呢?他和誰都不像,他只是一個人靜靜地過著日子,他自有他的傷痛,他的傷痛無法言說。雖然他舊日也曾是京城八十萬禁軍教頭,也是高級軍官出身,他完全也可以像秦明一樣,重新娶妻生子,快快活活地過著山大王的生活,只等著朝廷的招安,好官復原職,封妻蔭子。但他不能,他是林沖,不是別的什么人,他無法忘記對妻子的愛情,他無法忘記內心的傷痛。他也不像其他兄弟那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地狂歡,他的品味還不至于像村野鄙夫那樣低俗。
我想在更多的時候,他會叫上兩個小嘍啰,抬上一壇子酒,去聽山寨里的陣陣清風掠過山林,看水泊里的層層細浪濤生濤滅,舞一回林家槍法,然后再飲上一杯酒,在風清月白的夜晚,細細地獨自回味他的人生之苦味。
以上所述當然只是對于林沖這一人物在小說《水滸傳》中所體現出來的氣質特征和性格形象的一種解讀,別的讀者自然也會有其他的理解和感受,但是正如文章開頭所說,林沖的故事事件在整部小說的敘事結構當中,只是一個起著催化性質作用的事件,這個人物形象在小說整體的故事情節中也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角色,他的故事剛開頭,就煞了尾了。從某種敘述意義上來說,這個人物形象的命運是由他在整部小說敘事文本的結構之中所處的位置及所發揮的功用決定了的,所以他注定要在小說后半部分的故事敘述中被作者遺忘了。不過正是由于這種敘述方式,反而可以使讀者去充分地發揮自己理解、想象,去自由地品味與感悟,從而在林沖這個人物性格形象的身上來寄托讀者無限的情感哀思和審美想象,由此一角度上看,可以說林沖這一人物形象身上的審美意味與藝術魅力,是存在于小說敘述話語之外的。
〔1〕李云濤.署名李贄批評的幾種《忠義水滸傳》刊本之真偽略述〔J〕.大理學院學報,2014,13(11):69-73.
〔2〕趙園.制度·言論·心態:《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續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3-14.
〔3〕李云濤.李贄“童心”說之“知行合一”觀在小說評點中的運用和體現〔J〕.學術探索,2014(9):97-102.
〔4〕李云濤.論李贄評點《水滸傳》的原因及對小說思想、人物性格的肯定和贊揚〔J〕.大理學院學報,2015,14(11):27-30.
〔5〕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M〕.2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6〕米克·巴爾.敘述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rratology,Lin Chong's story in the novel Water Margin is just a spot in the series of civil revolt story events.Huo Bin Wang Lun is just a key event in the novel with all the meaning of Lin's character,because the end of this event means the end of the all scenes of Lin.For readers,it's like the ending right following the beginning.With this unique narrative style,readers can have an infinite imagination space of the image of Lin to continue the unfinished story,which offers ultimate life and aesthetics of the image of Lin.
〔Key words〕Water Margin;Lin Chong;novel narration;aesthetics
(責任編輯黨紅梅)
On the Narrative and Aesthetic Analysis of Lin Chong in Water Margin
Li Yuntao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Humanities,Yunnan University,Kunming 650091,China)
I207.41
A
2096-2266(2016)09-0039-04
2016-04-17
2016-07-24
李云濤,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論與文藝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