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蔻蔻
我常訝異于咱們中國孩子說的“大話”。這里的大話不是指孩子冒出的充滿哲理、被戲稱為“小大人”的神來之筆,而是那種特別程式化、口號化的語言。
一位讀者曾向我詢問關于歐美某種語言邏輯的訓練方式。我回答了,還和她九歲的兒子聊了幾句,一切都挺正常挺溫馨的。后來,她讓孩子給我寫了封信。
孩子的信是這樣寫的:
蔻蔻阿姨:謝謝您在百忙之中和我說話。這些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讓我受益匪淺。我一定會好好學英語,將來長大,出國留學,像您一樣讀博士,為國爭光,做祖國的棟梁。
這是個可愛的孩子,在他和我聊天的時候,他可以很正常地說話,很開心地笑。我知道,他現在并不喜歡英語,他愛看漫畫,自己也和同學一起畫漫畫玩。可家長和老師都不支持,他們覺得漫畫沒營養,沒必要在此花過多時間。
比起這封正式的感謝信,我更珍惜孩子邊笑邊對我說:“我那天畫了個叫‘囧的調皮鬼,它只要飛到你的褲子里,你就要放又響又臭的屁。我和我同桌都笑死了。”
可孩子只要和我說到漫畫,就會被他媽媽打斷:“你都那么大了,看什么漫畫,畫畫也沒進步,還費眼睛。蔻蔻阿姨那邊有時差呢,你懂點事兒,快把你認為英語為什么難學的地方問一下。你懂不懂,學英語比看漫畫有用!”
可能就是從這些不被珍視和尊重的愛好和心聲開始的吧,孩子在父母面前一點點隱藏著自己,學會收起小小的心愿,不再說真實的“孩子話”,而說出讓大人喜歡聽的“大話”。
上次去巴黎,在圣母院前面看到很多游客在搶占位置攝影留念,包括一隊中國游客。一個八九歲的女孩站在這座美輪美奐的建筑前,抬頭向上仔細而專注地看著什么。突然,傳來一個焦急的女聲:“玲玲,你在干嘛?快過來,該我們照了,快點!”
“媽媽,我在看頂上的雕花,那個紋路……”
“看什么看,快過來照相,好不容易到我們了。你要看雕花,讓爸爸照下來,你回家在電腦上想放多大看就放多大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小女孩跑過去了,她媽一把拉過她,面對著大汗淋漓舉著相機的孩子爸:“看爸爸!笑!多照幾張!”
本來還是一臉不耐煩的孩子媽,剎那間對著鏡頭笑魘如花。照完后,她似乎忘記了讓孩子再去看看頂上的雕花,更別說讓孩子爸拍一張雕花了。
她摟著女兒邊走邊不斷啟發:“巴黎圣母院咱們親眼見了哦,可以好好寫篇作文了吧。巴黎圣母院是哥特式建筑,你以后不知道什么是哥特式建筑就想想巴黎圣母院的樣子,就記住了吧。它還是名著的書名,對不對啊?這本書是誰寫的啊?是雨果還是巴爾扎克啊?你作文開頭怎么寫啊?”
隨著他們走遠,聲音變得斷斷續續,和孩子媽滔滔不絕的興奮相比,孩子懨懨地沉默著。
本來是那么費心想教育好孩子的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多給孩子點空間和時間,讓孩子用自己的眼睛看巴黎,用自己的語言述說巴黎呢?難道非要千篇一律地寫:“爸爸媽媽帶我去巴黎,看到了雨果小說里的巴黎圣母院,她很美麗,是哥特式建筑……我很感謝爸爸媽媽不辭辛勞帶我游歐洲,給我一個有意義的暑假。”
我很好奇,孩子看到的那個雕花紋路是什么,我很想讀到她用自己的孩子話描述那朵雕花。
能不能讓孩子自由放松地說“孩子話”呢?這些話,不大,不空,不長,不遠,但它會讓你笑,讓你暖,讓你思考,讓你通向那個小小的內心,看到里面最珍貴的喜怒哀樂,然后和他一起成長。
他可以慢一點,也可以笨一點,但是他可以以他的節奏和方式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自己。就像那個看雕花的女孩,就算她不知道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可她會說起在那個夏天的巴黎,她的父母陪她駐足,靜靜注視那一片精美卻不知其名的雕欄塑像,那抹記憶里永遠溫暖的歐洲艷陽。
這樣,有什么不好呢?
(摘自2015年9月4日《新聞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