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燕
(合肥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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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林在中國的譯介、傳播與接受
陳海燕
(合肥師范學院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摘要]謝林及其哲學美學思想在中國的譯介、傳播和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新中國建立以前,謝林的重要性未被認識,幾乎都是被放在德國古典哲學的系譜中順帶提及;1949年至2000年,學界對謝林的關注和研究有了明顯增加;2000年以來,謝林思想真正受到重視,近十余年來呈現穩步增加趨勢。但相較于國外對謝林展開的全方位研究,國內的謝林研究略顯冷清,尚需要更多的關注。
[關鍵詞]謝林;在中國;譯介;傳播;接受
謝林及其哲學美學思想早在1902年前后,就被介紹到中國,至今已經歷經百年。關于謝林在中國的譯介、傳播與影響,學界關注甚少。國內至今尚缺乏系統的梳理和專門性的研究。本文試就謝林及其著述在中國的翻譯、傳播、接受和影響情況作細致考證、梳理和探究,并分析存在的問題及原因,以期為讀者和學界研究謝林提供新的理論依據和研究視角。
一、1949年前謝林在中國的傳播
正如周憲所指出的:“每當政治或社會壓力出現,社會出現動蕩和危機,娛樂便被擠到一邊,啟蒙、革命、戰爭、教育便會占據上風。”[1]30晚清末年,中國在外強欺凌之下面臨重重危機,政治、社會、文化與思想等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一些西學著作被翻譯和介紹進來。西學的刺激,不僅讓當時的學者感受到西方思想的震蕩,也真正意識到思想變革和研習西學的重要性。“國家欲自強,以多譯西書為本;學子欲自立,以多讀西書為功。”[2]10梁啟超的呼吁,大體代表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心聲。
于是乎,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在“救亡圖存”這一總目標的引領下,中國知識分子開始了引進和傳播西方近代思想觀念的浪潮。這個階段,致力于西學東漸的學人有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章太炎等。他們不僅有翻譯赫胥黎、斯賓塞和盧梭等人的著作,導入進化論及社會政治學說,還在創辦的《清議報》和《新民叢報》上,廣泛介紹盧梭、康德等人的社會政治思想及其哲學觀點。他們如此廣泛地譯介西方哲學思想,是因為哲學的知識和思想的當時被認為是“應付并調整個人以及民族生活上、文化上、精神上的危機和矛盾的利器”,也是一種實際力量,“一種改革生活、思想和文化上的實際力量”[3]16,而備受推崇。要言之,在晚清以啟蒙民眾、新學救國為目的的西方翻譯浪潮中,域外近代哲學、政治和思想性論著備受重視。德國哲學與中國最初的相遇,正是在清末那急需變革的年代。
謝林最早被介紹到中國,是與德國古典哲學的另外幾位代表一起,那就是1902年《大陸報》的創刊號上發表的《德意志六大哲學者列傳》一文。文章未署名,只簡略介紹了康德、費息特(即費希特)、瑞格林(即謝林)、黑格爾、壽平好兒(即叔本華)、俠特門(即馮·哈特曼)的生平與著述。該文雖未詳細介紹六位哲學家的思想與學說,甚至連一些基本性的介紹都未必準確,但卻對德國哲學給予很高評價。此文在論述黑格爾時這樣評價謝林:“瑞故奇慧,雖為后進,同學者莫能及之”;當黑格爾第一書成時,“瑞格林全集已完成矣”[4]5-6。簡單數語,卻已經概括了謝林的早慧特點與杰出成就。這篇文章也透露出一個信息,那就是德國古典哲學是由一個群體組成的。而謝林,自然是這個群體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在中國最初關于德國古典哲學的翻譯和介紹中,謝林常常是與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并列提及的。換言之,中國學界與知識界在介紹康德,尤其是黑格爾的時候,謝林總是會出現。而謝林與黑格爾之間的區別與聯系,已被當時學界所關注和研究。
把謝林與黑格爾做細致比較的是曾留學日本的馬君武。有著述稱,在中國第一次提到謝林的人正是馬君武[5]39,但從文章發表的時間來看,是稍晚于未署名的《德意志六大哲學者列傳》一文的。馬君武是國內較早介紹黑格爾生平與思想的專文的作者,其專文《唯心派巨子黑智兒學說》,于1903年問世于由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第27期上。此文對謝林、黑格爾的翻譯,分別用的是瑞林格和黑智兒。該文分五個部分介紹了黑格爾及其學說。上述“瑞故奇慧,雖為后進,同學者莫能及之”也出現在此文開頭。由此可見,馬君武是看過《德意志六大哲學者列傳》一文的。《唯心派巨子黑智兒學說》對謝林與黑格爾進行了比較論述。尤其是在第二、三部分,對謝林與黑格爾哲學思想的差異作了細致比較。[6]3887-3897也許馬君武并未真正弄清楚謝林與黑格爾思想的差別,對黑格爾哲學的介紹或評價也未必準確,但在當時,無疑還是具有一定的學術認識價值的。
德國哲學之輸入中國,雖晚于英法哲學,但卻最終吸引了中國人的注意力,受當時日本學術界“德國熱”風氣的感染,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中國人最初接受德國哲學,一個重要的途徑,是通過日本學者關于德國哲學的著述和翻譯[7];而同時期致力于譯介和研究德國哲學的中國人,也大多是曾經在日本留學和活動的一些人物。
這些人物不僅在介紹黑格爾等人時會提及謝林,在翻譯西洋或德國哲學史論著或教科書時也常可見謝林的名字,包括日本學者的著述。如唐演易庵翻譯的日本學者戶水寬人的《謝靈克(Schelling)哲學學說》,王國維翻譯的桑木嚴翼的《哲學概論》等。其中對謝林及其思想介紹最為詳細的可能就是發表在《文學界》的《謝靈克(Schelling)哲學學說》一文。該文從謝靈克(即謝林)哲學的“絕對”談起,比較了他的“絕對無限”觀念與菲希戴(即費希特)的異同,然后較細致地梳理了謝林“絕對”學說的兩面,即“實在”與“觀念”,指出它們都各含三力:實在三分為物質、活動和有機,觀念三分為認識、行為和技藝。而這些要素又各有所含。該文注重介紹,評述較少。
清末民初,伴隨著“西學東漸”的潮流,從西方哲學的視野去審視西方的教育思想也成為一種風氣。西方教育學理論的譯介和導入,對中國近代教育學的創立產生了直接的影響。王國維與蔡元培,便是其中最有力的代表。而他們在譯介和研習西方教育學理論的過程中,皆對德國古典哲學有所關注,包括謝林的思想。不過,他們都沒有列專文去介紹謝林,只是在論述18、19世紀的西學時,提及謝林而已。
遺憾的是,自從謝林首次被介紹到中國以來,他的命運似乎已經被注定是邊緣化的。長期以來,他都是在學界談論康德,尤其是黑格爾時才被捎帶介紹進來的。仿佛他自身,是沒有資格被單獨介紹的。這在20世紀40年代以前一直都如此。即使是在翻譯領域也一樣。比如蔡元培與王國維,都曾經由日文譯介過德國哲學家。如蔡元培譯介的科培爾的《哲學要領》和王國維翻譯的桑木嚴翼的《哲學概論》,重點介紹的仍然是康德或黑格爾。謝林常常只是被放在德國古典哲學的系譜中順帶提及。
大體上看,1949年前,國內對康德與黑格爾的譯介與研究,分別興起過或大或小的高潮,但關于謝林,卻是關注者寥寥。即使提及,也多半是作為德國古典哲學代表人物的點將錄,缺乏深入細致的分析和研究。賀麟先生于1944年問世的《謝林哲學簡述》,有可能是國內首次專論謝林哲學的論文。
被譽為“東方黑格爾之父”的賀麟,是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翻譯家、黑格爾研究專家,也是現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賀麟先生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哲學大家。他不僅熟知黑格爾哲學,而且對中國朱子哲學有灼見。他也正是在譯介和研習西哲思想的基礎上,建構了自己的“新心學”思想體系。他的思想體系中不僅融會了康德、黑格爾及中國的陸王心學,也吸納了費希特、謝林等人的哲學思想。翻閱賀麟先生的《近代唯心論簡釋》和《文化與人生》等著述,可以看到他的自然觀、自由觀和意志論,對費希特、謝林相關學說的吸納是比較明顯的。他在四十年代前期發表的《費希特哲學簡述》、《謝林哲學簡述》,亦可以看出他對這兩位德國哲學家的關注和研習。尤其是對謝林的介紹,更是具有一定的開創性價值。
1944年,賀麟在《哲學評論》上繼《費希特哲學簡述》問世一年后,又發表了《謝林哲學簡述》。論文一開篇,賀麟便指出,與費希特終身從事于一個中心思想不同,謝林則穎敏多變、善于推陳出新。早期便提出“自然哲學”,遂又超出知識學范圍,推演出“同一哲學”,后又發展出宗教哲學和天啟哲學等。賀麟立足于謝林一生學說的演變,從自然哲學、先驗唯心論、同一哲學、自由哲學、宗教哲學或天啟哲學五個部分,分別解說了其哲學思想。
對于謝林的自然哲學,賀麟是贊賞有加。賀麟認為,正是因為費希特知識學存在的問題,如“重道德輕自然,重人為輕自然,且對自然未給予適當地位”[8]290,謝林為糾其偏而大力倡導自然。謝林以有生命的自然為出發點,認為自然為自我以外之不自覺的精神的產物,而非自覺的自我的產物。這顯然與認為自然是自我想象力之不自覺的產物的費希特有所不同。另外,謝林認為自然是有組織、有生命的,人類內心的精神與外界自然的精神也是合一的。自然產物的各階段,皆不過是這不自覺的精神努力以求自覺的不同的表現,大自然中萬千奇異的自然形態,亦不過是此同一精神曲折迂回以求自覺的表現。賀麟認同謝林的觀點,認為謝林從自然哲學開始,便于不知不覺中超出了費希特的哲學。賀麟還由此引申開來,另外撰文專門就“自然”與“人生”作了細致分析,探討它們之間的四種關系,其中之一是把自然當作人生的本源,認為無論是在物質方面,還是精神方面,自然于人類都是一個無盡藏:“自然是詩人獲得靈感,永不枯竭的泉源,科學家、哲學家探討真理,永遠探討不完的對象。自然是一本有無限豐富內容的書,人類對于自然這冊‘無字天書’,可以有無窮的讀法”[9]124。上文把自然喻為“天書”的說法,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謝林在《先驗唯心論體系》中對于“自然”的表述。
而關于謝林的先驗唯心論,賀麟也是作了較為詳細的評述。不僅指出謝林在費希特意識學說的基礎上有所豐富,如增加了“審美的意識”成分,還擴大了費希特理智直觀的范圍。
可能是出于對中國本體的內在資源,特別是明代陽明學以來的意志論傳統的重視,賀麟對謝林的意志決定論,給予較高的評價,認為謝林的意志決定論,“頗有其獨到處。采納了斯賓諾莎的決定論,而又能保持唯心論的宗旨”[8]297。但同時也指出,謝林對于意志自由的說法,卻“殊欠深到”。所以,只能說是提出問題,不能說是解答問題。
對于謝林的同一哲學,賀麟認為在謝林早期的自然哲學和先驗唯心論里,已顯著地包含有同一的思想,這里只是更為系統地闡發而已。賀麟認為謝林的同一哲學的著重點乃在于主客之圓滿的量的平衡。但對此觀點,賀麟并不認同。至于謝林后期的自由哲學和天啟哲學,賀麟也是只做解說,未見直接的評價。
總體上看,賀麟對謝林及其哲學是批評大于肯定的。理由是謝林“早年重直觀審美,未達到理性,晚年重天啟神話,竟至反對理性,故他的哲學終未達到理性主義的真諦”[8]309。謝林的著作中雖頗富于詩人的穎思和創見,但尚欠邏輯的發揮。所以,與黑格爾相比,賀麟是毫不掩飾地輕謝林厚黑格爾的。眾所周知,賀麟先生是國內研究黑格爾的專家,而之所以此,他自己說得很是清楚:“我之所以譯述黑格爾,其實,時代的興趣居多。我們所處的時代與黑格爾的時代——都是:政治方面,正當強鄰壓境,國內四分五裂,人心渙散頹喪的時代;學術方面,正當啟蒙運動之后;文藝方面,正當浪漫文藝運動之后——因此很有些相同,黑格爾的學說于解答時代問題,實有足資我們借鑒的地方”[3]126。賀麟先生的這種想法不僅在當時是頗有代表性的,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到建國后學界對謝林及其思想的態度。
二、1949年至2000年謝林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
20世紀前半葉,基于國內政治形式與思想進程的需要,學界對于德國古典哲學的翻譯、介紹和宣傳,都是首屈一指的。在1949年后,可能是因為德國古典哲學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密切關系,國內學界對康德、黑格爾的譯介和研究保持了持續的熱度。無論是研究的廣泛度還是研究的深度,都是其他外國哲學望塵莫及的。可惜的是,在一股又一股的研究熱潮中,始終未有謝林的身影。如果說20世紀初,康德被譯介到中國后很快便形成了一股研究熱潮,而黑格爾的研究熱潮也在20世紀二、三年代如期而至,那么謝林的研究熱潮卻遲遲未到。但相較于20世紀的前半個世紀,1949年后學界對謝林的關注和研究有明顯增加。
了解、吸收和接納一個異域學者的學說或思想,是以翻譯為基礎的。1949年后,謝林著作的翻譯終于開始在國內出現。由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收錄有謝林的《先驗唯心論系統》的《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德國哲學》一書于1960年初版,1975年2版。由梁志學、石泉翻譯的謝林的《先驗唯心論體系》,開始是節譯,獨立出版是在1963年(商務印書館)。但當下廣泛傳播的版本,是商務1976年出版的版本(定本)。隨后,謝林的《論造型藝術對自然的關系》出現在《繆靈珠美學譯文集》中,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在1987年出版。魏慶征翻譯的謝林的《藝術哲學》(上、下冊)也于20世紀90年代出現。另外,薛華翻譯的謝林的《人類自由的本質的哲學探討》,連同其翻譯的海德格爾的《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一起在1999年問世。
與此同時,國外關于謝林研究的論文或著作也被譯介到中國來。現在可見的被翻譯成漢語的國外研究謝林的著述或傳記,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古留加《謝林傳》(賈澤林等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黑格爾《費希特與謝林哲學體系的差別》(宋祖良、程志民譯,商務印書館1994年);海德格爾《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薛華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研究性的論文,也是經由精通或熟悉德語的學者翻譯,借助《哲學譯叢》等刊物面世。比如有《謝林的自然哲學》(周文彰,1987年),《康德之后的兩種思維范式——謝林與費希特的對立》(梁志學,1988年),《謝林的美學思想和德國浪漫派》(鄧安慶,1991年)等。
隨著謝林著述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謝林哲學美學及宗教倫理等思想受到國內學界的關注與研究。但論者通常還是把謝林放在整個德國古典哲學的框架內,或是作為德國浪漫派的一個部分來論述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可能當屬劉小楓先生的《詩化哲學》。這本立足于其碩士論文而加工完成的作品于1976年問世。本書前有“緒論”,后有“結語”,主體部分由六章構成。其中在第一章“詩的本體論”部分,多次提及謝林。作者指出謝林與其他德國浪漫派美學家不同:浪漫派都不創體系,而謝林從絕對本體出發,推演和建構了一套藝術體系的理論;作者還指出謝林真正比較有價值的美學思想是他關于“審美直觀和神話學的思想”[10]50,且比較細致地分析論述了謝林的上述思想。難得的是,作者不僅把謝林視為浪漫本體論的一位大師,把謝林的思想與浪漫派進行比較論述,還指出謝林與德國及西方現、當代哲學之間的關系,比如謝林對海德格爾的影響等。
汝信先生的《謝林的藝術哲學》,可能是國內首次系統研究、評述謝林藝術哲學的專題論文。這篇論文,既被收錄在《西方美學史論叢續編》(1983年出版),后又出現在《論西方美學與藝術》(1997年出版),但都沒有標注寫作年月。盡管筆者曾先后查閱了一些資料,但也未能查獲該文的確切日期。之所以放在“1949年后”這個小標題下,是因為作者本人在《西方美學史論叢續編》的“序”中介紹收入該《續編》的文章,除了少數幾篇寫于六十年代初期外,大多是近幾年來陸續寫成的。而此“序”寫作的日期是1981年9月。所以,據此推算,該文的寫作日期當是在六十至八十年代之間。在《謝林的藝術哲學》一文中,汝信先生從六個部分,細致介紹了謝林的政治觀點與哲學思想、藝術哲學的構造、藝術的本質與任務、藝術的創造、藝術分類、謝林與浪漫派。汝信先生對謝林藝術哲學的論述,是較為全面和細致的。但囿于時代,明顯是持貶斥態度。
事實上,到了20世紀80年代前后,在國內問世的西方哲學美學史教材或著作中,謝林出現的次數有明顯提升。在有關德國古典哲學與美學的專論著述中尤為明顯。比如楊文極、石倬英著《德國古典哲學教程》(1988年)和張凌、張鐘著《十八——十九世紀德國美學論稿》(1988年)等書,都對謝林有專節的介紹。其中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可能就是蔣孔陽先生的《德國古典美學》(商務印書館在1980年出版)。該書不僅從整體上評述了“德國古典美學”的產生、形成與地位,還對康德、費希特、謝林、歌德、席勒和黑格爾的思想分別給予較為細致的介紹和梳理。在其中,對謝林的論述不算詳細,卻也對其核心的哲學和美學予以介紹。在當時,已經實屬難得。總之,盡管蔣先生在該書“后記”中對書稿在1965年就已完成卻到1980年才得以出版略有遺憾,但此書帶來的廣泛的影響力卻是不容否定的。
談到謝林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不得不說到一個人,那就是鄧安慶先生。正如鄧安慶先生所說的:“賀麟在傳播黑格爾哲學中的地位,相當于鄭昕在傳播康德哲學中的地位。正如長期以來在學術界人民說起康德自然就會聯想起鄭昕一樣,說起黑格爾自然也會聯想到賀麟。”[5]117因為鄧安慶先生在翻譯介紹謝林方面的努力和成就,提及國內的謝林研究,就不得不提到鄧安慶先生。
鄧安慶先生早年在武漢大學楊祖陶先生門下攻讀博士學位時,就已經開始關注和研究謝林,其博士論文就是以謝林的哲學為研究內容的,1992年以論題為《論謝林思辨的浪漫哲學》的論文順利獲得博士學位。此外,他還發表了以謝林為題的多篇論文,如《謝林哲學:一個不應被忽略的領域》(《哲學動態》1991年);《國外謝林自然哲學研究述介》(《哲學動態》1992年);《思辨與浪漫——謝林哲學的內在精神及其張力結構》(《德國哲學》第十四輯,1995年)等。
雖然早在1902年前后,謝林就被介紹到中國,其后就被放在德國古典哲學的陣營或唯心派哲學家的系譜中進行簡略的介紹。有時候,因為與黑格爾之間進行比較性分析的需要,對其思想也會有一定的發揮。但直至1999年,有關謝林研究的專著才首次問世,那就是鄧安慶先生的著述《謝林》。遺憾的是,這本關于謝林的專著,是在臺灣東大圖書公司出版的,而且沒有再版,所以一直是一本難求。《謝林》一書,緊扣“思辨”與“浪漫”,不僅追溯了謝林哲學美學思想形成的文化來源,并從思辨理性和浪漫神性兩方面,提綱挈領地介紹、論述了謝林不同階段的主要思想,如早期的自然哲學,鼎盛時期的同一哲學和后期的宗教神學。最后一章,則對謝林哲學的歷史地位與現代意義給予分析和評判。該書的“附錄”部分,還附有一篇“謝林在中國”的簡短論文,但是是用德語寫成的。
鄧安慶先生不僅寫出了國內第一本謝林研究專著,多年來還致力于謝林的翻譯介紹工作。因為能夠熟練使用德語,鄧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了謝林相關著作的翻譯工作。其在2008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對人類自由的本質及其相關對象的哲學研究》和《布魯諾對話:論事物的神性原理和本性原理》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至于其翻譯工作的過程及歷經的艱難,可以參見其出版的《對人類自由的本質及其相關對象的哲學研究》一書的“譯后記”。難能可貴的是,鄧先生對謝林的譯介和研究一直持續著真摯的熱情,近年來對謝林的倫理學思想也作出了較為全面和深入的研究。2014年9月出版的《啟蒙倫理與現代社會的公序良俗》(人民出版社,2014年)一書,就是一部系統研究德國古典理性主義倫理學的厚重之作,也是一部足以與西方哲學對話的原創著作。該作系統梳理了包括謝林在內的德國古典哲學幾位大家的哲學的倫理思考。所以,如果說鄧安慶先生是國內研究謝林的第一人也不為過。
要言之,從1949年到2000年之間的半個世紀里,國內學界對謝林的關注與研究出現了可喜的變化。這種變化從翻譯、介紹和研究性論文與著述上可以體現。另外,在這50年里,對謝林的研究還有一個轉變,那就是態度上的轉變:由否定、批評轉向正視、肯定。上述兩種變化或轉變,在新世紀得到進一步的加強。
三、2000年后學術界對謝林的研究
2000年后,國內關于謝林的研究明顯增多。以中國學術期刊網網絡出版總庫的檢索為證。以“謝林”為題名進行檢索,其研究論文有80余篇是在2000年之后,2000年之前的不到40篇。研究的范圍也從哲學、美學,擴展到倫理學、神學和藝術哲學等。這種研究數量與范圍上的變化,與西方學界是大體一致的。
不僅以謝林為專題的研究論文有所增加,國內以謝林為研究對象的碩士、博士論文也開始增多。比如博士論文,2000年之前,只有上文提到的鄧安慶先生的《論謝林思辨的浪漫哲學》(1992年),2000年之后,則有多篇,如王建軍《靈光中的本體論:謝林后期哲學思想研究》(2004年);趙鵬《“同一”到“差異”:謝林哲學中“自然—自由”關系的演變》(2005年);楊俊杰《藝術的危機與神話》(2006年);崔巍《先驗哲學的想象力學說》(2006年);張園《謝林藝術哲學及其對馬克思美學的影響》(2010年)。碩士論文有:陳海燕《謝林美學思想述評》(2004年);孟晶《謝林前期藝術哲學初探》(2007年);張文圣《論謝林的同一哲學》(2009年);孟令卓《謝林藝術理論的形而上學蘊涵及實質》(2011年)。
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國內出現的各種西方哲學史與美學史中,謝林不是被忽略就是言之不詳,而翻閱2000年前后問世的相關著述,謝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多,在一些有一定影響力的美學史著作中,謝林都被列為專門一個章節介紹。比如蔣孔陽、朱立元主編《西方美學通史》(1999年)、單世聯《西方美學初步》(1999年)、鄧曉芒、易中天《黃與藍的交響》(1999年)、吳瓊《西方美學史》(2000年)和黃克劍《一種對德國古典美學的解讀》(2004年)等。總體上來看,或許對謝林思想介紹的不夠系統(尤其是與康德、黑格爾等人相比),但起碼顯示出學界對謝林的關注有所加強。另外,對于謝林的評價,也開始有所肯定。
另外,三部分別專題研究謝林哲學與藝術哲學的著作先后問世,那就是先剛的《永恒與時間:謝林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08年)、楊俊杰的《藝術的危機與神話:謝林藝術哲學探微》(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和翟燦的《藝術與神話:謝林的兩大藝術哲學切入點》(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先剛和楊俊杰的著述皆是立足于他們各自的博士論文而成。《永恒與時間:謝林哲學研究》,是先剛先生立足于其在圖賓根大學哲學系的博士論文(2005年)。如作者本人所說,他的這篇研究依據保存下來的謝林《世界時代》的四個不同版本,去做一個嘗試,即系統地重構謝林的世界時代哲學的本原理念,以此希望能夠重構起謝林世界時代哲學的一般理念和此理念四種不同的系統表述,認識并表述謝林真正的時間學說。[11]44-45先剛先生認為,“時間”和“永恒”的問題貫穿著謝林整個世界時代哲學并決定了其體系結構,所以他不僅以此為論題,也正是緊緊圍繞這兩點展開論述和研究的。
《藝術的危機與神話:謝林藝術哲學探微》,則由楊俊杰2006年通過答辯的同名博士論文的修改而來。該書重點探討的是謝林的藝術哲學思想和神話觀。新神話不僅是對舊神話的超越,當藝術陷入危機的時候,也正是新神話的希望。藝術與哲學等高的思想,是本書的一個基本觀點。作者認為,謝林在《先驗唯心論體系》中已經道出了有關哲學與藝術等高的觀念,理由是謝林提出的哲學的官能是理智直觀,藝術的官能是感知直觀;并且這等高的觀念也表現在《藝術哲學》一書中,那就是哲學是在本象中表現絕對者,藝術是在映象中表現絕對者。[12]48哲學與藝術等高,無疑是本書提出的一個新穎觀點。只是,藝術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很是復雜,雖然在謝林的論述中藝術與哲學常常是各有其優勢,但謝林更為突出的顯然是藝術的獨特性和超越哲學的神圣功能。這也正是謝林的藝術哲學與黑格爾美學的鮮明對比和最大分歧。
翟燦的《藝術與神話:謝林的兩大藝術哲學切入點》,以藝術和神話為切入點,集中研究了謝林的《先驗唯心論體系》中的藝術工具命題和《藝術哲學》中的哲學神話學。認為謝林在反思的體系內,不僅處理了藝術與作為知識體系的哲學的關系難題,且對藝術與哲學之間的關系提供了獨特的思考。謝林也憑借其頗富張力的哲學美學思想,而成為近代整體論的重要代表。[13]1-2翟燦博士留學德國多年,一直集中精力研磨德國古典哲學美學,特別是謝林,由該著中所參考和引用文獻,即可見一斑。而德語學界關于謝林的研究,尤其是其先驗論和藝術哲學方面的研究,翟燦博士在此作中梳理的也比較詳細。由此,該著作可以作為很好的參考。
梳理國內在2000年之后關于謝林的研究,尤其是通過相關的專題性論文與專著,似乎都預示出學界對謝林的研究趨勢,那就是逐漸加強。但相較于康德、黑格爾等人,謝林的研究明顯還可以加強。
要言之,中國學界對于謝林的研究大約始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但直到2000年之后才真正受到重視,近十多年來呈現逐步增加趨勢。這既與國外關于謝林的研究趨同,也說明謝林思想所具有的現代性和生命力。相較于國外對謝林展開的全方位研究,國內的謝林研究略顯寂寞,尚需要更多的關注。
四、結語
本文在國內現有文獻的基礎上,首次系統地梳理了謝林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歷程,旨在總結謝林哲學與美學在中國不同傳播階段的不同特點及在中國的接受研究情況,以期了解中國的文化精神特征和以謝林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對中國學人的哲學思維的重要影響。
綜觀謝林在中國的百年傳播歷程,很明顯,其地位是比較邊緣的。尤其是和康德與黑格爾在中國的傳播相比較,冷熱甚是明顯。
與謝林進入中國幾乎同步的,是同樣列為德國古典哲學美學代表人物的康德和黑格爾。這兩位大哲在被介紹到中國后,都曾引發學界翻譯與研究的一股股熱潮。比如康德哲學,早在清朝“戊戌變法”前后就被介紹至中國。第一篇系統介紹康德生平與思想的文章,是梁啟超在1903年發表的《近世第一大哲康德學說》。之后,王國維、蔡元培等人都曾關注和介紹過康德。“五四”運動之后,國內更是掀起傳播康德的熱潮。到了30年代,已經出現了康德研究的專著。黑格爾在中國的介紹,早期是稍遜于康德,但30年代的時候,卻出現逆轉,首次超過了康德,發表的相關研究文章更是超越了所有其他西方的哲學家。
可是謝林呢?雖然被介紹到中國來的時間與康德、黑格爾差不多,但謝林被介紹到中國,通常不是專論,而是在談論他人時順帶提及。另外,與康德、黑格爾不同的是,在中國的百年的傳播歷程中,謝林研究從未出現過熱潮。其專題論文是在20世紀40年代才出現,其研究性專著,更是直至20世紀90年代才出現。這些都可以說明一點,謝林的邊緣性地位。
另外,即使不是將謝林在中國的譯介與康德、黑格爾比較,就是將中譯的謝林作品與德國出版的謝林全集相比較,也不難發現,謝林在中國的譯介和傳播存在明顯的選擇性和排斥性。如果說作品譯介和作者作品介紹是一個哲學家進入異域文化的兩翼,那么通過謝林及其著述在中國的譯介,即可看出謝林在中國語境中被放置的地位和被接受的獨特狀況,那就是被忽視和冷落。不僅如此,謝林哲學美學思想在中國的接受過程中,也有被誤讀的情況。所謂“誤讀”,既有理解上的偏差,也有政治上的因素。至于這些問題,筆者已另文詳述[14],這里不做多談。
[本文的寫作得到復旦大學歷史系張仲民老師的無私幫助,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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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何旺生)
Schelling inChina: translation, communication and acceptance
CHEN Haiyan
(SchoolofHumanities,HefeiNormalUniversity,Hefei230601,China)
Abstract:Schelling was a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German classical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Schelling’s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spread in China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 ago. Schelling translation, dissemination and research in China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 before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his importance was not recognized in China, but mentioned incidentally in German classical philosophy of pedigree. 1949 to 2000 saw obvious increase in the attention and research of Schelling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Since 2000, research on Schelling thought had been steadily increasing in the past ten years. But compared with foreign research on Schelling, there is more to be done in Schelling study in China.
Key words:Schelling; in China; translation; communication; acceptance
[中圖分類號]I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2273(2016)01-0091-07
[作者簡介]陳海燕(1976-),女,安徽五河人,合肥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訪問學者。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資助項目“謝林藝術哲學研究”(12CZW011)的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0-27