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欣欣
?
試析建構中國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的基本理念與主要原則
許欣欣
提高農民組織化程度以應對我國市場化改革一直是學術界的關注重點。但在構建中國農民合作組織體系時應該秉持什么樣的基本理念并遵循哪些主要原則,學術界卻無統一認識,也缺乏理論上的深入探討。相關領域專家有必要從結構、功能、性質、法律地位及運作模式上逐一進行了嘗試性探討,本文為首次系統嘗試。
農民組織化 法團主義 行業協會 合作社 特別法人
近年來,隨著國家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不斷深化,提高農民組織化程度以應對分散小農對接大市場困境的呼聲越來越高。201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供銷合作社綜合改革的決定》(下簡稱“中央11號文件”)更是加快了各地構建中國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的實踐,如浙江省委、省政府牽頭在全省范圍內構建的“農民合作經濟組織聯合會”體系的實踐,以及河北省供銷合作社邀請學者參與在四個鄉鎮推行的“新農村綜合發展合作協會”實踐。(許欣欣,2015)
然而,在構建我國農民組織化體系時究竟應該秉持什么樣的基本理念并遵循哪些主要原則,學術界似乎尚無統一認識,也缺乏理論上的深入探討。鑒于此,本文擬在這方面作些嘗試。下面將分別從結構、功能、性質、法律地位及運作模式上逐一進行探討。
法團主義(corporatism),又稱“合作主義”、“社團主義”,是一種發端于歐洲大陸的有著悠久歷史文化背景的政治理論思潮。目前最為學者普遍接受的是著名學者斯密特上世紀70年代所做的經典定義,即:法團主義,作為一個利益代表系統,是一個特指的觀念、模式或制度安排類型,其作用是將市民社會中的組織化利益結合到國家的決策結構中。具體而言,“這個利益代表系統由一些組織化的功能單位所構成,它們被組合進一個有明確責任(義務)的、數量限定的、非競爭性的、有層級秩序的、功能分化的結構安排之中。這些功能單位得到國家的認可(如果不是由國家建立的話),它們被授予本領域內的絕對代表地位,作為交換,它們在需求表達、領袖選擇以及組織支持等方面受到國家的相對控制” (Schmitter,1979:9-13)。
從上述界定中可見,法團主義關注的核心問題是:社會不同利益如何得到有序的集中、傳輸、協調和組織,并用各方同意的方式進入國家體制,以便使決策過程有序地吸收各方面的社會需求,將社會沖突降低到不損害秩序的限度。為此,法團主義主張建立一種“法團主義結構”,通過制度化的體制安排來解決多元主義政制下自由競爭導致的利益團體權力不均衡問題。
法團主義認為,當代社會由于利益分化而出現的種種問題和沖突,不是個體自由不足,而是組織化的不足造成的。鑒于“階級”在現代社會的逐漸消解,通過階級將利益集中起來影響決策的做法已經不再現實,法團主義主張通過行業或職業化的功能團體將社會上分化的利益“組織”到體制可控的軌道上,從而改變壓力集團自由競爭的“多元”格局(Cawson,1985:19)。法團主義的應對方案是:第一,以行業(或職業)為基礎組建利益團體,將利益代表資格壟斷化,將原先同行業內的多個利益團體整合進入新的層級秩序;第二,行業團體內部實行自我管理;第三,行業團體和國家之間建立起制度化的溝通渠道:行業團體向國家提供咨詢,提出利益訴求;國家也對行業團體進行管制。這樣,法團主義就解決了多元主義利益表達的弊端:通過利益表達的制度化,使每一種利益都有了平等有效的表達機制。
近年來,法團主義在中國的影響力不斷增加,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中國的政制模式與權力結構被認為與法團主義存在相似之處。學者康曉光甚至預言,中國未來的發展很可能要采取“分步走”策略,即首先在經濟領域完成市場化,接著在社會領域完成自治化,最后在政治領域完成民主化。在這一過程中,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也將經歷從“國家法團主義”向“社會法團主義”的轉變(王威海,2007)。
從根本上講,法團主義處理的是一個經過權利結構分化、充滿沖突、需要協調整合的社會結構,今天的中國社會恰恰就形成了這種利益高度分化的格局。從現實來看,中國正處于史無前例的社會轉型時期,30多年的改革開放使中國社會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這種變化表現在社會結構上,就是多種不同利益主體的出現。在過去的改革中,我國建立了市場經濟的基本制度框架,并實現了經濟的快速增長。然而與此同時,理應與市場經濟相配套的種種利益均衡機制卻沒有相應地建立起來,從而導致社會利益格局的嚴重失衡以及由于利益格局失衡引發的各種社會矛盾大量出現。目前,作為我國最大弱勢群體的農民的利益表達問題尤為突出,因為他們既無制度化的利益表達渠道,也無制度化的為自己爭取利益的方式?!叭r”問題成為中國社會的一個頑癥,與農民在利益追求能力上的弱勢是聯系在一起的。中共十七大報告肯定了人民群眾的利益表達權。然而這樣的表達權,必須通過一系列的機制才能建立起來。對農民而言,形成這個機制的一個重要前提條件,即是構建一個能夠代表并上達全體弱勢農民利益的組織體系。
在這方面,法團主義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思路。首先,法團主義注重社會的整合、秩序和穩定,強調利益團體的作用與執行公共任務的責任,這與當前中國維護社會穩定、構建和諧社會的政治主張高度契合;其次,法團主義強調結構安排的作用,主張在國家層次上以組織化的行業性(或職業性)功能團體為單元對社會力量進行整合,構建有序的利益表達、利益聚合、利益傳輸及利益配置機制,避免因過度競爭造成“強者全得”的有失公允的利益格局,這對處于轉型期的中國打造均衡的利益結構、重建社會秩序具有重大借鑒意義;第三,法團主義強調在中觀層次上以現代利益代表制處理日益增長的利益分化現象時,行業團體的體制設計應遵循有國家參與、代表權壟斷、數量限制、分層處理、共容互賴的基本原則,這為我們創建一個縱貫全國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提供了明確的指導原則。
放眼世界,雖然在宏觀層次上能夠長期保持法團主義利益協調機制的國家還比較有限,但在中觀層次上,即具體行業領域組織化方式上的法團主義機制,則所在廣泛。尤其在具有弱質性的農業領域,幾乎所有發達國家的農業部門都存在著法團主義的組織方式與機制,即便是法團主義程度最低的美國也是如此(袁柏順、劉敏軍,2001)。中國的東亞近鄰——日本與韓國的農協體系,更是堪稱成功體現這種法團主義機制的典范(許欣欣,2013)。
從上面的論述中不難看出,在法團主義的制度設計里,利益團體是行業式的。在政治文明和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利益分配,不能再完全仰仗政府的行政手段,而要在一個政治文明的制度框架內,通過各利益主體的博弈來實現。因此在現代社會中,必然存在著主要為促進利益表達而形成的社會組織,行業協會正是這種社會組織的典型形式。行業協會的產生和發展是社會化生產和市場經濟發展的要求,也是社會對個體經濟活動約束的需要。在現代市場經濟體系中,由行業協會行使行業管理職能,已成為一種符合國際慣例、普遍有效的制度安排。
雖然行業協會已在人類文明史上存續了一千多年,但其至今仍是一個內容豐富而缺乏規范表述的概念。例如:美國《經濟學百科全書》的定義是:“行業協會是一些為達到共同目標而自愿組織起來的同行或商人的團體”;在英國,關于行業協會的較為普適的定義是:“由獨立的經營單位組成,用以保護和促進全體成員既定利益的非營利組織”(王名,2013:136)。盡管莫衷一是,卻不難歸納出行業協會的若干共性:行業協會是一個利益共同體,強調自愿基礎上的自治、自律和自我維權。
從功能上講,行業協會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組織和特殊的市場機制,主要協調會員企業之間以及產業鏈條中的各種關系,在政府和企業中間發揮橋梁紐帶作用,為建立市場秩序、提升行業整體利益提供服務。從性質上講,行業協會具有市場性、行業性、會員性、非營利性、非政府性和互益性。概括而言,現代行業協會的職能主要分為三大類:行業代表、行業協調、行業服務(孫春苗,2010:3~4)。
行業協會的代表職能,是指當行業協會作為行業利益的整體代表者出現時,主要面向三個對象:一是政府,包括各級政府和不同的政府部門;二是市場,包括國內市場和國際市場;三是社會,包括其他社會團體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此時,行業協會一般具有明顯的經濟利益價值導向,為了維護會員的共同經濟利益,往往會采取統一的行動與政府部門、其他利益集團或者社會群體進行溝通、談判、博弈。所采取的方法包括:代表會員進行反傾銷、反壟斷調查或向政府提出調查申請;代表會員參加與本行業相關的政府決策論證,提出政策、立法建議等。
行業協會的協調職能,是指當行業協會作為行業內部秩序的協調者出現的時候,主要面對的是協會內部的會員企業。所要處理的問題包括:部分企業破壞正常的市場競爭秩序、大企業和小企業之間的利益沖突、行業整體的社會信譽度下降(如假冒偽劣、污染環境)等問題。這時的行業協會,一般會以維護行業的正常秩序和長遠利益為目標,根據協會章程采取相應的行動,包括采取統一的行業自律行動、制定行業技術標準、制定統一的行業發展規劃、規范會員的市場行為、協調會員之間的利益沖突、維護公平競爭秩序等。
行業協會的服務職能一般通過以下活動實現:為成員提供企業管理及法律咨詢服務;舉辦論壇,開展經驗交流;進行有關資質評定,提高成員業務水平和社會聲譽;發放原產地證書,提高成員產品市場競爭力;提供培訓服務;舉辦各種展會,推介相關產品和技術成果,幫助成員開辟新的市場;提供行業范圍內的公共物品等。
相比于工商領域的行業協會,農業領域的行業協會出現得較晚,到19世紀下半葉,才陸續出現各種類型的農業行業協會。二次世界大戰后,農業行業協會得到較快的發展,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后,發達國家普遍加大了對農業行業協會的支持力度,更加重視和發揮其在農產品國際貿易談判和解決貿易爭端中的參謀和助手作用(梁田庚等,2009:11)。
從發達國家情況看,農業行業協會普遍存在著一些與工商領域行業協會不同的特點:首先,不同于工商領域以企業為基本單元的行業協會,農業領域的行業協會大都以農業合作社為基本單元而構成;第二,各國農業行業協會大都得到政府的扶持,因為農業不是一個純粹可以放的市場領域,而是一個關系國計民生、關系國家戰略的領域;第三,由于農業行業協會的構成單元是以人為本的非營利性的農民合作社,而非以資本為核心的營利性企業,僅靠收會費無法維持運轉,因此,農業行業協會普遍兼有業務經營職能。
在我國,隨著經濟體制的轉軌以及加入WTO后的需求發展,農業行業協會開始萌生。時至今日,已有國家級農產品行業協會40家、省級400多家、市級2000多家、縣級1萬多家。這些協會在提高農業社會化服務水平、開拓市場等方面發揮了一些積極作用。但是,與國外發達國家相比,我國農業行業協會的功能與作用可謂相形見絀,正如有學者概括的那樣:首先是缺乏代表性。我國農業行業協會多為官辦型,主要由政府部門轉制而成,頗似“二政府”。雖有一些市場自發型協會,但通常是由一個或幾個大公司或專業大戶牽頭組建,其成員以經營規模為門檻,廣大小農戶根本無緣加盟。其次是缺乏獨立性。官辦型協會的領導多是兼職或退居二線的政府官員,所以協會名義上是社會團體,實際上有編制、有經費,對政府依賴性很強,離開政府支持便寸步難行;而市場自發型協會則往往由發起者組建、控制和提供經費,通常就是為其服務,離開這些發起者,協會便難以生存。第三是缺乏權威性。許多協會面臨生存困境,只是致力于搞評比、拉贊助,提供的服務多與成員需求相悖。第四是缺乏吸引力與凝聚力。協會多以提供技術和信息為限,普遍缺乏品牌建設、共同開拓市場、行業代表、行業協調與行業自律等功能。第五是運作不規范。協會的組織結構及其運作制度很不完善,與保護農民利益、切實為農民服務等應具備的要求差距甚遠(梁田庚等,2009:70~71)。
不可否認,中國農業行業協會上述特征的形成,與政府的導向直接相關。雖然中國加入WTO以來,政府一直鼓勵發展農業行業協會,但更多強調的卻是協會對政府的輔助和對國有企業利益的保護作用,而忽略了協會的生命之源是為行業內所有成員提供服務,忽略了行業協會所必須具備的行業利益代表職能,忽略了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推行,農民已經成為商品經濟的生產者與經營者,發展農業行業協會不能將廣大農民置之度外的重要現實。因此,才形成了國外發達國家農民90%以上甚至100%參加農業行業協會,而我國不到20%的鮮明對比;形成了我國農業行業協會基本背離其宗旨,功能不到位、服務不到位、既無代表性又無權威性的尷尬現狀。不言而喻,要使農業行業協會真正發揮其應有的功能和作用,首先必須保證構成其生命之源的全行業農業人加盟其中。在這方面,日本與韓國農協的經驗很值得重視(許欣欣,2014)。
如上所述,不同于工商領域以企業為基本單元的行業協會,農業領域的行業協會大都以農業合作社為基本單元而構成。因此,中國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的構建,無疑應以合作社為基礎,并以合作制為基本原則。
所謂合作社,按照1995年國際合作社聯盟成立一百周年代表大會《關于合作社界定的聲明》定義:“合作社是自愿聯合起來的人們通過聯合所有與民主控制的企業來滿足他們共同的經濟、社會與文化的需求與抱負的自治聯合體?!蔽覈献魃缪芯繉<姨谱跓j曾對此進行詳細剖析:合作社是一個“自治聯合體”;誰的自治聯合體?——是“自愿聯合起來的人們”的自治聯合體;他們自愿聯合起來的目的是什么?——“滿足他們共同的經濟、社會與文化的需求與抱負”;怎樣實現他們的目的?——“通過聯合所有與民主控制的企業”(唐宗焜,2012:21) 。
合作社以怎樣的制度保證滿足社員的需求呢?靠的是合作社制度賴以形成的合作社價值和合作社原則。國際合作社聯盟《關于合作社界定的聲明》將合作社原則概括為七項:第一:“自愿與開放的社員資格”;第二:“民主的社員控制”;第三:“社員經濟參與”;第四:“自治與獨立”;第五:“教育、培訓與告知”;第六:“合作社之間的合作”;第七:“關注社區”。七項原則是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不能彼此孤立地去對待。特別是前三項,乃全部合作社原則的核心。
合作社的定義與原則不是書齋里炮制出來的,它是世界上出現合作社200多年特別是世界上第一個成功的合作社誕生170余年來世界各國合作社實踐的歷史經驗結晶。1994年5月到12月圣誕節前夕,英國為羅契戴爾公平先鋒社誕辰150周年舉行了歷時半年之久的隆重慶祝。翻開世界經濟史,尚無任何一家其他類型的企業,其華誕能夠成為舉國同慶、世界共賀的盛大慶典。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創造了一種新的制度,這就是既能增進眾多成員的經濟、社會、文化權益,又能在市場經濟的競爭環境中生存和發展的“合作社制度”。這種制度能夠使廣大人民特別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獲得實實在在而不是空想的經濟、社會權力,從而改善其經濟、社會地位(唐宗焜,2012:35~37)。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合作社”這個名詞對于大多數中國人說來,還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大家都知道20世紀50年代中國在全國范圍實現了對農業、手工業以至個體商業的“合作化”,普遍建立了“合作社”。陌生的是,大家不了解通過這樣的“合作化”建立起來的“合作社”以及隨后演變成的人民公社其實是在本質上與合作制南轅北轍的集體經濟組織;不了解世界上已經積170余年成功經驗的合作社究竟是怎樣的組織;不了解什么是合作社,什么不是合作社;不了解合作社和集體經濟組織有怎樣的區別,為什么兩者不可混淆;也不了解合作社的生存和發展需要怎樣的生態環境,特別是政府對合作社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以致至今還有人在倡導恢復農村的村集體經濟。因此,必須在此澄清集體制與合作制的混淆。
在我國,集體制和合作制的混淆根深蒂固,幾乎自集體經濟產生之日起,集體制與合作制就混為一談。其實,二者是兩種有著原則性區別的制度(唐宗焜,2012:216~217)。
首先,從所有制結構看,合作社承認和確保社員個人的所有者權益,并由社員通過民主程序聯合控制合作社的資本。它的原則是合作,不是合并。合作社由社員出資,入社者入股出資是取得社員資格的基本條件。合作社的“社員聯合所有”在財產關系上根本區別于集體制的所謂“集體所有”或“共同所有”。集體所有制經濟組織取消和否定個人的所有者權益。在財產權利上,它的原則是合并,而不是合作。
其次,從法人治理結構看,合作社是社員控制的自治組織?!吧鐔T控制”是合作社的法人治理概念,比“民主管理”概念要廣泛、深刻得多。集體制顯然沒有這樣的法人治理機制。
第三,從組織目標看,合作社的唯一宗旨是為社員服務。必須為社員去營利,而不是以社員為營利對象。所以,合作社是將人置于首位、以人為本的企業形態。集體經濟組織則相反,它使個人依附于集體,而集體依附于行政權力。
最后,從收益分配制度看,合作社的盈余是屬于社員的權益,受社員支配,對社員實行惠顧返還原則。然而,集體所有制由于否定個人的所有者權益,其盈余和稅后利潤當然也就不向個人返還,由此形成的“公共積累”歸主體不明確的“集體”所有,成為所有者虛置的權益,因而很容易被外部機構或掌權者憑借行政權力肆意侵占。
合作社是市場經濟特有的產物。人們在市場交易中能否實現自己的利益,首先取決于他們在市場上有沒有談判的權力。我國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農村改革,本質上是農民權力復歸的過程。然而,本應后續的農村制度改革卻在90年代停滯不前,致使這個剛剛開始的農民權力復歸過程未能繼續推進。時至今日,我國的經濟體制市場化改革已將農民卷入了市場經濟的漩渦,但是廣大農民在進入市場時卻仍處于無組織的分散狀態,再加上長期以來對農村和農民的種種政策歧視,這就猶如讓赤手空拳的個體農民去同全副武裝有組織的對手博弈,交易雙方處在完全不對等的談判地位。國際經驗證明,合作社正是改變這種狀況的有效組織形式。我國近鄰日本與韓國在政府主導下構建農民合作組織體系并獲得成功的實踐更是充分證明了這一點①。因此,以合作制為原則構建中國農民合作組織體系必須盡快提上日程。
現代文明的一項重要共識是,既要防止權力侵犯窮人利益,也要防止托克維爾所說“多數的暴政”。因此,以合作社為基礎構建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的權力必須在國家法律框架內施行,要使得這種權力既具備足夠的權威,又不致被濫用。
200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頒布并于2007年7月1日正式實施。這是國家向農民合作組織的最高授權。然而時至今日,9年多時間過去,我國農村加入農民專業合作社(且不論合作社的真偽)的農戶僅占全國總農戶的30%左右,以合作社為基礎構建的能夠代表全體農民利益的縱貫全國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更是無處覓蹤。究其原因,首先在于國家頒布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法中沒有關于構建合作社聯合組織體系的相關規定——授權有限;另一方面,則在于我國《民法通則》中只規定了機關法人、事業單位法人、企業法人和社團法人四種法人類型。按規定,農民專業合作社屬于在工商部門注冊的企業法人,以農民合作社為基礎組建的聯盟性行業協會屬于社會團體則應該在民政部門注冊。這樣的法律規定顯然極大地制約了農民合作社的發展、壯大,及其對廣大農戶的凝聚力和吸引力,從而制約了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發展的空間,阻礙了農民組織化程度提高的進程。
其實,早在1924年,美國農業經濟學家布萊克便在其研究中列舉了16個基層合作社無法圓滿解決的問題,如:質量控制;生產的標準化;調整生產以適應消費;控制消費以適應生產;監測;分級;金融;消除污染型廢料等。因此他指出,要關注農業一體化問題,因為提高效率的最大機會蘊藏在縱向一體化的路徑中(張曉山和苑鵬,2010:47)。
近幾十年來發達國家的實踐已經證明,布萊克提出的縱向一體化方式基本上反映了農業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20世紀50年代后半期,在高度社會分工基礎上,農業與其產前、產后部門通過經濟上、組織上的結合,形成了一種被稱為現代大農業或縱向一體化的農業經營形式。面對經濟全球化咄咄逼人的態勢,各國農業合作社都在進行合并和擴張,以應對挑戰。地處我國近鄰的日本和韓國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于是針對其小農國家的特征采取了“國家法團主義”的方式,由政府主導從上至下推進其農業合作組織體系的建構。通過頒布《農業協同組合法》(即農業合作社法),授予基層農業合作社、地方農業合作社聯合會(中央會)、全國農業合作社中央會(聯合會)“特別法人”地位,實行政府農業部門認可制(無需注冊),可享有國家一系列的優惠政策,同時配合國家相關農業政策的貫徹執行。正是由于整個農業合作組織體系都得到了國家授予的“特別法人”地位,有效地加快了兩國城鄉差距和全社會貧富差距的縮小,日本和韓國農協成為世界公認的小農國家中最為成功的農業組織形式。
值得慶幸的是,在中國“三農”困境近乎無解的時候,日、韓兩國農協的成功經驗終于引起了最高當局的關注。2015年中央11號文件的發布,明確指出了在新形勢下將供銷合作社打造成“中國特色為農服務的綜合性組織”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強調供銷合作社在綜合改革中必須切實做到“為農、務農、姓農”。同時,要利用其“扎根農村、貼近農民,組織體系比較完整,經營網絡比較健全,服務功能比較完備”的條件,“成為與農民聯結更緊密、為農服務功能更完備、市場化運行更高效的合作經濟組織體系”,“成為黨和政府密切聯系農民群眾的橋梁紐帶”。為此,要“抓緊制定供銷合作社條例”,并“適時啟動供銷合作社法立法工作”、“確立供銷合作社的特定法律地位”。
中央11號文件無疑吹響了構建中國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的進軍號。然而,其關于“適時啟動供銷合作社法立法工作”與“確立供銷合作社的特定法律地位”的提法則未免令人質疑。原因在于:
首先,關于供銷合作社立法問題。其實,從功能上講,供銷合作社屬于專司流通之職的營銷型專業合作社——姑且不論其是否貨真價實的合作社。但是,隨著中央11號文件明確指出供銷合作社可以組建合作銀行并將承擔構建農村合作金融體系的職責時,其專業性質便不復存在,儼然已變成綜合性的合作組織。既如此,仍沿用“供銷”之名顯然名不副實。因此,即便立法,也不能再以《供銷合作社法》冠名。況且,中國已經有了一部農民專業合作社法??v觀世界各國,大都只有一部農業合作社法(即“專門法”),或一部適用于工業合作社、城市合作社、農業合作社等所有合作社的合作社法(即“基本法”)。同時制訂這樣兩部合作社法的國家也有,如日本。但迄今為止,似乎尚無一個國家為兩類“專業”合作社訂立專門法,中國大無必要開此先河。
其次,關于確立供銷合作社特定法律地位問題。中央11號文件中關于“確立供銷合作社的特定法律地位”的提出,顯然是囿于我國《民法通則》只規定了四種法人類型所致。但是,這一提法卻導致了許多不必要的困惑與質疑。因為,在日本和韓國,農業合作社以及在其基礎上構建的整個農協組織體系,都是享有特定法律地位的“特別法人”(實行政府農業部門認可制)。如果在中國,給予“要辦成以農民為基礎的合作經濟組織”的供銷合作社特定法律地位,卻不給真正由農民自己創辦的合作社組織以特定法律地位,顯然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從現實情況看,雖然目前我國農民專業合作社依法應在工商部門登記注冊,但實際上已有許多地方的農民合作組織基于農民的實際需要以及其業務范圍的擴大而選擇在民政部門以社團法人形式登記注冊。例如:2015年,浙江省委、省政府牽頭在全省范圍內構建的“農民合作經濟組織聯合會”體系,就是在當地政府民政部門注冊的社團法人。之所以如此,純屬無奈,只是由于功能超出了現行農民專業合作社法規定的單一領域而不得已為之。正因此,浙江省委、省政府聲稱將致力于推動相關立法(許欣欣,2015)。
其實,真正需要給予特定法律地位的應該是以合作社為基礎構建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這不僅因為合作社是弱者的組織,不僅因為農民是中國最大的弱勢群體,也不僅僅因為農業是天然的弱質性產業,而且因為在性質上,中國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必須兼具行業協會與職業協會的屬性。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因為中國至今沒有代表農民利益的職業團體——農會。其次則在于以合作社為基礎構建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完全可以行使農民利益代表的職能。因為在30多年的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中,中國農民已經從計劃經濟時代的純粹農產品生產者轉變成為集生產者、所有者、經營者于一身的現代農民。構建農業行業協會的基本單元不同于一般行業協會——不是以資本為核心的工商企業,而是以人為本的合作社,構成合作社的基本單元是以家庭為經營單位的小農戶。在工商領域,除了代表行業利益的行業協會外,還需要分別代表資方利益的職業團體——“企業家協會”和代表勞方利益的職業團體——“工會”。在農業領域,既然農民已經集生產者、所有者、經營者于一體,則無須再做如此細分。
因此,應盡快啟動《中國農業合作社》立法。鑒于中央11號文件中將“姓農”作為供銷合作社綜合改革的目標,那么,將來擬“適時啟動”的“供銷合作社立法”自當與農同姓。農者,農民、農業、農村是也。世界上,小農國家中農民合作組織發展良好且贏得國際公認的國家中,基本上都是設立《農業合作社法》,例如:日本和韓國,其農協法都是《農業合作社法》②,它們的成功經驗無疑值得我們借鑒。
農業合作組織體系的發展必須以農民需要為前提。在發達國家,農民經由各類合作社組織起來,共同成為地區或全國聯合會成員。雖然從類型上看,歐美等大、中農國家的農業合作社和農業行業協會多以專業性為主、綜合性為輔,而日、韓等小農國家則以綜合性為主、專業性為輔。但不論哪種運作模式,其農民參與率都在90%以上,有些達到了100%,許多農民甚至參加了兩個以上合作社或聯合會。之所以有這樣高的參與率,顯然與這些國家的農業合作組織體系很好地滿足了農民經濟、社會、文化的需求與抱負直接相關。
反觀我國,從2006年頒布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法看,真正具有合法地位的農民合作社是“專業”性的合作社;從2002年修訂的《農業法》和政府有關政策看,國家倡導的農業行業協會是“專業”性的農產品行業協會。然而時至今日,我國即便是專業合作社(姑且不論真偽)發展最快的省份其農民參與率也不過30%左右,加盟農產品行業協會的農民更是不足20%。顯然,局限于“專業”領域的農民合作社無法滿足廣大農民的多樣化需求,因而無法吸引廣大農民積極加入,以“專業”合作社為發展方向的思路需要調整。
專業性與綜合性農業合作組織的最根本區別,在于農村合作金融服務體系的“單立”與“嵌入”。因為現代市場經濟中,金融已成為經濟增長的重要約束條件,對于資金極度稀缺的農村尤其如此。然而在發展中國家一直存在著一個具有普適性的難題——無論在何種意識形態和政治體制條件下,只要面對高度分散的小農經濟,市場化的商業金融都難以提供普遍服務。
在歐美等以專業性農業合作組織為主的“大農”或“中農”國家,農場主信用較易掌握,因此其農村合作金融體系普遍獨立于各類農業合作組織體系之外,自成一統,屬于“單立”模式。而在日、韓等小農經濟為主的國家,則在政府支持下采取了將金融業務“嵌入”農民合作組織體系之中的做法,利用村落集居之熟人社會的有效半徑,將社區合作與金融合作相結合,成功地破解了小農信用不易掌握的難題,從而為履行農協的各項職能并滿足廣大農民經濟、社會與文化的需求與抱負創造了足夠的資金保障。
日本與韓國的成功經驗證明,在小農經營為主與村落集居的農村社會形態下,以綜合性農民合作社為基本單元,并在此基礎上構建起綜合性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將專業性合作組織納入其中,這樣的以綜合性為主、以專業性為輔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可以更有效地滿足農民經濟、社會、文化的需求與抱負,更有效地履行其各項職能(包括環境保護、食品安全、鄉村治理等),更有效地組織小農對接大市場,更有效地代表與維護農民利益。
中國是小農國家并以村落集居為農村主要社會形態,但過去在農村合作金融體系的構建上卻選擇了類似于“大農”國家的不利于小農信息掌握的農村合作金融服務體系“單立”方式。結果幾十年下來,我國農村信用合作社系統成為學者筆下“負債經營”的“商業銀行機構”和農民眼中“門難進、臉難看”的“政府”部門。以至于在農村信用合作社像“抽水機”一樣源源不斷地將農村資金抽往城市和工商資本時,廣大農民及其合作組織卻因資金短缺而始終停留在小生產與大市場無法對接的窘境之中,農民的經濟、社會、文化需求與抱負無法得到滿足,“三農”問題愈演愈烈。
不可否認,這種現象的產生首先與國家沒有從法律上規定合作金融機構在農村的存、貸比例有關,世界上很多國家和地區都規定農業合作金融機構對農村地區貸款的比例不得低于90%(孔祥智等,2012:173);另一方面,則與我國沒有適當的農民合作組織體系可供其“嵌入”直接相關。顯然,我們選擇歐美等國家的專業化組織模式時,忽略了決定其模式形成的大規模農場經營模式與居住區域高度分散的社會形態,忽略了其在構建專業化農業合作組織體系的同時還伴有類似于職業協會的專司全體農民利益代表職能的協會組織存在,例如:瑞典農場主聯盟、加拿大農場主聯盟等(梁田庚等,2009:83)。換言之,即便拋開國情不計,我們也應該在選擇專業化發展路徑的同時建立一個代表全體農民利益的農會體系——而這樣做也許難度更大。
目前,我國的城鎮化率為56%,按照國家“十三五”規劃,未來五年我國戶籍人口城鎮化率需提高5.1個百分點。按照13億總人口計算,5年后仍將有5億多農村戶籍人口。這說明,我國小農經營模式與村落集居的社會形態將繼續存在。因此,日、韓以綜合性為主、以專業性為輔原則構建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的經驗更值得借鑒。
201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推進供銷合作社綜合改革的11號文件明確將組建合作銀行并承擔構建農村合作金融體系的職責賦予供銷合作社,這無疑是我國農民合作組織向綜合性體系構建方面邁出的第一步。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這個擬構建的農村合作金融體系必須“姓農”,而不能“姓供銷”,否則后患無窮。歷史教訓必須記取,在我國供銷合作社發展史上,1958年、1965年和1977年其被正式宣布全系統“改為”或“成為”全民所有制商業的三次經歷中,每一次都有全國供銷合作總社主動申請在先的記錄(唐宗焜,2012:195~196)。
對全國性農民合作組織體系的選擇,實際上是一個關系國家社會結構與國家未來發展路徑的選擇。在這個選擇中,農民的長遠生計及其多元化的需求與抱負、農業的持續發展,以及農村的社會穩定,始終應當成為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因為中國人均農業自然資源稀少的國情難以改變,在相當長時期內農村仍將生活著大量人口的現象難以改變,以村落集居為主要特征的農村社會形態也難以改變。基于此,同為小農國家的日、韓兩國秉持法團主義理念和行業協會理念,依據政府特別立法構建縱向一體化綜合性農民合作組織體系作為承載國家“三農”戰略的組織化平臺,并都獲得成功的經驗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層思考。
①從性質上看,日、韓農協都堅持了合作制原則。雖然在創立時期,兩國農協都是在政府主導下以“國家法團主義”方式從上至下建構起來的,帶有一定的強制性。但是當農協發展到一定階段后,合作制原則便開始成為主導。特別是其在吸收非農戶加盟時,為確保農民利益不受損而采取了區分“正成員”與“準成員”的辦法,通過對加入農協的非農戶準成員權利予以限制(主要是投票權限制),有效地保證了農民“正成員”在農協中的民主控制權和主體地位。
②在日本和韓國,“農協”實際上是“農業協同組合”的簡稱,農業協同組合其實就是農業合作社,其英譯名為Agricultural Cooperative。
[1]孔祥智等:《中國農民專業合作社運行機制與社會效應研究——百社千戶調查》,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2012年。
[2]孫春苗:《中國行業協會——中國行業協會失靈研究》,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
[3]湯蘊懿:《行業協會組織與制度》,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年。
[4]唐宗焜:《合作社真諦》,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2年。
[5]王名:《社會組織論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6]王威海:《西方合作主義理論述評》,上海:《上海經濟研究》,2007年第3期。
[7]許欣欣:《秉持法團主義理念 構建中國農協體系——以日韓經驗為借鑒》,南京:《江蘇社會科學》,2013年第6期。
[8]許欣欣:《秉持行業協會理念 構建中國農民合作組織體系》,湖南岳陽:《云夢學刊》,2014年第6期。
[9]許欣欣:《2015年:中國農民組織化進程報告》,李培林等主編:《2016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
[10]袁柏順:《論析方合作主義的理論特征》,長沙:《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7年第2期。
[11]張靜:《法團主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
[12]張曉山、苑鵬:《合作經濟理論與中國農民合作社的實踐》,北京: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0年。
[13]Cawson,Alan 1985, “Varieties of Corporatism: the Importance of the Meco-level of Interest Intermediation”, in A. Cawson ed.,OrganizedInterestsandtheState:StudiesinMeco-Corporatism, Sage Publications Inc..
[14]Schmitter, Pilippe C. 1979,“Still the Century of Corporatism?” In P.C. Schmitter and G. Lehmbruch, ed.,TrendsTowardCorporatistIntermediation, Beverly Hills: Sage.
[責任編輯 左曉斯]
C912
A
1000-114X(2016)06-0175-10
許欣欣,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 1000732
廣東社會科學 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