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臘·弗里策、托比亞斯·奇克
全球化飲食:玉米面來自南非,魚罐頭來自中國,餐費來自德國、奧地利和瑞士。在萊索托馬薩彭,廚師正準備為孩子們分發食物。
想拯救世界的人,不必前往某個陌生的大洲,開始一段新的冒險。相反,他可以舒服地坐在某個咖啡廳的角落里,喝著飲料,吃著三明治,手里握著他最愛的手機。
如果所有坐在公交和地鐵上,咖啡館和餐廳中,沙發、床和馬桶上的人,都可以在盯著他們的手機屏幕,閱讀和分享文章,玩著游戲時,順手捐個款——不需要捐很多錢,只需要世界上某個貧窮國度的一個孩子一天的飯錢,也就是說40歐分(約合2.8元人民幣),會怎樣呢?
這筆錢就足夠了——對于在援助組織工作的人來說,這是個眾所周知的事實。賽巴斯提安·斯特里克在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工作,他清楚地知道40歐分這個數字是如何得來的:選擇食物,估計價格,做好乘法,加上交通費和食品儲藏費,最后將總數除以需要食物的孩子的數量。斯特里克很吃驚,拯救一個孩子的價格是如此之低。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實呢?如果可以很方便地搜集這樣微小金額的捐款,唯一需要的工具就是人們從不離身的手機呢?
饑餓是地球上最大的問題之一:7.95億人吃不飽,全世界每年都有310萬幼兒死于營養不良,所有死亡兒童中約一半死于饑餓。很多致死原因都很復雜,例如戰爭無可避免,恐怖主義很難預料,環境污染也很難彌補,饑餓卻是完全可以消除的。
一個軟件帶來的捐贈界變革
33歲的斯特里克穿著藍色牛仔褲、白襯衣和耐用的鞋子,仿佛想去徒步旅行。他很高大,一頭褐色短發,臉上露出愉快的神情。他完全適合出演一出浪漫喜劇,而貝恩哈特·科瓦奇可以出演他的一位好友,不如他那樣親切友好,但極其彬彬有禮。大部分時候,他都讓斯特里克發言,他們一起開發了這一“改變世界”的手機程序——至少他們是這樣宣稱的。
在手機屏幕上點擊兩次,就已經為非洲饑民捐了40歐分。捐款后可以看到一個微笑的孩子向你道謝,并可以在臉譜網上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善行。
“分享餐食”軟件開發者賽巴斯提安·斯特里克(左)和貝恩哈特·科瓦奇
2004年,斯特里克和科瓦奇在維也納讀經濟學專業時相識,畢業后兩人都做過企業顧問,后來在羅馬的世界糧食計劃署總部組織全世界饑餓兒童的食品供應。他們整夜蹲在斯特里克位于科羅納里大街的公寓里開發“分享餐食”軟件。自2015年夏以來,這款軟件已經可以在德國蘋果應用商店中免費下載,可謂捐贈界的巨大變革。
不知何時起,捐贈成為了中老年人的差事:德國捐贈總數中只有12%來自40歲以下的捐贈者,60歲以上人群的捐贈額占到總額的一半以上。新聞中提及某個捐贈救濟機構的名字,顯示數字,同時播音員也念出賬號和銀行編碼。只有沙發邊放著紙筆,寫字桌上有匯款單的人,才能捐款,這就導致很少有年輕人參與。而“分享餐食”軟件深受年輕人喜愛,約90%的用戶都不到45歲。這一軟件的理念能夠為人們所接受,是因為它能夠讓年輕人維持自己喜歡的行為方式:數字化,手機操作,隨時隨地,迅速完成。斯特里克投入資金,不斷減少捐贈一次需要點擊的次數,最開始需要點5次,現在只需要2次,飯錢就給好了。
只需要彎曲一根手指,就能做件好事。有個概念生動描述出這種援助方式的特點—— “懶人行動主義”,即在網絡上活躍參與公眾議題,在實際生活中卻很少關心。但是決定以智能手機用戶為目標對象的人,不能只是簡單地用數字渠道代替傳統渠道,還要給用戶他們想要的東西。這就必須了解他們的世界,這個世界由紅心、贊、自拍和主題標簽組成,不時出現一張擺得極其漂亮的午餐照。那么,如何將這個盡情展示自我的世界和為非洲孩子募捐的活動聯系起來呢?
“分享餐食”位于柏林的辦公室。墻上掛著積極評論過“分享餐食”軟件的政治家和其他名人的照片:在歐洲議會議長馬丁·舒爾茨旁邊,掛著女演員卡洛琳·赫弗斯(Karoline Herfurth)和婕拉·哈斯(Jella Haase)的照片。社交媒體編輯將臉譜網最新點擊量打印在三角旗形狀的紙上,張貼在辦公桌上方。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關注度是最重要的?!胺窒聿褪场焙推渌麆摌I公司共用一層辦公樓,斯特里克及其同事想拯救世界,旁邊辦公室中的職員則想為狗主人開發一款約會軟件。這里的辦公環境看似簡陋,但格調雅致,混凝土地面上鋪著波斯地毯,天花板下的霓虹色線纜清晰可見,茶水間可以煮拉面,每個插座上都有一根充電線。
“分享餐食”辦公室里掛著稱贊過這一軟件的名人的畫像。
這些學生從收音機中獲知,他們的食物來自世界糧食計劃署。他們從未聽說過饑餓救濟軟件。
萊索托離這里很遠,先要飛11個小時到約翰內斯堡,再輾轉飛到馬塞盧,然后經過約70分鐘的車程,才能到達位于萊索托西部的馬薩彭小學。萊索托國土完全被南非包圍,位于高山之上,因此又名“天上王國”。實際上,萊索托是個“饑餓王國”,一半居民每天的生活費不足一美元,40%的孩子慢性營養不良,因此身材極其矮小。13歲的塔比索·馬內薩就在馬薩彭小學上學,他每天早上都要步行3公里去學校,由他的祖母目送他出門。他的父母已經去世了,塔比索不知道他們為何死去——至少他是這樣說的。在萊索托,沒有人會談論艾滋病,盡管這里的艾滋感染者占到了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塔比索和其他學生排成一列長隊,每人手上都拿著一個塑料小碗。3個穿著粉紅色罩衫的女廚師將烹飪好的食物端來分發給孩子們,今天是玉米粥和魚。上課前塔比索喝了一碗玉米面粥,午餐是這天由某個住在德國、奧地利或瑞士的智能手機用戶捐贈給他的第二餐。
斯特里克很少了解捐贈過程的這一部分?!拔覀儑L試對此進行分析?!痹谡務摿藘蓚€小時的點擊、贊、粉絲、名人和被分享的餐食之后,第一次談到塔比索這樣的接受捐助的孩子時,斯特里克幾乎帶著歉意說。但是斯特里克畢竟不能親自為孩子們的塑料碗盛滿食物,他的工作是坐在辦公桌后確保有人做這件事。斯特里克的工作效率很高:他總是將一天分為很多時間單位,根據捐贈者能提供的餐食數量,或者說,和捐贈者打交道能帶來多少頓飯的收益,來分配自己支出的時間。
當蘋果公司CEO蒂姆·庫克在一封郵件中表示他想將“分享餐食”軟件放在蘋果應用商店最前面的位置以示支持時,斯特列克花費了很多時間回復他。他在腦中估算著:每天有約1000個德國、瑞士和奧地利人下載該軟件,他們中的一半會捐贈;如果在應用商店位置更好,下載量很可能翻倍,捐贈人數也會隨之增長。他甚至還和庫克通電話進行了深入交談。斯特里克總是一再設計出新的藍圖,改進和測試代碼,查看點擊率,拉贊助。如果某個日程提前結束了,他就會打開自己的手機,分享一頓餐食。
當捐助成為一種社交游戲
斯特里克的工作是關注捐贈者,那些可以資助一個饑餓的孩子吃飽飯的富有中產階級。什么讓他們感動?他們渴望什么,會為什么高興?斯特列克對他們了解越多,就越容易讓他們樂于捐贈。
點擊,點擊:一旦捐贈結束,就會出現夸獎、證明和贊。屏幕上會出現一個小孩,下面寫著:“這就是我們分發餐食的孩子之一?!蹦鞘且粋€約5歲的男孩,手上拿著一個塑料挖土機,看起來非常吃驚,仿佛他剛剛從游戲中抬起頭來,意識到有人幫他付了飯錢。他露出微笑,屏幕上顯示“謝謝”。助人行為很快就能收到反饋,這讓人高興,就像一個人把照片放上臉譜網,悠悠等待第一批點贊者。這個軟件運行良好,是因為它符合智能手機用戶所習慣的報酬機制。
而斯特里克的工作正是讓它越來越符合這一機制:他很快發現,那些下載這一軟件來幫助營養不良的孩子的人,并不想知道這些孩子的很多信息。塔比索是否需要走3公里去上學對他們來說完全無所謂。在“分享餐飲”軟件早期的一個版本中,人們還可以通過谷歌地圖跟蹤捐贈過程,清楚地看到塔比索這樣的孩子住在哪里,那里的櫻桃樹開出繁密的粉色花朵,田里生長著玉米、小米和豆子——這一景象不同于非洲捐助宣傳活動中常常出現的干旱地貌,雖然很多小農民收獲的莊稼不過能支撐三四個月的口糧。
但是捐贈者對此幾乎不感興趣,他們想要的是一種集體感,不是和萊索托的人們,而是和他們臉譜網上的朋友們。而這促成了斯特里克對“分享餐飲”最大的更新之一:他將該軟件和臉譜網相連,修改代碼,讓使用者在捐贈后馬上就能看到他們的哪些朋友也捐了款,同時也能讓對方看到,他們自己捐了什么。斯特里克準備在下一次更新中將“分享餐飲”的捐贈加入推送通知中,也就是說,每當自己的某個朋友捐贈了一餐時,用戶都能收到一條新信息,例如“茱莉亞又捐了一餐”,而這會讓所有人都捐得更多,爭做最好的“饑餓游戲”玩家。
該軟件為萊索托的孩子們一直募捐到2015年11月中旬,共計約200萬頓飯:這樣,萊索托所有接受義務教育的孩子們可以免費用餐直到2016年夏,斯特里克希望那之后政府能接手這個項目。這意味著該軟件的捐贈活動進入下一站。自11月中旬起,該軟件已經有了8個語言的版本,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下載,現在每天的下載量已經達到了1萬次。捐贈者們不再為萊索托孩子募捐,而是為約旦扎塔里難民營的敘利亞難民孩子們。那之后,募捐重點又會轉移到世界另一個地區。
還在為萊索托募捐時,可以看到平面圖中的這個小國被拆解為10個行政區。那些已經供應了免費餐食的地方閃著綠光,里面畫著一個小鉤,正在募捐的區則是紅色?!叭藗兊每吹?,自己可以帶來一些影響?!彼固乩锟诉@樣說道。屏幕下方列著饑餓的學齡兒童數量,每頓捐贈的餐食都被計數,隨著數量增長,屏幕上的一條能量柱不斷從左向右推移。這是一個多人游戲:只有當所有人都捐贈時才可能完成任務,將這片土地從饑餓中解放出來。
然而,捐助可以成為一款游戲,一種舒適愉快的社交方式,一個獲得喜歡和贊的工具,一種巨大的樂趣嗎?斯特里克想募集盡可能多的餐食,贏得盡可能多的捐贈者。在他的努力下,“分享餐食”成為一款與臉譜網、推特和Instagram賬號緊密相連的軟件。在Instagram上,軟件小組分享豐盛的早餐照,刀叉旁邊放著手機,可以看到里面打開的“分享餐食”軟件。這是一張表達善意的照片:某人在向全世界宣告,他在自己用餐前捐出了食物。但是,只因為捐出了半勺玉米粥,那些吃著雞蛋、肥肉和豆子的人突然就變成了更善良的人嗎?顯然,這良心的安寧來得太快太容易,這一軟件中隱藏的危險也由此變得格外清晰。
點擊能改變世界嗎?
丹麥智庫“哥本哈根共識”的創始人比約恩·倫伯格和領先的經濟學家們一起分析了饑餓、疾病和氣候變暖等全球挑戰。這是一個致力于拯救世界的機構。倫伯格不像比爾和梅琳達·蓋茨、沃倫·巴菲特或是前不久的馬克·扎克伯格夫婦一樣捐了很多錢,但他告訴他們該如何捐錢,怎樣的投入能帶來最大的影響。如果一個人捐40歐分來資助一個孩子的一頓午飯,那么這40歐分就只值40歐分,但是如果將這40歐分投入到研究應對毀掉半數莊稼的干旱或蟲害的方法上來,那么40歐分就值12歐元——這是倫伯格最愛舉的例子之一。但是沒有人愿意為殺蟲劑研究項目捐款?!昂鸵豢罱o人們參與了一項偉大事業感覺的軟件相比,這當然太過無聊?!眰惒裾f。
這是新一代的捐贈者,他們相信點擊能改變世界。如果必須選擇是自己著手去干,還是在某個軟件中點擊,他們總是會選擇比較舒服的點擊。因為這樣得來的反饋更加令人滿意,(至少捐贈者主觀認定)作用更能得到保證,而且捐贈活動會隨著點擊而結束,沒有后續。這代人相信,在網上簽署請愿書是政治參與,主屏幕上的一個軟件能讓他們成為更好的人。
德國社會問題中心研究所的布爾克哈特·威爾克也對此深存疑慮。德國人每年捐贈640萬歐元,每個人每年約捐贈6次,每次約40歐元,一共240歐元。這是這款每次只匯款40歐分的軟件根本不可能企及的。比起好的交通道路或冷藏室,人們更愿意為孩子捐款,威爾克不認為這有什么問題,盡管不可否認,從長遠看前者更有意義。這就是捐贈商業的現實,但是人們不該認為,40歐分就能改變什么。
當然也有些人說,外部的金錢幫助會帶來根本性的問題:因為不圖任何回報的長期金錢捐助,會阻礙當地人自行尋找可持續的解決方案,相當于免除了這些貧窮國家的政治家帶領人民致富的責任,從而導致無能、腐敗的掌權階層權力的增長。
但是,如同巴拉克·奧巴馬在巴黎世界氣候大會上再次提到的那樣,全球問題最大的敵人是犬儒主義——那種認為反正什么都無法改變的消極態度。這樣看來,通過點擊軟件來捐款確實能為改善世界做出一份貢獻。我們應該消除人們在做好事時擔心可能做錯什么的恐懼,避免助人者遭到蔑視甚至唾棄,以至于將來沒人再愿意做這件事。
[譯自德國《南德意志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