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硯青

2015年第四季度以來,互聯網醫療行業的商業合作密集展開:
10月18日,阿里健康和滴滴出行、名醫主刀三家公司在多個城市推出“一鍵呼叫醫生,隨車上門咨詢”服務;
11月18日,人保財險與春雨醫生簽訂戰略合作協議,雙方將在健康險等領域展開深度合作;
11月20日,騰訊、丁香園與眾安保險宣布推出基于大數據的“互聯網 + 醫療金融”創新合作模式;
11月30日夜,復星醫藥發布公告披露,旗下全資子公司已與掛號網簽訂E輪認購協議,出資6500萬美元認購后者3966萬股。
盡管動作頻繁,但互聯網醫療真的像看上去這般美好嗎?
或許并非如此。
就在2015年10月中旬,擁有9200萬用戶的春雨醫生陷入了一場“被倒掉”的輿論狂潮;
11月初,北大人民醫院院長王杉更是在一場公開活動上直言:根據中國現行的醫療管理辦法,醫務工作者必須在醫療機構執業,而所謂遠程問診的行為,嚴格來說就是違法。在王杉看來,醫患雙方僅通過手機交流的方式極不安全:“一個人上腹部不適,網絡另一端的醫生如何判定這是簡單病還是復雜病?”
伴隨著對其模式的質疑,互聯網醫療還要面對盈利難題。
優化而非取代醫療體系
創立于2011年的春雨醫生靠“輕問診”起家,一直以來都有不少人質疑“輕問診”這個概念就是在打遠程問診的擦邊球。
“輕問診就是遠程問診,我也不認為面對面是醫療診斷的唯一合法動作。” 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春雨醫生創始人兼CEO張銳對《瞭望東方周刊》表明了他的態度。
在張銳看來,春雨醫生的本質就是一家互聯網公司,而這樣一群起初并不懂醫療的人,殺入這個傳統行業,肯定會給圈子帶來一些不適。
盡管國家衛計委曾明確表示互聯網上只能進行健康咨詢,不能開展涉及醫學診斷的治療,但如今“健康中國”已正式升級至國家戰略,“互聯網+醫療”產業也受到了國家政策的大力支持。
2015年9月,國務院發布《關于推進分級診療建設的指導意見》,強調提升遠程醫療服務能力,利用信息化手段促進醫療資源縱向流動。
國家衛計委法制司司長張春曾在公開場合表示,相關部門正在加緊制定互聯網醫療的相關政策與標準,包括明確互聯網醫療有關標準和各方職能、制定互聯網醫療針對性鼓勵政策、完善相關法規政策,等等。其中是否允許非醫療機構從事具有一定邊界、可控的服務恰是政府部門正在研究的問題。
張銳在采訪中反復強調,互聯網醫療的目的不是取代醫院,而是希望借用互聯網的技術手段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優化資源配置。
中國社會科學院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朱恒鵬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國家之所以沒有叫停諸如春雨醫生一類的互聯網問診平臺,也是在觀察它們到底會有怎樣的發展。
“很多人認為醫療關乎生死,其實醫療的最終結果是偶爾實現治愈,通常都是緩解,主要是種安慰。”朱恒鵬對本刊記者表示,除疑難雜癥和危急重癥必須交給醫院來做之外,相當一部分普通門診和慢病管理都可以在互聯網上進行。

2015 年10 月19 日, 上海某醫院一名即將上門為市民問診的“滴滴醫生”在整理藥箱
他認為,慢病管理的核心在于提高患者的依從性,讓大家按時吃藥,而這項工作只要受過醫療培訓的人都可以勝任,根本不需要在醫院實現。
“一個項目只要能夠起到改進作用,就算得上好方案。”朱恒鵬特別強調,改革不能理想化,不能指望由互聯網醫療去解決那些連醫院自己都不能保證的質量問題。
脫離線下商機難尋
實際上,互聯網醫療在中國真正興起也不過是最近兩年。
因為頭頂“顛覆醫療”的光環,這一領域里始終不乏熱錢。波士頓咨詢公司2015年9月發布的《中國數字化醫療市場變革》估算,2014年已披露的中國數字化醫療領域的融資規模為45億元人民幣,這一數字是前三年投資總和的2.5倍。
盡管項目一個接著一個,投資一筆高過一筆,除了被指“不夠安全”之外,互聯網醫療還在盈利模式上備受懷疑。
2015年10月,醫療圈被一篇名為《論春雨醫生的倒掉》的文章刷屏,作者直言:醫療服務不可能以盈利為目的,春雨醫生的商業模式和發展計劃注定只是空談,公司在花光所有投資后勢必關門。
“投資互聯網醫療的風險不亞于買股票。”王杉認為,在現階段中國醫保和醫藥政策都不完善的背景下,互聯網醫療不可能得到長足發展。
“互聯網醫療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全新的,沒有任何可以學習或模仿的對象,所以大家只能在摸索中嘗試各種可行性。”張銳承認自己走過彎路,春雨醫生曾嘗試對用戶收費,由于已經習慣免費咨詢,付費制度推出之后,用戶活躍度大幅降低,而且這些用戶在線上獲得免費服務后,他們的錢還是會流向醫院或藥店。
“應該說,脫離線下的互聯網醫療確實很難找到商業模式。”丁香園創始人李天天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時表示,目前單靠互聯網醫療積累出來的數據厚度很難在治療領域給患者帶來有效幫助。
他認為,相比其他行業,醫療行業的商業鏈條更長,互聯網主要是在掛號、問診、檢驗、治療、護理和康復過程中起銜接作用,很難脫離整體,自創商機。
為打造相對完整的商業鏈條,包括春雨醫生和丁香園在內的互聯網醫療企業紛紛從線上走回線下,開辦診所服務。與傳統醫療機構不同的是,因為自帶互聯網基因,他們的診所運營思路也頗具互聯網特色。
“雖然醫患的面對面問診不可能被網絡取代,但我們也只聚焦在患者照護這個環節。”李天天告訴記者,丁香園除了把診前預約、診中支付和診后隨訪都交給微信之外,還將藥品供應和醫學檢測全部外包。
瞄準保險這筆生意
互聯網醫療何時才能從輸血狀態進入造血階段?
面對這個問題,多位業內人士表示:無論是哪個細分領域的互聯網醫療,最終付費方一定是保險公司。
2015年11月18日,人保財險與春雨醫生簽訂戰略合作協議。根據協議,春雨醫生將為人保財險客戶提供基于線上健康咨詢、春雨診所和權威醫療機構的分級診療服務。
“保險公司是以控費為前提的。中國之所以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健康險,是因為保險公司不能控制醫生的醫療行為。”張銳指出,互聯網醫療對于保險公司最大的價值在于,它不但可以幫助那些不需要去醫院的人不去醫院,還可以讓那些需要去醫院治療的患者及時就醫,從而降低重大疾病的發生幾率。
從國外經驗來看,健康險的確是互聯網醫療機構的重要利潤來源。歐美不少保險公司都將可穿戴醫療設備免費贈給客戶,通過長期監控健康數據,以達到減少客戶入院幾率,從而降低賠付成本。
中國也在復制類似的方式。2015年11月19日,在騰訊糖大夫智能血糖儀2.0版發布會上,騰訊、丁香園和眾安保險聯合推出“糖小貝計劃”,為一萬份血糖儀提供配套的保障。
本刊記者了解到,用戶如能堅持按要求測量血糖,即可領取一定數額的保費,將來一旦出現糖尿病并發癥,可獲得最高2萬元的醫療保障。
盯準保險這塊生意的還有掛號網。其創始人兼CEO廖杰遠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掛號網的目標是要做中國的凱撒醫療集團。
凱撒醫療集團是美國最典型的HMO組織。HMO即Health Maintenance Organization,又稱健康維護組織,旨在通過協調各類醫療資源,在避免所有不必要或不當服務的前提下,幫助預付少量費用的患者獲得適當的健康護理。
廖杰遠說,HMO的最大特點是預付費、用戶自費比例低和具有成熟的轉診制度。而掛號網要做的,就是以家庭為單位為用戶提供HMO式服務。
不以快慢論英雄
盡管每家互聯網醫療企業都宣稱要打造“以患者為中心”的服務模式,但中國絕大多數患者還是會一邊吐槽,一邊熬夜在公立醫院排隊。畢竟三甲醫院里不但有名醫大腕,更有醫保報銷。
如果醫保可以對互聯網醫療放開,分級診療是不是會更容易實現?
面對互聯網醫療對接醫保的巨大呼聲,人社部醫保司醫保管理處處長黃心宇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醫保基金雖然總體結余,但仍面臨一些現實困境:全國醫保基金結余的40%都集中在山東、廣東、江蘇和浙江四省,不少省區的醫保基金已經穿底;老百姓對大病、康復、護理有較高報銷需求;兒童、老人、殘疾人、困難人群等特殊人群需要考慮照顧……
“中國的經濟水平和醫保現狀決定了醫保基金還是要以疾病治療為主。”黃心宇指出,醫保基金不是產業支持基金,但如果創新的結果能夠給醫保基金和參保人帶來好處,那么購買服務是沒有問題的。
在現階段醫保不放開的情況下,互聯網醫療單靠商業保險吸引用戶的做法能夠長期維持嗎?
“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把服務設計好,而非想辦法讓保險公司埋單。”在李天天看來,互聯網醫療到底可以幫患者節約多少醫療成本、帶來怎樣的價值,這些都需要十分詳細的設計體系,照搬線下控費機制這條路一定行不通。
中國醫保基金的控費狀況究竟如何?黃心宇直言,中國醫保基金雖整體結余,但結余率卻在逐年降低,其中醫療費用快速增長是加大醫保基金壓力的主要原因。以2013年為例,中國藥品費用上漲16%,檢查費用增長近40%,耗材費用增長也達32%。
“保險的控費流程可以通過互聯網來規范,但我們不能指望通過技術手段解決體制問題。”李天天對記者表示,與其盼望健康險來救互聯網醫療,不如讓互聯網醫療設計出一套合理的服務模式來反哺健康險。
“互聯網醫療企業不應過分關注投資人,而是要想清楚自己到底能給醫生和患者帶來哪些好處。”李天天再三強調,醫療是一個嚴肅漫長的過程,這個行業不能簡單地以快慢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