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玲
(安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奧尼爾《馬可百萬》的文化透視研究
周玲
(安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241002)
摘要:借助文化闡釋理論,對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以東方為背景的歷史劇《馬克百萬》存在的種種文化表征和思想意蘊進行文化詮釋,分析作品中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沖突與融合,論證尤金·奧尼爾所受到的東西文化的影響貫穿著他對尋找精神歸屬和“詩意的棲居”家園的思考,使這部戲劇呈現出豐富的文化、文學價值。
關鍵詞:文化;沖突;融合;文化詮釋
奧尼爾曾說過,“戲劇對于我就是生活,是生活的本質和解釋?!盵1]“由于受到東方思想的影響,奧尼爾的創作的一個特征是將主題,人物等原先二元對立的因素或矛盾和諧地統一起來”,[2]也就是說強調融合??v觀奧尼爾的創作觀和世界觀的演變形成,正是東西方兩種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使得奧尼爾的作品往往含義深遠,詩意無窮。他的晚期歷史劇《馬可百萬》集東方歷史背景、凄美的愛情故事、悲劇以及社會諷刺于一體,體現了東西方文化的二元對立。
《馬可百萬》寫的是13世紀意大利冒險家馬可·波羅來中國探險的故事,劇中的中國公主闊闊真和馬可·波羅分別是東西方兩種文化的代表。從題材上看,西方人馬可來到古老的中國,就暗示著具有文化差異的東西方文明的沖突與交流?;诖?,本文力圖借助文化闡釋理論,梳理劇本中不同的東西方文化典型表征,闡釋其思想內涵,分析作品中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沖突與融合,論證尤金·奧尼爾所受到的東西兩方文化的影響貫穿著他對尋找精神歸屬和“詩意的棲居”①家園的思考。
一東方情結
美國評論家卡品特曾說,“東方特色是奧尼爾戲劇藝術中最重要、最顯著的一個方面”。在各種東方思想中,道家是奧尼爾“在東方宗教哲學中唯一的一種通過經典文本而并非評論文章了解的”,[3]據考證他曾不止一遍地閱讀《道德經》和《莊子》的英譯本。老莊的無為出世、循環回歸、陰陽轉換思想成為他劇本寫作的哲學基礎,東方哲學思想和神秘主義的傾向在很多劇作中都有體現。
1. 仁愛。
中庸之首,仁者之心。“和平友愛、溫良仁愛”成為書中貫串的主旋律。奧尼爾借助文中信佛教的商人之口:“慈愛應普及一切眾生;憐憫應與受苦者同受一切苦;同情應諒解一切事物;最后,公正則應一切人與一切事物重要相等?!盵4]闊闊真也說,“我曾愛過,我曾為愛而死?,F在我是愛的象征,我又有了生命。有生命,但我已不念以往的一切。是愛的象征,因此我能寬恕一切?!盵4]具有東方古典美的闊闊真“為美而死,只愛過愛本身”所代表的“包容寬恕”[4]思想,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歸屬感。奧尼爾反對戰爭,渴望平和,這一點也和中國道家和儒家思想不謀而合。儒家的以“仁”為核心的道德主義哲學認為戰爭緣于人的貪欲和理性的喪失。老子也曾在《道德經》第三十章談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師之所處,荊棘生焉”,認為戰爭是愚蠢而野蠻的。忽必烈手下的大臣許衡,是一位典型的信奉老莊哲學的東方智者。他反對復仇,“不明智的復仇根本無法讓心靈的到和平”。[4]當將軍伯顏美化戰爭的本質,吹噓打仗出征是“為了道義而戰”,實現共榮,奧尼爾借忽必烈之口表達出這種厭惡“戰爭就是戰爭,請不要用花言巧語來掩飾”。[4]奧尼爾不僅反戰,還認為武力征伐會使得“征服者為被征服者的貪婪、虛偽一切罪惡所征服”。[4]
2. 生死觀和人生觀。
生死觀是奧尼爾戲劇中探討的重要主題之一,在《馬可百萬》中對生死的“無上妙悟”[4]顯然受到道家“生死循環、回歸思想”的影響。劇中,忽必烈的理學家大臣許衡就表達過類似觀點,“生非是始,死亦非終”,[4]從生到死實則為“一步步接近生命終點”[4]的行程。在序幕中四個教徒瞻仰死去的闊闊真王妃遺容時,他們發現“她那安詳的面容,似乎閃耀著一種超越死亡的無限寧靜的生命的光輝”,以至于他們不禁敬畏地發出疑問“你確信她是死了嗎?”[4]在他們驚愕之際,闊闊真的臉上還顯現出一種“非塵世所有的光彩,像圣像頭上的光環一樣”。[4]她的面容越來越“栩栩如生”,最后竟然“雙唇微啟,兩目漸睜”,說出話來。輕柔的笑聲帶著“令人心醉的超自然的歡樂氣息”從她雙唇之間發出,漸漸升向天空,終于“杳然逝去”。[4]在奧尼爾筆下,“道成了肉身,肉身重新成為道”。[4]闊闊真所經歷的生死回返只是物質形態的轉化,正如莊子所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最后死了的闊闊真公主和馬可各自回到故里,生命的本源,這正是老子“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循環論思想的體現。許衡告誡為情所困的闊闊真,“最聰明的想法還是把人生比作兩次覺醒中的一場噩夢,每一天則是生命的一個縮影”,[4]則契合了道家“人生如夢”的哲學。在東方神秘主義的影響下,奧尼爾認為“人生真是神秘莫測”,[4]“生命如同靜寂的長河,瘋狂地日夜不停滔滔流去,[4]44不知流向何處,也不知為何要這樣流。[4]人卻無法和這種神秘的力量抗爭,這種力量“既創造又毀滅,無窮無極”。[4]
3. 齊物論。
莊子的齊物論指出,“是非之彰之,道之所以虧也”。[5]是非對錯,爭執不能解決問題,正所謂“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5]意思是說,與其糾纏是非,不如順乎自然之變,保持事理的自然均衡,以淡泊寧靜應對。齊物論主張以“虛靜明覺”之心看待世界,“同主客,泯物我,除是非,破二元”。[6]劇中理學家大臣許衡可以說是齊物論的代言者。對于忽必烈的怒氣,他諫言“不能容忍,豈是智慧?”[4]當忽必烈看到孫女闊闊真為馬可黯然傷神不禁產生處死馬可的念頭,許衡立刻安撫他,“貴者無我,智者無動”,[4]提醒忽必烈貴為君主“真理以無為作為,以所知尊所不可知”。[4]忽必烈聽罷心悅誠服,認識到是非對錯的爭執解決不了問題,還“有失身份”。[4]對基督教和東方宗教的沖突,以及馬可與闊闊真的關系,許衡的這段“虛靜無為”言論顯然帶有道家齊物論的思想。
二西方文化
1. 二元對立。
西方傳統主客兩分的認識論中,客體和主體是對立的二元項?!恶R可百萬》中,二元對立被大量運用在在背景、人物和人物性格、主題和各種象征手法上。劇中這種二元對立具體體現在:東方與西方;物質與精神;生與死;分與合;陰與陽;現實和理想;夢境和清醒。這些二元對立不僅營造張力,刻畫人物,調動沖突,渲染悲劇色彩而且強化主題,體現了奧尼爾的二元論西方世界觀。馬可波羅代表的“陽”,是一種男性的西方理性特質,表面物質富麗堂皇,內在精神貧瘠枯竭;而闊闊真身上蘊含的是與之對立的“陰”,是一種女性的的東方感性元素,是一種本能的精神上的內涵。當馬可和闊闊真在旅途中產生朦朦朧朧的情感即將接吻時,“當啷啷”的錢幣聲立刻讓他拋下公主,回到現實。馬可即便是作愛情詩,也是空洞無靈魂。在忽必烈眼中,馬可“一切都貪,可什么都不愛;一切都看看,卻什么都沒有看見”,[4]是“精神畸形、缺乏靈魂、貪得無厭”的西方異教徒的形象。與馬可代表的現實主義對立,闊闊真是一個富有詩意的理想主義者,對于人生和和世界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追求。
2. 美國夢。
馬可所狂熱追求的物質主義是所謂的西方成功哲學“美國夢”,“只要做事不怕苦,不怕累,留心等待時機,便可以賺上幾百萬”。[4]為了追求成功,他可以“時時刻刻埋頭苦干”。[4]這個形象和同期美國作家的辛萊·劉易斯創作的《巴比特》中的主人公喬治·巴比特一角有很大的相似性,二者都在道德觀上毫無可取之處。在馬可身上體現的首先是物質主義的崇拜,其次是價值觀上的實用主義,再其次是利益原則。馬可臨別時,給心愛的女孩杜納塔寫了一首代表著浪漫主義的情詩,卻處處以“金子,白銀,黑珍珠,紅玉”和美貌的姑娘作比,連教皇都諷刺他“愛情的天國里也未免錢幣稍多了一些”。[4]在動身出發時,馬可一家三口為了追求所謂的前程,來不及為新上任的教皇表示擁戴,就奔向東方,轉瞬把基督教的鐘聲拋在后面,對金錢和名利的追求遠遠甚與宗教信仰。馬可始終惦記著在海外可以“追求金銀珠寶”,日后成為“富賈巨坤”,到盛年時可以“財源茂盛”,回家“安享富貴”。[4]為了謀求物質利益,馬可甚至會把“諾亞方舟砍成一塊塊賣給基督徒當紀念品”,[4]把“教堂前的石頭獅子”當作“捕鼠器”[4]賣掉。在中國居住十五年后回到了威尼斯,他因為擁有的巨額財富被稱為“馬可百萬”。這個帶有諷刺意味的綽號強化了他的身份和特性——“丁點靈魂都沒有,只有精明狡猾的貪婪”。[4]在追求財富的智慧方面,馬可也許抵得上百萬智者,但是在精神上卻一貧如洗。
3. 消費文化和實用功利主義。
馬可治理揚州時,對一切日用必需品都征稅,對所有人不管是店家還是乞丐都收稅。他提出用花費小的紙幣來代替金幣銀幣,還發明了“炮彈”代替“撞車”用于打仗并盤算把這兩套技術賣給忽必烈來交換貨真價實的“黃金”。連他在護送闊闊真和親之時,也不忘記“進港停岸,做些買賣”,[4]可愛嬌美的公主在他心中也只是等同于“陽光下燦爛的金子”。[4]返鄉回到威尼斯的馬可,一擲千金,“家中的金質餐具光彩奪目”,[4]仆人成群,宴席奢侈,波羅一家人服飾華麗精美,氣派闊綽。這些描寫都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追求物質享受的消費文化的刻畫。在馬可眼中,妻子胖瘦都不要緊,只要“常識豐富,會做家事”,“有家族利益需要”,[4]別無所求。這種婚戀觀顯然是西方實用功利主義的一種體現,食物和金子就可以打發馬可的愛情。
三沖突與融合
《馬可百萬》將東方的虛靜無為與西方的毀滅性物質主義加以并置對照,闊闊真和馬可分別是兩種不同文化和人生哲學的象征:一個以精神理想為依托,一個以物質財富為根基;一個以“愛”為信念,一個以實用主義為標尺,兩者各自代表的文化間的碰撞、沖突就不可避免。奧尼爾戲劇的一個主要文化表征,就是“他的思想中往往蘊含著對立的兩極”,而奧尼爾會根據自己的理解“調節整理”,將各種對立文化現象融入到“無差別的主觀世界”。[7]
1. 各種宗教的并置和交鋒。
劇本中一開場便出現了基督教徒,襖教徒,佛教徒三人,對“圣樹”的典故各持一詞,而后又出來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的趕車的隊長加入到爭辯中。這一幕折射出東西方宗教文化的碰撞交融,正如中國樂隊和韃靼樂隊“互相沖擊、尖銳刺耳”[4]的樂聲初次交鋒。在中國汗八里皇宮內的金鑾殿上,馬可就和忽必烈對于“死后是否有靈魂”[4]展開一場東西方思想的辯論。馬可說過,“我的腳就是合不上中國樂調的拍子?!盵4]我們可以從中管窺到中西方文化的差異與不適。大將伯顏也曾以是否皈依釋迦摩尼的佛教作為借口,意欲除掉西方的基督教,“不皈依的就殺無赦”。[4]忽必烈對馬可憎恨之余,不但要將“所有教堂夷為平地”,還要將“所有基督教徒不是殺就是留作奴隸”。[4]在闊闊真的尸體被運回到故鄉,大殿上俯首祈禱的教徒,“一是儒生,二是道士”,還有兩人分別是“和尚和阿匍即伊斯蘭教教師”。[4]盡管信仰不同,皆認為“有生之物必有死”,[4]人皆有一死,不同之中也有“同一”。
2. 二元論和一元論。
東方思想打破了西方傳統二元認知模式對個體和主體的認知,賦予“天人合一”升華意義,主張“同一”的一元論。儒道兩家都講“天人合一”,儒家認為天人合“德”,把“天人合一”視為一種道德境界,而道家的“天人合一”本質上是天人合“藝”,是一種藝術境界。在東方背景下,奧尼爾呈現的世界有種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境界。老子主張“沖氣以為和”,才能“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莊子提出的“一清一濁,陰陽調和”[8]也是強調萬物相輔相成,合為一體。東方思想消解了西方的二元論價值觀,生與死、是與非、善與惡可以互相轉化,體現了一元論的“大道合一”。奧尼爾對世界的態度經歷了由二元對立轉向二元統一的心理歷程。正如忽必烈在劇終時闡述,“可以生得很高尚,也可以死的很高尚”,“生得胚胎與死的歸宿,是互相協調的,融為一體的”,[4]“我是死去的人,而你活著!為死去的我痛苦吧!”[4]奧尼爾筆下的大汗忽必烈不僅體現了西方積極進取的銳意也融合了東方虛靜順應的謀略,是兼具理性和感性的“天地合一”的代表人物,象征著東西方文化由沖突轉向融合。
四結束語
奧尼爾對上帝的信仰受到沖擊后,把目光轉向東方尋找人類精神困囿的出路和精神家園的歸屬,試圖用東方思想來探究人與社會的意義。奧尼爾的探求“既不是一種對西方文化的根本放棄,也不是一種對東方神秘主義的全面接受”。[9]他的“著眼點在于努力尋求一種東西方的混合”,[9]以此解決當代社會的困頓,找到出路。通過以上解讀,《馬可百萬》是一部浸潤著東方特色和西方思想的悲劇作品,正如奧尼爾本人1923年在工作日記里寫的對該劇本的設想“將古老的中國文明和現代文明作比,要求人們在世俗的成功與向更高的精神層次邁進兩者之間做出抉擇”,[10]深深地體現了東西方文化的沖突融合以及現代人進退維谷的精神困囿,表達了奧尼爾追尋精神歸屬和“詩意的棲居”人類家園的理想。
注釋
① 詩意的棲居:最早由荷爾德林在詩歌中提出,海德格爾將其哲學闡釋理解為藝術和精神家園歸屬。詩意的棲居就是通過心靈的解放和自由,尋找人的精神家園。這和道家美學、禪宗美學的內涵是一致的。
參考文獻
[1]Arthur & Barbara Gelb. O’Neill. Dell Pub: Co. Inc., 1965:120.
[2]汪義群. 奧尼爾研究[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56.
[3]詹姆斯·羅賓森. 尤金·奧尼爾和東方思想[M]. 鄭柏銘,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24.
[4]奧尼爾. 奧尼爾文集第二卷—馬可百萬[M].畢谹,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102.
[5]孫雍長. 莊子注譯[M]. 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22-24.
[6]陳鼓應. 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53.
[7]任生名. 對立與主導:論奧尼爾戲劇思想的深層結構[A].郭繼德.奧尼爾戲劇與研究論文集[C].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166-219.
[8]王明. 道家和道家思想研究[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42.
[9]郭繼德. 尤金·奧尼爾戲劇研究論文集[C].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81-88.
[10]奧尼爾.尤金·奧尼爾文集第六卷—奧尼爾論戲劇[M]. 劉海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334.
Class No.:I106.3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A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O’Neill’s Marco Millions
Zhou L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Anhui 241002,China)
Abstract:By means of cultural elucidatory theories, this paper is to give a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diverse references and profound connotations conveyed in Marco Millions, a masterpiece based on the Oriental background by American playwright Eugene O’Neill, with an aim of expounding the conflict and integration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s. It is to be proved that both cultural influences on the playwright find thorough expression in O’Neill’s thought of pursuing sense of belonging and human homeland of “poetic habitation”, which renders the play abundant cultural and literary significances.
Key words:culture; conflict; integration;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758(2016)01-0116-4
基金項目: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專項項目“尤金·奧尼爾戲劇精神生態研究”(編號:SK2013B223)。
作者簡介:周玲,碩士,講師,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