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岳麓秦簡中原來被整理作“羛”的字形,實際不從“弗”,并不存在從“弗”的“羛”字。傳世古籍中出現的“羛”和今天岳麓秦簡整理出來的“羛”,只是后人在整理文獻時出現的誤認,所謂的“弗”只是“我”形的草化訛變。敦煌馬圈灣漢簡中122、133、135簡,原來被釋作“孚”或“軍”的字實際應該釋作“單”,讀作“殫”,表示空、竭盡之意。
[關鍵詞] 羛;岳麓秦簡;敦煌漢簡;單
[中圖分類號] H131[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16)04—0023—04
Abstract:The glyph, which used to be interpreted as “羛” in Yuelu qin bamboo slips, is not constitute by “弗”. It does not exist the glyph of “羛” constituted by “弗”. The glyph of “羛” in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Yuelu qin bamboo slips was a misinterpretation when later generations arranged documents. The glyph of “弗” is a mistake generated due to cursive. The glyph which used to be interpreted as “孚” or “軍” on 122, 133, 135 slips of Maquanwan Han bamboo slips in Dunhuang, should be interpreted as “殫”, meaning nothingness or exhaustion.
Key words:羛;Yuelu Qin bamboo slips;Han bamboo slips in Dunhuang;單
一說“羛”
《說文解字·我部》:“義,己之威儀也。從我羊。羛,‘墨翟書’義從弗。魏郡有羛陽鄉,讀若锜。今屬鄴,本內黃北二十里。”段玉裁注曰:“‘墨翟書’,《藝文志》所謂《墨子》七十一篇也。今存者五十三篇,義無作羛者。葢歲久無存焉爾。”本文第一則完成于2014年9月,呈請陳松長老師指正后一直未公開發表。后見曹景年《<說文>段注“義”字辨誤》(簡帛網2014年12月6日)與本文觀點有相似處,但曹景年文所舉金文字形尚有不足之處,有待補充,特此說明。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33頁。 段玉裁說今存《墨子》并無“羛”形,認為這是因為年久而不存。即是說,段玉裁認為原本的《墨子》中是有“羛”字的。在傳世文獻中,“羛”字不止一見,比如《后漢書》中就多次出現“羛陽”。《后漢書·光武帝紀》第一上:“大破五校于羛陽,降之。”顏師古注曰:“羛陽,聚名,屬魏郡,故城在今相州堯城縣東。諸本有作‘茀’者,誤也。”
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0頁。由于“羛”字源于《說文》所引《墨子》,所以清代學者對《墨子》所出現的“羛”也有討論。《墨子·修身第二》:“君子之道也,貧則見廉,富則見義,”其中的“義”孫詒讓《墨子間詁》轉引畢沅和王引之的說法如下:
畢云:“義字當為‘羛’,《說文》云:‘墨翟書“義”從弗’,則漢時本如此。今書‘義’字,皆俗改也。”王引之云:“‘弗’,于聲義均有未協,‘弗’當作‘’,‘’,古文‘我’字,與‘弗’相似,故訛作‘弗’耳。周晉姜鼎銘,‘我’字作‘’,是其明證。羛之從聲,與義之從我聲,一也。說文‘我’字下,重文未載古文作‘’,故于此亦不知為‘’字之訛。蓋鐘鼎古篆,漢人亦不能遍識也。”
國學整理社,《諸子集成》第八冊,中華書局2006年,第5頁。
可以看出,畢沅與段玉裁的意見是一致的,都認為原本有“羛”字。但王引之的說法卻完全不同,認為“義”從弗在音義上都講不通,“羛”只是“義”的訛寫。如果段、畢觀點是正確的,就沒什么問題可言了,但如果王引之說法是正確的,那么我們現在所見文獻中所有的“羛”,都是以訛傳訛的誤字遺留至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羛”形。孰是孰非,以往的文獻并沒有直接有力的證據,岳麓秦簡公布后,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提供了契機。
在岳麓秦簡公布之前我們并沒有在出土材料中看到有從“弗”的“羛”字。王引之只是間接的推測,并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說明。而且,王引之所說的晉姜鼎只是傳世摹本。傳世摹本的字形,訛誤頗多,證據缺少力度。按照整理者的隸定,岳麓秦簡中出現了很多所謂的“羛”形(見下表,行文用Y來替代這些字形),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找到了突破口。
根據我們的統計,所謂的“Y”形在岳麓秦簡(壹)中只出現一次,岳麓秦簡(貳)中未出現,而在岳麓秦簡(叁)中出現多次,大多用作人名,整理者全部隸定作“羛”。這種隸定初看沒什么問題,而且似乎可以用來印證段、畢之說,但仔細推敲字形,問題隨之而出。先對比下岳麓秦簡中的“弗”和“Y”所從之“弗”形,如下表:
岳麓秦簡中出現的“弗”比較多,我們作了全面的調查后,找出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字形。總的看,岳麓秦簡中的“弗”有兩種寫法,第一種是中間的轉折結構寫成“己”形,第二種是中間寫成“弓”形。整個岳麓秦簡幾十個“弗”不外乎這兩種寫法。我們也考察了其他的秦簡,也沒有找出例外。將這兩種字形與岳麓秦簡中所謂的“羛”下部字形對比,雖然很相似,但是差別很容易發現。而且,仔細觀察表中“羛”2、3、4的“弓”形筆劃也有區別,3形的“弓”形下部是順勢牽連出去,而2、4的“弓”形下面是牽連后又補寫的橫畫,這也是和“弗”的又一個明顯區別之處。
湖南大學學報( 社 會 科 學 版 )2016年第4期李洪財:秦漢簡文字考釋二則
所以首先可以確定岳麓秦簡原來被整理作“羛”的字形,都應重新修訂。Y形不從“弗”,那么這些字形的下面形體如何解釋呢?在秦簡中“我”大多寫作方勇,《秦簡牘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6頁。,但是也有例外,如關沮秦簡作(關376),與Y形下部所從近同,但與秦簡中的“弗”相比上部仍有比較明顯的區別特征。我們認為這個例外的“我”形和Y形下部,是隸變過程中筆劃俗化草寫和形近相混訛變的結果。
隸變階段局部草化的字形在秦漢簡中比較常見,隸變在字形上的最大特征就是簡化,目的是書寫簡便快速,而連寫是提高筆劃速度的重要方法。秦簡中已經大量的草化連寫現象,如岳麓秦簡(肆)中就不少:
這些連寫筆劃比其他較固定的習慣性寫法更能顯現出草化傾向。Y形下面的形體就是局部草化連寫的結果。“我”字在隸變過程中部分筆劃草化連寫后才與“弗”形十分接近,而在書寫過程中由于形近相混而逐漸產生訛變。這個訛變的大致過程如下:
1形到2形只是局部筆劃地牽連, 1形見方勇《秦簡牘文字編》357頁,2形為《岳麓書院藏秦簡·肆》0990號簡字形。與“弗”形開始接近。從2形到3形的變化有些跳躍,我們推測這個跳躍變化,應該是抄手轉寫產生的訛誤,并不是文字漸進演變的結果。2形下部的“我”形如果橫畫首尾粘連或者書寫草率,就會與“弗”形更加接近。前面王引之所提到的晉姜鼎中的“我”作、形,是后人的摹寫字形,我們所找到的“我”古文字形中,還沒有像這兩個字形一樣與“弗”接近。鐘鼎銘文傳世摹本訛誤失真字形很多,這兩個字形可能也是失真字形。但正可通過這兩個字形說明,2形這類字形如果書寫草率,很容易被轉寫者誤認從“弗”。一旦這種訛誤約定俗成,就會產生連帶的訛誤,如“議”同樣也訛寫作(肆/0691)。
那么,這種訛誤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春秋戰國時的鼎銘中“弗”寫作(春秋,哀成叔鼎—)、(戰國,十年弗官鼎)
高明《古文字類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85頁。,與《說文》中小篆的“我”相似,但當時“我”字大多寫作(春秋,秦公镈)
高明《古文字類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99頁。形,左側兵器的齒形特征始終都非常明顯。所以在那個時
代這兩字不太可能出現相混,只能是后人在轉抄時將這種形誤認作“我”。但目前所見秦代以前出土材料中的“義”,下部所從“我”都有很明顯齒形特征(如虢季子白盤中“我”作形
高明《古文字類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01頁。),不太可能誤認作“弗”形。只有在字形隸變后,“我”形的原始特征逐漸較少才容易被誤認,所以這種訛誤很可能是出現在隸變高峰時期的秦漢時代。
至此我們可以清楚,岳麓秦簡中所有Y形下部都不是“弗”形,而是“我”形的草化訛變,都可以直接整理作“義”。同時我們也可以說明,王引之對傳世文獻中的“羛”形意見是正確的,并不存在從“弗”的“羛”字,傳世古籍中出現的“羛”和今天岳麓秦簡整理出來的“羛”,只是后人在整理文獻時出現的誤認,以訛傳訛,貽誤至今,以至于今人仍重復前人的錯誤。
二釋“單”
敦煌馬圈灣出土的一批簡中有如下幾枚草字簡,《中國簡牘集成》(以下簡作《集成》)釋文作:
戊部亂,孚食,貨財盡,兵器敗傷箭且眾(敦122)
□□□□□歸,敗矢,崇無以復戰,從尉谷食孚盡,車師因為共奴所(敦133)
糧食孚盡,吏士饑餧,馬畜物故什五,人以食為命,兵(敦135)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漢簡》,中華書局,1991年;文中簡作“敦”。甘肅省博物館等《武威漢代醫簡》,文物出版社,1975年;文中簡作“武醫”。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等《肩水金關漢簡(壹)》,中西書局,2011年;文中簡作“肩”。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居延新簡》,中華書局,1994年;文中簡作“居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居延漢簡甲乙編》,中華書局,1980年;文中簡作“居”。魏堅《額濟納漢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文中簡作“額”。
以上簡中所謂的“孚”,原簡字形依照順序分別如下:
這是《始建國天鳳四年上奏書》簡冊中的三支簡。這幾支簡中所謂的“孚”甚難理解,而且字形并不像“孚”,我們認為這里釋字有問題。我們查看了《敦煌馬圈漢簡集釋》中的最新釋文作“軍”。
張德芳,《敦煌馬圈漢簡集釋》,甘肅文化出版社,2013年12月。釋作“軍”從字形上完全說不通,而且文義也顯得勉強,所以釋作“軍”肯定不正確。“孚”在漢簡出現比較少,我們只找到如上三形。這三形上部都寫作類似撇捺的筆劃。“孚”上部從“爫”,漢簡中從“爫”字草寫從未見過如上寫法。如漢簡中的“爰”草字作(敦486)、(居326·5)、(居新EPT51·275)等形。與上舉所謂的“孚”形完全不一致,所以這三形也不是“孚”字。我們認為上舉所謂的“孚”,實際是“單”。
漢簡中的“單”草字,在尹灣漢簡中寫作(YM6D7A)、。
連云港市博物館等,《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9月。單的傳世章草作(宋克)、(趙孟俯),今草作(王羲之)。綜合“單”的漢簡草書與、兩形對比,可知這兩形應該是“單”而不是“孚”。尤其是尹灣漢簡“單”形上部的兩點,左右分開之勢與上舉敦煌簡的三形,完全相同。其草字大體演變過程如下:
理清釋字問題后再看簡文內容。《說文》:“單,大也。”按照這個意思上舉三簡中谷食單盡、糧食單盡似可勉強解釋作食物大盡,但這種釋義的“單”在傳世文獻中并無例證。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說,“大也”“當為大言也”。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3頁。所以上舉漢簡中的“單”不能理解作“大也”的意思。
我們認為上舉敦133、敦135簡中的“單”應讀作“殫”。《說文》:“殫,殛盡也。”段玉裁注曰:“古多假‘單’為之。”漢簡中的“單”用作“殫”,正與段玉裁所說相應。而且漢簡中以音旁代本字的通假現象非常多,如蓮作連(武醫82A)、張寫作長(肩73EJT1:69)、沙寫作少(肩73EJT2:48)、蘭寫作闌(額99ES16ST1:20)等。上三簡中的“殫”寫作“單”也是同樣的情況。
傳世文獻中就有“殫盡”一詞,如《漢書》卷九九,列傳第六九:“入錢獻田,殫盡舊業,為眾倡始。”殫盡即是完全空竭之義。敦133、敦135中的谷食單盡、糧食單盡,即為“谷食或糧食全盡”。敦122中
“單食”的“單”可能與有兩種解釋,主要取決于“”的釋字。
敦122簡中的“”,原簡作。《集成》注曰:“,或字的異體。,青劼。《集韻》:短也。”說此形與異體,實在太牽強。此形《敦煌漢簡釋文》釋作“短”,
吳礽驤,《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1月。短食字義很明了,但字形也有些差距。從字形上看這個字應該是“程”字。程,有定額之意。劉向《說苑·談叢》:“明君之制,賞從重,罰從輕,食人以壯為量,事人以老為程。”《漢書·刑法志》:“自程決事,日縣石之一。” 顏師古注引服虔曰:“ 始皇省讀文書,日以百二十斤為程。程食應該是定額食物。“單”仍讀作“殫”。殫程食,就是竭盡定額的食物。
不過“”形與“短”確實很接近,漢簡中存在大量誤字,這個字可能也是誤字,可能是短誤寫作程。這種情況,單或可讀作“憚”,表示畏懼之義。《說文》:“憚,忌難也。”《論語》中有“過則無憚改”,皆為畏懼之義。“單(憚)短食”就是害怕食物短缺,與敦133、敦135谷食單盡、糧食單盡可以呼應,只是敦122與敦133、敦135敘述的糧食缺乏程度不一樣。我們偏向前一種解釋。但不論是短、是,還是程,對我們將“孚”改釋作“單”都沒影響,可以確定三支簡上的內容都是在說糧食將盡或全盡的情況。而且,在簡冊中此簡前后多支簡都言及相關內容,如:
逋不以時到,吏士困餓,毋所假貸。(敦102)
兵皇張,兵以馬為本,馬以食為命,馬不得食。前郡(敦123)
吏士饑餧,復處千里,艱水草,食死畜,因(敦148)
這幾支簡尤其能反映當時軍中缺糧的狀況。簡中說到兵士饑餓,軍馬無食物,甚至已經達到了吃死牲畜的程度,可見食物短缺的程度。這些也可與敦122、敦133、敦135中所說情況相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