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缺失的社會行而不遠
——《金瓶梅詞話》深層文化探析

王　偉

(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山東泰安 27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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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缺失的社會行而不遠
——《金瓶梅詞話》深層文化探析

王偉

(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山東泰安 271021)

道德是維系一個國家、民族、社會正常運行的基礎。《金瓶梅詞話》所反映的明代正德以后萬歷以前的社會是中國歷史上一段獨特的歷史時期，它因為道德的缺失而引發一系列的社會問題，致使經濟無法持續發展，政治無法延續，這證明任何社會都需要道德，缺乏道德的社會行而不遠。

金瓶梅；明武宗；道德缺失；

《金瓶梅詞話》中的人物大多缺乏道德。西門慶坑害朋友花子虛，奪其妻財；韓道國以妻謀財；苗青殺主而富；西門慶死去，姬妾一哄而散……結合《金瓶梅詞話》產生的時代看，其實作者只是表達了明代中國的一段獨特的社會現實，這就是正德以后到萬歷年間的荒唐社會，這段時期的最大特征是道德缺失。

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明武宗朱厚照即位，次年改元正德。朱厚照上臺不久，就筑起 “豹房”，縱情變態的聲色；他大肆賣官鬻爵，揮霍金錢；在禁內開設市肆和妓院，流連其間；封自己為 “威武大將軍”、 “鎮國公”、“太師”，君臣職分蕩然；他視朝廷禮儀為敝履，如正德十年元旦，按祖制進行慶賀大典，而朱厚照遲遲不到，深夜慶典結束，散朝時造成踩踏事故；他視官員為草芥，反對南巡的大臣被當廷施行杖刑；他凌虐鄉里，魚肉百姓，南巡所到之處，掠奪婦女，有錢的人家贖出，窮人家的大多自殺，余下的供他受用，此時朱厚照的行為已經有甚于強盜。他通過短暫的一生把皇權的神圣性徹底顛覆了，他公開踐踏任何道德規則，毫不掩飾他的流氓無賴嘴臉，明王朝的國格和皇帝的人格一同喪失了，人們對儒家的道德教化也失去了信賴，社會的道德防線日趨崩潰。

在皇帝竭力摧毀道德倫理標準的同時，商品經濟的發展也改變了人們的道德觀念。正德時期，商品經濟蓬勃發展，這次繁榮區別于以往的特殊之處在于拜金主義的迅猛蔓延，儒商的做法被排斥。傳統儒家的倫理觀念體系受到上下夾擊，顯得極為弱勢。

朱厚照去世后由同宗兄弟朱厚熜繼位，即嘉靖皇帝。嘉靖帝即位后即發生長達三年半的“大禮議”之爭，這次事件使嘉靖帝在權力上獨攬乾綱，為所欲為。而其后嘉靖皇帝開始迷信僧道，吃藥、縱欲，寵信道士，打擊儒臣……所有這一切都繼續使皇權遠離儒家教義，朝政加速腐敗。

道德是維系一個國家、民族、社會正常運行的基礎。中國向來是一個重視道德的國家，《周禮》已經強調道德的重要性；老子《道德經》列出三德：禮、義、仁；孔子在人性本善的基礎上，崇仁尚禮，希望通過德治，達到社會的總體和諧。儒家思想成為官方哲學后，儒家道德就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穩定存在的重要因素。當然，今天來看，儒家學說以為只通過個人的道德修養就能使社會和諧，顯然把問題簡單化了；儒家學說雖有教化之能，但在封建專制體制下，孔子的道德無法約束皇帝，他的理想也就無法實現。在中國數千年的封建專制下，統治者把儒家思想加以刪削、扭曲，從中尋找封建統治權術需要的東西，將其逐漸演變殘酷的封建禮教，對天下眾生進行層層束縛，使社會距離孔子的理想更加遙遠了。

然而，盡管儒家思想有著種種缺點，它在穩定社會秩序方面卻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它維護君主的尊嚴和權力，客觀上抑制了戰亂；它重視“孝親”道德規范的實施，維護家庭的穩定；它講究誠信，使商業活動具有最基本的道德約束，促進了商業活動的運行和發展。“法律、契約、經濟理性只能為后工業社會提供穩定與繁榮的必要卻非充分的基礎；唯有加上互惠、道德義務、社會責任與信任，才能確保社會的繁榮穩定。”[1]道德作為一種隱形制度，是一個國家、地區經濟發展的不可或缺的資本性資源，有了它，經濟才可能進行廉價高效的運行，否則無休止的的違約、官司會讓經濟組織焦頭爛額，難以生存。《金瓶梅詞話》中，西門慶一死，他的伙伴就卷著交易本金逃跑了，借出去的錢也沒人還了，商業活動難以繼續，這是道德缺失對經濟秩序造成損害的典型例子。道德也是王朝政治穩固的基礎。明王朝滅亡前夕，中央政府的官員幾乎是集體投降了李自成，這真是少見的奇跡；另還有眾多官員投降滿清，如洪承疇、錢謙益、吳三桂等，當然還有許多官員投降了兩次。如果他們有堅定的道德操守，明朝不會滅亡，至少不會滅亡得那樣快。

封建時代的中國，君主擁有極高的尊嚴，正因如此，上層政治對社會的道德才具有巨大的滲透和模塑作用，皇帝的行為本身對整個社會的道德風貌更是有著巨大的影響。朱厚照把皇帝降格為流氓強盜，君既不君，臣也就難以為臣，孟子說過“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2]皇帝的道德水準依次傳遞，皇帝強搶民女，大將逃跑還算什么？大臣貪污還算什么？——上層社會的道德觀迅速墮落。大臣貪贓枉法，民間就多有強取豪奪，坑蒙拐騙，惡霸刁民層出不窮——整個社會就這樣走向全面的墮落。博洛爾的《政治的罪惡》就強調過壞的統治者對個體道德的巨大作用：“作為人類政治上的統治者，他們肩負的責任本來是非常巨大的。他們被賦予了權威，理應利用它去開啟人們的智慧，增進人類的德行。但是，客觀的政治現實恰恰與之相反。政客們常常制定并出臺各種邪惡的法律，樹立起惡劣的榜樣，敗壞人類的德行，使人們墮落。在人類社會生活中，最大的犯罪者莫過于政治上的犯罪者。……最終會導致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徹底敗壞和毀滅。”[3]所以說，朱厚照對大明王朝的墮落負有極大的責任，明朝的滅亡開端于他，他死于1521年，此時距離崇禎皇帝煤山自殺還有123年，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已經倒下，大明王朝一步步走向滅亡。

道德墮落以官員的貪腐為主體。貪腐之風，在嘉靖以后嚴重惡化，最終演變為體制性貪腐。何良俊《四友齋叢說·正俗一》談及明末蘇州、松山一帶官僚時說：“憲、孝兩廟以前，士大夫尚未積聚”，“兩世通顯，而其家到底只如寒士”，“門閥甚高，其業不過中人十家之產”；“至正德間，諸公競營產謀利……皆積至十余萬”[4]。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一《正嘉以前醇厚》也說：正(德)、嘉(靖)以前，士大夫“求田問舍之事少”[5]。但明代中葉以后，士大夫官僚無不以官爵為性命，獲知吏部任命，派到富裕的地區就舉家相慶，發落到偏僻州縣便自嘆命苦，“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則群相姍笑，以為無能。”[6]以貪賄為得意，笑清廉為無能，官場是非已完全顛倒，這才是最可怕的。在君主政體下，御史主職就是糾肅貪賄，但在風氣影響下，連他們也大索其賄。虞云國先生在《晚明的貪腐：體制性的不治之癥》[7]一文中舉了諸多明代御史貪污受賄的例子，一是，御史陳志先按察江西，途中丟失四件行李，為地方官查獲，被發現受賄“不下數萬”；二是，巡按御史黃廷聘過衡山縣，被發現金銀滿箱。御史本身是反腐的，當御史成了貪腐的急先鋒時，社會還能怎樣自我糾正？

最后是軍隊的貪腐。《萬歷野獲編》卷十七《京營操軍》說嘉靖時，“京師禁兵，號稱數十萬，然皆尪弱，又大半頂名，無一能操戈者。”[8]到萬歷年間，軍隊吃空額已經是公開的手段，“以蒼頭冒選鋒壯丁，月支厚餉”[9]。大小軍官全都卷入貪賄的狂潮,不僅大將接受偏裨的贓賂，武職也收納文人的賄送，有些將領還公然向官員索賄，甚至加以拷打，《萬歷野獲編》卷十七《武弁殺邑令父子》載，“廣西總兵都督過興，召還京師，途經湖廣祁陽縣，興命其子得隆，索賄于知縣李翰不得，杖翰與其子釗俱死。”[10]這樣貪腐的軍隊，在起義軍與清軍的凌厲攻勢下，自然兵敗如山倒，明亡的命運已經隱然注定。

任何社會都需要道德的支撐。原始社會的道德是在同自然的頑強斗爭中，形成的勇敢、剛毅、誠實等美德。封建社會的道德是指適應封建社會經濟關系狀況的道德，它以維護宗法等級制的尊卑貴賤秩序為基本內容，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為道德原則和規范，并按宗法等級劃分不同層次的道德要求。近代資本主義也需要道德支撐，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論述了新教的宗教觀念與隱藏在資本主義發展背后的資本主義精神之間的對應關系。他認為，新教鼓勵人們獲利，強調通過勞動才能遠離罪惡和墮落；新教還為人的欲望的惡性膨脹提供了倫理禁忌，縱欲的人不能上天堂；與傳統觀念相比，資本主義精神的不合理之處在于貪婪地追逐利潤，而新教倫理鼓勵人們獲利，但不能窮奢極欲，這種教義恰恰為資本主義精神提供了一個恰當的補丁，它彌補了資本主義精神的重要不足，為資本主義的崛起并取代封建主義提供了恰到好處的支持。

雖然韋伯的理論不無缺陷，對資本主義的發展也多有美飾之詞，比如資本的早期發展并不是單純靠誠實的勞動，而是靠著血腥的殖民掠奪和奴隸貿易，這些，韋伯都巧妙地避開了。但他至少提供給我們一條啟示：那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發展需要比封建主義更加嚴格而穩定的道德支撐。經濟發展固然有其不同的模式和指標，但離開了道德經濟肯定不會持續。二十世紀后半期，美國經濟學家大衛·施瓦布(David Schwab)與埃莉諾·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曾運用博弈論對經濟運行作了深刻的研究。他們的結果指出，市場經濟深深地依賴于道德秩序，正是道德秩序限制了欺騙并增強了契約精神，靠著這些才會有現代的貨幣制度，才會有信用制度，才會有證券制度，如果沒有了道德，現代資本體制幾乎無法存在。人們常常誤以為商品經濟社會是不需要道德的、爾虞我詐的戰場，但事實正好相反，市場經濟的交往方式不僅深深植根于倫理規范與道德準則之中，而且，商品社會還必須通過立法來嚴格規范人們的行為，把道德上升到制度化的層面，讓法律制裁違反道德的行為。以美國對公務員的道德立法為例，我們看看資本主義國家頒布過多少部法律來規范公務員：1883年“彭德爾頓法”的通過，著重強化公務員的道德標準；1958年通過了《政府工作人員十項道德規范》；1965年頒布了《行政官員道德綱要》；1978年頒布了《政府官員行為道德法》；1980年通過了《公職人員道德法》；1985年7月頒布了《政府工作人員道德行為準則》；1991年頒布了《美國行政部門雇員道德行為準則》。可見，資本主義國家對公務員的道德建設是多么重視！相比之下，封建中國只憑儒家經典對官員進行道德教育的方式是多么無力啊！明王朝的統治者當然不會通過立法來保障道德建設，從《金瓶梅詞話》中可以看到，西門慶獲得權力后，幾乎不受法律的限制，更不用遵從道德的教誨，宗教人士對他諾諾唯唯，他通過金錢腐蝕一切，霸人妻女，極力縱欲，導致突然死亡，經濟事業也隨之戛然而止。西門慶雖然擁有許多財富，但他對社會的政治和經濟沒有積極的貢獻——通過出租權力獲得財富的經濟發展模式只會使社會瓦解得更快。

明代的統治者疏遠了包含有極大道德因素的儒家思想，他們也從未想到利用宗教的力量，這又是明代中國的一個失誤。按照新教倫理的準則，當財富使人沉湎于過度享樂時，上帝是不歡迎他的。只有通過勤勉工作獲得財富，并節制自己欲望的人，才能得到上帝的喜悅，并使自己的靈魂得救。毫無疑問，假若西門慶有這樣的宗教限制，他也可能繼續他的事業，而當時中國的宗教無法提供一種新的道德觀念，宗教人士只想從西門慶那里得到金錢布施，壓根兒就沒有想過去觀察他的道德水準，限制他的惡劣欲望。換言之，就是封建道德已經接近消失，宗教道德不起作用，工商社會的道德并沒有依照法律獲得建立，這樣的社會如同沒有免疫力的人體，是難以面對危機四伏的環境的。事實證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是有機聯系的整體，經濟發展決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還有政治走向、價值觀念、科學技術和倫理道德的問題，其中倫理道德是一個基礎支撐點，缺了它社會就會畸形發展，縱欲和享樂可以消滅資本家，詐騙和腐敗也可以消滅資本，雖然明代中后期工商業出現了相當程度的繁榮，但缺失了其它的支撐點，經濟是難以單獨持續發展的。時隔不久，明政權就在中外交困的狀況下轟然倒塌，一切都遭到破壞，經濟的繁榮只是曇花一現，用《金瓶梅詞話》的話說，就是“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存禮樂衣冠”[11]，道德消失后，什么都沒有了。

其實，從基督教發展的歷史看，早期的教會也是譴責富人的，在12世紀以后，隨著城市發展與市場擴大造成的貿易增長，教會與商人之間的矛盾擴大了，面對這一情況，宗教把神學教條與社會現狀加以調和，15世紀神學家樞機加耶坦認為，擁有精明的經營頭腦、擁有大量財富的商人可以上升到社會的頂層，結果，商人接受了宗教，宗教也獲得了稅收，皆大歡喜。這說明，西方的道德是與經濟社會相互適應、經過多次改革才形成一致的。社會的倫理觀念必須隨著社會的變換而變化，只有這樣才能為社會經濟的進步提供支持而不是限制。明代的儒家文化沒有依據現實做出理論的調整，這是儒家文化自身的錯誤；明代的宗教也沒有適應變化，為社會提供積極的精神幫助；兩者的道德防線都出現了大面積的坍塌，再加上皇帝對道德的摧殘，才導致明代中晚期的社會出現種種畸形的狀況。

總之，社會的道德系統是維護社會穩定和發展的重要力量，這個系統一旦打破，社會就難以正常存在。“故論者謂明之亡，實亡于神宗”[12]，這是《明史·神宗本紀》對萬歷皇帝的評價，但筆者的觀點是：明在軍事上亡于崇禎，政治上亡于萬歷，道德上則亡于正德。道德的消磨短時間內看不出危險的后果，皇帝們作賤了道德后還會洋洋得意，得意于皇權是大于道德的。但道德是社會的靈魂，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道德的滅亡意味著國家已經成了行尸走肉，文化、政治、經濟、軍事都是骨牌中的一張，骨牌一張接一張倒下，從第一章到最后一張，用了123年，道德的力量終于大過了皇權的力量——帝國煙消云散了。

[1]福山. 信任——社會道德與繁榮的創作[M].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1998.

[2]孟子.孟子注疏[M]：趙岐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法]路易斯·博洛爾.政治的罪惡[M].北京:改革出版社,1999.

[4]何良俊.四友齋叢說[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顧起元.客座贅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5.

[6]陳邦彥.雪聲堂集.

[7]虞云國. 晚明的貪腐：體制性的不治之癥[N].東方早報，2013-5-5.

[8]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9]張廷玉.明史·李邦華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0]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1]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香港：夢梅館，1993.

[12]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責任編輯：譚淑娟)

Society of Moral Loss Never Last Long——A Deep Cultural Analysis ofMeiHua

WANG 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Taishan University, Tai’an Shandong 271021, China)

Morality is the foundation to maintain a country, a nation and a society operating orderly. The society reflected inMeihuawas a unique historical period from Emperor Zheng De to Wan Li in the Ming Dynasty. At that time, lack of morality had led to a series of social problems, the economy couldn’t develop sustainably and the politics cannot continue, which proves that any society needs morality and society of moral loss never last long.

JinPingMei; Emperor Ming Wu; lack of morality

1673-2103(2016)04-0042-04

2016-06-15

山東省高校科研發展計劃項目(J14WD24)

王偉(1974-)，男，山東泰安人，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I207.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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