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物而不傷”:莊子因應思想探微

張翅飛

(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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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物而不傷”:莊子因應思想探微

張翅飛

(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湖北武漢 430072)

摘 要:莊子哲學以安命和貴生為基礎,重視對物性的認識和因循并發展出豐富的因應思想,莊子的因應思想在處理物我關系的過程中強調在不傷害物之性的同時又能葆有人的本真主體性。莊子這種對物我關系的因應處理之道蘊含著高度的生存智慧,對于現代人如何處理人物之關系甚具啟迪和借鑒意義。

關鍵詞:莊子;因應思想;物我關系;勝物而不傷

西漢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在總結道家思想時云:“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認為因循思想在道家哲學而言具有方法論的意義。當然司馬談所言的乃是重政治治理哲學的黃老道家。黃老道家其因循為用的思想為老子之無為在政治治理領域的落實提供了操作方法,此已為學界公論;但莊子亦發展了豐富的因應思想,某種意義上為老子的無為思想落實于人生提供了方法,此點則很少見專門討論。《莊子》文本中有關因應思想的文句甚多,如:“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養生主》之“庖丁解牛”);“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齊物論》);“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莊子哲學重視個體的逍遙與自由,為了在處理人間世復雜的人與物之關系的同時還能保存自我之本真,而發展出豐富的因應思想,莊子的此種人生哲學智慧值得引起重視。

一、知命安命與因循物性

莊子的因應思想以對現成物性和人世現實性相當程度上的承認為基礎。莊子視人生現實之存在為“命”,而對事物之發展變化往往采取一種隨順和因循的態度;當然面對命限范圍內的必須處理之物,莊子則主張通過經驗的工夫對物性加以透徹的體認,然后因應之。

莊子的因應思想對命很重視。《達生》篇言:“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莊子面對復雜的人間世采取了現實的承認態度,以命的限定性給人生之“為”設定了一個界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德充符》)“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對于這種命的規定性,莊子采取了“安”的態度。“游于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外物》)故莊子認為人在人間世的行走,在不喪失自我本真的前提下,與人與物的打交道應采取隨順的態度。在莊子看來,人生于世,不論在自然領域、社會領域、乃至人的生命本身都有著各自的界域和限定性,這種存在法則的規定性對個體生命而言就是一種命。

對命的承認和采取隨順的方法,在莊子并非消極散漫,而是為了能夠保全生命的本真。“吾所謂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駢拇》)“達生之情者,不達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達生》)“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列御寇》)在莊子,不知命容易導致盲目的意志沖動和情感波動,只有知命并安于命,給人生之“為”設立明確的界限,才能“不失其性命之情”而保全生命的本真。

故莊子眼里,具有理想人格的圣人對事物就采取隨順之因的態度:“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齊物論》)道家的圣人對事物不從事積極性的建構活動,不有意的趨利避害,甚至連道也不去執著追求。道家的圣人對待事物是一種無為的態度。這種無為的態度甚至對善惡也采取一種順其自然的方式:“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養生主》)以生命的本真為人生核心價值之所在,故對善惡也采取依違兩可的因的態度。莊子對事物采取隨順之因的態度,其深層原因在于以萬事萬物皆相互對待,生成流變錯綜復雜而無有始終。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齊物論》)

這里莊子以對存在之時間性的追問而認識到事物的無限和復雜,因此認為面對事物的復雜應采取“無適”和因的態度。對“無適”的解釋,成疏云:“既不從無以適有,豈復自有以適有耶!故無所措意于往來,因循物性而已矣。”①認為“無適”即是不以主觀意見處理事物,因循其物性而已。而鐘泰以為“無適”為掃除執著的意思,故云:“蓋懼立一名便生一執,故步步掃除,直使人無使以意見攀援。此惟后世禪師家能如是指點人。”②在思想史上莊禪并稱,莊子確實對后世的禪宗影響甚大,這里鐘泰卻反過來以禪釋莊,以不執釋無適,也并非沒有道理。

可見面對事物的復雜多變,莊子一般無意深究而采取了不執和因循的態度,但這并不意味著莊子對物性不求甚解。面對命之限定范圍內之物,莊子則主張必須對物之“天理”有透徹的體認而后處理之。比如《養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

庖丁面對職分范圍內必須對待之物——牛,能夠做到“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高妙處理也是需要一個對牛之性(即牛之“天理”)體認的過程,如原文所言庖丁由技進道的數年解牛工夫。對“依乎天理”成疏解釋為“依天然之腠理,終不橫截以傷牛。”③對“因其固然”成疏云:“依其空隙之處,然后運刀。”④鐘泰認為“‘依乎天理’,所謂照之于天也。‘因其固然’,所謂順物自然也。合之,則亦以明、因是二者而已矣。”⑤成疏依樸實經驗而解釋,認為“天理”就是牛之腠理,也即牛之“固然”,故牛之天理也即牛之自然,于理可通。鐘泰結合前后文“以明”、“因是”的義理脈絡來理解,故以道境和物性不同的層面的融合來解釋,即以主體“以明”的體道境界來處理物性之“固然”。庖丁解牛雖說是技進乎道,故事的描述主要還是在技的層面,故成疏可以是一種合理的解釋。“因其固然”,即為因順牛之筋骨本有的空隙和理路,此即為因乎牛之“天理”。當然,庖丁解牛并非全任自然而無人事,庖丁也有“三年,未嘗見全牛也”的工夫過程,即主體對客體之“固然”還是有一個涵泳認識的過程。

故莊子的因循物性之思想也并非是對物性的簡單遵循和順應而已,也蘊含著經驗的練習以使得人對物之性的契合,和對對象的合一,此類故事《莊子》中甚多。如《達生》篇工倕指與物化的故事:“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天道》篇輪扁斫輪的故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之于心”,等等。

二、物我是非的因應之道

莊子哲學貴生,很重視人生命本真的保全和個體精神的自由,但人生在世人與物之遭逢乃無可避免之事,故對物我關系的處理乃莊子貴生哲學中必須的環節。在莊子,思想語言、日常生活、社會政治等人生領域中都充滿各種相互對待的物我關系,只有以因應的思想處理之才能保全人生命的本真和個體精神的自由。

在莊子,對人與物關系的順通和處理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思想語言領域的是非問題。如當時的儒墨之爭,莊子的處理態度是以道的高度超越思想語言之彼此是非,不執一端而靈活因應。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反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齊物論》)

此段在《齊物論》中承儒墨之爭的是非問題而來。儒墨之爭實乃語言之爭,而語言的對象乃經驗之對象,“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語言的對象即經驗之對象,乃“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鐘泰闡釋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以見彼生則是死,彼死則是生,彼是生死同時,則可不可是非亦同時……因是者即因非,因非者即因是……‘不由’者,不在是非之內。‘照之于天’,亦即照之‘以明’也……惟不在是非之內,乃可以因是因非。”⑥認為經驗事物之生與死彼此相待而相互構成,相應對事物議論之是是非非亦彼此相待而相互構成,彼與此,是于非都在同一層面相依相生,只有跳出彼此是非的經驗層面,以“以明”的道的高度,才真可以因是因非,對彼此是非不執一端而靈活因應。郭注“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則云:“夫物之偏也,皆不見彼之所見,而獨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則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則以彼為非矣。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⑦“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成疏云:“因是而因非,因非而因是。因非而因是,則無是矣;因是而因非,則無非矣。是以無是無非。”⑧郭注成疏也認為彼此是非相因而生,故需要超越彼此是非的層面。

據產業在線監測顯示，2018年10月家用空調生產772.6萬臺，同比下滑20.4%，銷售750.65萬臺，同比下滑13.9%。其中內銷出貨495.32萬臺，同比下滑24.1%，出口255.33萬臺，同比增長16.4%。

莊子因應思想對物我關系的處理在日常生活中的運用。有超越是非利害層面的道的層面,也可以有純粹是非利害層面因循技巧的運用。這體現了莊子因應思想的不同運用向度,而后者則可以說開啟了黃老因循政治哲學的走向。《齊物論》中道通為一和狙公的故事體現了莊子因應思想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同運用向度。

凡物無成無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此段文本出現了兩個“因是”,這兩個“因是”各自的內涵卻截然相異。于此,莊子展現了其因應思想在日常生活中處理物我關系之兩種不同的運用向度。前面的“因是”是在超越利害是非的道的層面而言因順之意,對此成疏云:“夫達道之士,無作無心,故能因是非而無是非,循彼我而無彼我。我因循而已,豈措情哉!”⑨鐘泰則言:“‘因是已’三字,所以結上文。蓋‘不用而寓諸庸’云者,正為因是作注釋也。”故前一個“因是已”正是在超越彼我是非,在道通為一的層面,以物性之“諸庸”為用。后一個“因是”可以說是因應思想之負面運用,因為狙公雖看似運用了因應思想,但其“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并不是在超越利害是非的道的層面,而只是純因循技巧的運用,懷一己之私而愚弄眾狙。故郭注云:“若勞神明為一……亦同眾狙之惑,因所好而自是也。”⑩郭象的注釋闡明了狙公的“因”只是因眾狙之所好,利用眾狙之愚而已。鐘泰的闡發有接著講的意味:“狙固愚矣,然狙公則誠何心哉?曰‘亦因是也’者,言此‘因是’假其用以濟其奸。狙公賦芧,即知因是而不知以明,以是失其和……后世法家之因任形名,蓋此之類已。”?鐘泰之意,似把狙公比喻成后世因任形名的法家,以其奸詐刻薄言,甚當!但后世以純因循技巧在利害是非層面的運用還是以黃老為最,故在某種意義上說,莊子因應思想的此種運用向度,可以說開啟了黃老的因循政治哲學。

莊子對人與物關系的因應處理在社會政治領域亦有豐富的運用。“莊子看世事最是精明,他不但不絕人事,且有一套高超的處世理論。”?莊子不迂闊,不但對人性洞若觀火,且很懂得以因應之道作為社會人事之處理方法,如《人間世》篇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一節充分體現了莊子的這種因應智慧: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

此段莊子生動描述了作為教育者如何處理與在上位者的關系并感化之。唐君毅先生對此有精彩論述:“人之處人間世,而欲教人感化人者,要在自正其身,形雖莫若就于人,以順人;又不能入于人,以失己。心則莫若和,而又不能表現為名聲。否則事人如事虎。”?莊子此處言在人間世之社會政治領域感化暴人不易,只有主觀上毫無私欲和成見,而行止如水之隨圓就方,面對客觀具體之情勢,采取因任對方的脾性和特點,與之俯仰與沉浮,順人而不失己方可能達成目的。此段表現了莊子因應思想于人間世社會政治領域的運用,表現了莊子高超的處世藝術。其他例子,如《德充符》里丑人哀駘它極富社會人格魅力的故事亦表現了莊子因應之道的處世智慧。哀駘它容貌極丑學問一般,其因應處人要點在于“和而不唱”,即“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而“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如此富有與人相處人格魅力只因為他有“和而不唱”的因應之道,即哀駘它以其“心莫若和”的內在道家修養為基礎,其與人相接,能不以外物之變而失其內在靈府之和?,由此而得以自然而成功地處理人我關系。《莊子》文本中類似例子還很多,都表現了莊子以因應之道在社會政治領域高妙的處世之道。

三、因其自然與勝物不傷

莊子哲學的本旨在于保存自我本真和個體精神的自由,故在物我相待的關系情景中以因應思想處理之。莊子因應思想的運用特點在于:主體虛位而重視對物之性的因順和保全,在因順物性之自然的同時又要求“順人而不失己”(《外物》),以達到“勝物而不傷”(《應帝王》)的效果,既因順外物而又能保持自我的本真主體性。

莊子很重視對物性的認識,并主張對人與物關系的處理過程中保全物之自然本性。首先在莊子,性具有生的內涵,且性和德可以互訓。《天地》篇云:“物得以生謂之德”,“內在于物中的道,莊子即稱之為德,此亦系繼承老子‘道生之,德畜之’的觀念。”?在莊子的思想系統里,德乃天道下貫而內在于人和物之中的,乃人和物形體之內涵所在。《庚桑楚》篇言:“道者,生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德互訓,且以生為物之性和德的本質所在。其次,莊子認為萬物各有其本性,注意到了物性的差別和殊異性。故《天地篇》云:“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認為形體中精神性的作用自有其規則可言,不同種類和個體之物物性亦不同,各有其殊別之規則。在《莊子》中表現物性之自然殊異性的例子很多,如《齊物論》言:“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駢拇》言:“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由此莊子對于人與物之關系的處理中,主張因順物之自然本性,而反對人為對物性的傷害,如《駢拇》篇以俗儒之道德仁義為殘生損性;《秋水》篇以“牛馬四足謂之天”,而以“落馬首穿牛鼻謂之人”;《馬蹄》篇則認為“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此馬之真性也……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至樂》篇更講了魯侯養鳥的故事:魯侯以佳肴美酒雅樂,以人類至上的規格標準養一只海鳥,結果海鳥三日就死了,故“以己養鳥”不如“以鳥養鳥”,對待鳥還是因順鳥之性為好。

莊子對人與物之關系的處理,主張因順物之性則能避免物之性受到傷害,但在不傷害物性的同時又強調保持自我的本真主體性。莊子對人與物關系處理不當從而迷失于外物失去自我的情狀是保持高度警惕的,如《駢拇》篇對當時社會人性普遍性地迷失于外物的可悲景觀進行了描述:“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莊子認為,對外物的沉迷與追求有著相當的危險性,對名利,甚至對仁義理想的追求,都有可能產生以所追求之物的特性置換人的本真主體性之嚴重后果。如何在與物打交道的過程中避免人的物化和人殉于物的可悲下場,莊子因此而強調必須以“不以物易己”(《秋水》)、“不以物害己”(《徐無鬼》)為處理人與物之關系的原則,要求在因順物之性的同時不要喪失自我之本真,要求“順人而不失己”(《外物》),認為這樣才能“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在不傷害物性的同時而又能保持自我的本真主體性,從而避免“喪己于物,失性于俗”(《繕性》)的不良后果。

莊子哲學貴生,其以因應之道處理物我關系,目的既不在于研究認識物之規律性,也不在于對外物的管理與宰制,而在于養生,在于自我本真主體性的保全。因此莊子的因應之道對不合乎養生原則的情感沖動持否定態度而主張“無情”。《德充符》對“無情”進行了明確的界定:“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對此成疏云:“因任自然之理,以此為常。”?鐘泰闡釋道:“因其自然則不過。若益之,未有不過者也。”?莊子認為在情的問題上要因其自然,具體的尺度就是“不以好惡內傷其生”,即以養生為根本原則,這也是莊子因應之道的主旨所在。

《應帝王》篇更以鏡子為喻,形象地說明了至人以因應之道處理物我關系的高妙,并以“勝物而不傷”精到地概括了莊子因應思想的主旨。“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這里的應即為因應,對于“應”,郭注曰:“來即應,去即止”?。郭注從物來和物去兩個向度解釋因應,突顯了莊子因應哲學的精髓。成疏則云:“夫物有去來而鏡無迎送……物感斯應,應不以心。既無將迎,豈有情于隱匿哉!故能常照物而物不能傷。”?成疏從不滯于成心俗情的角度對主體何以具備因應的能力做出了解釋。鐘泰認為此段文字很重要,不但為一篇之主旨,且為一書之主旨;認為“‘不將’,則已去者不隨之去。‘不迎’,則未來者不逆其來。‘不藏’則現在者亦不與之俱住。是則我與物兩無礙,應之而已……‘勝’者,堪其事也。‘不傷’者,不害其心也。”?鐘泰明顯受禪宗過去現在未來三心不可得之性空思想的啟發,而講主體之心靈于物之過去、現在、未來三時態了無掛礙,亦凸顯了莊子因應之道應物而養生的宗旨。勝物即心靈不役于物,不為外物所支配,即《齊物論》所謂的“物物而不物于物”,要求生命不作外在的工具而能自我主宰。不傷者,因不作工具而能保全生命之本真,如庖丁解牛,雖涉及對外物的處理(解牛),而主旨在于自我生命本真的保全(刀刃不傷)?。勞思光因此以庖丁解牛為例對莊子“勝物而不傷”主旨作了精彩發揮:“蓋解牛不足重視,可重視者惟在刀刃如何能全而不傷。正如萬事萬物本身不足重視,可重視者乃應事物之心靈如何能使其生命力不耗于此種肆應之中……既不以有牛為累,亦不以為刀刃之用本身為一理,但求順物自然,解牛而不傷刀,以遂其恢恢游刃之樂。”?勝物不傷的重點不在于處理物,而在于在處理物的過程中如何做到“不傷”。

綜而論之,莊子哲學以安命和貴生為基礎,重視對物性的認識和因循并發展出豐富的因應思想,并在政治人生等領域有著不同的運用向度。但莊子哲學主要還是人生哲學,其因應思想主旨在于解決人生問題,在于如何在處理人與物關系的過程中不傷害物之性的同時又能葆有人的本真主體性。這種在與物打交道的過程中對人性和物性的尊重和處理之道蘊含著高度的生存智慧,對于現代人如何處理人物關系甚具啟迪和借鑒意義。

注釋:

①③④⑦⑧⑨⑩??? [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3頁、120頁、121頁、66頁、67頁、73頁、73頁、222頁、309頁、309頁。

②⑤⑥??鐘泰:《莊子發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7頁、69頁、39頁、43頁、123頁、123頁。

?李大華:《自然與自由——莊子哲學研究》,中華書局, 2013年版,第387～388頁。

??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上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頁、200頁。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336頁。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一),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206～208頁、209頁。

Control Things Without Injury——On Adaptive Thought of Zhuangzi

ZHANG Chi-fei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Research Center,Wuhan University,Wuhan Hubei 430072,China)

Abstract:The philosophy of Zhuangzi takes the concept of following the fate and valuing the life as the basis,pays attention to the cognition of the nature of the matter and developed rich adaptive thought.Zhuangzi‘s adaptive thought stressed on not injuring the nature of the matter while keeping the human beings real subject.The method of Zhuangzi‘s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tter and human being contains a high level of survival wisdom and it has enlightenment and significance for modern people on how to deal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ople and matter.

Key words:Zhuangzi;adaptive thought;relationship between matter and human being;Control Things Without Injury

作者簡介:張翅飛(1975—),男,湖北孝感人,博士生,從事陽明學與儒道會通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2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0313(2016)01-00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