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樺 金 瀟
(1.南開大學 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 300350;2.南開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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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首與死刑制度
柏樺1,2金瀟2
(1.南開大學 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 300350;2.南開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350)
摘要:梟首是古代一種死刑方式,在最初階段僅是一種犧牲祭祀的方式,隨著國家的發展,逐漸演變成為紀功與威嚇的手段,進而成為法律規定的刑種。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這種殘酷的死刑方式在法律上予以清除,但在傳統的“明刑弼教”方針下,也經常以“非常法”的形式出現。為了限制統治者的任意,通過條例規定部分罪名可以梟首。隨著世界文化的交流以及人類文明的發展,梟首已經成為歷史,但在法律清除或限制梟首酷刑的同時,律外用刑、法外用刑還非常普遍,從立法與司法的關系進行分析,可以得出一些有益的啟示。
關鍵詞:梟首;明刑弼教;死刑制度;法外用刑
死刑,在古代被稱為“極刑”“大辟”。在“明刑弼教”的指導原則下,死刑執行乃是在公開場合執行。“殺人于市”,通過殘忍的方式將人犯處死,以使人們知道儆戒,“刑期于無刑”是以刑罰來警告人們,使之畏法而不犯法,達到刑罰懸而不用的目的。統治者所期望的是沒有犯罪、沒有訴訟,使人們遵循朝廷倡導的道德,遵守朝廷制定的法律。德主刑輔,在以嚴刑峻法維護道德的理念下,曾經出現過許多殘忍的處死方式,諸如凌遲、車裂、炮烙、刳胎、鑊烹、抽肋、鋸頸、醢脯等,其中最常用的就是“梟示”,也稱為“梟首”。從墨、劓、剕、宮、辟“五刑”,到隋唐以后笞、杖、徒、流、死“五刑”,最終確定死刑有斬、絞二等,但梟首與凌遲并沒有從法律上完全予以廢除。梟首能夠在中國存在五千年,即便是清末法律變革以后,法律上明文廢除梟首后,梟首依然普遍存在,特別是北洋軍閥、國民黨統治時期,人頭高懸于城門之上的現象還非常普遍,現在也能夠看到許多歷史照片。因此探討梟首的歷史淵源,反思這種死刑方式所帶來的社會影響,為構建社會主義法制提供一些借鑒,就十分必要了。
一
梟是一種鳥的名稱,因為此鳥鳴叫聲音凄厲,古人視之為惡鳥,如果聽到該鳥的鳴叫,就認為是“不祥之兆”。正因為梟是惡鳥,古人將之比喻為奸佞之人。“懿厥哲婦,為梟為鴟”,也就是說“可嘆此婦太逞能,她是惡鳥貓頭鷹”?!皸n,相傳長大后食母的惡鳥。鴟,貓頭鷹,古人認為貓頭鷹是不祥之鳥”[1]611,614?!傍|梟鴟梟,既取我子,無毀我室”,乃是“貓頭鷹啊貓頭鷹!你已抓走我娃娃,不要再毀我的家”[1]272-274。
人們通過對這種惡鳥的痛恨,引申到對奸惡之人的痛恨。漢武帝時,有人提議:“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黃帝用一梟破鏡”。孟康注云:“梟,鳥名,食母。破鏡,獸名,食父。黃帝欲絕其類,使百物祠皆用之。破鏡如貙而虎眼?;蛟浦庇闷歧R”。如淳注云:“漢使東郡送梟,五月五日為梟羹以賜百官。以惡鳥,故食之”[2]456-457,這種提議被采納,漢代“祠黃帝用一梟破鏡”[3],也成為制度。張晏認為:“梟,惡逆之鳥。方士虛誕,云以歲始袚除兇災,令神仙之帝食惡逆之物,使天下為逆者破滅訖竟,無有遺育也”[4]1218-1219。師古云:“解祠者,謂祠祭以解罪求福”[4]1219,將這種惡鳥“犧牲”,祭祀黃帝,寓意將奸惡之人斬盡殺絕,也直接影響到梟首的定義?!安恍ⅧB也。故日至捕梟磔之”,段玉裁注:“不入鳥部而入木部者,重磔之于木也。倉頡在黃帝時,見黃帝磔此鳥,故制字如此”[5]。磔梟鳥以懸于木,歷史久遠,而將奸惡之人首級懸掛于木,也是梟示的主要表現方式。
所謂的梟首,就是將犯人的頭顱砍下來,懸掛于木桿之上而展示,故此也稱為梟示。隨著社會發展,梟首的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既可以懸于桿首,也可以裝在木籠之中張掛在各種建筑物及樹木上,還可以讓人拿著到各處去展示,稱為“傳首”,更有將人犯頭顱用油漆涂抹,以鐵線、繩索或木棍等物穿起來展示,甚至多個頭顱穿在一起。
梟首不僅僅是一種死刑執行方式,也是一種祭祀禮儀。在夏、商、周三代時期,每逢大祭祀,都要以人為犧牲,將一些俘虜或奴隸的首級砍下來,或擺在祭臺,或懸掛在旗桿之上,特別是古代軍禮要祭旗纛,不是殺俘虜,就是殺罪犯以祭祀,稱為“禡祭”?!疤熳訉⒊稣?,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禡于所征之地。受命于祖,受成于學,出征執有罪,反釋奠于學,以訊馘告”(《禮記·王制》)。鄭玄注:“禡,師祭也,為兵禱,其禮亦亡”??追f達疏:“為師祭造軍法者,禱氣勢之增倍也。其神蓋蚩蚘,或曰黃帝”。“謂出師征伐,執此有罪之人。還反而歸,釋菜奠幣在于學,以可言問之訊,截左耳之馘,告先圣先師也”,“訊是生者,馘是死而截耳者”《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王制》。這里實際上是講禡祭要用有罪之人祭旗,直到明清,尚有這種祭禮,如努爾哈赤的使臣出使蒙古,“察哈爾林丹汗,已斬(使者)之祭旗矣”[6],努爾哈赤便將林丹汗的使者也殺了。注和疏都認為“馘”是截耳,而古字有“馘”、“聝”、“酋或”、“月或”等,都具有砍下某部分的意思,“馘”是砍首,“聝”是截耳,“酋或”殺敵酋,“月或”是割肉(即割生殖器)。先秦之時殺死敵人多以首級記功,故用“馘”字,后來因為戰爭規模越來越大,首級攜帶不方便,才截耳以記功,便以“聝”而代之。
這種殺人祭祀,現代考古發掘已經可以證明,在夏、商、周三代乃是常見現象。由祭祀轉變為刑罰,并且帶有羞辱性質的,一般始于傳說時期黃帝殺死蚩尤,將蚩尤頭顱砍下并懸掛于轅門前?!膀坑葌€人既被殺,他的族人總有不少為黃帝所虜,蚩尤族人仍可稱蚩尤,所以能使‘居前’。因為蚩尤戰敗,所以部落聯盟的首領,風伯、雨師等全在戰勝者前后奔走,所以能使他們或進掃,或灑道”[7]。神話傳說中能夠有一些真實的歷史存在,正如路易斯·亨利·摩爾根所講:“人類進步的事件不依靠特殊的人物而能體現于有形的記錄之中,這種記錄凝結在各種制度和風俗習慣中,保存在各種發明與發現中?!盵8]路易斯·亨利·摩爾根的論述,是解讀古代神話傳說的一把鑰匙,且不管傳說多么神奇,但傳說中的某些內容,確實是在以后的制度與風俗習慣中體現出來。
“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左傳·昭公六年》),都是五刑之屬三千,如“墨、劓皆千,刖刑五百,宮刑三百,大辟二百”《十三經注疏·尚書正義·呂刑》,具體內容現在已經難以得知,但從商紂王“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之心”“炮烙之法”等及其殘酷的處死方式來看,當時的刑罰是很殘酷的,梟首應該也是經常使用的處死方式。如周武王伐紂,“遂斬紂頭,懸之(大)白旗,殺妲己”[9]108,妲己也被武王斬頭,“懸于小白旗,以為亡紂者是女也”[10],這種梟首以示功、梟示以懲惡的做法,也被后世所因襲。如“豎牛之禍”的豎牛,是魯叔孫穆子與庚宗婦所生之子,名牛。古人13歲以下的男孩稱為“豎”,因為與庚宗婦一起殺嫡立庶,最終被“孟、仲之子殺諸塞關之外,投其首于寧風之棘上”(《左傳·昭公五年》),寧風乃是齊國地名,也就是將豎牛之頭懸掛在荊棘之上。荊軻刺秦王,為了取得秦王信任,欲借樊於期之首,樊自刎,“乃遂收盛樊於期之首,函封之”(《戰國策·燕三》)。在戰國時期,七雄征戰,斬首萬級以上的記錄就有10余次,這些首級除了報功,也向秦國人展示功績,更威嚇戰敗國人。懸掛首級則是經常的事情,有時候還采取“京觀”的方法威嚇于國之民,如晉楚邲之戰,楚臣潘黨提出:“收晉尸以為京觀。臣聞克敵必示子孫,以無忘武功”(《左傳·宣公十二年》),這種京觀是將尸體堆積成山,既可以向國人展示武功,又可以威嚇敵國。楚莊王認為:“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于是乎有京觀,以懲淫慝。今罪無所,而民皆盡忠以死君命,又可以為京觀乎”(《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拒絕將晉兵尸體立為京觀,卻講到古明王用京觀“以懲淫慝”,則可見這種展示由來已久,梟首示眾則更不在話下了。
二
梟首之刑已發展成為一種固定的處死方式,至少在秦代就已經出現了?!皸n首在秦、漢時惟用諸夷族之誅,六朝梁、陳、齊、周諸律,始於斬之外別立梟名。自隋迄元,復棄而不用。今之斬梟,仍明制也”[11]4199?!耙淖逯D”,乃是指秦始皇時嫪毐作亂之后,“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車裂以徇,滅其宗”[9]327。劉邦以彭越謀反,“夷三族。已而梟彭越頭于雒陽下”[12]2733。所謂:“漢興之初,雖有約法三章,網漏吞舟之魚。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當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止(趾),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手^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誅”[4]1104。這種“具五刑”的殺人方式,在呂太后主政時予以廢除,但實際上也還存在。
秦漢時期梟首并不僅限于“夷族”,如楚漢戰爭時,劉邦“梟故塞王欣頭櫟陽市”[2]377。漢武帝時,梁平王劉襄的大母李太后有淫行,“乃削梁八城,梟任王后首于市”[12]2088。“皇后陳氏廢。捕為巫蠱者,皆梟首”,“丞相屈氂下獄要斬,妻梟首”(《漢書·武帝紀》)。漢哀帝時,有人誣告丞相薛宣妻敬武長公主與薛宣子薛況淫亂,王太后“使者迫守主,遂飲藥死。況梟首于市”(《漢書·薛宣傳》),曹魏在參酌漢律的基礎上,制定《魏律》18篇,“至于謀反大逆,臨時捕之,或污潴,或梟菹,夷其三族,不在律令,所以嚴絕惡跡也”,《晉泰始律》增為20篇,“減梟斬族誅從坐之條”,但還有“王者立此五刑”的原則,即“梟首者惡之長,斬刑者罪之大,棄市者死之下,髡作者刑之威,贖罰者誤之誡”(《晉書·刑法志》)。
由上可見,梟首乃是秦、漢“夷族之誅”的一種形式,似乎不能夠成立。至于梟首入刑始于六朝,則據北魏孝文帝時定律,“凡八百三十二章,門房之誅十有六,大辟之罪二百三十五,刑三百七十七;除群行剽劫首謀門誅,律重者止梟首”(《魏書·刑罰志》)。南朝梁“棄市已上為死罪,大罪梟其首,其次棄市”。《北齊律》12篇,其五刑,“一曰死,重者轘之,其次梟首,并陳尸三日;無市者,列于鄉亭顯處。其次斬刑,殊身首。其次絞刑,死而不殊。凡四等”。北周《大律》25篇,規定的死刑,“一曰磬,二曰絞,三曰斬,四曰梟,五曰裂”,磬是敲擊致死,而梟首為死刑第四等,僅次于車裂。隋文帝楊堅“蠲除前代鞭刑及梟首轘裂之法。其流徒之罪皆減從輕。唯大逆謀反叛者,父子兄弟皆斬,家口沒官”。不過,在隋煬帝時,楊玄感反叛,也“罪及九族。其尤重者,行轘裂梟首之刑?;蝽荻渲?。命公卿已下,臠啖其肉”(《隋書·刑法志》)。梟首在非常時期也經常使用,但已經不是常刑了。
沈家本認為:“自隋除梟首之法,唐、宋二代,此事遂?!?,并且列舉宋代幾個事例,認為宋代“亦偶行之,非常法也”[13]。唐宋是沒有將梟首列入常法,但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機,“又為梟磔、生瘞、射鬼箭、炮擲、支解之刑。歸于重法,閑民使不為變耳”(《遼史·刑法志》)。這里將梟首列入死刑中的一種,而遼穆宗應歷十三年(963年),“殺鹿人彌里吉,梟其首以示掌鹿者”(《遼史·穆宗紀上》)。這是針對普通人,并不是謀反大逆之罪中的“非常法”可比。
隋至元除了遼代以外,梟首作為非常刑存在,特別是針對謀反、大逆案件,還有比梟首更殘酷的處死方式,都屬于律外用刑。朱元璋勒定《大明律》,雖然也沒有將梟首列入常刑,但后世在條例中則明確規定有8種行為是可以梟示(首)的①。清代乾隆年間增加到12種行為要梟示(首)的②,以后不斷修例,梟首適用范圍不斷增加,特別是在乾隆以后,授權督撫大員以恭請王命即行正法的權力,梟首之刑往往不受律例的約束。特別是咸豐三年(1853年)《就地正法章程》頒布,梟首之刑更不是朝廷所能夠控制了。如兩廣總督葉名琛在咸豐四年(1854年)至咸豐五年(1855年)期間,處決了30 808名人犯。當時“廣州城內的刑場上‘無首之尸,縱橫遍地’,‘地上之土吸血既飽,皆坐赭色’,‘空氣惡劣如毒霧’,‘令人欲作三日嘔’,真是慘不忍睹。不難想象,外地府縣刑場上當然也是同樣的景象”[14]。即便是有律例規定的罪名可以梟示,在這種情況下,已經不能夠約束地方官,乃至團練、民團以及土豪劣紳濫殺無辜了。
三
清末法律變革,沈家本延請東西各國學者及律師人等,開始進行修律。沈家本《刪除律例內重法折》言:“請將凌遲、梟首、戮尸三項,一概刪除,死罪至斬決而止”。得到圣旨恩準,即將“凌遲、梟首、戮尸三項永遠刪除”。1908年的《大清現行律例》則僅有斬決,但“時雖有死刑唯一之議,以舊制顯分等差,且凌遲、梟首等項甫經議減,不敢徑行廢斬也”。更何況自《就地正法章程》實行以來,“沿及國變,而就地正法之制,訖未之能革”[11]4200-4203,可以說終清之世,一直沒有廢除梟首之刑。
北洋政府沿用清末法律,僅僅把“帝國”改為“民國”,把“臣民”改為“人民”,把“覆奏”改為“覆準”,刪除有關皇帝特權的條文而已。南京政府的刑法,歷經修訂,1935年7月1日實施的《中華民國刑法》,有2編47章357條。無論是北洋政府,還是南京政府,死刑唯一的執行方式就是槍決,這種法律的出臺,從法理上取消了梟首制度,但在軍閥混戰、剿共清匪、抗日戰爭、三年內戰的情況下,不但軍人經常殺戮,地方官也經常不走什么司法程序就將犯人處死,就連會黨、土匪、民團、土豪劣紳以及保甲長也可以隨便殺人。
軍閥混戰時期,“在許多地方,有組織的軍隊行為還不如在鄉下游蕩、搶劫農民的大群無人管束的無紀律的士兵。1930年,南滿鐵路的一項研究估計,在山東省有310 000無組織的軍隊和土匪,再加上192 000正規軍隊,都以農村為生。盜匪活動盛行于全國各地,搶劫暴力行為成了常事”[15]?!案鞯丶t會與各會派之間互相仇殺之例甚多,會與會間,界線分明,嚴若鴻溝,稍有侵犯,沖突遂起,殺人盈野,習以為?!盵16]。在國民黨統治時期,農民以抗稅抗捐的形式發起運動,則被稱為動亂,“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一場動亂迅速被摧毀,接踵而來的是同樣迅速的鎮壓。如在揚州,鎮壓通常是嚴酷無情的,但也是有選擇的,領導者(如果不能確定,則是那些被宣布為領導者的人)會被處死,其余的全部釋放”[17]325,這種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就宣布是領導者,致使許多無辜者被殺。為了以儆效尤,這些被殺了的所謂“領導者”的頭顱往往被懸掛起來。殘酷的行為并不能夠解決問題,被無情鎮壓的人們滿懷仇恨實施報復,“從而也有了組織‘人頭會’的習慣,它預示著(通常這是從相反的方向)雅克·普雷韋爾所描繪的‘人頭宴’。但是在海豐沒有宴會,只有把新近砍下的頭穿在講壇上方的一根繩上,為演說者激烈的言詞提供一個恰如其分的布景”[17]355。非常處死與殘忍報復往往是相得益彰的,在這種情況下,不但國民黨政府沒有了理智,人民也失去了理智,亦可見一個國家必須因循法治的軌道,任何破壞法律的人和事,如果得不到法律的制裁,就會使這種失去理智的行為有市場,最終會破壞社會秩序并導致社會的無序,受害的只有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北伐軍的勝利,讓人們看到了希望,“起初,許多中國人十分擁護南京政府,但是舊式官僚主義的惡形惡狀不久就令他們大失所望。除了打壓中國共產黨的白色恐怖手段,國民黨的警察曾對其他黨和行業的各種不同人士實施攻擊、鎮壓,有時候予以處死”[18]。國民黨的白色恐怖,在蔣介石崇尚法西斯統治的情況下,試圖在中國也實行法西斯主義,再與傳統制度聯系在一起,就具有獨裁性質,而“國民黨縣以下行政官吏有90%以上是地主富農,他們掌握著各種權力,可以通過轉嫁的方式把一切負擔壓到農民身上,這就是中國農村為什么階級矛盾日益尖銳,農民不斷起來革命的根本原因”[19]。為了鎮壓中國共產黨及農民革命,國民黨將專制時代的保甲制度改造加工,讓他們“搜捕革命者,鎮壓革命人民”[20]。從那個時期文獻記載以及一些人的回憶錄中,都可以見到保甲長隨便殺人,而且經常將被殺的頭顱懸掛起來,當時刑法已廢除梟首等酷刑,但城鄉到處都能夠見到懸掛的頭顱。
四
回顧歷史,展望未來,既要為生活在今天和平安定的時期感覺到幸福和榮耀,也感覺到肩負重任,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努力是每個中國人的責任。法治既是一個古老的話題,也是現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構成。從古代梟首作為祭祀,轉變到以立法形式予以確認,再到法律予以廢除,作為一種非常法的形式存在,又回歸到在法律中對某些罪名可以梟首,這是古代梟首制度演變的大概。進入民國后,梟首在立法上完全廢除,而在動蕩時期,不但立法不能夠規范社會,卻出現更殘忍的屠殺,也就不得不引起一些思考。
首先,觀念上的轉變。古代梟首從祭祀轉變為殺戮,最初主要是紀功、懲奸慝,當法律規定為死刑是一種形式,懲奸慝則成為主要目的。自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欽定的儒家政治模式一直被歷代王朝所遵循?!皻J定的儒家思想認為國家的主要目的是支持和維護道德、社會和文化秩序,最終達到天下和諧、天下太平”[21]。法律支撐道德的原則,使“明刑弼教”“辟以止辟”“刑期于無刑”“以儆效尤”等理念融入司法,這樣即便是法律沒有梟首之刑,統治者也可以任意使用。君主專制政體,“君主的意志一旦發出,便應確實發生效力,正象球戲中一個球體向另外一個球發出時就應該發生它的效力一樣”[22]27。如朱元璋認為“明刑弼教”就是天理,給自己大搞律外用刑找到依據。朱元璋能用人而不信其人,能斷案而不信其案,每每先入為主,對人對事逞其縱橫捭闔之能,恩威并濟,所作所為往往出人意表,如他將“審出誣告情節得實,將好詞訟刁民凌遲于市,梟首于住所,家下人口移于化外”[23]510。一些人因為穿的靴子像官靴,便“都押去本家門首梟令了,全家遷入云南”[23]512。軍官私役軍人,科斂屯軍,“將他凌遲處死,傳首沿途號令”[23]514;“斬首,前去本衛梟令”[23]515。京城有“做賊的、掏摸的、騙人的,不問得贓多少,俱各梟令”。富民強迫良民為奴,“除將本人凌遲示眾,并一家人俱刺面入官為奴”[23]516。因此,明代《問刑條例》出臺,將8種罪名納入梟首,實際上是限制統治者的任意胡為。乾隆帝認為:“明刑弼教,乃國家刑政之大綱”[24],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授權督撫以先行正法之權,因為“觀此情形,是奸頑之民,不容朕行寬大之政也”[25]。將稍微對王朝統治不利的人,都視為“奸頑”,這是古代律外用刑的重要理由。視人民如仇讎,不但是專制君主所為,也是獨裁者所為,也就不難理解在民國時期還存在法外用刑了。要改變這種看法,必須關注人民,在確立執政為民的理念下,多為人民著想,法外用刑自然也就成為歷史了。
其次,立法與司法的協調。孟德斯鳩認為“中國的專制主義,在禍患無窮的壓力之下,雖然曾經愿意給自己帶上鎖鏈,但都徒勞無益;它用自己的鎖鏈武裝了自己,而變得更為兇暴”[22]129。古代曾經把梟首之刑清除出法律之外,但統治者還是以“非常法”的形式大規模地使用這種殘酷的處死方式,即便是明清律例將梟首限定在一些罪名之內,也沒有束縛統治者的手腳。如《大清律例》清清楚楚地寫明可以梟首示眾的罪名,乾隆帝卻允許督撫根據情況,“即一面具奏,一面正法梟示,并將犯由及該犯姓名,遍貼城鄉,使愚民咸知儆惕”[26]。嘉慶帝在督撫已經將搶劫犯正法梟示的情況下,仍然認為“其辦理寬縱之咎,實所難辭。嗣后須留心隨時查察,如有搶劫逞兇匪犯,即行嚴拿加重辦理,不必拘泥常例請旨”[27]。連皇帝都讓臣下不必按照常例辦理,督撫們也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處理了。法律成為具文,不但不能夠約束君主,連官員都不能夠約束,也就使立法與司法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法律是法律,現實是現實,法律不能夠約束統治者及官吏,當然也不能夠約束人民。當時北洋政府、南京政府前后出臺的法律規定較為全面,結構也堪稱嚴謹,但軍閥與獨裁者們,又何嘗遵照法律呢!國民黨特務統治的黑暗,中美合作所內駭人聽聞的刑具,城市和農村到處懸掛的人頭,酒館飯店張貼的“莫談國事”警語,至今也不陌生。司法不能夠忽略法律,立法也不能夠不考慮到司法,這也是構建社會主義法制應該注意的問題。
再次,制度變遷要跟上社會發展。公元前167年,“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徙系長安。太倉公無男,有女五人。太倉公將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有緩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緹縈自傷泣,乃隨其父至長安”[2]427,因為緹縈上書,漢文帝下詔廢除肉刑,而廣為人知。人類社會不斷進步,存在于野蠻時代的各種沒有人道卻已成為風俗習慣乃至制度的做法,也逐漸在文明時代予以改變,“這時,用不著多久就又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理’:人也可以成為商品,如果把人變為奴隸,人力也是可以交換和消費的”[28]。文明社會不斷進步,殘酷的刑法也因此不斷有所弱化,古代從墨、劓、剕、宮、辟“五刑”,轉為笞、杖、徒、流、死“五刑”,可以看到歷史的進步,但也應該看到在君主專制政體的條件下,這種進步也太慢了。當西方已經工業革命,廢除了以前殘酷的肉刑,清王朝還頑固地堅持“辟以止辟”的原則,不但不肯廢除笞杖刑罰,在保留明代凌遲、梟首、枷號、充軍、發遣等條例內的刑罰之外,還增加鎖系鐵桿、鎖系巨石、發遣為奴等刑罰。在西方人眼里,“由于某個謀反者,整個村莊被燒毀,整個行政區遭受懲罰,整個省責令戴孝,有勛位的人剝奪某些勛章。天子就這樣下達了波及廣泛的處罰”[29]。不能夠跟上世界的變化,也不認可社會進步,必然會受到懲罰。在刑罰的落后及列強的威逼下,不但導致對自己的法律失去信任,還強行使中華法系中斷,這都是不能夠跟上社會發展的緣故。從歷史發展的大趨勢來看,法治是有安全感的,要建立適合社會發展的法制,不但要遏制人情關系、權大于法,而且要納入制度規范之中,在構造全新法治文化的同時,使法治深入人心。
最后,順應人類發展的大趨勢。有學者認為人類文明至今已經發展了五個階段,即“文明一,始于原始的或表意文字;文明二,始于字母文字;文明三,始于歐洲的印刷術;文明四,始于電子通信技術;文明五,始于計算機技術”[30]。每一文明的發展,都是人類的進步。從中國梟首的發展歷史軌跡來看,進入文明二之后,原來祭祀犧牲的重要性,已經被彰顯功績而懲罰奸惡所取代。在文明三,國家多元化使國與國之間戰爭更加頻繁,因為國家的對外侵略與防御、對內安撫與鎮壓的職能存在,雖然梟首在法律上取消,但在特殊時期,還是以“非常法”的形式體現。文明四在血腥的世界戰爭及世界文化交流的情況下,極端與文明相互博弈,梟首在法律上予以取消,如用“非常法”的形式處置則會遭到大多數人的譴責。文明五,雖然計算機互聯網使世界距離拉進了,但也不能夠消除邪惡。文明的發展導致殘酷的死刑方式已經被逐漸廢棄,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也將證明,死刑最終會在世界范圍內取消,代之以自由和財產刑。梟首酷刑已經成為歷史,但依然可以用之警示,人類高度文明的發展來之不易。
注釋:
①可以處以梟示的8種情形分別為:1、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為首,監故者,仍剉碎死尸,梟示。2、凡豪強鹽徒,聚眾至十人以上,撐駕大船,張掛旗號,擅用兵仗響器,拒敵官兵,若殺人及傷三人以上者,比照強盜已行得財律,皆斬。為首者,仍梟首示眾。其雖拒敵,不曾殺傷人,為首者,依律處斬。若止十人以下,原無兵仗響器,遇有追捕拒敵,因而傷至二人以上者,為首坐以斬罪。3、若打造違式海船,賣與外國人圖利者,比依將應禁軍器下海因而走泄事情律處斬,仍梟首示眾。4、強盜殺人,放火燒人房屋,奸污人妻女,打劫牢獄、倉庫,及干系城池衙門,并積至百人以上,不分曾否傷人,俱隨時奏請審決,梟首示眾。5、響馬強盜,執九弓矢軍器,白日邀劫道路,贓證明白,俱不分人數多寡,曾否傷人,依律處決,于行劫處所,梟首示眾。6、各處無藉之徒,引賊劫掠,以復私讎,探報消息,致賊逃竄,比照奸細律處斬,本犯梟首。7、各處無藉之徒,引賊劫掠復讎,探報消息,致賊逃竄者,本犯梟首。8、各邊倉場,若有故燒系官錢糧、草束者,拿問明白,正犯梟首示眾。參見黃彰健:《明代律例匯編》(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5,1979年)。
②可以處以梟示的12種情形分別為:1、殺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為首,監故者,仍剉碎死尸。2、凡豪強鹽徒,聚眾至十人以上,撐駕大船,張掛旗號,擅用兵仗響器,拒敵官兵,若殺人及傷三人以上者(為首者梟示)。傷二人者為首之人。3、奸豪勢要及軍民人等私造海船,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鄉道劫掠良民者。4、閩省不法棍徒在沿海地方引誘偷渡之人,包攬過臺,中途謀害,死者,不分首從。5、強盜殺人,放火燒人房屋,奸污人妻女,打劫牢獄倉庫,及干系城池衙門,并積至百人以上者。6、響馬強盜,執九弓矢軍器,白日邀劫道路,贓證明白,俱不分人數多寡,曾否傷人,依律處決。江洋行劫大盜。7、行劫罪囚,不論曾否得囚,有無傷人,為首之人。傷人者之伙犯。有殺人者,為首之人及伙犯。8、黔、楚紅苗聚眾搶奪,人數至五十名,殺人,為首者。聚眾百人,雖不殺人,為首者。聚眾至百人,殺人,為首者。9、出哨兵弁遇商船在洋遭風,尚未覆溺,及著淺不致覆溺,不為救護,反搶取財物,拆毀船只者,不分首從。10、各處無藉之徒引賊劫掠以復私讎,探報消息,致賊逃竄者。11、故燒系官錢糧草束者。12、兇徒糾眾謀財放火,故燒官民房屋、公廨、倉庫系積聚之物,并街市鎮店,人居稠密之地,延燒搶奪財物者,不分首從。殺傷人者。有因焚壓致死者,為首之人。參見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897-9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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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莉]
收稿日期:2016-04-1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編號:10FFX001);司法部重點課題項目(編號:14SFB1002).
作者簡介:柏樺,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學院及法學院雙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政治制度史、中國法律制度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D924;D9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3699(2016)04-044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