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新泉
(徐州工程學院,江蘇徐州 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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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女性文學新變(二)——閨秀賦婢詩詞論稿
駱新泉
(徐州工程學院,江蘇徐州 221008)
摘 要:明清時期思想觀念和社會風氣的改變,使得明清閨秀文人將筆觸延伸到歷來被賤視的婢女群體。明清閨秀賦婢詩詞再現了侍婢生活的方方面面,且在贈婢詩詞中表現出作者對侍婢超出一般的友情、同情和親情;在戲贈中表現出侍婢的嬌憨、可愛以及作者對侍婢的憐愛;在其他賦婢詩詞中,則可見出女主人對侍婢的文化教育、督促、苛責及悼亡悲情。
關鍵詞:明清閨秀;賦婢詩詞;生活情狀;情感訴求
明清之際商品經濟的發展理應為男女兩性同時拓展生存空間,但事實卻是下層女性的生存空間日漸逼仄。原因有三:一是個體家庭在商品經濟浪潮沖擊下,百姓家貧苦無依的女孩子被大量推向社會;二是彌漫于社會各階層的奢侈之風強有力地促進了社會對婢女的大量需求,官宦之家與殷實之室,都將蓄婢作為社會地位和私家財富的象征;三是一般男人的好色本性也使社會對年輕貌美婢女之需求有廣闊的市場。于是,自明代中后期始,婢女大量增長,其中由買賣產生的私屬婢女所占比例遠大于戰爭俘虜及犯罪沒官的官婢。王雪萍考察明代女性淪為婢女的途徑發現:“她們絕大部分都是出身社會各階層的清白人家之女,通過買賣的途徑滑落到婢女群體中。”[1]-33而文學本就是社會生活的呈現,明清家庭及社會生活中婢女的普遍存在,再加上明清閨秀文人的思想較以往各朝有所進步,她們不再像以往那樣一概視婢女為“賤流”,故此婢女形象也就出現在明清閨秀人文的筆下(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涉婢女,僅指供主人家役使的女孩子,而非年紀較大的仆婦)。
就所能翻檢到的明清閨秀詩詞文本統計,明白無誤的賦婢詩詞總計41首(不含以“姬”、“姬人”、“美人”等為題,既可能是賦婢,也可能是賦妾,甚至可能是賦一般年輕美麗女子的詩詞作品),其中明末贈婢詩詞12首,清代贈婢詩詞29 首,從主旨看,可將這些贈婢詩詞分為贈婢、戲贈、其他三大類。下面分類討論。
“婢乃賤流,本非儔類。”[2]作為社會底層女性,婢女從來是不被當作人看待的,而按照婢女勞作內容和承擔職責的不同,可分為女仆和侍女兩種類型,前者以做臟、累、差的雜務粗活為主,后者則陪從主人身旁,負責照顧主人衣食起居,是貼身丫鬟。顯然女主人在情感和心理上更容易接納后者。當侍婢把女主人侍奉得妥帖滿意時,她們對侍婢產生諸如友情、同情甚至親情也是人之常情。故明清閨秀在贈婢詩詞中將這類感情表達出來就理所當然,這也是以往閨秀詩詞中不曾出現的題材與主旨。
明萬歷前后長洲(今屬江蘇蘇州市)閨秀詩人陸卿子,與同邑閨秀詩人徐媛齊名。徐、陸二人皆系上層士人之妻,閨蜜情篤,多交游唱和,在當時影響較大,有“吳門二大家”[3]之稱。二人皆喜與名妓交往,賦妓詩分別多達16首和14首(見拙文《明清女性文學新變(一)——閨秀贈妓詩詞解讀》),也皆創作賦婢詩。陸卿子除了與徐媛同賦“邯鄲才人”詩之外,另有《贈婢》、《出婢》詩各1首。單就內容很難判斷陸卿子所贈之婢與所出之婢是否同一個人。若是同一個人,則陸氏一定是出于某種原因才將其驅出家庭的,否則不會在《贈婢》中充滿喜悅地描繪其“剪破楚山云,繪作芙蓉履”的裊裊仙姿后,又忍痛割愛將其趕出家門。我們可以就《出婢》詩句推斷出這位婢女大概與一位身份遠高于她的男人有了戀情(更可能是初戀),而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多情元是未知情”),惹得陸氏大為生氣,于是不無惋惜而又不得不將其趕出家門(“非關公子偏憐馬,自恨佳人不絕纓”)。“絕纓”典出漢劉向《說苑·復恩》:楚莊王一次賜群臣酒,日暮酒酣,燈燭滅,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絕其冠纓向楚莊王告狀,要求上火以得絕纓之人。王不從,反令群臣盡絕纓再上火,盡歡而罷。三年后,晉與楚戰,有楚將奮死赴敵,卒勝晉軍。后經詢問,始知奮死赴敵的楚將即前之絕纓者。后遂用作寬厚待人之典。此句中的“佳人”是陸氏自指,“不絕纓”是說自己不愿寬容她,當是陸氏不能容忍婢女自由戀愛,尤其是不能容忍她越級戀愛才決計將其逐出家門,但畢竟又有些難以割舍,故會在桃花飄英的時節、蠟炬流淚的深夜還記掛著她“于今玉貌誰堪賞,綺閣云空月自明”,這其中已有一份難舍的友情在。再如董寶鴻(1820—1856),嫁監掣署清客鄭越,九年后夫亡,苦力支撐,歷經太平軍亂、族人詬辱,后獲當地崇節堂錢糧援助,得以存活。董氏《與小婢夕話》用筆清新活潑、充滿詩情畫意,當系于歸前或夫亡前的賦婢之作:“新月如弓樣,微云似水痕。汝知吟詠否,好景玩黃昏。”黃昏美景、如弓新月、似水微云,單就寫景來看,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這也是引起作者創作沖動的原因,但當董氏明知故問地對小婢說出“汝知吟詠否”時,我們就從作者遺憾小婢不能與己應和酬唱的背后,體會出一番別樣的意味:董氏并未將小婢當作侍婢看待,而是希望她能與自己處在同一個階層上,平起平坐地賦詩吟詞,這顯然也是友情的流露。
明末詩人沈宜修不僅參與到三個女兒贈婢創作的隊伍中來,還單獨填寫題為“為侍女隨春作似仲韶”的《清平樂》詞2首。此處的“似”是模仿之意,仲韶是其丈夫葉紹袁的字。葉氏第一闋詞起筆就用“凌波微步”寫出隨春的輕盈步態與美妙身姿,但第二句筆鋒陡轉:“薄命誰憐愁似霧,惱亂燈前無數”,“誰憐”表面看來是喟嘆無人憐惜隨春,實際上卻說明自己就是一個充滿同情心的女主人。下闋則用工筆刻畫隨春的白臉紅頰、悲傷落淚。作者似乎有意無意地將隨春的紅顏與薄命相聯系,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下層婢女的深切同情。第二闋詞上闋集中筆墨刻畫其體態如楊花般輕盈無力、水剪雙眸欲滴的眼神、長愛嬌嗔的行為,下闋則以同齡伙伴的口吻諧謔隨春:“春風寶帳多情,襄王空惹云行。惱得東君怊悵,夜寒脈脈愁盈。”雖然玩笑略顯過火,但也融融其樂,恰是主、婢關系融洽的體現。
明清閨秀對婢女的情感中還有同情的成分在,尤其當主人喜愛的侍婢遭遇不幸時,就會產生深切的同情。陸卿子與徐媛同為一位邯鄲才人嫁為仆婦各自創作了一首詩,陸詩題為《邯鄲才人出為廝養卒婦》,徐詩題為《邯鄲才人嫁為婦》。從詩中的描述看,“才人”并非指“有才情的女子”,而是一位宮中女官或妃嬪,可能是因觸犯宮廷科條而被貶為奴嫁為廝養(猶廝役,舊稱做雜事勞役的奴隸,后泛指受人驅使的奴仆)婦。陸、徐二人在詩中交口稱贊這位才人秀色婉嬋、傾國佳人,陸氏感嘆其“一朝失寵去,暗淡如孤煙”,徐氏感傷其“一旦離璇宮,銜啼歸豎子”;陸氏同情其“紅顏委野草,惆悵一身憐”,徐媛悲憫其“君恩豈飛露,■草畏朝晞”。季嫻曾評價徐氏詩作是“低徊慘惻極哀怨之致。”[4]這個評價其實適用于她們二人,因為二人詩歌中表現出的皆是對邯鄲才人的深摯同情。
隨園女弟子之一的駱綺蘭更是將女主人對婢女的同情發揮到極致。單就其《侍女文琴嫁某郎一載聞為大婦所錮且虐使太甚以金贖回作詩二首示之》詩題看,題旨已很明了。侍婢文琴出嫁為妾一年后,駱氏得知她被大婦禁閉、虐待太甚的消息,出于對文琴女兒般的親情和同情,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以金贖回文琴,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確是一個特例。從第一首詩可以得知,文琴在綺蘭家已經服侍了十二年,當她出嫁時,綺蘭難以割舍(“無端別去最傷神”),誰料文琴離開自己一年后,有如燕子一樣重新回到主人家中呢。文琴的再歸本是傷感的事,但卻被綺蘭說成是燕戀舊巢,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綺蘭對文琴姑娘的由衷喜愛。第二首詩以“舊衣還稱小身材,清曉依然侍鏡臺”領起,刻畫婢女的日常工作,但后兩句卻勸文琴從此往后虔誠懺悔,杜絕塵緣,跟隨主人在閣樓上念佛經、繡佛像。清初康乾年間錢塘著名女詩人徐德音(1681—1758),丈夫許迎年進士出身,官至中書舍人。徐氏七絕《遣婢》前兩句以“花落何由再上枝,新人可勝舊人姿”告誡被遣之婢,既然被遣就不可能再留用她,讓她不要心存僥幸,表面看來很絕情,但后兩句卻接以“遲遲更漏關情處,小閣燈昏絮語時”,詩意陡轉,表明自己對所遣之婢的依依不舍之情,以至于夜深了還放不下這件事,于是不由回想起平日與侍婢之間的生活點滴,小閣燈昏絮語時的溫馨畫面歷歷在目,這也是友情中攙雜親情的成分了。
侍婢年齡一般都不大,青春韶華、嬌憨可愛是其特質,故明清閨秀賦婢詩詞也以此付諸筆墨,并在潛意識中流露出對她們的憐愛之情。
沈宜修母女四人同為一位名喚隨春的婢女創作了8首賦婢詞,這在明清賦婢詩詞創作上是一個特例。長女葉紈紈(1610—1632),字昭齊,眉目清秀,天姿聰慧,富有才情,清人盛楓《嘉禾征獻錄》卷五〇云:“紈少慧,盡傳其家學。長而韶秀,光可以鑒。”遺憾的是葉紈紈不幸嫁給了絕情寡義的丈夫,婚姻生活的辛酸苦楚使其婚后詩詞充斥凄寂愁苦,但其婚前作品卻保留了少女應有的天真活潑和善良純真。《浣溪沙·同兩妹戲贈母婢隨春》就是這樣的贈婢詞,名為“戲贈”,實則再現了明末富貴之家小姐與婢女之間真實的生活狀況,更刻畫出隨春少女初長成的美麗和情竇初開的嬌羞。在春風駘蕩時節,隨春曉妝后一時無事可做,便柔弱地依著云屏凝視簾外。就是這么一個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一幕,被紈紈拈來加入自己的想象和聯想,將隨春的曉妝無力倚云屏和凝視簾外與“春夢”相聯系,說她望簾外草色而頓生春情(“簾前草色最關情”),并將隨春平日折花嗔蝶、夢醒惱鶯的瑣事引入詞中,使隨春的形象鮮明可感,栩栩如生。次女葉小紈(1613—1657),字蕙綢,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有劇作傳世的女戲曲家,有雜劇《鴛鴦夢》,兼工詩詞,詩集《存余草》存詩90首,另有長短句12闋。小紈的《浣溪沙·為侍女隨春作》也是抓住隨春的嬌憨與羞赧進行刻畫的,所謂“徉羞微笑隱湘屏”、“嫩紅染面太多情”,隨春經不住小紈姐妹的善意戲弄,羞得無地自容,就只好躲到無人之處,于月明簾下理瑤箏了。在小紈活潑的詞筆下,寥寥數句就使一個盈盈粉面、嬌嗔多情的青春少女可愛形象躍然紙上。季女葉小鸞(1616—1632),字瓊章,自幼聰慧,十二工詩,十四能弈,十六彈,兼摹畫譜,有風雅之致。葉小鸞是葉氏家族“德、才、色”的杰出代表,其父葉紹袁稱:“古今名媛閨淑列于紀載多矣,未有如汝美而慧。”[5]然小鸞于婚前五日溘然離世,卒年僅十七歲。小鸞與大姊、二姊的戲贈之作皆用《浣溪沙》詞牌,詞題為“同兩姊戲贈母婢隨春”。小鸞同樣抓住隨春“欲比飛花態更輕”的青春體態、“紅頰背銀屏”的韶華美貌、“半嬌斜倚似含情”與“語偷新燕怯黃鶯”的情竇初開來戲贈。而紈紈在二妹、三妹戲贈之后意猶未盡,又創作了《浣溪沙·前闋與妹同韻,妹以未盡更作再贈》,在前者基礎上增加了“細語嬌聲羞覓婿”、“清臚粉面慣嗔人”的戲謔,顯然是隨春因葉氏三姐妹的戲贈而愈加嬌羞以至自惱,才表現出飽含純情與春情想混的情態,這恰給紈紈提供了戲贈的新“把柄”。
葉氏三女的戲贈引起母親沈宜修的興致,于是她也加入到戲贈的行列,創作《清平樂·侍女隨春破瓜時善作嬌憨之態諸女詠之余亦戲作》2首,這在沈氏190首詞中也是比較特殊的兩首。沈宜修的寫作角度不僅與三個女兒相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第1首詞中,沈氏細致刻畫隨春飛煙綠鬢、粉云翠裙的肖像和“千喚懶回佯看蝶,半含嬌語恰如鶯”、“嗔人無賴惱秦箏”的可愛情態。第2首詞仍然描畫其“蔚藍衫子趁身柔”的衣著和“畫扇半遮微赩面”的羞澀,但當葉氏三女和沈宜修都拿兒女之情和婚姻之事開隨春的玩笑時,尤其是當沈氏用“楚臺風月”的情事戲謔她并說隨春今后總有一天會嫁人而離開主人家時,隨春就只有“薄鬟推掠只低頭。覷人偷自溜雙眸”了,這樣的情態刻畫使隨春的形象更加惹人憐愛。讀者自會明白,沈氏母女的戲贈毫無惡意,只是拿隨春開了一個善意而美麗的玩笑。沈氏與三個女兒相互唱和不僅表現出母女之間的關系融洽,更表現出母女四人對一介侍婢的喜愛和親密超出一般,反映了沈氏母女對隨春婢的親近與家庭環境的寬松。她們的唱和甚至把男主人葉紹袁也引入其中,其《浣溪沙·二首》題曰:“侍女隨春,年十三四即有玉質,肌凝積雪,韻仿幽華,笑盼之余,風情飛逗,瓊章極喜之,為作《浣溪沙》詞。昭齊、蕙綢、宛君均和之,余亦作二闋。”封建社會中的男性歌詠青樓歌妓是司空見慣的,但作為有身份地位的男主人,能將目光投射到一介侍婢身上,就不應該僅僅是因隨春有姣好的外表,更有其動人心弦之處——懿德與才華。這也正符合葉紹袁理想的“德、才、色”三不朽的女性觀,從詞題中的“玉質”、“風情”,再到詞作中的“靦腆”、“故憐斜撥學新箏”等詞句看,也證明這個說法不謬。
還有一位金匱(今江蘇無錫)閨秀楊蘊輝(1832—1914),字靜貞,閩縣董敬箴室。工畫善詩,有《吟香室詩草》。楊氏打破千百年來女性文學吟風月之情、離別之恨,詠夫婿之好、姻婭之私的傳統,而放眼國家時事,將義和團運動與八國聯軍入侵中國的時代風云寫入詩作中來。就是這樣一位勇于領女性文學之先的楊氏,也創作2首贈婢詩《見鄭夫人婢小鶯風致楚楚綽約可人憐之戲題二絕》,詩旨沈氏母女差可相同。詩題中已將創作緣起交代一清二楚,故其二絕緊扣“風致楚楚”和“綽約可人”來寫,以豆蔻喻其年少,而自己則是“最愛豆蔻梢頭月”,又將其比作年輕貌美的婢妾碧玉,是“小家碧玉太苗條”,還將其比作東漢經學大師鄭玄家知書的侍婢,憐愛之心昭昭可見,名為戲贈,實則喜愛之至。謝章鋌《吟香室詩草序》:“感事懷人,情深筆健”[6],此種評價用于楊氏戲婢詩亦相吻合。
明清閨秀賦婢詩詞的題材除了上述兩個方面外,還有一個大類,即課婢、督婢、悼亡,這也是家主與侍婢現實生活的真實再現。
明清個體家庭對婢女的行為規范有兩種方式:一是提倡主婢之間寬容與溝通;一是提倡主人對婢女苛責與防范,前者包括家主為婢女主動擔當文化教育的責任。陽湖(今常州市)張氏六女中的三女王采藻和李孌分別寫的一組《課婢雜詩》,內容就包括閨秀指導侍婢焚香、烹茶、灌花、種蓮、養魚、卷簾、掃雪等雜事。上文提到的沈宜修家侍婢隨春能彈琴,沈氏母女四人詞中分別提到“淚滴瑤琴”、“理秦箏”、“理瑤箏”、“懶調箏”,倘若不是隨春在來主人家之前就已經掌握了這個技藝,那就只能是來沈家后得到沈氏或三個女兒的指教,因為沈宜修是戲曲作家,葉小鸞能琴,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一個被主人喜歡的侍婢很可能是得到主人琴棋書畫指教的。王采藻是女詩人張紈英的第三個女兒,善書隸,尤工詩畫。她的《課婢雜詩》就是1首家主課婢的記錄,詩中記敘自己在微寒天氣,黃昏時分,家中無事,熱情輔導婢女功課的情景。主人教得一絲不茍,婢女學得仔細認真,以至于“一響疏窗慵不啟,幾回圓月未曾看”。與王采藻同時代的閨秀李孌也有1首七絕《課婢雜詩》,立意與王采藻大同小異,也是在閑庭寂寂的時候,主動教導婢女讀書習字,但時間是在“玉鉤低漾玲瓏影,卷起波紋月上時”的夜晚。明清閨秀課婢詩數量雖然不多,卻能反映閨秀們對婢女文化學習的關心和熱情,說明閨秀中的開明者早已將貴賤等級拋之腦后,放下身架,像教導子女一樣教導婢女,這當然是時代的一種進步。
清初順治年間無錫閨秀浦映淥,字湘青,武進黃永室。浦氏七絕《呼婢》是1首督婢詩,前兩句敘述侍婢早起后采摘海棠花并將之插在花瓶里,后兩句敘述爐香即將燃盡,自己隔著門簾督促婢女續添爐香,而家中的鸚鵡也學著主人的口吻呼喚“琵琶”。可以肯定,此婢的名字就是琵琶;還可以肯定,“呼婢”就是監督、責令婢女將工作做好。道光朝江蘇江陰閨秀陳蘊蓮,字慕蓮,號蓉江女史,常州武進左晨妻,工于吟詩且長于繪畫。陳氏生當近世擾攘之時,鴉片戰爭、太平天國之亂事在其詩集《信芳閣詩草》中皆有記載,如《海口紀事》、《旅夜書懷·津門夷警》、《聞寧波警》、《聞京口警》、《河北凱歌》、《閱邸抄鎮江瓜洲同時克復喜賦二律》、《外子于役……》、《避亂……》等紀事詩,這在清代女性文學史中是比較難得的。陳氏有1首《聽雨約婢》,詩題中的“約”就是約束、督促的意思,講述自己與婢女在某個夜晚所發生的故事:陳氏在細雨連綿的深夜,擔心侍婢貪睡(“渾忘宵漏永”)而忘記了工作職責,就“呼婢重丁寧”,督促婢女“仔細紅襟燕,安排碧玉瓶”。
倘若侍婢不能很好地完成工作,就會受到女主人懲罰(有的婢女還會遭遇男主人的性侵犯以及女主人的嫉妒、報復)。乾隆朝長興(今浙江長興)閨秀沈彩,字虹屏,號掃花女史,平湖諸生陸煊側室。沈彩是一位才藝豐贍的才女,工書畫,兼擅絲竹,精于鑒賞。沈彩《踏莎行·示婢春云》名為“示婢”,實則以嚴厲口吻告誡春云只能老老實實干活,“淪茗供泉,熏香添火,些須小事安排妥”;也可以跟隨自己學習刺繡、讀書習字,但不準多言多語,更不準“勾浪蝶惹游蜂”,否則就“苗條(用來鞭打的細長樹枝等)笞汝休嗔我”。沈彩如此做法也是有原因的,私人家規也會在生活細節上對婢女作出一些具體規定,其中婢女在主人家同樣必須遵循男女相隔的原則,“男女之別,雖小婢亦然”[7]。所以沈彩要求春云婢嚴守法規,否則就依家法懲治她。
明清閨秀既然與侍婢產生情同朋友、閨蜜般的友情、家人般的親情和憐愛,那么,當她們喜愛的婢女不幸死亡后,創作悼亡侍婢詩詞也就理所當然。被譽為清代三大女詞人之一的顧春(1799—1877),鑲藍旗人,原姓西林覺羅氏,后改姓顧,有詩集《天游閣集》、詞集《東海漁歌》、小說《紅樓夢影》等。詞與納蘭性德齊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謂,深受清代詞學大家況周頤及后世學者嚴迪昌、黃嫣梨、鄧紅梅等人的高度評價。顧春有1首悼婢詞《鵲橋仙·夢石榴婢》,是在石榴婢離世一年后寫下的,顧春對她的感情很深,故有“一年死別,千年幽恨”之說。顧春在石榴婢離世一年后還會憶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垂髫覆額的情狀,“眼前難忘小腰身,侍兒里此兒為是”,可見石榴婢在眾多侍婢中是極乖巧的一個,很得女主人歡心。顧春想起石榴婢的往事,不禁“空墮傷心清淚”,夢中時常夢見石榴與自己侃侃而談,而“夢覺后,話多難記”。張淑(1756—1808),字蘭仲,懷寧(今安徽懷寧)人,潛山熊寶泰室。張氏《悼小婢阿蓉二首》其一首聯推出小婢“花面丫鬟綽約姿”后,緊隨著就表達自己對小婢“香埋五勝最凄其”的傷痛心情。三四句及第二首皆是飽含深情地追憶小婢在世時的三件生活瑣事:一是小婢在世時常常夜深不眠,站立于風簾之下熏香侍立,表現出阿蓉的敬職敬業;二是阿蓉病重時瘦骨伶仃,卻不忘盥洗梳妝,表現出阿蓉生活作風的嚴謹;三是生前由小婢馴養的鸚鵡在其死后仍“聲聲喚阿蓉”,更表現出作者對阿蓉的懷念之情。
明清閨秀賦婢詩詞栩栩如生地再現了侍婢在主人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也為今人研究明清閨秀文人與侍婢之間復雜的情感提供了可靠的原始資料。從以上分析看,明清閨秀在贈婢詩詞中表現了超出一般意義上的主婢之間的友情、同情和親情;在戲贈中表現出侍婢的嬌憨、可愛及女主人對侍婢的憐愛;在其他賦婢詩詞中,則可見出對侍婢的文化教育、督促、苛責及悼亡悲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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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Innovative Changes of Female Literatur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sis of poetries about noble female and servant-girls
LUO Xin-q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Xu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Xuzhou Jiangsu 221008,China)
Abstract:Changes in ideas and general atmosphere of societ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make writers describe servant-girls that were always looked down upon.These poetries include the whole scale emersion of lives of servant-girls.Moreover,poets manifest unusual friendship,sympathy and household affections of them in poems.In poems that were granted with banter,innocent and lovable of servant-girls are performed by authors.They also have tender affection for these servant-girls. Other poems involving servant-girls are open to manifestation by hostess.They educate and supervise these girls and mourn their deaths.
Key words:noble femal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poems about servant-girls;truth of lives;demand on feelings
作者簡介:駱新泉(1959—),男,江蘇徐州人,教授,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6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0313(2016)01-007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