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喜馬拉雅天梯》劇照
到2015年,西藏登山學校的9個批次已招收近300名學生,協助100多名探險愛好者登上了8848米的珠穆朗瑪峰。
挑戰與征服自然的野心和愿望,使過去十幾年間攀登珠峰的商業價格由十幾萬元開始,經過20萬元、25萬元、30萬元的階段,到現在的33萬元。
這一現象,多多少少改變了喜馬拉雅山腳下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形成了西藏特有的登山產業。
成立于1999年的西藏登山學校是全球唯一一所以培養高山向導為目的的學校,并在成立不久成為國家扶貧項目,免費招收來自珠峰腳下的藏族少年。
3年內,他們被培養成珠峰探險者們的引路人,由此成為收入穩定的登山向導。從珠峰邁向城市再回到珠峰,這些引路少年們也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有別于父老鄉親的人生路。
向珠峰
索朗多吉在屏幕上一出現,身邊的小女生就發出了“好帥”的感慨。除了帥和俏皮,即使在海拔7000米以上,他堅持要用防曬霜的舉止,讓電影院里笑出了聲。
這是紀錄片《喜馬拉雅天梯》播放時,第二次集中性的笑聲。
第一次是攝像師問很小的孩子:“長大了想干什么?”小孩說:“當干部。當不了干部就當農民。”
《喜馬拉雅天梯》登山向導的群像里,索朗多吉脫穎而出,成為“主角”。長長的睫毛和辮子,使他具有極高的辨識度。
他出生在西藏日喀則地區聶拉木縣乃龍鄉達曲村。“家鄉比較落后,父老鄉親都不愿讓孩子上學。”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即使不需要學費、還有每月50元補助。
《喜馬拉雅天梯》拍攝制作歷時4年,完整記錄了多名年輕登山向導陪同客戶在珠峰北坡登頂的全過程。
“喜馬拉雅天梯”來自西藏巖壁上經常可見的白色小梯子——當地人將這個“天梯”畫出,并相信它可以接引逝者的靈魂通往天堂。而索朗多吉這樣的珠峰引路少年們正是登山者的“天梯”。
最近20年間,有數千人利用商業服務成功攀登珠峰:商業登山公司提供向導、氧氣、營地服務、適應訓練、物資運輸、危險線路的安全保障、醫療救助等,但并不保證一定登頂。但客戶必須依靠這種服務才有可能成功。
國內早期商業攀登珠峰的案例就是2003年張朝陽、王石等帶領的中國業余愛好者登山隊。他們預算約200萬元人民幣,還支付了十幾萬美元雇傭來自尼泊爾的夏爾巴向導,最終40多人的隊伍中有兩名漢族登山者成功登頂。
6年前的一天,索朗多吉在318國道上坐車、第一次去拉薩入學登山學校。
“318”是中國最長的國道,起點為上海人民廣場,終點為西藏聶拉木縣樟木鎮友誼橋,全長5476公里。
因為經歷各種地貌,它也是中國鮮有的帶有青春、冒險、勇氣標簽的路線。每年夏天,這條長長的路上匯聚了各色人群,通過不同的方式,騎車、徒步、自駕等,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
生于高原的索朗多吉也由此走向珠峰。
來到西藏登山學校4個月后,他就以協作的身份,隨隊攀登海拔6206米的啟孜峰——西藏登山隊的訓練基地。那是索朗多吉第一次攀登雪山,但沒有登頂,“因為還是學生,主要是學習。”
索朗多吉于2014年5月25日登頂珠峰。雖然攀登過諸多高峰,但索朗多吉說自己還不能帶客戶上到8000米以上,“我還要再好好學習。”
他寫過一首長詩《我是一名登山運動員》,其中說“練了體育才知道,堅持的意義,是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索朗多吉是西藏登山學校的第六批學員。在這個學校里,他有一個同鄉的師兄,還有一個同村的師弟。
同齡的朋友們都在家里干農活,很少有人出來打工。他現在每月2500元工資,加上登頂的獎金等,生活得還算好,“如果沒有登山,就沒有我現在的生活”。

西藏登山學校的學員在進行攀巖訓練
登山者之變
變化的是生活,不變的是信仰。
出發前,無論年紀多大的學生和教練都會祈福、誦經,河谷中的珠峰大本營亮起五色經幡,很多人在登山服里有開光的信物。
2014年5月25日那天,索朗多吉親吻了珠峰頂的土地,他的同伴們也會在沖頂前誦讀經文。
登山也是一種裂變。向導次培的父親阿古桑吉就是珠峰腳下絨布寺的喇嘛。他說:“珠穆朗瑪峰是西藏無比神圣的神山,這里有蓮花生大師欽命的守護神,還有那么多得道高僧的圣跡。以前是這樣守護她的,現在登珠峰成了一種時尚,我能說什么呢?”
可是次培登頂那天,阿古桑吉一直在大本營用高倍望遠鏡跟隨著兒子的腳步。
還有普布頓珠,一生都在攀登雪山,卻希望兒子考入內地的大學、遠離登山。
普布頓珠是西藏登山學校的第一批學員,現在是學校副校長。
1999年入學,16年后,他從登山一線退下來,期間創造過無氧登頂珠峰的“奇跡”。
海拔7000米以上,含氧量只相當于地平線的30%。極端環境將人推向生死之間的極限。
因為這個原因,普布頓珠在距離峰頂只有100米的時候,曾經拒絕讓自己的客戶登頂。
客戶很生氣,因為他認為自己有能力堅持最后一所登上世界之巔。這一點普布頓珠也承認,但是他看出了登山者沒有看到的危險:那個太過激動興奮的男人,很有可能沒有力氣下來。
珠峰的冰雪里埋葬著許多遇難者的遺體——很多成為地標,注釋該地距離峰頂的距離。太多死亡并非臨近頂峰時的衰竭,恰是最高潮興奮之后的樂極生悲。
在學生眼中,普布頓珠不茍言笑,甚至還有嚴厲的處罰。但每次登頂前,他會在大本營的帳篷里給將要登頂的學員們發小禮物,并且大大小小的事情,絮絮念個不停。
現在,普布頓珠全家都已搬到學校居住。2014年他的愿望也得以實現,兒子入學內地。
西藏登山之路
在東西最長2000多公里、南北最寬900多公里的西藏,珠峰位于東南邊境線。
從拉薩經最便捷的雅江谷地,開車最快兩個多小時就可以抵達被習慣稱為后藏的日喀則地區。再一路向南,半天多就可以達到珠峰大本營。
普布頓珠就來自珠峰腳下的定日縣。那里有著混居的多元化氣息,藏族、回族、漢族等等,各自帶著文化和習俗生活在這里。
提前進入冬天,流浪狗的影子在路燈之下拉得很長。馬車響著鈴鐺,綠色的郵政車慢慢地走著,一輛由拉薩開往樟木的大巴車緩緩地停了下來。這是中國境內登頂珠峰的必經之地以及登山向導們的家鄉。
登山學校幾乎每兩年從日喀則地區的定日縣、聶拉木縣招收20多名初中畢業生。他們都是年齡16歲左右的藏族少年,作為登山向導的培養對象。
定日縣和聶拉木縣都位于珠峰腳下,屬于喜馬拉雅核心區。相比其他高海拔地區,這里的孩子被認為更具登山潛質。
創辦了西藏登山學校,被稱為“西藏登山教父”的尼瑪次仁2013年起任西藏自治區體育局副局長。
他向《瞭望東方周刊》梳理西藏擁有的資源:珠穆朗瑪等5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50多座7000米以上的高峰和眾多6000米左右的山峰,等等。
改革開放以來,西藏的登山事業開始逐步轉入市場化和產業化方向發展,先后對外開放46座山峰。
就攀登珠峰而言,受地理條件和地緣因素的影響,位于尼泊爾境內的南坡一直是攀登珠峰的主要路線,協助登山者攀登珠峰的高山向導也主要由尼泊爾的夏爾巴人擔任。
被稱為“死亡路線”的北坡開發程度遠不及南坡,登山產業給西藏地區帶來的經濟效益也不夠可觀。
由于歷史的差距,雖然西藏登山協會每年接待上百支外國登山團隊,但很多年里西藏本地的民眾因缺乏專業技能,只能提供牦牛運輸、幫廚等外圍服務。而這些外國登山者帶到西藏的夏爾巴服務人員共有數百人,并動輒支付其上百萬美元服務費。
當然,為登山者鋪路、修帳篷、背氧氣瓶,以及保護登山者安全是高山向導的主要工作。作為極需體能的高危工作,進入登山學校的招考對象需要通過7公里長跑測試和內容為一篇漢語作文的文化課筆試,以及嚴格的身體檢查。
每年的四月初到五月底是珠峰的登山季。這樣在寒假結束后,每年三月底四月初,登山學校的學生會和登山探險公司的老師一起進山,搭建從大本營到海拔8400米的營地。
雖然自己還有些稚嫩,但年輕向導們仍會被強調:“你們要把他們像孩子一樣保護上去,再如孩子一樣地帶下來”。
地震帶來的損失
尼瑪次仁希望通過學習法國、尼泊爾等國家發展戶外產業的經驗,根據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特點在西藏打造不同形式的戶外運動,“現在西藏的登山產業應該來說還是比較成熟,有學校,有教育,有救援,各種服務體系比較完善。我們還成立了救援基金會,除了政府支持之外,還做一些民間救援。”
對于登山學校,“以后還要進行改革、學習到5年畢業,也招收國際學員,同時開設戶外課程,研究高山病醫學課題等等。現在學校雖然影響很大,但還是民間辦學,登山也是作坊式的,以后要提升到理論層面,進行推廣。”他說。
從登山學校已走出兩名碩士研究生,一個在戶外運動專業,一個是傳媒專業,“他們在武漢地質大學上學,明年畢業回學校來工作。”這是讓尼瑪仁次驕傲的兩個人。
“我們也正在開發一些徒步路線。登山不能作為一個人一輩子的職業,一般40歲以后,就登不了山了。每一個登山的人都是在吃青春飯,做到高級向導,也就是大概10萬元左右的年收入。隨著將來學校的容量越來越大,畢業后的學員登山生涯結束后,除了教學以外,還可以帶客戶徒步。”尼瑪次仁對《瞭望東方周刊》表達期望。
2015年4月尼泊爾地震,之后珠峰北坡不允許攀登,“學校要給每個客戶30%到40%的賠付,但是所有成本都支出了,物資都運到了海拔8300米。學校沒有錢賠,后來通過一個關系貸款了200萬元。”尼瑪次仁提起此事就有點激動,“要是現在能收到明年登山人的預付款,今年的冬天就可以過去了。”
地球巔峰之處,星空、信仰,都在這些年輕向導們正在搭建的“工業化”流水線上準備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